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吕之翔的嗅觉曾经短暂地恢复过。 那天晚上,他回家途中,转入住处旁的巷子,逆着风,扑面闻到一股回锅的馊 油味,吕之翔以为是幻觉,又害怕那气味会随着走动而消失,赶紧停下脚步,拼命 翕动鼻翼,像水中鼓着鳃的鱼。 丧失嗅觉后,他似乎也忘记如何呼吸。 看到巷口那间排骨便当店的灯还亮着,吕之翔的心稍微放了下来。 不是幻觉。 最近不止一次,闻到垃圾、腐烂的花、路边狗屎的臭味,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是 在做梦。 没错,这股陈年的回锅油加热滚烫的味道,是从巷口那家“秀兰便当”店飘送 出来的,违章建筑似的矮房子,每次路过,看不见炸排骨的油锅,却听到滋滋的油 炸声,从黑黝黝的里间传出,随即扑面一股恶心的馊油。 吕之翔常会看到一个胖大的女人穿着及膝雨靴,坐在一只黄色的塑胶圆凳上, 在屋前水龙头前,泡洗堆得像小山的排骨,水桶浮着一层油光,动物的脂肪,一片 片死猪肉泛着尸白,雨靴下不加盖的水沟潺潺流着洗尸体的水。 今晚吕之翔一点不觉恶心,他翕动鼻翼,恨不得把所有的馊油味都吸到鼻腔里, 开心得几乎手舞足蹈,兴奋地冲上楼,取出多时没用过的开瓶器,开了一瓶Barolo, 意大利北部的好酒,一九九三年的,这一年不止是波尔多的好年份,意大利的更不 俗。 拔开软木塞,倒了一大杯,吕之翔迫不及待地把鼻尖深深塞入杯口,一连串吸 气狂嗅,吸嗅那芬芳扑鼻,闻之心醉,久违了的酒香。 他终于找回了嗅觉。 皱起鼻子,卷曲舌头,调动全身的细胞,让气味分子钻入最隐秘的嗅觉、味觉 感受体,送到大脑皮质,吕之翔的心房饱涨着空气,他斜坐沙发,等待红酒的单宁 柔和适应,一边奇怪自己哪来的耐心,闭起眼睛,回味从前喝酒,红色液体在口腔 里扩散,哪里都到了,然后深吸一口气,那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睁开眼,拿起酒杯,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害怕香气口感瞬息即逝,无以 捕捉,索性一饮而尽,连续喝下两杯。 失去嗅、味觉后,吕之翔滴酒不沾,空腹喝下,酒精使他眩晕,却喝不出这瓶 一九九三年意大利名酒的精彩之处。 不管怎样,都该大事庆祝一番。抓起那瓶没喝完的意大利红酒,吕之翔兴冲冲 地下楼。晚上他那票美食会的朋友相约开车到大溪吃青鱼,说是鱼塭特地用白米饭 饲养,不含臭土味,一条十几斤的大青鱼,肉质细而嫩,连肠脏都肥鲜可口。吕之 翔登上车,他要赶去吃软糯汁稠的青鱼头,他的最爱。 报社工作应酬,吕之翔吃遍了台北的餐厅,他结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饕客,组 织一个美食会,四处探听具有特色的菜肴、乡土风味的小吃,一有斩获,立即奔走 相告,呼啸闻香而去,也不管路程多远。 美食会的一票人南征北讨,几个好吃鬼曾经摸到基隆巷子的路边摊,在小凳上 排排坐,大口小口吃着刚离水的烤虾姑,野生的红鲟、鱼虾。袁枚食经中强调的 “现杀现烹、现熟现吃”,他们是最佳实践者。 一票人也曾不辞劳苦,深入桃园深山泰雅族部落,享受原住民用甘蔗皮熏的猪 头,佐以小米酒,喝得醉醺醺踏月色而归。 到头城去试全宜兰惟一手工做的羔渣、炸肉,南投名间绿色隧道旁“随意食堂” 吃焖肉笋、烤茭白,台中退伍老兵开的“将军极品美食”的徽州油煎臭豆腐。 吃尽宝岛南北美食,意犹未尽,组团渡海到香港去满足口舌之欲,个个对港岛 海域捞起的海鱼,滑细腴嫩的肉质赞口不绝,搭地铁到沙田去吃五十年老卤所泡制 的柱候乳鸽。 吕之翔双手按住方向盘,对着黑夜摇头,香港政府最近下令禁止餐厅供应内脏, 使北京酒楼的那一道核桃腰花成为绝响,令他遗憾之至。 “但愿鹅生四掌,鳖留两裙”。 五代谦光和尚感叹。他不忌酒肉,尤其钟情于鹅掌和鳖裙。 最后一次与美食的饕客聚会,吕之翔记得是南下到桃园云南人聚居的忠贞村, 一家挨一家,遍尝最道地的原味云南小吃:豌豆粉、大薄片、中国的乳酪——乳扇, 一伙人吃得兴起,不愿就此回台北,有人提议干脆一鼓作气驱车南下,去新竹峨眉 山品美人茶,佐以客家茶农著名的茶冻、茶冰、尝尝咬劲十足的茶汤圆、墨绿色的 茶菜包,使这次美食出游尽兴。 绕着环湖公路上峨眉,山脚下雾气缭绕,湖中浮出几个绿色的小岛,像散了串 的珠子,洒落湖中,夕阳西下,成群白鸳鸯翩翩飞舞,沙洲上一片雪白。吕之翔一 行人以为来到了世外桃源。 那天正巧碰到农历节庆芒种,茶山飞来一种名叫“小绿叶蝉”的小虫,吸食白 毫乌龙茶的幼芽,使得茶叶心反卷,成为汤匙的形状,颜色呈黄金色并有清晰可辨 的白色绒毛,加上茶树受山川水气熏陶,焙制出来的茶色是漂亮的琥珀色,味道醇 厚,带有熟果或蜂蜜的香味。 啜饮润滑,有喉韵的新茶,吃着好客的茶农不断端上来的茶点心。远远的茶山, 雾气缭绕,一阵风吹过,露出苍翠的山巅,顷刻间,又是烟雾蒙蒙。吕之翔吸嗅着 茶香,啜了一小口,感觉到舌根生津,难忘那种舌底鸣泉的感受。 嗅觉失灵后,连带失去对食物的兴致,吕之翔自动脱了队,美食会的餐桌上久 已不见他的踪影。 吕之翔打开车窗,恨不得吸尽天地间所有的气味,黑夜的空气饱涨着湿气,风 雨欲来的迹象,他的鼻子感受到风雨前夕的悸动,开始流下鼻水。吕之翔为自己感 官的复苏而眼眶潮湿了起来。 晚上大溪海产料理的厨师,仿烧上海和平饭店的名菜“红烧葡萄”从屋后鱼塭 现捞几条大青鱼,取下鱼头劈成两半,以鱼眼为中心,选取下巴圆块,状似葡萄的 活肉,精心烹调,工细料精。 重新归队的吕之翔,在一阵欢呼夹杂咒骂声中坐下来,好整以暇准备细细品尝 盘中那色泽酱红、皮软肉嫩,令他垂涎欲滴的美味。他拿筷子挑起鱼鳃盖下那一块 嫩赛豆腐的核桃肉,期待他等待了许久的那种腴润不腻、入口即化的口感。 吃到嘴里,出乎意料之外的又苦又涩,鼻尖回绕一股混合着阴沟的臭土味,吕 之翔寻着风吹的方向吃惊地转过头,他以为这股难闻的臭土味是从后面的鱼塭飘过 来的。 众目睽睽下,他不敢出声,屏住气,吞下那半个奇奥无比的青鱼头。 饭后大伙儿强迫吕之翔请到阳明山洗温泉,再到竹子湖消夜,为他久未露面谢 罪。几车人离开大溪,呼啸往北走,绕着碗蜒的山路上山,山脚下灯火闪烁的台北 渐去渐远。 月光下,小油坑依稀可见,吕之翔打开车窗,山风蓬蓬地吹,一股浓浓的硫磺 味,随风吹送过来,爱泡温泉的他,一向最难以忍受的,被吕之翔形容是臭鸭蛋的 硫磺味。在他嗅觉恢复的今晚,传递到鼻腔上的嗅球,经过脑部辨认,却变成令他 闻之心旷神怡的香味。 吕之翔鼻翼大张,拼命吸嗅,想把小油坑的硫磺味全吸入他的体内。 自此之后,不论走到哪里,吕之翔扑鼻闻到的气味,都是让他恶心反胃的腥臭, 他的嘴巴发苦,含了多少薄荷片也驱逐不了口中的苦味。 感官受到诅咒,吕之翔直奔医院挂急诊看杨医生。 最近杨医生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心情恶劣,不时兴起自我了断的念头。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忧郁症不止是季节性的,不止在春夏交替之间才发作,随着 炎炎夏日的到来,他自觉每况愈下,睁着长期失眠的眼睛看出去,世界是一片灰暗 黑败,好像在看一部永远放映不完的黑白影片。他疲倦欲死,感到自己油枯灯竭, 认定已无法从绝望的深谷爬起来,度过这个低潮。 病因主要是七情所伤,气血、阴阳失和所致,脏腑功能失调,才不得安寐,针 灸可治疗严重的失眠。仁和堂的老中医捋着白胡子,告诉代丈夫求医的吴贞女。从 上到下有三个穴位,选在下午与晚间睡前针治为佳。位于头顶的四神聪,为经外奇 穴之一,沿皮刺入,有疏通经络、宁心安神的作用。 二为位于手腕部的神门穴,腕掌侧横纹尺侧十三段的中点处,针灸十至二十分 钟,可益心健脾、柔肝益阴之效。 三为位于小腿内侧,胫骨内侧缘后方凹陷处,有助运化、通经活络及调和气血 的作用,针灸十至三十分钟。孕妇禁针。 杨医生枯坐门诊室。等待医生同事全下班了,走廊没有人走动,锁上门,掏出 一大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密藏的酒,拿患者用的 塑胶杯倒满满一杯,小心翼翼地把酒瓶锁回抽屉,然后皱着眉举杯自饮。 当楼下挂号处的护士按铃通知他有患者急诊,杨医生已经喝完大半瓶,听到敲 门声,他把所剩无多的酒瓶藏回去,上锁后,起身正要去漱口冲淡酒精味。 吕之翔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一看是他,杨医生重又坐了下去。他有恃无恐。 听完患者的叙述,杨医生无肉的颧骨泛起红晕——他是那种愈喝酒脸愈死白的 人——找到同好的兴奋。 “啊,原来大编辑也喝酒!” 空腹灌下的酒使了劲,杨医生感到微醺,他两手撑住椅把,竭力控制自己。 “现在你知道了,嗅觉失调并不一定完全丧失嗅觉,有一种嗅觉障碍症,”抛 出医学名词以掩饰他的状态,“你的症状属于嗅觉残障,比如说,一朵玫瑰花,给 你一闻,变成咖喱的味道,或者是不论走到哪里,都闻到臭水沟的味道,硫磺的味 道,嗅觉残障患者,味道是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出现。 杨医生想到屏东眷村附近的皮革工厂的气味。 “除了硫磺味道闻起来是香的,其他都恶心极了!” 杨医生咂着嘴,酒瘾又发作了。 “呣,意大利北部的酒,红酒,我也喝的,喝一点点……最近每个人都在喝, 连巷子底的小西餐厅也在开品酒会,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 星期天晚饭后,家居无聊,烦闷的杨医生推门外出,撑了把伞在雨中散步,穿 过信义路巷子尽头,一家开在住宅区的西餐厅,“地中海”的招牌在雨夜暗巷里闪 着光,餐厅里灯火通明,门口挂着“波尔多红酒试酒会”。 杨医生好奇地推开餐厅的门,里面座无虚席,正在听白板旁西装男人的演说, 传者殷勤地端来一只凳子请杨医生在后头坐下。 “……接下来讲单宁,原文Tannin,单宁来自酿制时浸泡的葡萄皮,是构成葡 萄酒口感的主要元素,给酒带来涩味——再请教诸位一次,”品酒师拉高嗓子问, “舌头的哪一个部位最会感受到涩味?” “中间部位。” “很好。答对了。葡萄酒一酿好,会很涩,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储存,单宁逐 渐柔化,变得容易人口。” 品酒师让在座者抿了一口红酒,含在口中,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让液 体扩散到整个口腔,感受不同的味觉区,再从鼻腔徐徐喷出,酒精通鼻顺畅,有一 种很舒服的感觉。 杨医生从诊疗室华贵堂皇的红木书架上取下一本精装书,翻开一页,递给吕之 翔看,书页上画了一个红色的舌头,标出各个味觉感应区。 “人类的舌头分布有上千个味蕾,一共分五个味觉区,西餐厅那个品酒师在白 板画了个舌头,说得有模有样,”杨医生轻笑一声,“从味蕾经过神经系统传到大 脑的味觉中枢,产生酸、甜、苦、辣、咸五种不同的味道……” 吕之翔接下去: “舌尖对甜味特别敏感,舌后缘两侧特别能感受酸味,边缘外侧可品尝咸味, 舌根对苦味敏感……” 2 这股葡萄酒流行风潮,吕之翔多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大邱朝川在电话的那一端兴奋地大嚷: “找到卖点了!” 见面后,递给吕之翔一叠资料。 “喏,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完整的全文中译,欧美六十几个流行病学者花了 将近二十年的研究成果,”邱朝川表示强烈不满,“台湾报纸才节录了一小段,豆 腐干一小块,这么重要的消息,引不起注意,有没有搞错?” 根据这份报告: 适度饮用红葡萄酒,可减少心血管疾病的危险。 所谓适度是指每天两到三杯酒量,这种作用对男性、女性一样有效。红葡萄酒 使血液中高密度脂蛋白的浓度增高,这种脂蛋白可以把组织中多余的胆固醇运送至 肝脏,有助于胆固醇的排除。 红葡萄酒食数种酚化合物,可抑止心血管疾病。 法国与欧美国家同属高胆固醇的民族,法国人嗜食鹅肝酱、生蠔、乳酪、浇淋 浓汁的红肉,根据研究结论,法国人死于冠心病的比率,却比美国低很多。美国人 的心肌梗塞的死亡率是法国人的二·五倍。 这种现象称为“法国人的异象”。法国人饮用大量的红酒对心脏提供保护作用, 才会出现这种医学上的奇观。 医学界进而发现,烈酒、白葡萄酒以及啤酒几乎都对心脏不具保护作用。研究 人员发现各种酒精在千分之一的浓度下,只有红酒在观察下可使人类的冠状动脉在 十五分钟左右产生扩张,白酒及纯酒精皆毫无作用。 最后一段特别用红笔画线。 “这下子,台湾人只要喝红酒,吃得再精、再爽都不必怕了,红酒一喝,再多 的脂肪也冲洗得一干二净,”邱朝川雀跃地,“喝红酒可喝出健康,对,这样宣传 保证狂销!” “好一个法国人的异象!” “大编辑,帮帮忙,借用你的大力把这消息发出去,创业维艰,等公司站稳了, 我买全版的广告!” “邱董,这篇医学报告只报喜不报忧,一个人每天喝四十西西红酒,可减少心 肌梗塞,喝过量了,会死翘翘的,”吕之翔恶戏地,“而且,对不喝酒的人,如果 改喝葡萄汁,也有改善血质的保健功效吧!” 滴酒不沾的邱朝川,尴尬地摸摸刚剃过的小平头,呵呵笑着: “老弟放心,巨峰红葡萄我整箱买回去榨汁,每天喝三大杯,好了吧!” 吕之翔抓住时下流行的饮食新意识——强调健康主义,把邱朝川的资料编写成 文章,标题为: “波尔多红酒,心脏病患者的福音”。 文章一登出,报纸的健康医疗版立刻闻风景从,介绍日本人的洋葱泡红酒的养 生偏方;每天饮用一至二杯的洋葱葡萄酒,可治疗风湿酸痛、预防及改善糖尿病、 帮助睡眠、治疗心悸、气喘、老花眼、白内障,防止非治疗老人痴呆症、降低酒精 对人体的侵害…… 做法如下: 两颗对切开的洋葱与一瓶红酒的比例浸泡三天,取出洋葱后即可饮用。 除了喝红酒可喝出健康,报纸的休闲消费版,时尚流行杂志又以红酒可延缓细 胞老化、调和神经的感性书写,宣扬用红酒来搭配人生的理念: 红酒“在现代文化中代表一种品尝生活的方式”、“反映台湾追求精致生活的 一部分”、“喝红酒的情境是一种纾解”、“讲究年份、产地不是附庸风雅,其实 就像日本的茶道、花道一样,都是生活的美学”…… 短短两个月后,葡萄酒在海岛刮起一股流行旋风,从达官贵人到小民百姓无一 幸免,高官富豪的宴席少不了葡萄酒,而且动辄一瓶上万元,当年股市狂飙时的鲍 鱼鱼翅餐厅,换上专卖红酒的酒吧,所谓的“歪吧”。 这些歪吧采用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做店名,有的像化学方程式,或者阿拉伯数 字加英文字母,内部设计也制造出一种疏离本土的感觉,开在地下室的,长长一条 像走廊,两面白墙,白色的灯给人一种冰冷的现代感。 也有像暖房的玻璃屋内,种植各种热带的奇花异木,设在二楼垂着绿丝绒窗帘、 猩红椅垫、假壁炉,模拟巴黎红磨坊的情调。 当某大家电企业旗下的红酒进口公司抢先在南京东路的捷运站亮出一幅美女与 酒并列的广告:“葡萄酒颠覆台湾,把酒当女人,享受她”,喝红酒成为一种全民 运动。 全台湾进入红酒总动员,与当年炒股票一样。邱朝川的预言果然成真。 各行各业的生意人,看好市场的潜力,纷纷进口葡萄酒,连精于品酒的酒客也 三五个人出资凑足几百万,直接进口做起买卖。本来经营航运、钢铁、皮革、饮料、 家电的大企业,眼见有利可图,各自下海进口红酒,公开贩售,趁机大捞一笔之外, 还可供老板做内部馈赠,请客宴酢,或节下犒赏员工。 原本五六十个进口商,到了一九九七年的夏天,竟然暴增到七八百家,一时之 间,洋酒专卖店、百货公司、超级市场、量贩店、便利商店……无不设有专柜,狂 卖红酒。 红酒业者传出消息,宏亚集团的继承人王宏文也将下海买卖葡萄酒,他与几家 大财团的负责人在波尔多自创品牌,酿造红、白葡萄酒,上市后,有把握拿下亚洲 华人世界三分之一的市场。 吕之翔认为这是误传。王宏文不可能推出平价的葡萄酒,使之大众化到取代啤 酒、绍兴酒的消费者。王宏文刚获得法国骑士勋章,吕之翔在电视上还看到他在介 绍波尔多五大酒庄的特级佳酿,他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卖起廉价的葡萄酒,让平民 百姓三四百元买一瓶去配宫保鸡丁、红烧牛腩喝。 吕之翔拒绝相信这些传言。 3 王宏文的确差点买下一个波尔多的酒庄。 台湾宏亚企业的继承人王宏文,驱逐生命中无聊烦闷的方式之一,就是想象他 挟带巨金,来到风景如画的法国南部,从不堪重税的贵族后人手中又下一座历史悠 久的古堡。 二世主王宏文浮想联翩: 当他拎着一大串沉重无比的钥匙,打开生绣的铁锁,手持蜡烛,走迸蜘蛛网、 灰尘遍布的藏酒的地下酒窖时,发现一堵可疑的墙,王宏文摸摸墙壁的质感,很像 后来才加建的水泥墙,他亲自抡起铁锤,凿破一个洞,果然是道假墙。他破墙而入, 坐封幽暗的地窖,赫然发现整架的除年佳酿。 原来古堡在二次大战期间,被纳粹占领,古堡主人为了保妒祖上珍藏的稀世美 酒,筑造假墙蒙骗强占的纳粹,这秘密没被下一代的继承人发现,结果一酒窖金子 一样的珍酿全归王宏文所有…… 幻想而已。 伦敦苏富比拍卖作曲家安德鲁·韦伯爵士的收藏,号称“足够品尝五世”一万 八千瓶的美酒,其中不乏品酒家梦寐以求的板品,王宏文拍到了几箱名牌的陈年香 槟,一瓶一九四五年大樽装的慕桐·罗丝乔红酒,他志在必得,手中的牌子高幸不 下,最后连败日本和欧洲几个竞标者,据说其中的银发绅士还有伯爵的失衔。 接下来王宏文的波尔多之行,却不像拍卖塌上那么得心应手。 造仿梅铎区介于圣爱斯台夫村与圣朱利安之间的波依雅克,五大酒庄之一的拉 杜酒庄,王宏文递上名片,求见那座图形灰色古堡酒庄的主人。 下颚有一千凹洞的年轻接待员告沂他,酒住主人不轻易见客,何况没事先约时 间。 弯腰拾起酒庄前葡萄囝的一粒砾石,接待员以带腔的英语当起导览,他说拉杜 酒庄能够酿出特级好酒,全靠这土质之赐,养分小,排水性高,而且容易吸收太阳 光,提高温度的土质,最适合生长优质的葡萄。 “在法国,有许多葡萄园的等级,都是依照土质的结构来区分。” 接待员说。 王宏文站在砾石堆中,想到遥远的、炎熟潮湿的家乡。 台湾中部平原土壤肥沃,没有霜害,采取高棚架的引枝法酿酒的葡萄,一年采 收三次,创出世界记录,可惜产量与质量成反比,台湾气候潮湿炎热,土地太过肥 沃,反而不适合葡萄的生长,只合使枝吐茂盛,酿出淡而无味,还要加糖加香料的 玫瑰红酒。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足吗?台湾宏亚集国的继承人困惑了。 他被带去参观酿酒工人依照古法,用木棒搅动橡木桶中的葡萄汁,使味道圆润 甘甜。酒庄沿用传统巨大无比的橡木桶发酵,木桶之大,也令王宏文开了眼界。 “橡木桶如此巨大,既可保持新鲜酒香,又不合成熟太快,也不致有多余的木 香。” 王宏文在阴暗湿冷的酒庄盘旋良久,相比之下,他在大台北半城别墅的地下室 酒窖,需要改迸之处颇多,比如好酒对光线很敏感,这一点他可疏忽了。 试饮尚未装瓶去年酿的酒,著名的卡本内·苏维浓葡萄酿的,一股新鲜浆果香, 新酒特有的香味,王宏文抿了一口,含在嘴里,试着从它优雅的口感,预估几年后 的主香味。在老化过程中,凭着经验他知道酒香会变得淡一点,然后产生bouquet 的陈年酒香。 “红酒入瓶后,酒继续发酵,”王宏文问接待员,“什么时候才达到最佳状态, 是如何知道的?” “凭经验,没有一定的方程式。” 下颚有一个凹洞的接待员不无自负地回答。他表示去年产量虽少,但气候绝佳, 可以预料装瓶等它成熟后,一定是人间仅有。 王宏文一口干掉仅剩的一点红酒,高脚杯重重一放,他提议和酒庄主人见个面, 有意把这一年的红酒独吞,一个人全部买下,他可以先付订金,甚至悉数照付,何 时把酒装瓶,何时交货,由酒庄全权决定,他尊重专业。他可以等。 接待员扁了一下嘴,微微一笑,把王宏文的钻石卡客气地退了回去。 好酒是有配额的。拉杜酒庄每年的订单排起来有一英里之长,有的等了三四年 还没轮到,老主顾能分到两三箱就要喜出望外了。 台湾来的企业继承人,平生首次遭到拒绝,他万万没想到新台币不是万能。 为出一口鸟气,王宏文真想在波尔多物色一个酒庄,然后重金把拉杜的酿酒师 挖掘过来。 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的葡萄酒产区,只有富甲一方的上流阶层家庭,才胆 敢把拥有酒庄当做嗜好。一种最昂贵的嗜好。葡萄的收成、品质全凭老天的脸色, 遇到冬雨过多,春天霜害,感染病毒,虫害,那一年血本无归,更不要说悉心呵护 照顾葡萄树所需要的人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