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吴贞女一次又一次离家,走出她那一道木门、一道防盗的铁门的家。 中央气象局预测,北部局部地区午后雷阵雨将伴有强风,太平洋高压无法压制 午后热对流的发展,北台湾应严防冰雹突击。 今年夏天的天气愈来愈怪,中午以前还艳阳高照,气温高达三十四五度,连续 两天一到下午,刮起凶猛的狂风,顷刻间天昏地暗,硬币大的冰雹,叮叮咚咚由天 而降,掉落了一地。 大热天下冰雹。台湾出现“反”圣婴的异常天气。 这波反圣婴现象并在台湾附近海域东西两侧表现迥然不同的气候特征,造成西 湿东干、北下冰雹的怪天气。气象局及学者研判,今年的台风极可能过门不入,随 着亚洲东岸的海洋水温有逐渐下降的趋势,台湾可预期一个十分寒冷的冷冬。 吴贞女一跨出门,来势汹汹的大雷雨,跟着洒下冰雹,噼啪敲打着雨棚车顶, 叮咚作响,吓得她的心一阵阵缩紧。 还惊魂未定,冰雹风暴一过,天上随即露出强烈的大太阳,照亮了一切。要不 是落了一地融化中的冰雹,吴贞女真要怀疑刚才真的下过一阵冰风暴。 怪异的天气会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心忐忑地跳上计程车,吴贞女直奔北投嵩岩 寺。她要匍匐到地行大礼,抱着劫后余生似的感恩心情,投靠到她依止的净空上人 座下,祈求那法力无边的上人为她消灾解厄。 日本佛教徒在东京寺院举行除障仪式,信众头上个个顶着未上釉的陶器,上面 焚烧干药草,以之消除酷暑,改善健康。除障仪式已有三百五十年历史。 吴贞女一直频频叩头感谢圆法大行之上智法师的慈悲,慈创弘法利生的圣事, 不惜财资的辛劳,训练发心的法施弟子,到闹市街头各地摆善书桌,接引有善根的 缘众,接近佛法,皈依三宝。 前世修来今世受 今生修积后世人 那天晚上,吴贞女步出衡阳路生意清淡的素斋小馆,心情一片漆黑,是个迷失 方向的无明众生,多亏观世音菩萨冥冥中的指引,及时点燃一盏心智的光明大灯, 为她指出一条路,走向骑楼下的善书桌,与佛弟子结缘,请了神圣的观世音普门品, 又获赠印刷精美的净空上人出版刊物。 “佛法的秘密藏,精微不可言说,秘密不可言说,非有上上智的功夫不能发掘, 既经发掘,无论如何都要传扬出去。” 上人向她开示,“摆善书桌的结缘方式,有如先贤姜太公钓鱼,钓钩离水三寸, 耐心等待上善的因缘,愿者上钩,不愿者回头。” 吴贞女一再喃声感恩师父法力无边,神机妙算算出她这无明众生正处于逆歹之 缘境,适时化现,以殊胜佛法度化了她。 皈依上人后,吴贞女每日持斋念经,祈求佛陀慈悲,加持赦罪。不管刮风下雨, 一星期三次,从台北搭车,默念心经,一路双手合十,步行上山,到嵩岩寺聆听师 父说法: “心是万善之源,亦为万恶之母。随时调制为平等无二之心,即成佛心,反之, 自私心随时企图占领他人利益之心,即是魔心。” 净空上人从金刚经引申,继续阐述心性: “一切胎、卵、温、化四生有情和十二类生的芸芸众生之形体,构造亦是唯心 招感。” 上人以蛇类为例: “蛇之所思所想,心念中时时偏邪恶毒,自食恶果,招致无足之身。人身难得, 如心邪,身行不正,有朝一日,业报成熟时,必坠于蛇身之苦报,无法直行,只能 弯曲而行。” 吴贞女向师父请教夫妻之道。 “佛陀的慈悲心发现世俗的男女众,一再地阴阳混杂,含混诸欲,造孽因业种, 失减本有的心智光明,”净空上人告诉她:异性相处是克,她与丈夫有前世宿怨, 本是久远的仇敌,叮咛她多为丈夫做功德,以善巧柔顺来劝化他,久而久之,求佛 慈悲加持、赦罪,才能化解。 临行师父赠她四句诗: “学佛心智证实清 世间万物惑乱心 无偏自身诸种病 自在安乐了脱身” 吴贞女请了一尊地藏王菩萨的金身回家供养,每日念佛顶礼拜佛一万次。 “……是故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五色声香味触法……” 今天吴贞女双膝落地,跪在净空上人的面前,她耻于向师父启口,丈夫迷昧自 性,沉迷杯中之物,酒是五戒之一,酒后乱性,有害身心,佛教严令禁止。即使未 皈依三宝之前,吴贞女对酒精也从无好感,上回她参加表妹的婚礼,男方父亲是军 人,大杯喝金门高粱,光是酒精散发就把同桌的吴贞女熏得手臂起了斑斑红疹,几 天不退。 她居然和一个酒鬼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喝酒可喝出健康!” 丈夫杨传梓医生朝她这么大吼。他终于打开他私秘藏酒的书房禁地,一手撑着 门框,另只手抓了只空了的酒瓶,向自己妻子胡言乱语,说些什么如果喝酒的时候 头脑冷静,就会尝出酒不过是水。 杨传梓指着那尊金身地藏王菩萨,讥讽妻子: “敢供奉掌管地狱的神像,难道不怕引鬼入宅?” 这个被天魔附体的丈夫,还振振有词,劝她改信上帝耶稣,说什么在基督徒的 眼中,葡萄酒是神圣的,新约圣经里,耶稣把自己比作葡萄: “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 葡萄酒是耶稣宝血的象征,在最后的晚餐,耶稣举起酒杯说:这杯是用我血所 立的新约,是为你们流出来的。 西方从中世纪以来,基督教会在欧洲拥有许许多多的葡萄园,酿造出来的酒, 除了用作弥撒的宗教仪式,还供应给信徒。 教堂卖葡萄酒做生意,杨传梓唯恐妻子不信,从书房隐秘的夹格底层——他秘 密藏酒的所在,掏出一瓶奇形怪状,颈子歪扭的酒瓶,指着贴得歪歪斜斜的酒标: “最后一个字,Pape,就是英文的Pope,酒名叫‘教皇的新堡垒’,法国人把 教皇和红酒说成一气,你想都不敢想吧?” 吴贞女从来没懂过她的丈夫。 婚前两人的约会,吴贞女就发现这位出身屏东眷村,国防医学院第一名毕业的 杨传梓医生,好些古怪的举止行径:比如说,他去看电影,总选距离安全门最近的 位子坐,一手握住一罐开瓶的可口可乐,一手抓了块沾湿毛巾,他怕万一戏院失火, 可用来蒙住鼻嘴,冲出安全门逃生。 憧憬着初恋的浪漫的吴贞女,心里不满未婚夫匀不出手来,温柔地拥住她的肩, 在黑暗中给她触电一样的刺激。 然而报纸社会版层出不穷的火灾,全家葬身火窟的悲剧不断发生,加上约会的 新鲜甜蜜,吴贞女认同了他的作为。 婚后杨传梓把一条几丈长的绳索盘蜷放在床下,以便家中失火意外,可缘着绳 索爬下地。 蜷曲床下的绳索,令吴贞女睡不安稳,特别是她听一个计程车司机说,迪化街 某大企业因坐拥蟒蛇灵穴好风水而致富,发迹的大楼地下室,至今还困养了一条海 碗口粗的大蟒蛇,司机发誓亲眼见过它。吴贞女想到家中床下蜷伏的绳索,她偷偷 地把它放到阳台。如果丈夫问起,她会向丈夫晓以大义,万一失火,可就近救生。 她对杨传梓的家人也所知甚少。结婚后,还没来得及认识寡居屏东眷区的婆婆, 她就得病去世了。一直到葬礼结束,做孝子的丈夫无论在灵前、祭悼的亲友面前从 没掉过一滴眼泪,他黑框镜片后的眼睛直直地朝前看,却像视而不见,一片空白。 平日沉默寡言的他,葬礼过后,更是不言不语,白天无声无息,大气不吭,一到晚 上,他蜷曲身子,双手抱膝,翻过来转过去,呼吸沉重,喉间发出令她惊悚的悲苦 凄惶号叫声,上下牙齿磨得咯咯响。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有一晚吴贞女被屋外突起的狂风吵醒,起身紧闭窗门,回 到床上,丈夫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拦腰抱住她,把头脸枕着她的肩胛,开始喁喁诉说 他尸骨未寒的母亲,但愿做儿子的没让她太失望,含怨以终。 杨传梓的父亲升上空军中校就上不去了,家中大小事全凭母亲一句话,她把人 生全部的希望放到儿子身上。 就在那个黑夜与破晓之间模糊的时刻,杨传梓向他的妻子倾吐了再也承受不了 的胸中块垒: 他梦想当发明家,也遗传了父亲对飞机的着迷,高中时,拎着熬了几个月不眠 的夜晚,偷偷完成的飞机模型,在一个微雾的大清晨,来到屏东国小的操场试飞, 螺旋桨绞紧,然后一放手,小飞机腾空真的飞出好远再落地…… 杨传梓蒙住脸,被自己的本事给吓住了。 那天放学回来,母亲当着他的面,折断小飞机的双翼,把它们和轮子一起丢到 地下,用力踩扁。 大学联考前,母亲到药房找药剂师配了一种刺激脑筋灵活,吃了不必睡觉的药, 她自己也吞下药去,陪儿子开夜车。 考上国防医学院,为了每学期争第一名,杨传梓咬碎一条又一条棉被,呕出一 口口胃酸,胃溃疡出的一个大洞,至今如影随形,仍未愈合。 那个狂风之夜后,杨传梓从此绝口不再提他的母亲。 吴贞女真的不懂她的丈夫。 2 杨传梓医生要为他的葡萄酒找一个家。 吃过晚饭后,杨医生十分罕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打量屋子里的摆设。 自从妻子发现她的上师,皈依佛法,找到心灵的归宿,她在落地窗靠墙的角落 铺上四叠榻榻米,挂上一幅精绘彩色的观世音菩萨像,长几上供着鲜花水果,每天 焚香拜佛,好不诚心。 客厅的摆设,除了增加她妻子清雅怡人的佛堂,其余的部分仍停留在她出游的 那个晚上的模样。找到了信仰之后,妻子不再像从前三天两头,搬移客厅的沙发桌 椅,甚至卧房的床,一天之内把好好的一个家来个大搬迁,可以重新布置到面目全 非的地步,有几次从诊所下班回来的杨医生,真以为走错了门。 他喜欢这种安定。客厅是一家人的公共领域,妻子布置了她的佛堂,杨医生也 预备挪开音响,在喇叭旁摆放他正在物色的储酒柜。今年的天气极不稳定,一下暴 热一下刮风下雨,他整箱整箱从“孔雀行”买来的葡萄酒,需要一个有自动温度调 整,恒温控制、有防震系统,防强光的储酒柜来储存。 杨医生要为他的藏酒找一个家。 他研究手中那几份介绍储酒柜的说明书,就图片比较法国、意大利、美国产品 的异同,法国的那家储酒柜还以总统密特朗专属选用为号召。葡萄酒在台湾狂飙之 前,除了台北几家五星级饭店,从未听说有家庭用的储酒柜,随着饮红酒人口暴增, 商人脑筋动得快,立刻取得欧、美厂商的代理权,展卖适合公寓用的家庭式小型储 酒柜,储存容量都在一百瓶之内,听说需求量很大。 杨医生在一个月内就参观过好几个展销会,卖场促销手法各出奇招,使杨医生 想起一个笑话:如果月球有商业机会,台湾商人一定连夜搭乘第一班交通工具登陆 月球。 决定了摆放储酒柜的位置,隔天星期六,他提早离开诊所,步行到凯悦饭店举 行的展卖会去物色他心目中的储酒柜。午后的阳光很强,杨医生眯聚宿醉未醒畏光 的眼睛,仰望艳阳高照的天空。 气象局预报今天是阴雨天,今年台湾的天气乱了套,气象局发布大雨特报,说 是受到锋面影响,今天各地将有阵雨及雷雨,局部地区甚至会出现豪雨,山区应防 止土石流。 台湾的气候阴晴不定,愈来愈难以捉摸。受到温室效应,气温也逐年暖化,地 球地表温度上升,势必会促成南北极冰块加速融解,海水缓热膨胀,海洋水位提高, 到时全球至少有十分之七的土地都会为海水淹没。 台湾劫数难逃,迟早会在海里没顶。 杨医生得了雨季症候群,患了中医所谓的温邪,整天筋骨酸痛,手脚发胀,眼 皮水肿,整个人神不清气不爽。他后悔没带把伞,雨没挡到,可拿来遮阳。大日头 晒得他头顶发晕,一阵阵眩晕,迷糊中,他感觉到基隆路的人行道上,一块块灰色 的方形水泥砖似乎有点倾斜,偏向马路斜下去,他脚不留地,两只瘦腿前后一路绊 来跤去,像麻花一样地交缠,使他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眼看要跌倒摔跤了。 会是地牛在翻身,地震了,地层下陷造成的路面凹凸不平? 台湾的地层的确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下陷的总面积已经超过一千平方公里,西 南沿海云林、嘉义、屏东一带,养殖业者竞相抽汲地下水,下陷最为严重。 最近旅游业者发现了新的观光景点,每天游览车载着一群群游客,来到云林, 观看海平面比堤防内的房屋还要高的奇景。 站在堤防上,眺望一座座风水坟墓,淹没在水中,只露出半截墓碑,游客个个 惊叹顿足,收回视线往下看,家家户户忙着挑土把马路填高,下一场雨,低洼的路 面就成水乡无路可走。 门外才填高,地层一寸寸往下塌陷,不消多时,居民发现住家比路面低,如不 快填高,雨水一来,家里倒灌成蓄水池,经济能力好的不断把房子加高,结果窗户 变成落地窗,大门直冲屋顶,有的甚至花三四十万元雇用起重机,把整间屋子抬高。 杨医生中午喝多了,湿邪从内脏所生,酒醉酩酊,才会脚步歪斜踉跄,醺醺然 失去平衡。 呵,从什么时刻开始,台湾人喝酒变得如此公开,喝得如此理直气壮,使他杨 传梓医生,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堂而皇之地醉酒示众,不止如此,他正要去物色一 个可以容纳一百瓶酒的储酒柜,预备买回去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公诸于世。 “红酒,我也喝的!” 在这之前,他一向把自己关在书房密室,从深锁的夹层底格,掏出一瓶瓶酒来 自酌独饮独醉,空了的酒瓶则偷偷往书桌抽屉、沙发床下塞藏。为了减轻他季节性 的忧郁失眠症,杨医生每每借着酒精帮助他达到人事不省的地步。 他以前总是选在打烊前,顾客最稀疏的时刻,到惠康超市买红牌的约翰走路。 一进门,四周张望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或被认出,快步走向烈酒陈列架,眼睛看 着别处,手往架上一伸,抓下威士忌的四角瓶,藏在西装上衣内,付账时,也不去 接触女售货员的眼睛。 三个月前,杨医生到惠康超市,照例手往架上一伸,摸到手的竟然是圆瓶的波 尔多红酒,转头张目一看,架上陈列一排当红的葡萄酒,威士忌被摆到角落去了。 喝酒可以喝出健康。杨医生摸了摸肝脏部位,喝酒还能喝出健康,天下有这种 事,报纸宣传每天临睡前,喝两杯洋葱泡的红酒,可治好顽固的失眠,保证上床就 鼾声如雷。 杨医生认同岛上的红酒族,变成全民总动员的一份子。 一九二一年出版的《台湾风俗志》,日本学者片冈严把台湾人不嗜酒列入善良 风俗篇中,看这情势,势必要改写了。 3 凯悦饭店展卖的储酒柜,以希腊酒神戴奥尼修斯命名,展销会上,三个装扮为 希腊神话女神的少女,头戴一串塑胶做的紫葡萄冠,叶子是金色的,垂到颈间,身 上披着薄如蝉翼希腊式的白袍,脚下凉鞋的带子交叉到小腿肚,三位女神在水银灯 下旋转,裙裾飞扬,飘然若仙。 酒神戴奥尼修斯的女祭司们,挥舞着顶端带松果的权杖,与长发披肩,披着紫 色斗篷半人半神的戴奥尼修斯饮酒作乐,得意而忘形,女祭司们在树林山野间追赶 酒神鲜艳花环装饰的战车,在野地里酣歌热舞,狂奔发酒疯。 当春风吹起,葡萄藤绽出新枝,便是希腊人庆祝酒神的节日,前后五天的狂欢, 连囚犯都从监牢放出来饮酒作乐,群众蜂拥跑上街头,百无禁忌地纵欲杂交,整个 希腊陷于醉狂忘我之境,放纵享乐之余,也不忘向酒神庙献祭,个个匍匐在地,欢 颂礼赞这位火里出生,被雨水养大的葡萄酒神,戏院演出剧作家、诗人为酒神而写 的戏剧诗篇,演员们被当作酒神的仆人…… 杨医生向往那种庆祝酒神日的狂欢场面。 戴奥尼修斯储酒柜运到的那个晚上,杨医生彻夜不眠,他为酒神的死而复活干 杯。大地回春,新枝嫩芽从看似枯死的去冬葡萄残枝败藤进出,长出一片片绿叶。 酒神死而复生。 杨医生酒酣耳热,欣喜若狂,抱着酒瓶,在客厅围绕着沙发、桌椅又舞又跳。 酒是欢乐之源,令人忘忧。 “饮下戴奥尼修斯的美酒,人类的层层忧虑,顿离心胸,飞到未曾有的仙境……” 磕碰声吵醒了沉睡的吴贞女,她睡眼惺忪地打开卧房,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住 了。醉狂的丈夫两眼红丝,嘴唇咧到无肉的腮边,只有中了邪魔,恶鬼附身才会如 此精力无限,怪异地猛蹦乱跳,与平日脸面焦昏,眼神呆滞,站在一旁,离她远远 的,阴郁地看着她判若两人。 如果丈夫不是抱着酒瓶,而是抱了张椅子翩翩起舞,吴贞女会以为丈夫被他小 时候邻居,那个疯狂的小学教员附身。丈夫告诉过她,那疯了的小学教员有一双闪 烁、骚动不安的眼睛,眨也不眨,灼热地瞪着人看。 杨医生眷村的这个邻居,发了疯病在家休养,三四十岁人,赤裸上身,只穿一 条白棉内裤,整天在自家小小的客厅水泥地困兽一样来回不停地踱步。兴致一来, 他会抱住一把椅子,抓住椅腿,大跳华尔兹舞,摆头晃脑,随着脑子里音乐节拍翩 翩起舞,进三步退三步,旋转旋转,把怀抱中的椅子当成舞伴,嘴角漾着甜蜜的微 笑,陶醉在无声的乐音中。 这场没有音乐、舞伴的华尔兹舞,还是吸引了孩子们的围观,跳舞的一看有了 观众,更是欲罢不能,不知哪来的精力,一直跳到傍晚他大哥下班回来,才喝退围 观的孩子们。 吴贞女的丈夫也发了狂,大半夜跳个不休。 隔天早晨,吴贞女看到丈夫支着头,侧坐餐桌上,一脸倦滞委靡,窗外阳光亮 丽,丈夫周身浸着黑暗,使他变得模糊混浊。杨医生细瘦无肉的手臂,使做妻子的 联想到小时候家中后院种的葡萄树,冬天东北风一刮,黑霜下降,它就死了,叶子 枯干掉落,剩下光秃秃的枯藤,残枝骨肉支离,牵来绊去,死状极为可怕。 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 净空上人告诫信女吴贞女,虽然家中遭逢如此大的障碍逆缘,她只能把它当作 修行途中的增上缘,也就是增进道力的魔考。上师说,魔障的对象竟然是她的丈夫, 最亲近的人,可见这是一次最现实、最严酷的考验,只有一再虔诚祈求我佛慈悲, 赐给她智慧,应付当前的烦恼。 吴贞女听从师父指示,将在客厅、书房、浴厕,丈夫看得见的地方,贴上一些 圣贤劝世的铭训,和戒酒的禅机妙语,期待以静制动,达到警醒丈夫的作用,令他 回头是岸。 拜别师父,吴贞女带着心中郁结离开嵩岩寺,要怎样才能使丈夫抛开酒瓶,来 亲近她,吴贞女羞于向师父启口。丈夫打开他私秘禁地,从书橱后掏出几十瓶红酒, 明目张胆地陈列到在客厅的储酒柜,正好对住她吃斋拜佛的佛堂。罪过呀,罪过。 清理出散置书房各角落几打空酒瓶之后,吴贞女痴心地想,以为当晚丈夫会回 到她的床上与她同枕共眠,像新婚后一样。她为此还特地换上一件胸前有个小蝴蝶 结,苹果绿的短身新睡衣,躺在床上等他。结果丈夫还是把自己关回书房的单人沙 发床。 不止一次,吴贞女试探地想从师父处找到答案,面对她因渴切而变得精壮有神 的眼睛,净空上人垂下眼睑,不疾不徐地道出四句警语: “好色者为享受忧忧清净者是享受幽幽忧忧是牵诱纠,幽幽是佛境林中菩提树 下修。” 吴贞女执迷不悟。 她明知即使怀了孕,丈夫耽于杯中物,酒精会造成婴儿畸形,脑部发育不全的 几率高,她也不惜一搏。为了尝到为人母的满足,她吴贞女可以忍受瘦得像竹竿, 脸色阴沉的丈夫,伸出他那不管季节,总是潮湿阴冷的手,抚摸自己不甚发达的乳 房。为了当母亲,她什么都愿意。 吴贞女怨恨丈夫连这点起码的要求都不让她得到,使她的子宫,徒然呼喊着空 虚。 他一定外面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