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失去嗅觉,吕之翔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林森北路巷子底开PUB 的小玉,矫小玲珑,像枚翠玉坠子,喜欢穿紧身黑衣裤, 垫得很高踩高跷一样的凉鞋,露出十个红艳艳的脚趾甲。吕之翔戏称她妈妈生,每 次一来,往吧台一坐,用荤笑话和她打情骂俏,小玉也不甘示弱,两人隔着吧台, 一来一往逞口舌之快。 有一次凌晨快打烊了,才见吕之翔醉醺醺地进来,他被一个调酒师拉去参加轩 尼诗Vsop的Hi Ball ,喝了半瓶新口味的干邑调酒,一进来,趴在吧台上,人事不 省。 那阵子,约翰走路、起瓦士皇家礼炮系列,马爹利、人头马、轩尼诗等威士忌, 白兰地的代理商,眼看着烈酒渐渐受葡萄酒的冲击,不再像以前一样独领风骚,危 机意识促使厂商频频祭出促销新招术,举办的活动与烈酒一向给人成熟稳重的形象 大相径庭,例如用十二年的威士忌、陈年干邑加汽水、果汁做调酒,在大型PUB 主 办动态秀,吸引年轻的消费者,打出合乎时尚流行的旗号。Hi Ball 就是用一种调 酒师专用的酒杯,鼓励消费者自己动手调出新口味,一个标榜实验创意的活动,拉 拢年轻的饮酒族。 第二天,吕之翔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玉的床上,周围堆满用各种 人体器官造型做的家具,小玉捧着马克杯,坐在两片猩红嘴唇微张的沙发上看着他。 一见他醒来,喂他杯中的草莓汁解宿醉。吕之翔一把拉过她,让小玉骑在上面。玉 坠子一样的小女人,哪来力气把做过棒球球员梦的烂醉如泥的他弄上这楼中楼?吕 之翔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小玉黑紧身衣弯下腰时挤出的乳沟,那么温柔诱人,吕之翔要寻着那道沟隙探 闻生命的气味。他打电话约她,嘱咐小玉穿那条性感的黑皮裤来赴约,把她屁股绷 得又圆又翘。小玉骂他神经病,都快夏天了,穿皮裤屁股要长痱子会痒的。她故意 在电话的一端撩拨他,让吕之翔坐立不安,作为自从入冬过后就把她给忘了的惩罚。 小玉凑近话筒,放低声说她正在用食指中指撩起外衣的一角,让吕之翔想象里 面的情趣内衣,“维多利亚的秘密”牌子,时髦的紫色,质感细致,镂空的蕾丝下, 若隐若现的肌肤,偷窥她温柔的乳房从蕾丝弹跳出来的瞬间,刺激着他的性觉中枢 神经…… 当吕之翔终于面对小玉写满七情六欲的背脊,抚爱她那滑不留手的臀部,发狂 地吸嗅她的腋窝,小玉兴奋时,腋下会发射出一股诱人的气味,闻起来令他心荡神 迷的狐臭,扭动喘息的女体,吕之翔以为会像以往一样激起他蛮暴的热情。 毫无反应。 嗅觉可引起强烈的激情欲望,当嗅觉细胞觉察到讯息,送到大脑皮质,便会产 生做爱的渴望。杨医生说的。 嗅觉失调,性欲消失。 吕之翔捶着床沿,痛苦地哀叫。他成了真正的废人。 2 “恋爱中的男人随时可闻到香味。” 一个诗人说的。罗莉塔是他最后的救赎。才干与姿色兼具的女经理,只有她能 使自己重新做回男人。 吕之翔最绝望时,罗莉塔的影子浮现上来,丽仕商业联谊社的女经理,单眼皮 微微上挑的眼角,配上斜直向上的眉毛,眉尖剃得短短的,曲线分明的小嘴,涂着 时兴的黑枣色唇膏,肌肤白得透明,天生骨架小,薄薄的削肩惹人怜爱,臀部弧型 优美,曲线意味深长,裹在轻软的墨绿色开丝米毛衣下,整个人看起来柔若无骨。 吕之翔对着这充满自信却又难以捉摸的女经理充满了幻想。到目前为止,他还 没得到她。他是在丽仕商业联谊社一次葡萄酒拍卖会上认识罗莉塔的。那晚她充当 拍卖官,握着木槌,站在台上,每叫一个号码,戴白手套的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即 将竞价的佳酿,绕场一周,展示给在座的来宾。 法国酒庄的主人以带腔的英语介绍每一种酒的年份、特质,由罗莉塔翻成中文, 她不时以流利的法语向酒庄主人询问一些模糊的字句,法国人索性用他的母语,由 罗莉塔直接翻译。 吕之翔抵达时,台上正在进行这次拍卖会的典藏品——一对一九四七年的Chateau Cheval Blanc,酒庄主人说明这两瓶产自阿尔萨斯一带的白酒,酒质与来源同样出 众。 一九四七年的夏季极为炎热,出产馥郁醇厚的好酒,在座庆祝五十岁生日的品 酒家,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罗莉塔在拍卖会的高台上,看到吕之翔闯进来,松垮垮的卡其灰衬衫,好像哪 里歪了一边,下摆也不对称。她以为来了个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的拥护者,穿得那 么怪,有一种邪邪的气派,轻松休闲之外,还散发一种独特的优雅,邋遢的讲究。 “Shabby Chic ”,罗莉塔用英语说。 山本耀司的男装特别渴求把个体凸显出来,而且为了保有个人的主体性,他特 别扩大强调这一点。第一次看吕之翔的衬衫,罗莉塔说虽然好像哪里歪了一边,可 是愈穿愈合适,变成了你的一部分。山本耀司企图表现一种流动的服装,他设计的 服饰,让穿它的人的真正身份无法被猜出,他要让人从服饰的符号中解放出来。 罗莉塔喜欢每次穿上名设计师设计的新衣的瞬间,那种发现自己变成另外一个 人的那份惊喜。上身的新衣使她拥有了新的生命。 两人在拍卖会后的酒会认识,罗莉塔喝了几杯香槟,微醺中,看不清吕之翔的 真正身份,主动上来与他周旋。发现对方只不过是财经报的资深编辑,懂得品几种 红酒,是个天生的邋遢者,他的不修边幅与山本耀司的设计理念有某部分相通之处, 只不过是吕之翔的不拘小节,如非来自强烈的自信,不然就是全然无知。罗莉塔又 瞄了他一眼,肯定这人倾向于后者:无知。 大而化之的吕之翔,也许要比那种袜子要按照颜色排列,恤衫要编号的处女座 男人容易相处吧。想到这里,罗莉塔的脸没来由地一红,她咬着涂黑枣色唇膏的嘴 唇,愤愤转身离吕之翔而去。她不为自己看走眼而责备自己,她恨被吕之翔耍了一 通。 罗莉塔是台北老城区一个布商的女儿,父亲承继祖产在有骑楼的迪化街经营一 家布庄,全家住在二楼。她上中学时,父亲经过嫁给外省军官的侄女穿针引线,接 到一笔订单供应卡其布给陆军军官做新制服。罗先生每次去谈生意,双眼禁不住颤 抖,回家后挑些军营中见闻说给妻女听,诸如营里士兵走路要排队,哪怕只有两个 人,也要一前一后脚步整齐,嘴里喊着口号,见了长官,双手握在身后,大喝“报 告长官”,得到允许才准说话,等等。 罗先生首次与军方打交道,谢过侄女的丈夫,却不敢把回扣交给负责采购的上 校,虽然议价过程中,和一般买卖没什么两样,罗先生对穿军服的上校还是有所畏 惧。验收清点完卡其布布料,上校带着罗先生走出营房,经过练习打靶的空地,来 到湖边,绕湖走了两圈,上校在一棵柳树旁停了下来,自称是个诗人,湖是他写诗 灵感的源泉,又随口朗诵一首发表在副刊上的短诗。临走前,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 整齐的字条,递给罗先生。 “听说你也喜欢诗,我抄了一首,刚完成的长诗,请指教。”语毕,还向罗先 生行了个军礼。 字条共有两张,第一张真的是一首诗,工整的毛笔字抄录在军中的信笺上,底 下一张,是凤山某合作社的一个账号,户名是个女人的名字。 罗家完成了这笔交易,也改变了罗莉塔的命运。 她母亲听说隔壁供桌神龛家具行的邻居,打算把儿子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她 抢先通过天主堂比利时神父的引介,把罗莉塔送到瑞士的寄宿女校。 于是,这个迪化街布庄的女儿被叫做莉塔·罗,她在寄宿女校的室友是个阿拉 伯石油大王的女儿,十几岁就拥有一件全长的貂皮大衣。 没有人知道她的贵族女校生涯是怎么挨过的。罗莉塔的第一个男朋友倒是因为 欣赏她娴熟的骑术而爱上她的,听说她在马背上那么轻轻一拍,利落地纵身上马的 姿态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两腿一夹,迎风而去的帅劲,简直性感死了。 罗莉塔是个充满自我对立,自我冲突的矛盾的女人。 她恨台湾的一切,又选择回台湾来。无论晴雨,出门一定拿一把黑伞,出太阳 时挡紫外线,下雨挡雨,过度污染的天空所下的雨是酸雨,淋到它肌肤可全毁了, 她害怕。台湾生产的水果,只要是不能剥皮的,她都拒绝入口,对超市的有机蔬果 还是不放心,托朋友从香港带回番茄生菜,要不到远企商场地下室买进口的荷兰番 茄,一百元台币换来两个带藤的鸡蛋大的小番茄,对本地的矿泉水缺乏信心,连洗 菜都用法国进口的。 没有品位却又全身名牌的台湾人,最令她深恶痛绝。 她觉得拿上好的葡萄酒来搭配宫保鸡丁、蒜泥白肉,简直不可原谅。罗莉塔应 邀到阳明山一富豪之家作客,从客厅往花园看,主人的孙子正要外出打网球,一旁 一个黑衣保镖护驾上车,怕被绑票,台湾才看得到的景象,罗莉塔大摇其头。 然而,宴席上名贵的两头鲍、大排翅却是装在印有合作社赠的粗瓷盘、瓷碗里, 调羹筷子也都是菜市场买来的塑胶便宜货,这种场面令莉塔·罗震惊到食不下咽的 地步,面对粗糙、丑陋的食器,令她无法举箸,简直坐立不安。 高雄有家五星级饭店的西餐厅,推出法国皇家御宴,她嘲笑南部暴发户穿球鞋, 休闲运动服去赴宴,为专程飞来制作美食的法国厨师大感不值。 她与吕之翔研究报纸上公布的一份九千九百元的菜单,自称是厨中好手,菜单 中的主菜牛髓红酒腓力更是她罗莉塔的拿手菜之一。 “法国菜少不了红、白酒,白酒可以去腥,去海鲜或红肉的腥味,红酒和香料 调成腌汁,放到菜里烹调。”罗莉塔说里昂烩牛尾就是先用红酒文火慢慢把牛尾炖 烂,再拿红酒加香料调成酱吊出味道。 她的另一道拿手菜阿尔萨斯羊排,做法虽然简单,却可吃出原味,炭烤好的羊 排,淋上红葱头和红酒调成的酱汁。 “法国烹调的秘诀在于酱汁,那是一种艺术。” 罗莉塔口述中的烹饪如此动听,使吕之翔食指大动,她也爽快地答应哪天亲自 下厨,做一套法国全餐请他,并说连菜单都拟好了: 前菜:甜酒芦笋鲜龙虾,摩利菌鸭肉清汤。 主菜:烤苹果鸭胸肉。这道菜的佐菜是结合果香与酒香的红酒酱汁。做法如下: 取一调味锅,炒苹果丁,再加入苹果酒和红酒,拌以冷黄奶油和少量面粉,调 至糊状,倒入浓缩酱肉汁,用打蛋器打匀,淋到烤熟的鸭肉上。 甜点:野草莓蜜饯软雪糕。 听得吕之翔垂涎欲滴,他预备带去珍藏的红、白佳酿各一,甚至计划破费重金 穿山本耀司设计的服饰赴宴。 罗莉塔的诺言一直没实现。到目前为止,他只参观过她的厨房。她打开每一个 橱柜,展示齐全无比的设备,全套的白色餐盘、银光闪闪的刀叉、烤箱、食物绞碎 机、洗碗机……一应俱全。这不像是一个单身女人的厨房,倒像一个经常宴会请客 的家庭,白瓷砖上一排大大小小的刀,用来切不同肉类的,几把有锯齿的看起来更 是锋利无比,闪着白光。 罗莉塔指着那张铺着碎花桌布的小圆桌,宣称两人的烛光晚餐将择日在那里举 行,谢谢吕之翔带来送她的好酒。 参观她纤尘不染的厨房,吕之翔怀疑她那全套的碗盘锅铲是不是只属于摆设的 一部分,像窗台上的非洲紫萝兰小盆栽,散于架上的水晶、白玉、玛瑙、木石,各 种材质所做的情态各异的猫。她爱猫,却不养猫,她的烹饪也许只止于口说,让吕 之翔画饼充饥,看罗莉塔涂金蔻丹的十个手指,他不以为她会冒着弄花指甲的险而 为他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