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名酒拍卖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为了造成轰动,采访主任亲自策划一个别开生面的试酒会,招待媒体记者,先 行为拍卖会热身。试酒会订在八月三日。 “现在,杨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在八月三日以前恢复嗅觉。” 两个月来,杨传梓医生终于得到答案。 拍卖会上的至尊尚在找寻。吕之翔说,有关拉菲和彼德绿两个酒庄的文字资料, 早已装订成叠,散发给有志品酒的媒体记者,消费时尚版的专栏作家。 拉菲酒庄是十三世纪法国贵族以他的姓氏命名,后来传到有“葡萄酒王子”之 称的尼古拉王子,一九四七年英女王伊莉沙白二世订婚所用的酒,也是六十年代白 宫的杰奎琳·肯尼迪的最爱。 吕之翔对拉菲酒庄显赫的家世了如指掌。 “彼德绿酒庄更不得了,”他把读来的讯息与杨医生分享,“这酒庄以耶稣第 一个门徒彼得命名,酒庄葡萄树的平均树龄是四十岁,采收葡萄的时间只有在下午, 为的是让早晨的阳光把前夜的露水晒干,如果碰到下雨,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雇直升机来吹干整个葡萄园!” “这么夸张,是故意搞噱头吧?” “彼德绿还有一个特色,酿酒时,不断地换橡木桶,让葡萄汁吸收木材的香味, 使酒香更复杂,”吕之翔打个比喻,“这种独门的换桶功夫,好像是武侠小说的人 物,杂学各派武功,最后自成一代大侠!” “葡萄酒学问真这么大,我还以为……” 杨医生欲言又止,吕之翔却陶醉在其中。 “太迷人了,杨医生,你知道吗,欧美不少学有专长的人,一旦迷上葡萄酒, 干脆抛弃本行,跑去酒庄学酿酒,日子过得好像天堂般的快乐。” 芝加哥大学有位教希腊文化史的教授,突然把书本一丢,跑到加州那帕山谷的 酒庄,从最低的土壤分析师干起,结果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在游艇庆祝里根总统结 婚纪念用的酒,就是出自这人后来开的酒厂。 这是吕之翔从葡萄酒专书读到的酒痴轶事中的一则。 “你刚才说过,伊莉莎白女王订婚的酒,是哪个酒庄的?” “拉菲酒庄,在法国波尔多。教授改行当酿酒师,是在美国加州。”吕之翔回 答。他又举另一个例子: “也是美国人,滑雪的奇才,奥运选手,这位老兄是摩门教的信徒,杨医生, 你知道的,信摩门教的不准喝有颜色的水,像茶、咖啡、可乐等等都在禁止之列, 结果这位老兄背叛教会,跑到波尔多酿酒去了。” 说着,拿起诊所纸杯的水,喝水之前,先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这是吕之翔学 会品酒后所养成的动作,即使是一杯水,也习惯成自然,在他嗅觉扭曲失灵的时候, 也还是照样先闻嗅一番,再喝下去。 这种一杯在手,深深吸嗅陶醉其间的神态,吕之翔是从宏亚企业继承人王宏文 那儿学来的。那一回世贸联谊社的雅集,吕之翔注意到二世祖王宏文把长长的鼻子 放入高脚水晶酒杯,眯眼深深吸嗅,那种专注而享受的神情,成为他模仿的姿态。 杨医生禁不住好奇,向吕之翔请教葡萄酒的奥妙及品饮之道。于是,医生和患 者在窗帘深垂的门诊室,促膝大谈起饮酒经。 吕之翔倾囊相授。先从酒杯讲起: 品饮香槟、红、白酒,酒杯的大小、形状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可影响葡萄酒的 香气口感,入口后的感觉与余韵。 “你以为我故弄玄虚?杨医生,一点也不。” 吕之翔振振有词地举例说明:“有一种宽杯阔口的香槟杯,早已被淘汰了,杯 口宽阔,会使汽泡散失太快……” 杨医生无肉的脸突然涨成猪肝色。昨天他才从量贩店买了两只减价的香槟酒杯。 他其实只需一只,为了不让售货员感到奇怪地多看他两眼,才买了一对。香槟杯杯 口宽阔开敞,形状正如吕之翔所形容的。 上高中时,杨医生在屏东的电影院看好莱坞的歌舞片,女明星躺在浴缸洗泡沫 澡,一边引吭高歌,从堆起云涌的泡沫中,伸出一只美丽的玉手,握着的香槟酒杯 的形状和他买到的一模一样,杨医生为此还沾沾自喜,以为捡了便宜。没想到这种 杯型已经落伍,遭到淘汰,难怪放在量贩店减价出售。 “郁金香型的杯子最适合喝香槟酒,杯身细长,杯口向内缩,才可使酒香凝聚。” 杨医生听了,无法不觉得有道理。 吕之翔继续发表他的酒杯经: “习惯上,红酒的酒杯要比白酒的稍大一点,而且杯口要比白酒的略为开阔, 这样可以增加酒与氧气的接触面,特别是喝单宁强、酒精量稍高的卡本内·苏维翁 葡萄酿的酒,不过也有例外——” 吕之翔本想解说得更具体些,像他在品酒班上课一样,然而,光凭一张嘴,没 有酒杯实物比较,他无奈地草草结束酒杯的演说: “杨医生,记住一个观念,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白酒杯并不一定杯口 不能开阔,比如喝瑞丝林白酒,它酸度较强又带蜂蜜味道的,就必须用杯口微岔的 酒杯……” “这又是为什么?” “杯口微岔,可以把酒导入舌尖,先流到舌头的甜味区,这样一来,可突出果 香味,降低酒中的酸味。”吕之翔又加了一句,“德国生产的冰酒,则用甜酒的小 酒杯最适合。” 他说他最羡慕获有法国文凭的品酒师,出席品酒会,拎着一个漂亮的木盒,一 打开,里面一套大小形状不一的酒杯,试哪种酒就取出那一只杯子。吕之翔真想拥 有这一套行头。 “杨医生,报社我不想呆了,最近有点得了职业倦怠症,等我鼻子好了以后, 我想申请加入国际葡萄酒协会的研究旅程,花半年时间,跑遍全球五十几个酒产区, 到各个酒厂品饮几千种不同的葡萄酒……” 吕之翔悒悒地叹了口气: “等我恢复了嗅觉……法国的唐·斐利农神父,他酿的香槟,就用他的名字命 名,神父和路易十四法王同年同月同日生,晚年眼睛瞎了,还可以靠舌头、鼻子来 试他的香槟。” 说到这里,吕之翔神色黯然。 “你不要说,我还真羡慕斐利农神父,虽然眼睛看不见,杨医生,他可还闻得 到香气,也尝得出美味……” “人到了四十五岁以后,像我一样,味蕾的更新就不再像年轻时那么频繁,” 杨医生以他所知的医学知识安慰他的患者,“随着年纪增长,上颚会老化,需要强 烈的味道才有反应,我的味觉也渐渐迟钝了!” 为了让吕之翔试酒时可闻到酒香,杨医生决定用一种美国进口的药,叫类固醇 普列得尼松(Predhisone),这种药的效用是可缩小嗅觉神经附近的肿胀,副作用 是抑制免疫系统,还有一经停止服用,嗅觉再度减弱。 吕之翔答应一试。 2 台北市南京东路、森林北路一带,从前被称为“三板桥”,因早期的居民在一 条大水沟上,用三块木板搭桥通行而得名。 三板桥的对面,昔日为日本人的墓地及神社。日据时代一共有二千五百位日本 人的尸骨埋藏于此,其中包括第七任总督明石元二郎占地两百坪的墓园。根据日本 人的记载,明石总督在任期中死于日本福冈,后人依据遗嘱,将遗体移回台湾安葬, 当时是一大盛事,墓园之壮观,除皇族之外无人可比拟。 一九四九年,来自山东的军人为了宣传反日情结,索性就在这两千多座墓堆上, 筑建了他们的家,成为来台后的落脚之处,过起了人鬼共枕的日子。老兵拿日本鬼 子的墓碑当门槛,故意把公共厕所盖在神社旁边,把总督陵墓外的牌楼用来晾晒衣 服。 人鬼共枕半个世纪之后,这一大片公园预定地上的违章建筑,在经过两天紧锣 密鼓的拆除下,全被怪手夷为平地,林森北路两边出现两大块空地,五十年来难得 一见的空旷。一片残瓦砾土堆中,徒剩明石总督陵墓前的鸟居矗立,这座二公尺高 的石柱形牌坊重见天日后,在瓦砾堆中格外醒目。 鸟居下的缝隙中,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长出了一根根直挺挺的绿色根茎,足 足有一英尺高,茎的顶端开着五六片边缘起皱的花,花瓣向外翻卷,火红向上的花 看起来像一双双掌心向上的手,向老天祈愿求福。 开在坟墓旁的天界花,最早出现在佛经,称为曼珠沙华,来自《法华经》: “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意即开在天界之红花,因为与死亡关联颇深,一般称 它为彼岸花,死者的世界就是彼岸。 约定了治疗的日期,送走患者,杨医生把那张写满品酒要诀的病例放到一边, 光是酒杯就有这么多穷讲究,杨医生颇不以为然。酒的单宁接触到氧气,香味变换 出各种层次,他照吕之翔口述的记下,果香之外,还有烟熏、动物、蕈菇的味道, 葡萄酿的酒,哪里生出这许多味道? 杨医生喝酒是为了忘忧。躲到酒里痛醉一场,使他感到酣畅,所有的不快乐都 从眼前闪过,稍纵即逝。酩酊之际,一切都只是梦一样的幻象。酒精为他干涸灰暗 的心灵着色,把他带到斑斓彩色的境地,使他如登天一般的快乐美好! 每一次杨传梓医生从一场痛醉中清醒过来之后,心中不无期待着缠绕他、令他 痛苦不堪的忧郁症状会跟着消失,就此一去不复返。他读过一个令汉堡大学的精神 科医生们束手无策的个案,罹患忧郁症的少妇,严重到必须强迫喂食以维持生命, 多年后,有一天醒过来,突然不药而愈,在庆祝新生的宴会上,她向自己举杯: “我的人生刚开始!” 杨医生不敢奢望他的新生。自从高二那年,他亲手制作的飞机模型的翅翼、轮 子被母亲撕毁、踏扁之后,他便觉得失去生命大部分的意义。 酒神戴奥尼修斯的伴侣,智慧的森林女神席纶纳斯可怜人类朝生暮死,这位半 人半神的女神说,最好人类不要出生、存在,应该归于无物,要不早点死去。 杨医生也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经历过一次吃下死亡的可能性。 仲春时节,他随着诊所的同事到福冈赏九州天暖早开的吉野樱花,吃河豚宴。 一行人下榻博多运河城五星级的凯悦饭店,房间既舒适又富设计巧思。 同去的一位年轻医生,未婚妻家里答应陪嫁一栋郊区的别墅,正在装修。年轻 医生一进凯悦房间的浴室,立刻掏出本来要拍樱花的相机,猛拍了两卷胶卷,从抽 水马桶、浴缸、浴帘的颜色图案,镜子的形状到毛巾架、香皂盒……无一漏过,准 备回台北交给装修公司,把原来的浴室整个打掉,全部比照凯悦的样式。 当天晚上,一行人到河边古风木桥畔的餐厅吃福冈著名的河豚席。餐厅四处悬 挂一只只圆鼓鼓、状似可爱却有剧毒的河豚标本做号召。在海里为了自卫,河豚吞 进大量的水,使自己鼓涨到掠食的海中生物无法把它当作食物吞咽下去。 河豚的自卫也会令掠食者免于一死。它的皮层、卵巢、肝脏、肠子都含有剧毒, 把它吞食下肚的,无不当下毙命。 杀河豚的师傅没有在期待中出现,像传说中的先由他试吃后,没中毒,再分给 食客。杨医生微感失望,但丝毫无损同事们的兴致。 杨医生坐在一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烫热的日本清酒,第一道切成薄片盘成花朵形 状的河豚生鱼片上桌,众人哗然。 杨医生夹起切得薄如纸片透明得像胶的鱼片,望着店里悬挂的河豚标本,想象 不出是取自哪个部位。吃到嘴里,脆脆的,虽有咬劲,除了腥,尝不出味道。 河豚肉吃起来应该是清淡微甜,中了毒的症状是眩晕、唇舌麻痹、呼吸困难、 抽筋、浑身仿佛有虫爬过发痒、呕吐、瞳孔放大,最后陷入昏迷,死亡。有些杀河 豚的师傅,故意留下少许的毒,让食客吃了,唇与舌微微发麻,极轻微的中毒,感 受一下拚死吃河豚的悲壮况味。 杨医生没有吃下死亡。他与死亡擦身而过。 一桌子的食客毫无异状地享受最后一道河豚粥,酒足饭饱地离开餐厅。 走下古风的木头小桥,沿着河边早开的吉野樱漫步,杨医生不想回饭店,随着 同事绕过运河城,沿着垂挂一墙常春藤的“地球漫步”,走过“月光大道”,来到 “星光中庭”,水珠不断地从水滩飞溅而出,带着酒意微醺的杨医生,一时之间, 以为置身外太空。 喷泉的水突然改变方向,朝着他喷了一头脸,杨医生这才清醒了些。一行人走 出长长的运河区,有位来过福冈的同事,把他们带到距饭店不远的红灯区,去参观 那栋著名的建筑——尊屋,Hotel Le Pallzzo. 意大利后现代建筑家阿多·罗西把西方以希腊神庙古典主义做一个整合再探后, 重现昨日,与三位日本设计师盖了这座富有设计艺术创意,争议性的建筑。 建筑在垫高了的平台上的这栋红色尊屋,从厚实的基座拾级而上,予人朝圣希 腊神庙的感觉。尊屋入口的柱廊,立面的圆柱窗楣、屋檐的线条等于对希腊古典建 筑的重新排列组合。 这栋月光下,仍看得出是栋火红的,燃烧着爱之火的建筑,最特别的是正面突 出的坚实圆柱之间,却是完全封闭的,并不设窗户,也不见任何空隙。 杨医生不自觉地推开入口玻璃旋转门,大堂内切割成几何图形设计,弥漫着紫 红色情的光晕,柜台一对日本男女,男的正在结账,穿细跟高跟鞋的女人闲闲地站 在他的身后,毫无古诗里“青门送别泪涕收”的不舍。 旅馆大堂的三面墙挂着三角、半圆等几何形状的钟,时针分针滴答地响,缓慢 移动。这是一个按时间计算的爱之旅馆,只要准备好大把钞票,就可以携带认识或 不认识的伴侣搭电梯上去那封闭、没有窗户的房间,享受论时计算的情爱。 最拿手的厨师,清理河豚时,会留下少许的毒素,让食客吃了,产生最轻微的 反应,增加情欲的亢奋。 同事们回凯悦休息后,杨医生独自踏着月色又回到尊屋,竖起衣领,在垫高的 平台上来回踱步,想象火红的神龛似的建筑内燃烧着的狂爱激情。 杨医生很遗憾至今未曾踏足希腊,酒神戴奥尼修斯的故乡,他想象女祭们在野 地山林间酣歌热舞,饮酒作乐,追赶酒神鲜花装饰的战车,狂奔发酒疯,得意而忘 形。他对春风一吹,葡萄绽出新芽,为期五天庆祝酒神节的狂欢更有无限向往,恨 不得在那毫无节制的杂交纵欲中,达到醉狂忘我之境。 福冈的尊屋,设计的灵感来自古希腊的神庙,被用来做论时计费的色情旅馆, 台北的建筑师,索性将两千多年前的希腊神庙比例精准照原貌移植过来。 古希腊时代,只准信徒在外头举行仪式膜拜殿内供奉的神像的神圣殿堂,到了 二十世纪末的台北,变成特种行业的标志。 台北街头那招惹目光的光滑或槽刻的柯林式、爱奥尼式大理石柱内,不论白天 或夜晚,都弥漫在桃红色的烟雾里,柜台旁的楼梯一步步往上,愈往上去愈幽暗, 论时计算的房间,永远垂着厚厚的窗帘,窗帘后没有窗,而是一堵墙。 偷情寻欢的男女见不得光,不需要真正的窗,一堵密实的墙,令他们觉得隐秘 而且有安全感。 杨医生仰望林森北路一栋希腊式列柱的宾馆,从外观看不出窗户只是虚有其表, 实为虚设,与福冈的尊屋有异曲同工之妙。杨医生观察着进出宾馆,行动不见得鬼 祟隐秘的幽会男女,随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步上柜台旁的楼梯,走进幽暗的房间的,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杨医生想。 他的妻子吴贞女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