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盐埕埔,看查某”。 高雄盐埕埔风光的酒家史,最早可追溯到清朝时。 古时候盐埕人和苓雅寮人在路口械斗,纷争摆不平,两路人马会各自派出海量 喜饮之士到渡船口的“福聚楼”酒家拼酒论输赢。 日本人来了之后,盐埕成为蔗糖输出港,大发利市,都市计划改建后,日本人 把原本设在旗后平和町的和风酒馆,迁移到盐埕荣町的游廓区,大约是现在光荣国 小以西一带。 穿和服的艺妓在榻榻米上,随着三味弦的乐音舒手探足跳扇子舞,客人酒醉兴 起,亦会脱衣和舞,粗着嗓子大唱“荒城之夜”一类的东洋歌。 和式风味的日本酒馆,本地人绝少涉足,名流显达走茶店把酒家当做社交应酬 的场所,陪酒的酒家女花枝招展的扮相赢得了“盐埕埔,看查某”的俗谚。 从本世纪初开始,盐埕酒家林立,艳帜高张,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上酒家的豪客视钱财如敝帚,老一辈的口述,有一个姓郭的财主,发现他常去 的酒家“上林花”有张桌子不稳,当下就折了一叠纸币垫在桌脚下。日据时代,每 张纸币就是一笔巨款。 当年最红的三大艺旦之一,“高雄楼”的阿好,从良嫁给盐埕区的副区长,开 银楼当老板娘,丈夫死后,出家当尼姑,自建义永寺,法号开种法师。 六十年代后期,盐埕区又是另一种风光。到越南打仗的美国大兵,一船船来到 高雄度假,七贤三路被称为酒吧街,全台湾三分之一的酒吧都集中在这里。酒吧女 穿着叉开到腰际苏丝黄式的旗袍,被白的黑的美国大兵,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搂抱 亲嘴,手脚齐飞。 吧女靠色相每年为高雄市赚进上亿元的美金,三十年前上亿元的美金,是一笔 天大的数字。 可惜好景不常,越战结束,协防司令部宣布关闭,美军撤出台湾,七贤路的美 国大兵一夕之间,消逝得无踪无影,留下了一大批手艺一流的调酒师,以及满街乱 跑的黑黑黄黄、小鬈发的混血儿。 八十年代,盐埕区换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员,七贤路的酒吧应运而生,关 了又开。船员上岸喝酒,掏出各国的钱币纸钞,贴满酒吧的墙,花花绿绿当作装饰。 洪久昌是盐埕埔人,自觉命中注定要卖酒,吃这一行饭。他出生在光荣国小附 近,日据时代这一带的日本艺妓馆林立,是日本人的风化区。他的祖父曾在一家名 为“八千草”艺妓馆的厨房为客人温清酒打杂,越战时,被美国大兵当街搂抱亲嘴 的吧女中,有一个是他的亲姑姑,而洪久昌小学还没毕业就在七贤三路的酒吧,当 小弟给跑船的船员当跑腿供差遣。 他隐瞒了这段不光彩的家族史,对他从事卖酒的营生换了另一种说词: “我的女朋友很相信星座,每天靠一本运势手册过日子,她算出我是狮子座, 说我适合做液体流动,水水的东西,那不是酒是什么,唉,是命逃不过……” 唐仁不懂他说这话时,那一脸受创伤的激愤表情。 洪久昌请唐仁南下高雄。 “不要老躲在台北,下来看看,我带你到南部几个经销商那里,跟他们聊聊, 探口气,看哪种酒动得最快,做做市场调查。” 洪久昌开车到小港机场接他,驶进两旁椰子大道,车子加速,连连闯了好几个 红灯,看到唐仁紧张到全身僵硬的坐姿,洪久昌减缓车速,安慰他说: “别怕,我们南部人凭感觉开车,没有人看红绿灯!” 车子进入市区,沿途槟榔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棒交错,姜母鸭、麻油鸡店的灰 墙上,大幅的售屋广告。洪久昌指指一家贴紫色瓷砖的海鲜餐厅: “这家小店古早味的虱目鱼粥,味道一级棒,生意太好了,不到九点就卖光光 了,明天起早,来吃虱目鱼粥。” 一大早去吃鲜鱼煮的粥,又是用极腥的虱目鱼,唐仁的胃痉挛了一下,与高速 闯红灯的惊吓搅在一起,他感到微微的恶心,有点想吐。 叮当的警告铃声,前面火车平交道的栅栏缓缓放了下来,洪久昌赶紧踩刹车, 再晚一步就撞到栅栏了。人往前一扑时,唐仁看到他今天仍然穿那双露出脚趾的凉 鞋,和第一次福华饭店时一样。刚才机场接机,唐仁本能地拉开后坐的车门,就要 钻进去,洪久昌横眼看人的眼睛从反光镜等着他,唐仁这才回过神来,把手拎的公 事包往后座一放,关上车门,到前坐和洪久昌平起平坐。 刹车板上的脚,露出凉鞋的脚趾头一个个张得很开,看得出从小没被鞋子束缚 过。南台湾的阳光照耀下的铁轨闪闪发光,唐仁记起刚到台湾时看过的一个景象: 一群男孩赤着黝黑的脚板,一脚前一脚后,走索一样踩着铁轨走,那是糖厂载甘蔗 的小火车,铁轨上走的男孩,手上拿着偷来的甘蔗,用牙齿撕开一片片长长的甘蔗 皮,把嘴唇扭到耳朵后,带头那个矮壮黝黑的大男孩,长大后应该就是旁边开车的 洪久昌。 唐仁从没打听过他的出身背景,他认为打探人家的底细是极不礼貌的,即使是 即将合作做生意的伙伴(他希望)。 洪久昌应该是很早就出社会打拼,学历不高,如果受过专业训练,唐仁推断, 他极可能投身半导体或电脑一类的科技产业,成为台湾经济奇迹的一个螺丝钉。 只是洪久昌一提到盐埕区的酒家史,脸上那抹受重创伤的神情,使唐仁大惑不 解。 拜访了三四家经销商,一个与洪久昌最有交情的中盘商,以唐仁远来是客,中 午作东请到一家四星级的饭店吃西餐。走进饭店大堂,唐仁瞪大眼睛,无法相信眼 前所见: 大门左边红木长几上摆着福禄寿三星彩瓷,大堂正中一个大肚的弥勒佛笑呵呵 迎宾,右边墙却挂了两幅欧洲古典风景油画的摹本,与亚当斯多德、贝多芬的石膏 像并列,往里走是机器仿织的意大利贵族出猎挂毡,旁边则是书法对联,当中临摹 清初四王的山水绢画中堂,还故意把绢薰黑做旧,冒充古董,与一幅巨大的拿破仑 加冕的复制油画遥遥相对。 古今中外低劣的仿制膺品拼凑在一起,虐待唐仁的视觉,惨不忍睹。 最近唐仁迷上古玉,也学人家系一块在身上没事拿来盘,他从香港荷里活道的 古董商听到“台湾装”这个名词,指的是台湾的暴发户收藏家,专爱买体积庞然, 或者纹饰艳丽的清末粉彩官窑,而其中黄灿灿的清宫慈禧文物,象征皇家权贵的古 董,更是台湾客的最爱。 香港古董商把台湾人的品位批评得一无是处,高雄这家饭店大堂的摆设装潢, 更是超乎“台湾装”的极致吧。唐仁想。 他选了一个靠窗对着游泳池的位子入坐,几次想以眼睛怕光为借口,掏出太阳 眼镜戴上,最后还是忍住了。 洪久昌横着眼睛打量唐仁,穿街走巷折腾了一个早上,他浅灰的西装依然平整、 挺拔,线条简洁的灰色衣饰,穿在别人身上,如果不是平淡无奇,就会看起来死气 沉沉毫无生气,他却能显出一派优雅潇洒。 今天他没打领带,西装下的套头红蓝细条恤衫,好像长在身上的一层皮一样妥 帖,脚下一双浅色的休闲便鞋,鞋面整洁如新,不沾纤尘。 洪久昌注视唐仁背脊挺直,手握刀叉,近乎仪式性的餐桌举止,手腕戴着江诗 丹顿牌古雅的手表,表带是深褐色的驼鸟皮,南部人怕天热容易流汗不戴的皮带, 戴在外交官的腕上干爽合宜,闻不到汗水与皮革混合的气味。 瞄了一眼表面上的古风阿拉伯数字,洪久昌真想问他这种表是不是每天要上发 条,脱口而出的却是: “晚上请你吃阿锦的路边摊,试试正港的台湾风味!” 2 阿锦的炭烤屋是在盐埕区菜市场边的一块畸零地,空地后两层楼的违章建筑, 在霓虹灯的照耀下花枝招展,廊下摆了一艘兰屿的渔船,船身涂绘八爪鱼、螃蟹等 海产图案,冰块上铺着各色海鲜,任食客挑选。 还算平整的泥地,摆了十来张矮矮的小圆桌,当中挖了个放火锅的圆洞,木桌 粗糙,没上油漆,看起来很简陋。 虽然已经入夜,南台湾太阳的威力仍未完全散尽,刚钻出冷气车的唐仁,把视 线投向注明“冷气开放”的炭烤屋,洪久昌似是识破他的意图,把他让到一棵苦楝 树旁的圆桌坐下。 “坐外边,吹吹自然风,比较舒服,等下客人点什么酒,这个位子看得最清楚!” 洪久昌和烧烤店的老板很熟。阿锦原本做中古车买卖,三年前租了这块畸零地, 花了好几万除野草整地,摆卖中古车,顺便给人洗车打蜡。 “台湾人的钱淹脚目,肯开二手车的不多,阿锦晚上在空地摆小吃摊卖海鲜, 澎湖来的红新娘、小管等等,生意反而做起来了,后来中古车干脆处理掉了,盖两 层楼餐厅做炭烤,上个月来了一个厨师,港式海鲜一级棒,我们来试试!” 洪久昌劈开肥壮的腿,率先在小圆桌边坐下,双手按住桌缘,从阿锦的创业史 延伸到台湾人爱拼才会赢的理念,他宣称施明德是他最崇拜的英雄。 “他也是我们高雄人,被国民党关在火烧岛,吃不到青菜,和难友孵豆芽,清 理豆壳时,他发现一个现象:同样一批豆芽,长得可不一样,最上层或外缘部分的, 长得又小又瘦,弯弯曲曲,真难看,”横眼看了唐仁一眼,“最底层的豆芽,却一 颗颗粗粗壮壮的,很饱满,什么原因?” 洪久昌自问自答: “最上面的,缺乏竞争,当然长不好。被困在下面底层的,空间最小,客观环 境不利,又遭同类的压迫——施主席这样说的——自然拼命往上长,激发潜力,才 能承受压力和含更多的水分。” 他向唐仁推心置腹,洪久昌看不惯电视上的官僚政客,拿五大酒庄的好酒拜票, 当饮料干,实在暴殄天物,而为了争什么排名的那一副副嘴脸,更是难看至极。 唐仁的两条腿顶住小圆桌,对洪久昌的议论不予置评。 没来之前,他以为阿锦的露天夜市和台北阳明山吃土鸡的古厝一样,也是台湾 式的红砖厝,院子里大榕树下摆了一辆牛车,点缀出田园风光,供食客参观的厨房, 烧柴火的大灶和架在灶上黑黝黝的大锅,都散发着农家野趣。几天前唐仁带了几个 来访的外国人上山消夜,宾主尽欢,客人以为已经看到台湾古早的农村居家风貌, 便取消了隔日的三峡老街之行。 阿锦的炭烤屋,却掺杂了海港都市的异国情调,违章建筑的二楼餐厅,从户外 筑一道露天楼梯,上面遮阳和挡雨两用的塑胶篷,颜色蓝白相间充满了地中海的海 滩情调,却又在屋檐下挂了一排红色的塑胶宫灯,还垂着金色的穗穗。 一阵风吹过,拂过炭烤屋后菜市场之味道,鱼腥味、鸡笼土鸡的鸡屎味、腐烂 的猪肉、流浪猫狗的粪便混合的异味,苦楝树旁边一片墨黑,应该是一条水沟,再 过去就是海吧。身临海港都市,令人感到被海水包围。 才分开不到一天,唐仁开始想念在海的北端的米亚,她到新店花圃去“复制” 花树植株,用锋利的剪刀剪枝、切茎栽种,让生命从头开始。 唐仁喜欢跟着米亚到花圃,在那月橘围的绿篱笆里,米亚教他辨识不同的花树 :茄冬、九芎、茶梅、雀榕、蒲葵、鲁花树……她把唐仁安置在一丛翠竹旁,茅草 搭的小茶亭,亭子前立了一对日本庭园常见的石灯笼,日据时代留下的古物,与台 阶下散落的陶瓮、粗瓷罐等台湾民间用的器皿相安无事地并列。 茶亭方型的竹桌上,摆了一套红陶茶器,米亚怕他无聊,让他泡茶自娱,说好 忙完了,一起品茗。茶盘上勺杯、水盂等一应俱全,连用来吸干茶汤的两块棉质方 巾,也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一边,细心的米亚知道他初学泡茶,手笨把茶汤溅洒 出来,特地为唐仁准备的。 唐仁把视线从炉子上的煮水移到花圃的北角,阳光下,米亚戴着一顶边缘大得 像一把伞的草帽,弯身在为刚切枝栽种的花树浇水的背影,令他有说不出的感动。 她也在让唐仁的生命从头开始。 这么晚了,米亚早该离开花圃,回到家了吧? 上一回,米亚跟他闹着玩,故意在黄昏的碎石子路上疾走,唐仁在后面跟,一 个转弯,不见了她的踪影,唐仁气喘吁吁地跟上,看到米亚抓着草帽,站在两排龙 柏当中等他,一见他来,又闪开了。唐仁迈开脚步追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米亚的 腰,把脸贴在她的颈后,呼吸她呼吸的空气。 唐仁只能从后面抓住她跳跃太快的生命。 都是为了米亚,他才会坐在苦楝树下的矮凳,被异臭味包围,忍受这个盐埕区 酒商的卖酒经。 洪久昌把唐仁当成剥削者。 “台湾的烟酒,给国民党垄断了半个世纪,你们控制洋酒进口,不只价钱贵, 数量也有限,结果呢,”洪久昌右手狠狠一拍,差点震翻了一盘韭菜炒肠旺,“变 相地鼓励走私,法国、英国的白兰地、威士忌酒厂,不愿被限额,为了扩大市场, 自动减价卖给走私客,公卖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私客和八大洋行变成buddy buddy.” 一直到五年前,烟酒进口才开放。 “现在走私客和八大洋行变成敌人了。” 他是法令开放后,才申请执照正规经营烈酒进口的。 “你的女朋友从你的命盘,算出你适合做酒的生意。” 唐仁凑兴。恨不得米亚就坐在他身边。 “啊,那个女朋友……”洪久昌手中筷子一拂,表示早已成为过去式。下一摊, 他斜眼打量唐仁,等待他像外国来的厂商,神情暧昧地询问下一摊到哪里做调查? 台北林森北路的酒店,招揽生意又出了新花招,鼓励坐台小姐与酒客以掷骰子 定输赢脱衣助兴,输一次脱一件,小姐最后脱下酒客内裤,可向柜台会计领取五百 元奖金,小姐输到脱得精光,可任酒客抚摸。 “南部的烈酒,两种不同的消费群,分白天和晚上,白天的是指三节送礼,红 白喜丧,办桌吃流水席,晚上的当然是指酒家、酒廊,一些夜生活消费场所,等一 下想不想找个地方坐坐?” 唐仁会意,正考虑如何反应。 “南部的酒家,酒女本来喝白兰地,后来才改喝威士忌,白兰地太甜,酒家女 怕胖,穿旗袍不好看,也伤身体。” 唐仁听了,微微一笑。她们会很羡慕米亚。每次她复制完花树回来,嚷着肚子 饿,拉唐仁到附近小馆吃饭,看她据案大嚼的模样,总会激起唐仁的爱怜,一种父 亲对贪吃女儿的爱怜。 她依然保持二十二吋的腰身。 唐仁回过神来。 “酒家女改喝威士忌,是你们业者促销的结果吧,和进口税有关,威士忌的进 口税不到白兰地的一半。” “答对。一公升的威士忌,进口税一九八元,白兰地四五O 元,干邑一千元。 进口税便宜,成本就低,进口商利润高,当然拼命促销威士忌。” 洪久昌说至于第三个原因,则跟口味有关,中南部天气热。“威士忌加冰块, 吞下去很爽,白兰地、干邑加冰块,不过瘾!” 威士忌的进口税低,“公卖局——你们为了巴结美国,早两年Jack Daniel 在 酒吧很流行,进口税最低。” “Jack Daniel ,那是美国中西部的牛仔、蓝领阶级爱喝的 Bourbon. ” “对呀,粗犷一下才过瘾嘛,喝这种烈酒的,头发留到肩膀,穿卡文卡莱的牛 仔裤,到酒吧右手一杯酒,左手一支万宝路,喝多了,好像骑马在美国西部飞奔!” 邻桌来了两个年轻的女上班族,一头长发的那个从购物袋取出一瓶白葡萄酒, 向伙计要冰桶,比画了半天,鸡同鸭讲,不得要领。 唐仁正挣扎着想从矮凳起身,上前帮她说明,伙计终于会意了,拎了一只装冰 块的塑胶桶,长发女孩满意地把开了瓶的白葡萄酒插进冰里,和她的同伴头碰头轻 声细语,说女儿家的悄悄话。 台湾人有样学样的本领,模仿之快,令人咋舌,不出两个月,再回到阿锦炭烤 屋,很可能一桌摆一个冰桶,让客人冰镇白葡萄酒,像正式餐厅一样。到那时唐仁 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心中挂念上次提供给洪久昌的两百箱法国勃根第出产的红葡萄酒,明细价格 早已传真给洪久昌,至今仍未有下文,法国酒庄几次打电话来询问,这也是唐仁今 天南下的主要原因。 认出是五福路那家洋酒专卖店的购物袋,洪久昌不无感慨: “这两个落翅仔真会享受,下了班相约来吃海鲜,特别先到专卖店选一瓶白酒 来配,半年前喝绍兴抽长寿已经很高级了,现在你看,一桌桌抽七星,喝进口葡萄 酒。” 而且不只是阿锦的炭烤屋,连路边的小吃摊,“香港人叫大排档”,洪久昌用 广东话发音,喝进口酒的也大有人在。 前一阵公卖局米酒缺货,一个纽西兰的酒商闻风而来,趁米酒青黄不接,向洪 久昌推销烧酒。 “我带安德森先生吃路边摊做市场调查,老外看到摊贩霸住人家骑楼,堵住人 行道大摇其头,掏出手帕,抹了一下凳子,才敢坐下来。” 唐仁听到这里,笑而不语。 “这老外带来的烧酒瓶子,细细长长的,太文雅了,一点也不实用,我教他观 察,穿拖鞋、睡衣的,嚼槟榔的来吃路边摊,多半点米酒、红露酒,一瓶喝光,再 一瓶,喝到醉茫茫,不留心手肘一张,瘦瘦高高的酒瓶一下扫翻打碎,太危险……” 洪久昌边说边示范,唐仁赶紧把啤酒瓶移开。 “我跟安德森先生说,卖酒给台湾人,选的酒瓶要肚子、底部大的,四四正正 像台湾人!” 3 终于把话题转到葡萄酒来。 一天跑下来,几家经销商开始动脑筋,要洪久昌供应葡萄酒。白兰地、威士忌 含酒精百分之四十以上,媒体一再宣传烈酒有碍健康,反而是酒精含量不超过百分 之十五的葡萄酒,每天喝两杯有百益而无一害,搭上时下台湾人最重视的健康风潮。 “葡萄酒打垮了烈酒,也威胁到啤酒市场,上半年的啤酒进口量,比去年同期 减少了百分之十,外交官,你听说吧,台湾每年啤酒的消耗量可灌满两座石门水库!” “呣,恐怕以后灌不满了!” 两人相视而笑。 洪久昌已决定进口葡萄酒,他邻居七十多岁的老阿公,患心脏病动脉硬化,一 晚上厕所五六次,自从每天喝两杯洋葱泡红酒,现在人精神了,肥肉照吃,说是洋 葱红酒会把肠胃的脂肪洗刷干净。老阿公抱着酒瓶,预备活到一百岁。 另一个例子是洪久昌的侄女,本来皮肤过敏,喝了洋葱泡红酒,现在痊愈了。 台湾曾经是日本殖民地,到现在还处处学日本,唐仁禁不住摇了摇头,洋葱泡 红酒,正是日本人的偏方。本来芬芳好闻的酒香,偏偏拿味道辛辣的洋葱去泡,泡 出来那股怪味,唐仁想了就恶心。 味道恐怖还在其次,葡萄酒中的酵母菌可促进胃肠的蠕动,有助消化系统,洋 葱的精油只会把酵母菌活活杀死。 台湾太小,这股风气已然从北蔓延到南部,唐仁知道多做议论对他本身没有好 处,于是世故地三缄其口。 “不谈高级的A .O.C Uan de Pays,最便宜的餐桌酒,法国的报价大约五六 法郎一瓶,折合台币四十元,南非、智利的酒庄在做大促销,最便宜的美金一元一 瓶。” 洪久昌表示南部人只晓得有个波尔多。 “进价四十元,九十元公卖利益,加上报关费、仓租、管销费、人事费,一瓶 酒售价订多少?” “五六法郎一瓶的葡萄酒……” 洪久昌打断他: “我考虑过你的偏锋建议,趁机会赶快囤积一批勃根第,先按兵不动,等价格 上涨了,再出手稳赚一笔,而且,我上回也说过,公卖局扣红酒进口税,不按照进 口价,而是按容量,一瓶一万元的酒所扣的税和一瓶一百元的一样,当然是进贵酒 划算。” “如果有资金,这不失……” 右手一挥,再次打断唐仁: “与资金无关。外交官,说老实话,走进专卖店,那些不同牌子的红、白酒, 不要说顾客,连我这业者,都看得雾煞煞。上百种品牌,价钱从一瓶一百八十元到 十几万元一瓶都有,差距太大,怎么分辨?” 洪久昌凿凿有词地说最近已传出不止一家进口商,用低价的葡萄酒蒙混高价的 在卖。 “公卖局白纸黑字地声明:以世界现有的技术,也化验不出一百多元和几万元 一瓶的葡萄酒之间,究竟有何差别!” “品酒讲究年份、产地,是一种艺术,像茶道、花道,一样是一种生活的美学 ……” 唐仁又一次被打断: “咳,像你这种人,才会有什么一套一套的生活美学等等,我们南部人才不管 这些,红酒泡洋葱,当健康食品来喝,不泡洋葱的,也只知道一个波尔多,听起来 也顺耳,勃根第,说起来好像打饱嗝,勃根第在哪里?” “勃根第在……” 这一次唐仁说了一半,随即自动放弃。 “你看看,那几桌客人不是绍兴就是啤酒,来,我们来合作,你去找波尔多低 价位的酒,我们来把绍兴干倒,三个月后,再回来阿锦这里,客人桌上一瓶瓶法国 红酒,我们进口的……” 唐仁台湾啤酒喝多了,竟然有点醺然。阿锦炭烤屋矮矮的木圆桌、矮凳,使他 遥想起儿时湖南湘潭老家,黄昏一家人围坐在厨房一张小圆桌边,就着天光吃晚饭, 门外晒着一地的红辣椒,老家的饭桌也是矮矮的,竹椅的脚与高高的椅背不成比例, 好像故意被锯短一大截似的。一直到今天,唐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家有这种习 俗,桌椅又低又矮,一双竹筷却又很长,四五岁的他,捧着热粥,右手与那两根长 长的竹筷奋斗的记忆,令他终生难忘。 他怀念起他的爷爷。小圆桌当中的每一盘莱,郡一成不变地洒上红辣椒丝,菜 叶总是煮得变黄稀烂,引不起食欲,他盼望雨天的到来,祖孙俩倚在柴门边,等到 雨停了,他拎着小竹篮,跟着爷爷到林子里采野生的菌子草菇。寻着一股潮湿的香 味,祖孙俩眼睛四处打转,找到一株参天的松树,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而笑,蹲下 身去挖松茸。唐仁最喜欢采附生在橡树上,一种长得像花朵的菌子,喇叭的形状, 黄灿灿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桃子香味,后来他才知道它叫鸡油菌,颇受老饕喜爱 的野生菇。 爷爷教他找菌子要挑顶部开透了的,比较成熟,吃起来好味道。他记得有一种 深褐色的草菇,在眼睛底下慢慢地长大,最后可长得和爷爷的手掌一样大。唐仁多 么怀念雨后静静的林子里,他和爷爷守在大树旁,等待蘑菇一寸寸扩展,有时祖孙 俩合撑一把油纸伞,挡住风吹树林掉下来的水滴,那种伞下依偎的温馨。 他回味着羊肚菌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