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东西自有生命,只要唤醒它们的灵魂。” 马奎斯的《百年孤寂》开头时,那个吉卜赛人如是说。 他用两片磁铁让所有的金属用品随着它婆娑起舞。 自从本世纪初以来,生物科学家一直在实验,究竟动物分化了的细胞是否仍有 全能的作用?像高等植物,可利用无性繁殖,把有再生能力的根、茎、芽切成片段, 培育复制成完整的植株。 然而,动物界的细胞分化却有高度的不可逆性,在受精卵分裂增殖时,随着分 裂次数的增加,全能性丧失的程度也就愈来愈大。科学家先后以蝾螈、草蛙、非洲 爪蟾、老鼠做实验,结果证明蝾螈和蛙类发育早期的胚胎细胞核、甚至蝌蚪体细胞 都具有复制的潜力,但无法成体细胞核。 瑞士伊尔曼教授用老鼠细胞核移植实验,功败垂成,最后宣布对复制哺乳类动 物不应存幻想。 多丽羊的出现却打破了科学界长期以来以为哺乳类不能复制的迷思。这项石破 天惊,震撼整个人类的成就,却是在一种误打误撞的情况下产生的;名不见经传的 英国牧场科学家魏尔曼,接受苏格兰一家药用蛋白质有限公司的赞助,联合一群默 默无闻的基因工程专家,研究用羊奶来制造“治疗性奶粉”,在奶汁中渗有药效, 可对早产儿的其他特殊疾病具有疗效。 以魏尔曼为首的这群科学家,一共用了三种不同分化程度的细胞做材料,经由 电流的刺激,让未经受精的去核卵母细胞与带核的静止期细胞融合,分裂成胚胎, 再把胚胎移植到一只六岁大的母羊子宫内,让这只代理孕母生出多丽羊。 当初这群英国科学家只想到如果复制羊实验成功了,便可拥有一个生生不息的 “活的制药厂”。 多丽羊的照片,令举世哗然,台湾媒体不甘落人后,大事炒作二十世纪末最大 条的新闻,争相邀请所谓的专家学者座谈,围绕着“复制人的日子还会远吗?”这 一类耸人听闻的话题,他们往往不知所云,甚至连复制的定义都弄不清楚。 许多无脊椎动物,可以把身体的一部分断裂下来,形成一个或多个的新个体, 在遗传组成上和原有的生物完全一样,此乃无性繁殖。 譬如水螅,就是采用芽生法,从母体上突出一个芽体,然后离开母体而成新个 体。有些多毛虫类,身上有许多环节,这些环节断裂后亦可成新个体。海星的一个 臂如被切下,它不但可以再生一个新臂,同时断下来的那个臂也可以发育成一个新 海星。 从高雄回来后,唐仁等待洪久昌向法国酒厂下第一张订单,却迟迟未能如愿。 闲来无事,他翻阅米亚的生物科技书解闷。读到这一段,唐仁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 手臂,似有感悟。 他陪米亚看电视一个海胆的出生纪录片,荧光幕上一只只从死去的母体挤出来 的新生命,义无反顾的投入茫茫大海中求生存,初生海胆的勇气,令唐仁赞叹。 终于等到洪久昌的电话,他告诉唐仁,南部的葡萄酒业者已经面临盘整的阶段, 大骂一些与红酒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大企业,像中钢、长荣、黑松等,凭着财力雄 厚争先恐后下海进口红酒抢分这块大饼。结果出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现象, 情势大乱。首当其冲的是像他这类中小型的进口商。 洪久昌请了一个执台湾饮料业牛耳的大公司的行销经理,到高雄国宾饭店吃牛 排。那个神气十足的经理坐下来第一句话劈头就问:你知道我们公司每年的广告预 算是多少吗?说出数字保证你吓一大跳! 行销经理自信满满地预言,不出六个月,几家大企业一定会把中、小型的红酒 进口业者整个吞下去,吃个净光,连骨头都不剩。 “你们这些几千万元资本的小进口商,犯了一个通病,你们眼中只有经销商, 而目中没有顾客,这是最大的错误。” 行销经理振振有词地批评洪久昌: “像你们雇用的sales ,有固定的经销网,每个星期到那几个点转,经销商需 要什么,推销员就回去反映给老板开信用状订货,进口商不肯花,或花不起广告费 ——” “是花不起,不是不肯花。” “产品一定要打广告,才会烙印到顾客——英文叫End User——的心里眼里, 造成深刻的印象,一旦喝久了成习惯,缺之不可,一进商店,指定要这品牌的才买。 只有这样,生意才会做得长久。” 说完,扬长而去。 洪久昌正琢磨小本的经营之道。出乎意料之外地,却碰到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时机,他打听出公卖局在南投酒厂酿制的玫瑰红葡萄酒存货有限,过不了多久便 要缺货停卖了,眼看葡萄酒狂潮早已经飙到南部来了,他应该逮住这个千载难逢的 机会,赶快从国外进口一批,趁公卖局缺货空档抢销一番。 台湾有将近四千公顷的葡萄园,主要种在土地肥沃的台中彰化一带,其中五分 之一的产量用来酿制葡萄酒。政府为了保护种植酿酒葡萄的果农,特地把葡萄价钱 抬得很高,高过波尔多葡萄的三倍,而且硬性规定公卖局每年收购的数量。 开放进口后,必须与人家比货色的公卖局,眼见每天几十个货柜不断涌入的舶 来葡萄酒,知道论品质,甚至论价格,土产的玫瑰红都不是对手,台湾潮湿炎热的 天气下成熟的葡萄,发酵时不仅要加糖分,还要加香料增加酒香的玫瑰红,在限制 酒类进口的时代,消费者无从选择,然而,独占垄断的时机已然不再,而果农要价 却高居不下,公卖局拒绝采购又贵品质又不佳的葡萄的结果,却提供了洪久昌一大 商机。 大公司行销经理的广告推销理论言犹在耳,公卖局一年花了好几亿的广告费, 这个历史悠久的老店所有的品牌商标,从高粱、绍兴、米酒到啤酒,白兰地、红、 白葡萄酒到玫瑰红、淡酒都早已深深植入酒客的记忆里。 人是习惯的动物,洪久昌同意消费者一旦喝惯一种品牌的酒,很难改变口感, 去适应另一种酒。他计划让唐仁去找一种法国酒,最好是波尔多产区的,先快递寄 过去一小瓶公卖局的玫瑰红,请法国调酒师照着仿造,口感、香气、色调务必调得 与原味不相上下,最重要的是酒的外观包装要仿冒到足以乱真的地步。 除了酒瓶的形状、容量,最重要的那张脸——酒标,必须设计得与公卖局的大 同小异,英文字体可变变花样,避免完全雷同吃上盗用官司,却又必须让消费者一 眼之间,分辨不出差异之处,鱼目混珠把它当成喝惯的玫瑰红买了回去。 仿冒的酒还没做出来,他已想出一套促销手法,锁定南部中价位的餐厅为对象, 第一瓶白送给客人喝,给足餐厅老板面子,口感对味,食客欲罢不能,一定连续叫 第二瓶、第三瓶…… 公卖局用的是容量六百M .L .的酒瓶,洪久昌悟出它的妙处,餐厅、甚至路 边摊,三五个人围坐一桌,只来一瓶六百 M.L .的,太寒酸了吧,主人面子上过 不去,再追一瓶,加起来一千二百M .L .,比正常的七百五十M .L 多赚三分之 一。 这是心理学。而且在商言商,第一瓶白送,送小的比大的划算,成本低。 这还不算红白喜丧、选举摆流水席的庞大用量。台湾的人愈来愈注重健康,喝 白兰地、威士忌有伤身体,洪久昌决定亲自向几个经销商晓以大义,游说他们拿出 钱来开信用状,与他合作,保证赚得钵满盘满。 2 一向在新店花圃用插枝、压条法,无性生殖培育后代花树植株的米亚,最近被 英国多丽羊复制成功的事实震动得目眩神迷,未能从那异样、疑惧、震惊却又兴奋 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为了对治米亚口不离多丽羊,唐仁搬出喧腾一时的宋七力事件。 “如果复制人类,基因组的原持有人是本尊,而从他身上任何细胞复制出来的 新生命,顶多也是分身而已。” “那些合成的照片,拜托不要说了。” 唐仁又开玩笑: “你读《西游记》,孙悟空拔出一根汗毛,凌空嘘一吹,变上千万个分身,也 是一种复制吧!” “神怪小说,凭空虚构想象出来的,怎会和多丽羊扯在一起?” 看她一脸严肃,唐仁想起两人去看电影《侏罗纪公园》,米亚津津有味地看着 那只从叮咬过恐龙、胃里有恐龙血的蚊子化石,培育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恐龙,如果 现在问她,她一定会不屑地扁一扁嘴: “那是电影,娱乐而已。” “多丽羊是有凭有据的科学,而且可能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周边的,”米亚指 了指唐仁盘子里的牛排,“比如说,你的这块牛肉,可能是日本的复制牛。” 唐仁听了,把送到嘴边的牛肉放下。那时他们在一家情调优雅的西餐厅喝红酒 吃牛排。灯光下,米亚的雀斑若隐若现。 日本奈良的牲畜研究牧场,为了生产更优质可口的牛肉,采用受精卵复制,把 一批复制牛送到批发市场去卖,引起消费者的抵制,要求加以标示或收回。 “消费者有知的权利,他们不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这批牛肉。” 米亚也放下刀叉,她另有食不下咽的理由。 美国麻州大学罗布教授和他的学生进行兔子核移植实验,由于核细胞一时用光, 就开玩笑地从一个助理的内颊取出细胞来代替,结果人类的细胞核在兔子的卵细胞 质内竟然分裂,长成类似幼胚的形状,罗布教授大为吃惊,立刻终止实验。 米亚招手让侍者端走几乎原封不动的牛排。 “最近罗布教授和他的博士后研究生重施故技,在做人——牛混合细胞,目的 并不是要制造复制人或人牛混种怪物,而是制造新的细胞,希望将来可用来做器官 移植。” 唐仁参与了公卖局玫瑰红酒的复制。 首先是找到同样的酒瓶。 普罗旺斯的朋友帮唐仁问出来,法国不仅不制作六百 M.L .的酒瓶,而且视 之为不合法。洪久昌大骂公卖局的官员心机太过阴险,早已料到一旦开放于酒进口, 会被盗用,为了提防此举,预先选用全世界产酒国家找不到的这种容量的酒瓶。 唐仁却不以为然。凭他过去的经验,他太熟悉台湾的官场文化,最清楚官员从 上到下精通敷衍塞责之道,眼光短浅,只图近利,像洪久昌说的有远见理想之士, 早被排挤在外,进不到权力核心。公卖局会用这种全世界只此一家的六百M .L . 酒瓶,唐仁以为只不过是又一个公家机关落伍赶不上时代的老土明证。 法国酒厂建议,如果非要用这种容量的酒瓶不可,为了做成生意,他们愿意找 玻璃厂开模子生产制造,费用是五万美金,需时两个月,还要一口气生产十万个瓶 子才动工,工厂将证明成品悉数外销台湾,才不违反法国政府法令。 洪久昌把唐仁的传真揉成一团,丢进纸屑篓。 “免谈。” 事情就僵在这里。一直到法国食品协会在香港会议中心举行了一个大型的葡萄 酒展销会,唐仁和波尔多酒厂的经理首次面谈,最后找出一个变通的办法,如果洪 久昌考虑用五百M .L .的酒瓶,酒厂有现成的瓶子。 败部复活。 十天后,快递送去酒标设计稿,金红色的主调,黄澄澄的葡萄从左上角斜斜垂 吊下来,与下面往上蹿的葡萄叶相互呼应,龙飞凤舞的“Red Wine”黑体英文字旁, 是不太醒目的皇冠葡萄酒,洪久昌新注册的公司。 法国的印刷厂似乎不擅长大金大红的原色,没能达到洪久昌要求的闪闪发光的 金色效果,试印好几次,还是呈现不出那种“摸上去金子似的感觉”。越洋快递来 回,浪费了三个多星期。到最后为了争取时间,洪久昌勉为其难地答应,唐仁用厚 纸板夹好高雄送来的底片,快递到法国。 接下来是校对,洪久昌的秘书怕法国人不懂中文,印刷厂植错字,用电脑放大 字体,一来一往好容易大功告成。 法国寄来试印的酒标,唐仁拿在手中,倒颇有点成就感。 一切就绪。试产的样板一到,洪久昌点头了,立即可开始生产,答应下五个货 柜订单,这还只是第一批。 等待中,唐仁随旧同事,陪外宾拜谒慈湖,他想到郊外走走散散心,驱逐这一 阵子的劳烦。 因为是贵宾,谒灵鞠躬后,一行人被引领到两厢的厢房,唐仁跟在后面,走过 一个个会客室、卧室、书房……慈湖某个隐闭的密室,藏有许多至今仍未对外开放 的秘密档案,其中重庆时代的中美关系档案,便是存放在慈湖秘而不宣的红木柜中。 妻子在华圣顿去世后,唐仁曾经计划自己退休后,利用美国国会图书馆,做点 重庆时代中美外交史的研究,打发余生,算是为自己一生的外交官生涯画上句号。 步出厢房,伫立天井,那个威灵顿·唐恍如隔世。 回程到有百年大镇之称的龙潭晚餐,一行人来到名叫“大红屋”的客家餐厅, 话题谈到最近狂飙的葡萄酒,这位东加王国的农业部长发表了他的高见: 如果公卖局仿效当年荣民在梨山种植温带水果,像水梨、水蜜桃、苹果,也选 择气候干爽的高山,引进最优质的葡萄种,吸取欧、美酿造技术,不加糖发酵,并 注明葡萄产区。 “我保证你们可酿出符合国际标准的佳酿!” 农业部长说。 “而且,你们自己生产葡萄酒,还可保证葡萄农的生计。” 农业部长又加了一句。 宾主举杯。唐仁讪讪的把头别到一边,瞥见餐厅柜台后乡气简陋的红漆架子上, 陈列一排金门高梁、绍兴、米酒当中,错杂着进口的葡萄酒。就在转回头的刹那, 架子角落一道金色的光留住了唐仁正要移开的眼角视线,定睛一看,公卖局缺货的 玫瑰红酒,没想到在这乡野的客家餐厅仍可看到。 离开“大红屋”前,唐仁忍不住买下那瓶玫瑰红。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 么做。回去把法国酒厂刚寄到的复制样板,两瓶酒摆在一起比较,洪久昌找设计师 模仿的酒标,也是一撮黄澄澄的葡萄从右上角斜斜垂吊下来,与下面往上蹿的葡萄 叶相呼应,仿冒得惟妙惟肖,只是把左右的位置颠倒过来而已。 唐仁伸手抚摸酒标金色的葡萄叶,洪久昌口中的“摸上去有金子的感觉”,原 来有本可依。他感到困惑与委屈。在唐仁的观念里,原版名牌一定是品位质地优越, 才值得模仿抄袭,大学时代如有机会听原版的古典音乐唱片,一比之下,不论音质 或效果,绝非翻版的唱片所能及,同样的,欧美名牌衣饰皮件,泰国、韩国的仿冒 品,粗制滥造,不值一观。 风水轮流转,这次洪久昌的皇冠红葡萄酒,却把这种现象颠倒了过来。唐仁参 与了复制的整个过程,他接洽波尔多的酒厂,让调酒师把本来优质的葡萄酒,为配 合台湾饮客喝习惯的口味,调得接近公卖局加糖加香料的玫瑰红,以假当真,每瓶 标价一百二十五元。 结果是以土为贵、为真,洋为假、为贱,把品位层级来了个上下大翻转,这与 当初他向洪久昌推荐那两百箱勃根第的Grand Cru ,相差太远了。果真如童师傅说 的,愈活愈回去了。 唐仁转抚他参与复制的红酒,心中不无遗憾。一定是真的为贵,假的就轻贱吗? 嚼槟榔的饮客不愿喝酸涩的红酒,洪久昌告诉他的,波尔多的调酒师于是把它调得 偏甜,迁就台湾的口味。不过无论怎么迁就,波尔多的土壤、水质与阳光所生长的 葡萄,先天环境太优越,再怎样调,酒质也变不到哪里去。唐仁安慰自己。 他抚着酒瓶,忆起年初的一次令他诧异不解的经历: 寒流来袭的大寒天,唐仁到香港山顶拜访一位外交界的老前辈,老人穿着衬了 羊羔皮的长袍,双手拢在袖子里接见他。告辞时,老人的媳妇送他下太平山,一路 喊冷,她正要到德辅道中的西伯利亚去看皮草。唐仁义不容辞地陪了她去,试穿了 几件貂皮、银狐、花豹,有长有短的皮草,最后还是脱了下来。 唐仁听到她幽幽地说: “还是回去穿那件旧了的紫貂大衣,被泼到油漆也不觉太可惜!” 穿皮裘上街招摇,被爱畜人士泼油漆的事故,不止发生在巴黎、纽约,过年前, 尖沙咀的钟楼下也有人拉布条示威。 西伯利亚皮草店的女售货员,显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从架子上取下 一件黑色海豹皮的竖领长大衣。 “廖太,这件款式新,袖口下摆都滚了边,今年最流行的,而且海豹皮短短的, 很像人造的,看起来假假的,不像真皮草,穿上街不用怕。” 唐仁好奇地看了一下标价,六万五千元港币。这样的价钱还要把真的当成假的 来穿,不再是真为贵、假为贱了,而是颠倒了过来。刚才拜别的老外交官,他遵守 老法子,把矜贵的皮毛当衬里穿在里面保暖,外面是一袭黑呢长衫。 唐仁给弄糊涂了。 隔天他去逛半岛酒店的精品店,驻足观赏香奈儿橱窗陈列的假珠宝首饰,唐仁 知道它们虽然是人造的假耳环、项链,价格一定比一般真材实料的珠宝来得昂贵。 香奈儿著名的奢华的赝品。 这位二十世纪最传奇的女设计师,在世时,曾经安慰一位抱怨她的珠宝都是真 的,没有假珠宝可戴的贵妇。可可·香奈儿告诉她: “你还是可以戴你的真珠宝,只要它戴起来像假的就好!” 以真当假,假的矜贵过真的,原来早有先例。唐仁终于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