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根据一九六二年版的拉胡士大辞典,“世纪末”这个名词是十九世纪末所创的, 定义是“精致的颓废”。 上个世纪末的最后十年,装饰性强,以浪漫精雅著称的新艺术(Art Nouveau ) 风格,在巴黎应运而生,流行到整个欧洲。这个唯美享乐主义的风潮,反映了宗教、 道德价值的崩溃,人们追逐物质享受,以逸乐豪奢与官能欲望的满足,来反映对世 纪末缺乏安全感的恐惧。 新艺术最常以女性为表现主题,以植物花卉缠绕的曲线,孔雀天鹅的造型,波 涛海浪贝壳等作为设计的灵感,艺术上往往流于轻浮颓废。画家笔下的女性形象, 纤细优雅,秀发轻飘如海浪,半遮半掩的衣衫,缠绕着藤蔓茎叶花串,画中美女眼 帘半闭,眉宇微蹙,充满了性的挑逗,谜一样的飘忽,带着病态的忧郁。 “新艺术”除了建筑、绘画海报,艺术家也以金银色彩为主调,设计昂贵的珠 宝、悦目耀眼的水晶玻璃、香水瓶、巧克力盒子,波浪漩涡曲线的家具、卷须和植 物花叶图案的窗帘布、壁纸,更广为风行。 这个盛行于上个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艺术运动,虽然前后极为短暂,它并不 像纯艺术保留在殿堂之上,而是走入社会,将其装饰性的风格与生活结合。 相隔一个世纪后,台湾报纸上出现一则全版的地产广告,留学维也纳的建筑师, 承袭一百年前新艺术大师奥图·华格纳的风格,借尸还魂,在大台北塑造精致尊贵, “象征财富与自信的跨世纪豪宅”。 王宏文打消了拥有一个酒庄的念头。 他的波尔多之行,虽然未能如愿见到拉杜酒庄的主人,与他谈酒论艺,惺惺相 惜一番,到头来毕竟没有完全白费。 他委托一个穿梭在波尔多一级酒庄的经纪,法国人称Negocian做他的代表,物 色五大酒庄储存百年以上的甘液琼浆。 离开波尔多的前一晚,王宏文把经纪送来的酒单明细一一过目,在灯下用笔勾 画,圈出其中三公升装的顶级陈年红酒十五瓶,配成一套,计划举行一个典藏级的 名酒拍卖会。 翻阅厚厚一叠酒单,王宏文对那个为他四出网罗好酒的法国人表示满意。交代 他一等从各酒庄收齐了酒,便空运到台北,如果短期内无法整批运行,他嘱咐经纪 务必把他特别做记号的那十五瓶名酒单独装箱先行空运,不可有误。 最后,王宏文说他还缺少这一批酒的明星,他指定要六公升的大樽装。珍贵的 好酒用大瓶盛载可长期保存品质不变,六公升装的酒更可放上千年。 法国人受命而去。 有关宏亚集团继承人王宏文下海做红酒生意的传闻,想象力丰富的台湾酒商, 可能就是从这个拍卖延伸出去的联想吧。 结束了欧洲之行,王宏文请了一位资深的酿酒师一起飞回台北,察看他藏酒酒 窖的设施,专家一走进他大华城别墅地下的酒窖,立刻冲过去把照耀的日光灯关掉, 法国人拿他品酒的紫色鼻子像狗一样在酒窖四处吸嗅,最后停在香槟和白酒酒架前, 表示这两种酒对光线最敏感,酒窖最好不要有任何光线,特别是日光灯更容易造成 酒的变质,产生还原变化,散放一股难闻的味道。 王宏文心领神会。他幻想买下一座法国南部的古堡,无意之间发现酒窖隐藏的 佳酿,想象自己不正是手持蜡烛,走进幽暗的酒窖的? 专家比喻葡萄酒像海绵,周围的味道都会被吸进去,酒窖的通风设备很重要, 慎防霉味糟蹋了好酒。他把温度、湿度调到最理想的程度,开始观察摆酒瓶的架子 是否稳固,他建议王宏文放弃传统平放酒瓶的方式。 “最好是把酒瓶摆成四十五度,而不是平放。” “为什么?” “你的这种摆法——传统的平放,为的是使葡萄酒和软木塞接触以保持湿润, 如果软木塞干燥,收缩了,拴不紧瓶口,会使酒氧化——” 王宏文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亚伯特,”法国人叫他的洋名,“最近我们酒庄发现,留在瓶中的空 气会造成酒流出瓶外,平放的摆置法只会增加这种效应,所以,最好的角度是四十 五度,斜斜的,让软木塞同时和葡萄酒,以及瓶中的空气接触,避免氧化和外溢的 危险。” 葡萄酒怕震动,尤其是有年份的酒,一听到台湾地震频频,连王宏文也束手无 策,法国专家耸耸肩,做出听天由命的表情。 王宏文大华城别墅的酒窖,经过法国专家指点改正的消息一传出,几个相熟的 朋友缠着他开放酒窖,供他们取经,顺便欣赏王宏文这次从巴黎带回来的艺术品。 一行人鱼贯步出占地颇广的酒窖,以二世祖密友自居的朱律师抢到前头,充当 第一次来访者的导游,带领参观别墅内部。 从门口半圆形的挑篷进入,两大扇玻璃门各浮雕着新艺术风格的美女,头戴花 冠,双眼微合,长发与衣袍翻飞,纤纤玉手持着一支长梗的百合花。 “这是法国大师拉利克的设计,香港帝苑饭店的西餐厅那两扇水晶玻璃门,也 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 “哇塞,拿水晶玻璃来做门……” “美女手中拿着百合花,够唯美吧!”朱律师转向两位女客,“新艺术的画家 这么一画,结果当时欧洲爱美的女士,争相拿一支百合花赴宴会,出现在社交场合 ……” 听得两位女客极为神往。 沿着楼梯擦拭得雪亮的铜扶手往上走,进入大厅,粉蓝、奶油色、深紫相间的 软性色调,客人们有如耳听轻音乐,滑着舞步,目不暇接地一件件看过去,金碧辉 煌的油画、精绝美绝的镶嵌画、烛台镜饰、波希米亚的彩色水晶雕塑、金银、半宝 石的饰物、造型线条极富装饰意味的家具桌椅、地毡…… 触目这一屋子华丽豪奢的摆设,使财经报的采访主任联想到另一个华丽至极的 装置,他到布拉格旅游,参观艺术家穆夏生前住过的房子,导游形容为“全城最美 丽的房子”。 捷克艺术家穆夏在上世纪末到巴黎求艺,正巧赶上Art Nouveau 新艺术潮流的 风行,他为红伶贝茵·哈特设计的剧展海报风靡一时。穆夏拿新艺术登峰造极的各 种装饰品,布置他布拉格的家,难怪被誉为最美丽的房子。 采访主任立在阳台,反背着手扶着形状如花卉藤蔓缠绕精致的铁栏杆,面对一 屋子的璀璨精美,情不自禁地赞叹: 这座别墅,会是全台北最美丽的房子吧! “大主笔,别在那里做文章了,进来喝酒吧!” 咬着雪茄的王宏文,把阳台上的采访主任拉进客厅。 朱律师递给他一支蜡纸包的哈瓦那雪茄。 “卡斯楚抽的牌子,葡萄酒搭配雪茄,一种完美的结合!” 扑鼻一股焦香的烟味。 王宏文却向侍立一旁的调酒师吩咐一杯古巴特产的兰姆酒。 “来,试试另一种更酷的结合!” 客人们学着他吸一口雪茄,搭配一口兰姆酒。 “同样是古巴的土壤、气候生长制造出来的,怎么样?尝出味道没?” 众人用心品尝,吃惊地发现原料的特质,虽然经过加工再造,却能够原味如实 反映出来。焦糖味甘甜的酒,搭配烟熏的干草味,两种应该是截然不同的风味,交 融在一起,却合奏出一曲嗅、味觉享受的交响曲。 唐装打扮,蓄着张大千式长髯的字画收藏家,徐徐喷出一口烟,感慨道: “咳,禅宗教人要活在当下,把握住当前这一刻,有道理!一顿美食、一瓶好 酒、一支香喷喷的雪茄,活着就为了享受,何必瞻前顾后,耽误了现在……” 采访主任附和: “萧老说得极是。西方唯美主义的文人古尔孟,拿葡萄来比喻人生,他说:早 晨还酸,傍晚又太熟了,正午摘下最可口……” “那就正午摘吧!” “对极了!” “说到赏心悦目……” 王宏文取过一只摆放珠宝的首饰盘,向两位不抽雪茄的女客展示他这次从巴黎 带回来的古董首饰。黑丝绒的垫子上,一件件镶工精巧、造型奇特的饰物,引得女 客们连声赞叹。 她们双手捧着珠宝,就着那一盏著名的第凡纳彩绘玻璃灯罩下的光,逐一细赏 一件件设计性极强,巧夺天工的珠宝工艺;钻石镶嵌的孔雀,羽毛是发亮的珐琅, 黑珍珠蝴蝶的胸针,当中是个赤裸的女人,蜻蜓的双翅透明如薄纱…… “哇,美死了,送给你的哪一个女朋友呀?” 女客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问。 王宏文咬着雪茄:“你们说呢?用分配的,怎么样?” 两个女人白了他一眼,低声咬着耳朵,笑成一团。 “用分配的,那很公平呀,”朱律师凑兴,他数着黑丝绒上的珠宝,“一共有 八件,王兄,是不是每个女朋友一件?” 一阵哄笑。 “咳,女人,”张美食家拿雪茄的手一拂,“女人太麻烦了,还是吃比较实在, 香槟配乌鱼子,勃根第红酒配鱼翅、夏多奈白酒和生鱼片吃,都是人间美味,晚上 沾王兄的光,又多学了一样,抽哈瓦那雪茄喝古巴的兰姆酒……” 美食家庆幸生在现代,才有这些享受,比他的祖先有口福。明代权相张居正 “……牙盘上席,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 “你的老祖宗山珍海味犹嫌不足,你老兄可是吃遍天下美食啊,怎比得上你?” 说得美食家心花怒放。 “王兄,听说这次在欧洲大有斩获,收藏到博物馆级的极品,”说话的是名重 一时的西洋艺术史教授,“给我们开开眼界吧!” 王宏文依言,从里间捧出一幅油画,放到落地窗前的画架上,摆好角度,人一 离开,众人眼前一花,一阵目眩神迷,宝蓝、赤金、红紫等鲜艳缤纷的色彩,与漩 涡型、几何三角型、螺线性线条交织,装饰而成,富丽复杂至极的画面。 “天啊,奥地利古斯塔夫·克林姆的作品!” 艺术史教授一声惊呼。 字画收藏家捋着长髯,趋前研究: “这洋人在画上放了什么东西,闪得我眼花,不会是我老眼昏花吧?” “萧世伯眼力够毒的了,”艺术史教授说,“古斯塔夫·克林姆是奥地利新艺 术的主要画家,他喜欢用昂贵的材料当装饰,在画上用黄金、银、半宝石,艺术史 家对他高人一等的装饰天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客人们哗然,一拥而上,争着看这幅金雕银砌的油画,在找寻画里的金银宝石 过程中,逐渐从缤纷复杂的构图里,拼凑出画家的主题: 一对拥抱的男女。女人双乳裸裎,头微仰,双目紧闭,脸上洋溢着浪荡的魅力, 性高潮的刹那紧张,男的把头埋在女人的鬓边,沉陷在爱欲之中。被欲望驱使,追 逐官能逸乐的男欢女爱情色场面。 艺术史教授推断这幅画属于克林姆晚期的作品,风格接近建于一九O 五年的史 托克雷皇宫的那两幅壁画。 “皇宫餐厅那两幅克林姆的壁画,《期待》与《满足》,同样是性爱的主题, 画家充分运用几何形色彩装饰功能的特色,画中的人物除了脸部、手部和某些细节 与花纹之外,”艺术史教授说,“几乎都用金、银、铜、珊瑚、螺钿等贵重材料镶 嵌而成,代表了维也纳工艺的巅峰。” 教授结论道: “就笔触风格、人物造型,特别是大量的运用贵重材料装饰,王兄这件收藏, 可真是克林姆晚期的精品!” 参观过史托克雷皇宫的客人赞同了教授的观点。 “遗憾的是,那两幅大壁画粘在墙壁上,摘不下来——” 另一位客人接口: “摘得下来,一定给王兄搬回来了!” 王宏文听了,咧咧嘴笑笑,从咖啡桌拿起一本精装的拍卖目录,递给艺术史教 授: “芭芭拉·史翠珊把她马拉布别墅的收藏拿出来拍卖,你看看!” “那个女明星,她收了不少Art Nouveau 、Art Deco的作品,还蛮有名气的!” “在哪里拍?” “纽约。九月下旬吧!” “多巧,名酒拍卖一结束,刚好飞到纽约参加拍卖,时间配合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