第七章 1 吴贞女想改变她的家。 她和杨传梓医生结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每次一吵完架,吴贞女就试着改变他们新居的现状,企图创造出一个不同于先 前的空间感觉,好让吵完后的她可呼吸自如,继续与丈夫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 也不知哪来的精力,五尺不到又瘦又小的吴贞女,一天之内可从客厅到卧室, 使四十五坪大的家,整个换了个样,把沙发、桌椅、甚至弹簧床的位置,来个换位 大搬移,全部重新布置摆设。 做丈夫的从诊所回家,面对面目已然全非的公寓,一时之间,差点以为走错了 门。定睛一看,桃红色的皮沙发,一组三件,看上去很眼熟,地毡的织花图案、色 泽也似曾相识,移换了位置,难怪一时之间认不出来。家已经不是他早晨离开时的 家了,不仅大件家具,甚至连音响、电视、北欧进口的壁柜,也从靠窗的这面墙, 移动到另一面去。 这个丈夫眼中手脚短小,总爱穿大两号的衣服,外面还喜欢披一件暗色罩衫, 长裙拖地,看来拖泥带水的妻子,不知发哪门子疯,短短一天工夫,把个好好的家, 而且是新家,来个天翻地覆,甚至连卧室挨墙对着门的弹簧床,现在也变成对着窗, 衣柜、壁橱也因双人床的位置而移动。 如果昨晚两人不是争执得太厉害,或是一天下来的劳动,多少化解吴贞女满怀 的怨怒之气,她会双手抱胸,斜乜诧异得嘴半开,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的丈夫,挑 衅地在她重新创造出来的空间来回走动,边走边撅嘴说: “躺在床上,两只脚对住门口,挺尸啊,就差旁边点一支白蜡烛送终!” 眷村长大的杨医生,无法理解台湾人的忌讳。 两天之后,双人床又被推到另一个角落,这一回,她连借口都懒得找。 一开始,吴贞女也想改变丈夫的体质。 杨医生不用到冬天,也手脚冰冷,中医所谓的“阳虚”,他的妻子相信用药补 加上食疗,势必可以调理他的体质,让丈夫脱胎换骨。 她从中药房抓回鹿茸、肉桂、高丽参、紫河车等养生药材泡成药酒,也用成药 八珍汤、十全大补汤、四神汤拿来与鸡鸭、羊肉慢火细炖,或用鳗鱼、土虱烹煮。 杨医生回到家,闻到屋子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皱起眉头,整晚把自己锁在书 房。最后滋养的补品还是落到吴贞女的肚子里。 她会捧着一大碗炖补,对着书房紧闭的门,故意大声窸窣喝汤,期待四溢的香 味最终会把丈夫引诱出来。 那时刚结婚不久,吴贞女还有这种兴致。 中医治疗阳虚怕冷,用一种反其道而行的治标方式,让冰冷的四肢伸入冬日的 自来水浸泡,一旦四肢暖和,才擦干,拿毛毯紧裹。 杨医生把中医颠倒过来的疗法再颠倒回来,他放掉浴缸妻子为他储存的冷水换 上热水,给自己脚底按摩,希望借此治疗他的失眠症。 婚后他的失眠愈来愈严重。最近连矿泉水、半瓶可乐、一粒巧克力都会令他辗 转反侧。杨医生试过所有的安眠药、抗过敏的药、含氟含氯的含镍的镇静剂,效果 罔然。 “失眠与心、肝脾、肾、胃、胆等脏腑有密切关系,”仁和堂的老中医捋着白 胡告诉吴贞女,“思虑劳倦,内伤心脾,惊恐则伤肾、情志抑郁则肝肠扰动,饮食 不洁,胃气不和。” 如要清泻心火,主方为朱砂安神丸,心脾两虚,主方为归脾汤,清肝泻火,主 方为龙胆泻肝汤,心胆气虚,主方为安神定志丸合酸枣仁汤,胃气失和,主方为半 夏秫米汤…… “不寐之病位在心,”老中医结论道,“所谓六腑之有疾者,皆取其源。”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最新统计,全世界约有百分之三的人口罹患各式各样的忧 郁症,依此估计,全世界忧郁症患者多达一亿多人。据台湾社区的精神医学流行病 学之研究发现,台湾一般人口中,忧郁症患者每万人中约有二三O 人。 世界卫生组织的研究报告预测,公元二O 二O 年时,忧郁症会仅次于心脏病, 成为人类健康的第二大杀手。 英国利来药厂出品的百忧解,上市后被渲染成不仅有解除忧郁的疗效,还可增 进快乐,杨医生吞下那一颗绿色的胶囊,果真情绪高亢,兴奋到想飞跃,他耳闻医 院一位貌丑的护士交到了男朋友,不能自禁地附贴到她的耳边,警告她“小心秘密 燃烧的热情”,把那个护士吓得脸色发白,被侵犯了。 要不是看在杨医生一向沉郁低调,一定是吃错了药,令他两眼发光,举止怪异, 护士真想到院长室告他性骚扰。 杨医生以不忍干扰妻子睡不安稳为理由,搬到书房睡沙发床。他特地加装隔音 的双层窗户,换上不透光的窗帘,躺下床之前,先把白色的大蚊帐挂好,避免蚊虫 咬扰。 吴贞女拥有书房以外的所有空间,丈夫与她分房而睡后,她不必再搬移家具为 自己制造空间了。 最近她渴望走出家门,留在外面的时间愈长愈好。只要丈夫在家,虽然关在他 的书房里,吴贞女也会感到窒息一样,气转不过来。市府环保局实施垃圾不落地之 后,出去等垃圾车变成她晚上盼望的活动。 吴贞女早已不与丈夫同桌吃饭,丈夫回家,她像传统的妻子一旁伺候,不等他 吃完,便到厨房刷锅洗碗,拎起垃圾,打开家中的两道门,木门之外是防盗的铁门。 一到外面,吴贞女的呼吸立刻感到舒畅。 她愈来愈早站在小公园的那棵樟树下等垃圾车,刮风下雨也一手撑伞,一手拎 着垃圾站在路边。 吴贞女很羡慕有娘家可回的女人。 不止一次,实在难挨的时候,她真想离家一走了之,搭上火车回彰化老家。其 实她无家可归,父母双亡,兄姊分散各地,祖屋只剩一个行径古怪的尾叔,独自守 着。上一次回去,老家周围的街市拆迁重建,原本的巷道变得柔肠寸断。 吴贞女一时间迷了路,竟然找不到尾叔住的老宅,她们吴家的祖屋。 吴家本是花坛的大户,吴贞女的祖父是位擅写汉诗的乡绅,在世时,近处寺庙 每年元宵节的灯谜都是他出的题,她对阿公的记忆是他总穿着裤头很宽的白绸裤, 每次看着他左手接往肚脐,右手把裤头往外那么一拉,再塞入腰里,然后,躺在廊 下竹编的凉椅上,扑拍着鹅毛扇,嘴里咿咿呀呀吟诵他刚完成的一首七言绝句。 小时候,吴贞女为担心阿公的裤子会掉下来,而苦恼不已。 祖父去世后,她的尾叔匍匐回来奔丧,就此辞去台北广告公司的工作,理了光 头,穿起他父亲的唐衫,只是裤头改用松紧带,脚下一双黑布鞋。他亲自开耕田用 的铁牛到溪底搬运急流冲刷,凹凹坑坑的石块,以及台风过后,从上游漂流而下的 枯树根,把它们搬回家摆在祖屋院子当装饰,发挥他艺术系毕业生的审美眼光,翻 修随着父亲瘫痪,荒废大半的砖屋。 独居祖屋的尾叔,是乡人眼中的怪人。谣传他与一个邻镇颇有姿色的寡妇有染, 被看到两人手牵手沿着落日染红的村路散步。后来那女人不告而别,据说到台北来 开了一间卡拉OK,雇了一个音乐教师晚上兼职,卖起法国葡萄酒。 为了追踪爱人的下落,吴贞女的尾叔还跑了一趟台北。 多时没来,他在这城市迷了路,一天晚上,无意间走过松江路,从两栋办公大 厦夹缝的窄巷,飘出一蓬蓬的香烛味道,夹杂女人的香水味,他被那股似曾相识的 香水味牵引了进去,愈往里走,夜色下烟雾绕绕。 巷底阴暗处隐约可辨一座六角亭,当中供奉了一尊四面佛,腾腾烟雾中,仿如 有个女人弯身向亭子旁的卖花妇接过一串白色的,似是茉莉花的花串,然后步上六 角亭献花默祷。那女人走动的姿态背影极为熟悉。会是他踏破黑布鞋北上寻觅多时 的爱人? 吴贞女的尾叔骇然。他抚着墙壁,竟然没有勇气上前。 2 吴贞女是在向晚时分离家的。她在信义路的巷子招来计程车,一上车,发现车 里琳琅满目都是字条,司机坐椅背后贴了一张“乘客须知”,正楷的毛笔字,反光 镜夹了一排字,被一张红纸挡住看不全内容,车内的灯被符咒似的黄纸包住,一个 密宗的吉祥结垂吊在司机旁边,随着车子前进,晃啊晃的,驾驶台从左到右一排塑 胶莲花,借着车外的街灯,看得出是粉藕色的。 台北住久了,吴贞女碰到过形形色色的计程车司机,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像 是一边开车,一边手不释卷读日本推理小说的,向她兜售钥匙圈、假首饰的,甚至 装了一车的盆栽,几乎强制乘客认购的司机。 最恐怖的是预言世界末日的到来的那种司机,比如当天上的七颗星排成一直线, 台湾就会沉到海底,或是比那年白河更厉害的地震指日可待之类。 今晚这个司机,后脑勺半头椒盐色的头发,空出右手,指指垂吊的吉祥结,打 开话匣子: “这是个回环贯彻一切通明的吉祥结……” 流利的台湾国语,不断句一口气讲下去,吴贞女听出是文言文的四句联。她记 得外祖母在世时,说话像念诗,也是这样文绉绉的,似乎还押韵。小时候她一句也 听不懂,倒记得外祖母说过她娘家祖上是个前清的捐官贡生,到了她这一代已经没 落了,不过大屋前剩下的柱子,需要好几个玩伴手牵手才能把它圈围起来。 头发椒盐色的司机从她一上车,滔滔不绝气也不换,自称不只是个计程车司机, 他早上开工之前,还在一家电台主持一个唤醒世人的节目,属于“惠”字辈的组织, 他的师兄们是佛陀灭后被选出来拯救世人的后代。 光一个“心性”,他可以在电台讲好几个月。 “……学佛光明见本心,无心万物自无生,无生自在清净性,净性灵寂是本心。” 司机大谈空性,“马路是空的、车子是空的、杯子是空的,台湾人只谈有,不 谈空。” 他们“惠”字辈的师兄们有一道符,专治台湾人的心病,那颗患得患失、惊恐 散乱的心……对后座插不进嘴的乘客,赞叹他有幸与智者共渡,萍水相逢…… 话语甫落,雨点一滴滴掉在蒙了一层厚厚灰尘的车窗,每落一滴玻璃有如被打 了一个破洞,司机握住方向盘的双手,疾疾如风的交叉舞弄,像是在打手印作法, 而老天似是也以下雨作为回应。 吴贞女喊停车,逃离那个古怪的司机,她发现自己站在重庆南路武昌街交叉口。 大学毕业后,她很少回到台北的这个老城区,记忆中武昌街口的庙宇并不很具规模, 相别多年,变成眼前巍峨堂皇的一座大庙,庙里香火缭绕。 吴贞女不自觉地走了进去,右边立了尊庞然的白衣观音,不知从哪里引来的琮 琮流水声,听得她出神。直到一个庙祝模样的男人向她推销线香金纸,吴贞女才摆 手辞谢,走出庙宇,她没看清中间供奉的主尊是何方神圣。 对面那家卖排骨饭的老店还开着,她记得薄薄一片,炸成黄金色的排骨,摊在 淋了汁的白饭上,吃第一口便停不下来,当年她也顾不得女大学生应具备的斯文吃 相,蒙头便把一盘饭扒个精光。 吴贞女真想坐在那油腻腻的店里,耳听排骨在那一口黑黝黝的油锅嗞嗞作响的 声音,重温她的大学时代。尽管那是毫不精彩、乏善可陈的四年。 晚饭时间已过,垃圾袋堆积用过的竹筷、纸巾、保丽龙碗,吴贞女望着一地的 狼藉,顿时失去胃口。 她还是不想回家。 转身沿着重庆南路灯火通明的书店,来到衡阳路,总统府就在前方,刚才计程 车路过,看到它围着蓝色塑胶布装修,鹰架横搭,从来不让吴贞女觉得威严的这栋 日据时代的老建筑,维修的褴褛模样,却是又凄怆又可笑。 火灾后重建的衡阳路,布庄、服饰店、咖啡厅、礼品店、花坊、食品铺一间挨 着一间,吴贞女很想走过中华路那座陆桥,到没落的西门町,毫无目的地乱晃,也 许上万年大楼四楼的海报店,再去买一张黑白的奥黛丽赫本海报,结婚前她租来的 小套房墙上就贴了一张,然后坐在成都路电影院旁的冰店吃一碗任选六样的剉冰。 吴贞女没有爬上中华路的陆桥,她随意进了一家生意清淡的素斋小馆,在角落 的位子坐了下来,翻开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晚报,社会版头条,斗大的猩红字题: 环保流氓,乱倾倒汞污泥、黑道大亨,暴力介入工程。 其余的新闻不外乎:大厦尸臭,再传两独居老人死亡、全省扫荡槟榔西施,成 效零星…… 两则新闻吸引了吴贞女。一则是涉嫌替人消灾解厄诈财: 萧嫌利用“命运青红灯”广播节目,贩卖未经卫生署核准的药物,“七叶兰”、 “力潮甘勇”、“天然钙”等,又自称精研茅山法术道行高深,伙同两个儿子及自 称“广灵大师”的吴嫌设坛作法驱鬼敛财,初步查出被骗者数百人,诈得金额上亿 元,都被萧嫌转移他处或购买名车。萧嫌一家六口就拥有三辆奔驰五OO轿车。 被害人黄妇,每夜睡到半夜胸口疼痛惊醒,到医院检查不出病因,听广播求助 萧嫌,留下头发、指甲设坛连续作法烧冥纸七七四十九天,后经另一受害人指点, 发现了替她受灾挡难的纸衣道袍等物,并无如萧嫌所说“放水流”,而是随便丢弃 垃圾筒,才知被骗。 另一则是台中美容院老板黄某,强暴未满十六岁的女学徒,将她反锁拘禁一年, 迫令堕胎三次。 吴贞女的视线停留在禁闭少女的两道铁门,黄某外出时,总是将之反锁。她信 义路的家也有两道门,一道是木门、一道是防盗的铁门,吴贞女很庆幸自己有钥匙, 可以来去自如。 吴贞女有家不回。 素斋馆的灯熄了,她还是得离开。重回街头,她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走在街 灯转暗的衡阳路骑楼,来到大火劫后尚未复建的商家,颓墙败瓦前,一张简陋的小 四方桌点着一盏灯,幽微的光线映显桌上摆着成叠的佛经善书、念珠、佛陀观音等 圣像,两个衣饰朴素的女孩,双手交握各立桌旁,笑迎吴贞女,她们是北投嵩岩寺 净空上人的弟子,下班后每晚到闹市来摆善书桌,免费赠阅佛经书刊,接引有缘的 信众。 吴贞女请了一部《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以及嵩岩寺出版的杂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