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古印度的出家人,保留人体的毛发,相信身上的体发是战斗时不可或缺的精力。 当回教徒入侵印度时,落发的佛教徒,只有毫无抵抗地投降,寺庙悉数为回教徒所 破坏。 剃去腋毛及阴毛,会深受情欲煎熬之苦。 罗莉塔的确难以捉摸,她既开放又隐秘。 在她任职的丽仕联谊社的健身房,有她一个专用的锁柜,锁住了她的诸多私密, 每次上了锁,还是不放心。 然而,在女会员共用的盥洗室里,罗莉塔总爱把自己脱个精光,裸裎坦荡,睨 视紧裹白色大浴巾的女会员,大刺刺地晃动她剃光腋毛、阴毛的裸体,毫不遮掩。 罗莉塔光着身子,坐在烟雾缭绕的三温暖蒸气室,脸上蒙盖着小毛巾,两腿劈 开,全身缴械似地瘫在大理石椅上流汗,脑子一片空白,这是她惟一放松的时刻。 今年“三八”妇女节,她接受一个电台的访问,请她述说身为联谊社女主管的 心得,为了怕办公室杂音干扰,录音效果不良,罗莉塔让那位女记者捧着录音机, 两人躲入仅可容身小小的更衣室,关上门,鼻子碰眼睛地进行访问,效果真的良好 无比。 最近,罗莉塔经常把自己锁在更衣室里,一关就是大半天。 更衣室一面是落地的穿衣镜,其余三面墙贴着缠来绕去的番莲花图案的壁纸, 贴上去还不到两年的进口壁纸,因地下室湿气太重而卷曲剥落,颜色漫漶半退。 难以想象剥落的壁纸,竟会使更衣室这般褴褛丑陋,壁纸角落的接缝裂开了, 开肠破肚,露出里面难看粗糙的石灰墙。 外表光鲜,败絮其中。 健身房的主管一再换人,刚离职的那个,竟然把梳妆台前一对仿包浩斯风格设 计的椅子移走,换上士林家具批发店的两只藤椅圆凳。罗莉塔知道完了。 特别聘请香港设计师做室内布置的联谊社,从开幕到现在,一切规定朝令夕改, 使员工、会员无所适从。 最近更是每况愈下。浴室的洗发精、洗澡的乳液,不知哪来的杂牌子,散发一 股呛鼻的怪味,任水怎么冲都除之不去,藤椅前的梳妆台上的润肤液、发型定型液, 已经空了半个月,还没换上新的。纸巾盒内的纸抽光了,剩下没人理会的空盒,饮 水机坏了,建议会员渴了,到外面喝去。连装汗湿运动衣裤的塑胶袋,都要求会员 一用再用。 罗莉塔把自己关在壁纸剥落的更衣室,漠然地望着穿衣镜的显影,好似镜中之 人与自己毫不相干。 奉行瑜伽灵修的修行人,静坐到人定的境界,有时会感觉自己与身体分开,离 开肉体,而存在大欢乐的境界。这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 罗莉塔但愿自己的意识在空气中飘浮,永远不必回到她的已经三十六岁的肉身。 她的比利时男友在她生日那天给了她一个surprise party,然后离她而去,回 布鲁塞尔去了。罗莉塔怨恨地想着他眨着浓密的白色睫毛,深情地凝视自己的眼神, 他的那双修长的、钢琴家似的手,曾经给予罗莉塔持续性销魂快感的手。 三十六岁生日,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就极力想忘记的日子。中午约了两个 女友吃饭,又因两人都没向她祝贺生日快乐而令她神伤自怜。下班后独自到酒吧, 喝了两杯香槟,心情恶劣加上酒精挥发,涔涔的汗把她脸上的妆溶得一塌糊涂,罗 莉塔也提不起兴致,像平日一样补了妆再回家。 抬着一脸残妆,她步履歪斜,只想回去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泡个热水澡,纾解她 已经三十六岁的压力。 在罗莉塔打开她家门的三道锁,捻亮电源开关之前,她先踢掉脚下穿了一整天 的细跟高跟鞋,一只手把丝衬衫拉出窄裙外,灯一亮,门口站着一个唇膏褪了、胭 脂糊了,前额掠下一绺汗湿的头发,衣衫不整,满心不得意的寿星。 两秒钟的静默,然后是一阵暴喊:生日快乐。烟雾一样的彩纸屑向她洒过来, 她的比利时男友、中午吃饭的两个女友、还有她的秘书、同事……挤满了她小小的 公寓。 她的三十六岁的生日。 今年米兰、巴黎的秋装,吹起一阵东洋风,设计师高蒂耶甚至把和服的腰封、 七分水袖、敞领、日本红漆木屐都搬上伸展台。冰岛女歌手Bjork 的打歌海报,轻 点朱唇,粉白的脸庞配上夸张高耸的黑发髻,银色织花敞领的和服打扮,活脱日本 艺妓的翻版。 欧洲最新的家具设计风格,也流行深褐色,内敛低调,带点东方的禅味,沙发、 床和桌几都变矮了好几英寸,咖啡桌的褐色木面,分格成方块,设计师表示灵感来 自日本的围棋盘。 罗莉塔在寻找一个好闻的男人。闻起来像日本设计师 Kenzo的“风之恋”男用 香水,散发一股日本柠檬和芳樟树叶的淡远,足堪回味的味调。她要忘掉那个老爱 流汗、狐臭异味冲天的比利时男人。 一个铁灰色的影子浮上来。吕之翔穿着拉链式短夹克,虽然不是出自山本耀司 的设计,却穿出他自己的格调。 宽阔、胡须没完全剃干净的下颚一定很好闻。罗莉塔喜欢下巴坚毅的男人。 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吕之翔,每次不敢直接迎接罗莉塔直视的眼睛,总垂下眼睑, 回避地把脸侧转到一边,扇着以东方男人来说算是浓密的眼睫毛,然后再抬起头看 她。 罗莉塔打从心底微笑起来,那么迷人。 最近一次吕之翔来联谊社找她,两个月前的周末午后,一见面,也不看罗莉塔, 垂着眼睑,递上一份折叠成八折的 Newsletter ,他自己设计的。 红酒喝出心得,吕之翔有心扮演葡萄酒文化的传递者,他准备招募会员,介绍 欧、美各地葡萄酒的动态,安排品酒会,分析台湾的葡萄酒市场。为了配合月讯纸 上示范美酒佳肴专栏,他找罗莉塔商量,利用联谊社的西餐厅,每个月举行一次美 酒飨宴。 虽然不是会员,吕之翔喜欢“丽仕”联谊社的情调,酒吧意大利进口的赭红色 沙发,极高的椅背,坐下去舒服到不想起来,旁边那个小小的阅读室,绿丝绒的椅 垫,花鸟图案的壁纸,故意制造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拥挤的风格,吕之翔尤其欣赏 西餐厅,灯光暗昏怡人,法国式的高背椅,墙上挂的古希腊列柱、三角墙的油画, 欧洲古文明的风格。 “每个月一次,能够在那种气氛下举行一次品饮美酒的飨宴,我列酒单,请厨 师照着当晚的酒来拟菜肴……” 罗莉塔凑兴: “对,从红、白餐酒到配点心的甜酒,像巴黎讲究的餐厅,女土点不同颜色的 甜酒来配她们当晚穿的衣服,”她说,“香甜利口酒,我们女生如何称呼,知道吗? 叫它液体宝石……呣,我好喜欢酒里那股香料的味道!” “太酷了,罗经理,你们联谊社肯参与,我不愁找不到会员了!” 罗莉塔两道尾端剃去的眉毛拧得高高的,斜乜吕之翔一眼: “跟你说着玩的,你倒当真。也不去打听打听,西餐的大厨架子可大咧,谁有 兴致坐下来和你研究菜单,”罗莉塔语带玄机,“凭你这空降部队,就想卖酒给联 谊社,如果这么简单,这种生意人人抢着做,还轮得到你?” 她捏着涂金色蔻丹的手指翻吕之翔的Newsletter,看到最后一页:会费每月二 百元,年费一千二百元。团体会员:五人以上的组织或企业入会者每人仅收年费一 千二百元。 “收会员这么一点钱,会员独享权益列了六七项,专属刊物、消费者折扣等等, 还规划葡萄酒乡寻根之旅……真是服务到家。” 罗莉塔晃了一下头。不敢晃得太厉害,她戴了最近台北时髦的女人圈很流行的 假发,刚才她伸手抚了下鬓边,假发移动了一下,她看到吕之翔愣了一下的表情。 “对你有什么好处?” 吕之翔嗫嚅地: “把我品酒的经验与大家分享,认识到品酒是一种艺术,一场品位的演出。” 就这样结束了谈话。两人共度彼此都没有约会的周末午后。 2 罗莉塔从健身房壁纸剥落褴褛的更衣室走出来,决定打电话给好一阵子断了音 讯的吕之翔。既然他想模仿欧、美的品酒家,出版一份Newsletter,罗莉塔可以告 诉他人家是如何经营的。 首先,吕之翔不能够只靠一个进口商供应葡萄酒。第二,他不能等会员需要他 才供应,罗莉塔将向这个没有生意头脑的编辑晓以大义:这种做法不仅被动,销售 量也有限,更何况受制于进口商,拿那一点点回扣,不划算。 品酒家靠他的知识和酒庄的关系,为他旗下的会员找好酒,规定会员每个月起 码向他采购三瓶至半打的酒。 这就不是吕之翔所定的每个月二百元的台币会费所能打发的了。 见面时,罗莉塔将会把那个周末下午,吕之翔递给她的那份折叠成八页的NewsLetter 样板取出,对照她特地找来的一份美国品酒家出版酒的目录,里面印着各种葡萄酒 的酒标。她会特别强调: “你看,目录只印酒标,而不是露出整瓶酒,这样才可显出格调,最后两页附 上订购表格,买家填下酒名、年份、酒庄、价格,按着酒标选购。” 最后,罗莉塔将偏过头——见面那天不能再戴那顶假发——似真似假地逗逗吕 之翔: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partner ,我一直想在远企对面开一家全台北最有品位的 法国餐厅,连店名都想好了……” 她的菜单将尽量配合吕之翔开出的酒单。 波尔多的波里雅克、加州的那帕谷的卡本内·苏维翁,高单宁·丹润丰厚的红 酒,搭配烤牛肉、红肉。 勃根第黑皮诺酿的,年轻时单宁比较重,配牛排,陈年后适合长时间煨烧的菜 肴,像雉鸡野禽加野菇。 一般认为白酒只能配海鲜,其实不然,味道浓一点的白酒,可配简单的鸡肉或 猪肉。 勃根第有一种在橡木桶发酵的,甘甜浓厚型的白酒,罗莉塔知道这种酒年轻时, 有一股香草和橡木味,不可搭配清蒸鱼。 其实,凭着罗莉塔的欧洲经验,地方风味的佳肴才最具特色,为了搭配这种美 食,不妨从同一产区的葡萄酒找起,比如法国阿尔萨斯的酸菜配腌熏猪,可搭配当 地的丽丝玲白酒,瑞士乳酪火锅配芳丹白酒,意大利托斯卡纳的魔鬼鸡配当地产的 启扬提红酒…… 吕之翔找得到这些地方性的葡萄酒吗? “只有当男人的胃是饱的时候……才会梦到赤裸的女人。”卡尔维诺说。 也许罗莉塔应该实现她先前许下的诺言,邀请吕之翔上她家,亲自下厨做她拿 手的那道阿尔萨斯羊排款待他。 吕之翔来的那晚,她计划穿上那袭黑色无袖长裙,三宅一生设计的绉褶料子, 穿上身使她看起来像个活动的立体雕塑,随着人体伸展移动而变形,准会让这小她 好几岁的男人看傻了眼。 她将淡妆打扮,在乳沟与两边耳后洒上一种幽淡的白花香调香水,散发出东方 的细致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