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植物园的布政使司文化馆举行“台北古地图展”,开幕那天,由中正区一位过 百岁的人瑞,把一幅古地图传递给国小一年级的学生,象征历史的传承。 古地图的展览呈现了荷兰、清朝、日据时代所绘制的珍贵地图,按照历史发展 时期,不同功能的多种地图对照,展现台北市变革及地区特色,使观众了解由古至 今的发展过程。 民政局同时安排户外导览活动,由专家带着有兴趣的民众按图索骥,捧着老地 图把台北的百年老街、庙宇城墙、聚落河港走上一遭。 老城区西边的心脏区,金山南北路与八德路的交界,一座灰色的、又高又直的 烟囱擎天屹立,城市中不容忽视的地标——公卖局华山酒厂熄灭已久的古老烟囱。 华山酒厂的被废弃以及重新发现的过程,可称得上是世纪末的都会传奇。 距今有八十年历史的酒厂,最早为日本人私营的芳酿株式会社酒造厂,后来被 日据政府收买,制造米酒和各种再制酒。光复后,成为台北第一酒厂。十年前,因 水质污染,无以克服,公卖局将酒厂迁至林口,华山酒厂任其荒废,在台北闹市中 心,无声无息地沉寂了下来,只有那座灰色的烟囱在逐渐破败建筑群中依然倔强地 挺立,不肯被世人遗忘。 一直到几个国外回来的艺术家,为了在人满为患的大台北寻觅一个装置艺术展 场,自愿到都市发展局当义工,目的是协助清查荒地的名册,很偶然地找到这个被 废弃的酒厂,虽然已圈定为一个机构的新址,由于上百亿的工程费过于庞大,至今 仍为迁址而争议未决。 艺术家们按址前往探勘,酒厂以高耸人云的烟囱为中心,占地三万平方公尺, 荒烟蔓草中,仍可一窥昔日的规模。 礼堂、研发室、会议厅等都是二层高的水泥楼房,厚实的墙,是日本九宫格式 的建筑风格,二楼开有巴洛克式的高窗,用来采光通风。 储存酒的仓库,一排过去共有五座,尖顶屋檐下,开着半圆形的窗棂。 闹市中藏着一个占地广阔的废墟,不仅被艺术家们惊叹为装置艺术最理想的空 间,接踵而来的小剧场导演,对破败的厂房的第一个印象是: 有这样的场地,戏已经成功了一半。 也就在同时,公卖局把酒厂前的空地暂时租给当地的里长做停车场,围墙在一 夕之间打开,整个废弃的酒厂暴露在台北人的眼前。 艺文人士手拉手,在倾盆大雨中走上街头游行,争取这块闲置已久的公有地。 他们认为只要在硬体部分,如屋顶、窗棂等加以修缮油漆,华山特区可以变成一个 与城市生活结合,多元艺术文化的展演空间。 于是,开始连署争取这块保有过去空间记忆的场地,打出“台湾的庞毕度中心 不是梦”的口号,希望华山特区可效法巴黎的庞毕度中心,它从本世纪初巴黎最大 的果菜市场,变成今日骄人的艺术的心脏区。 公卖局较之当年巴黎果菜农公会更为强悍,明令禁止表演艺术团体利用废弃的 厂房作为演出的场地,威胁倘若强行演出,将派警察驱离,使得剧团求助有关人士 庇护等等,闹成新闻。 时至今日,进驻特区的行政人员,与里长之间的明争暗斗,犹是方兴未艾。 吕之翔第一次踏足华山艺术特区,是慕《酒神的黄昏》这剧名而来。他珍藏了 一幅希腊酒神神庙的照片,筑建在亚历山大帝向宙斯祈福之处,酒神戴奥尼修斯的 金发束着葡萄藤做成的发带,手执绕缠着葡萄藤花环的神杖。 吕之翔带着崇敬凝视挺立于一片光辉之中的酒神,决定不久之后启程前往酒神 的故乡,到希腊Dion膜拜戴奥尼修斯的神殿。 雅典也有一个以酒神之名命名的露天剧场,歌剧《莎乐美》的电视转播,爱琴 海夏天的夜晚来得很迟,开演时,蔚蓝色的天空仍未全然褪色隐去,只转为淡淡的 浅蓝,前两排的贵宾席上,长裙拖地的仕女围着貂皮披肩端坐欣赏歌剧。 吕之翔对《酒神的黄昏》一剧充满了憧憬。 那个时候,他初尝红酒的妙处,连带地讲究起生活的格调,开始追求精致的品 位与情调。在可口可乐、汉堡、炸鸡等快餐文化的袭卷下,吕之翔担心自己也不能 免俗,喜欢人造的口味,离开真正的味道愈来愈远。 他力图把逐渐麻木了的味觉、嗅觉找回来。葡萄酒复杂细致的香味、口感,对 吕之翔而言,是一种挑战,一种感官的新发掘。每一次的品饮,都会把他带到探险 之境,他努力把鼻子愈磨愈尖,舌头愈练愈刁,使他得以在品酒无边的丛林有所新 发现,能够将瞬息万变的酒,喝出精彩乐趣。 那个时候的吕之翔,正处于嗅觉、味觉的巅峰。邱朝川的公司联合几家主要的 红酒进口商,由吕之翔任职的报纸主办举行品酒会,邀请几位酒国中众望所归的品 酒师,选在午餐前味觉最敏锐的时刻,试饮四十种不同品牌、产地的红酒,就香味、 口感、颜色来评断优劣。 吕之翔心仪这种仪式,跟在品酒师后面试饮。每试一种酒,先举杯放在鼻子下 深深嗅闻,再细啜一口,含在嘴里,感受味道,并不吞酒入腹,而是把它吐在吐酒 筒内,让酒香在口腔内盘旋。给分是以几颗星计算,品酒师还在结论那一栏记下心 得。 评完一瓶,以矿泉水漱口,咀嚼无甜无咸的法国面包,清除味觉,再试另一种 酒。品酒结束后,计算得分,获吕之翔青睐的那几种酒,赫然也在几位品酒师的首 选之内。吕之翔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 路过八德路日光灯亮如白昼的一排电脑商店,穿过金山南北路的路桥,他在一 大片停车场的后面,找到挂着“华山艺术文化特区”旗帜的灰色旧楼房。剧场在二 楼,楼梯口暗暗几不可辨识,草创的华山特区,一切因陋就简,连电都没有,吕之 翔脚底磨着地,一步步试探前行上楼,碰触到楼梯的扶手,扑鼻一阵灰尘,愈往上 愈幽暗。 吕之翔走进了一个没有光源的世界。 摸索着上了二楼,走廊的另一端开着自动发电器,光圈小而微弱,照得周围鬼 影幢幢,吕之翔回头望着楼梯间的墙,油漆层层龟裂,褴褛地垂挂,残破而狰狞。 剧场没有舞台,徒具四壁,一种废弃的荒场气氛,粗粝的水泥柱撑着破败的屋 顶,使得荒芜的空间看起来更显得寂寥。四面的窗,玻璃、窗框俱毁,仅剩下一个 个窟窿,蒙上黑色布帘,摒挡停车场的霓虹灯,把本来已够闷热的夏夜,包裹得密 不透风。 没等戏剧开演,吕之翔转身下楼离去。 回到家,脱去所有衣物,站在莲蓬下冲洗沾了一身的灰尘。 2 名酒拍卖的新闻一经披露,立刻招致舆论界的诸多批评,反对者将之列为官商 勾结,从中牟利的又一明证。 熟读中国历史的文化观察人士,以古讽今,将王宏文奢侈斗富的饮宴之风,与 唐代耽酒的单天粹并论。这位唐朝的荆南节制在世时,贪爱杯中之物,日日呼亲引 友至家中豪饮,强迫客人以巨杯狂饮,非喝至酩酊狼狈,无醉不可归。 时人称单天粹的家宴为“觥筹狱”。 千年之后,台湾的红酒热潮,有如觥筹狱之再现,文化观察人士讥讽,倘若嗜 酒的单天粹死而复生,必定大呼过瘾,如鱼得水。 邱朝川在寸土寸金的东区开了一间歪吧,连带地经营中南美洲的雪茄,酒吧的 名字是由几个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加起来,长长的空间,设计得像个画廊,白墙 悬挂台湾中生代画家的抽象画作品。 坐在一幅极简主义的画作下,邱朝川血色红润的嘴唇咬着一支大雪茄,一见到 吕之翔,摸摸他刚剃过的小平头,拿下未曾点燃的雪茄。 “咬着好玩,摆样子!” 滴酒不沾、也不抽烟的邱朝川咧咧嘴。递给吕之翔一份打好字的文稿,轻描淡 写地告诉他,美国生理医学杂志发表一篇新的研究报告,强调要喝“对”的葡萄酒 才会对心脏有益。 “什么叫‘对’的葡萄酒?” “必须用橡木桶酿造,而且酿酒的方法是把整串的葡萄,连梗带皮放到橡木桶 发酵,”邱朝川回答:“酿出来的酒才会含有一种黄酮类,具有扩张动脉的功能, 反正你自己看吧!” 就着台桌上的一盏灯,吕之翔读道: 葡萄皮中的重要血管扩张物质有单宁酸及橡黄素等,这些抗氧化物质可以抑制 血中的低密度脂蛋白对血管内皮细胞的破坏,大大减少血小板在血管中附着及产生 血栓阻塞血管,适量饮用红葡萄酒,可减少冠状动脉阻塞性疾病患者的死亡率。 “加州葡萄酒的进口商这下可惨了,”吕之翔不无幸灾乐祸地,“美国人爱创 新,又以市场为导向,喜欢用不锈钢桶酿酒,产生不了对心脏有益的黄——黄什么 ……” “黄酮类物质。” “管他什么冬冬,邱董,你从波尔多进酒,一定是遵照传统古法,在橡木桶酿 酒,不是吗?” 邱朝川没回答他,话题围绕着葡萄皮。 “这篇报告把葡萄皮当宝,像白酒先去皮再榨汁发酵,等于把扩张血管的物质 都去除了。即使保留了葡萄皮,整串或先榨汁再放到不锈钢桶发酵,也酿不出‘对’ 的葡萄酒。” 研究小组拿各酒厂的酒去化验,列出一个名单,几家波尔多的酒庄,和西班牙 的巴洛罗酒厂都在“对”的名单之上。 “邱董,与你合作的酒庄不在名单上?” 邱朝川摇了摇头。 “手工做的橡木桶,很费人工,而且几年就要换一次,很不经济,酒厂为了减 低成本,改用大型的不锈钢酒桶,已经用了好几年了……” “喝红酒可以喝出健康!” 南京东西捷运站的广告,也不管夜有多深,兀自闪亮着。 吕之翔的状态日益恶化,到后来连视觉也起了变化,周遭失去颜色。 电视报道台湾周围的海域生态,因为严重污染破坏,渔民丢弃的破渔网,倾倒 大量的水泥,覆盖了原本绚丽迷离的珊瑚。死亡的珊瑚礁白化,变成一座怵目惊心 的海底坟场。 潜水员伸手稍稍碰触,死去的珊瑚礁,扬起一股白色的粉末。白茫茫的一片海 底坟场。 他夺门而出,开车乱闯,心中一团漆黑。 有一个去处,最适合他此时的心情。六张犁的乱葬岗。 踏着荒草蔓延的土阶,一步步上去,黯淡的星光,晒着一座座久已无人照拂的 荒烟墓冢,回头望废墟样的大台北最后一眼,然后在荒冢墓丛中躺下,幕天席地, 最好就此不再醒来。 吕之翔发觉来到八德路,左边一排卖电脑商店的日光灯,亮如白昼,把街道都 照亮了,一座又直又高的烟囱,被遗弃似地孤零零伫立夜空下,吕之翔认出是公卖 局酒厂古老的旧烟囱,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华山特区。 呵,废弃多年的台北第一酒厂,还有什么去处比这废弃的酒厂更适合他此时的 心情! 酒厂被用来做停车场的空地旁边,“汽车专业美容”的霓虹灯招牌,使得吕之 翔不自觉地把车子驶进,滑入隧道洗车,水与泡沫铺天盖地包裹着车身,吕之翔有 一种伸手打开车门的冲动,让狂流袭卷,最好被冲到人车俱亡,不知所踪。 吕之翔梦游一般,从千层树旁那栋昔日酒厂的研发部,古风旧楼向废弃的仓库 走进去,触目一片荒凉。一丛丛的杂草,张牙舞爪窜出残破的门窗,黯淡的星光下, 有如狰狞乱窜的蛇窝。 他晃荡到储酒的仓库,墙垣倾圯倒塌,门面荒废成砾土,其中一间穹庐顶当中 破了个大窟窿,好似地球的臭氧层所破的大洞,星光从破洞筛进狼藉的屋内,映现 出破砖乱瓦满目疮痍,一座堆起如坟冢的装置艺术,上面耸立一个类似复活蛋的造 型,青色的星光下,似乎腾腾升起一股如雾如幻的烟雾,散发出一种诡谲的神秘仪 式氛围。 香炉里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吕之翔曾经盘腿坐在蒲团上,希望借着观赏不断 改变的烟形变化,可引气下行,镇静安神,把他带入冥想入定的境界。 叶香曾经把吕之翔带去参加一位香道大师的发表会,中国的香道是复古的另一 种流行,都会生活不可缺的享受。 叶香察觉到他心火炽盛,情志抑郁,说服吕之翔闻薰香的香气,如果是上等的 香材,她说,可对自律神经产生安定效用,观赏烟形的变幻,可修身养性,调整心 神。 脱鞋坐在蒲团上,香道主人先在一具铜香炉上铺上一层香灰,用一个八卦形的 香篆作模,印压出一个美丽的八卦图案,点燃后盖上香炉盖。青烟随着空气对流的 方向、风力曼妙变化,婆娑生姿,吕之翔闻不到丝毫香气,心却渐渐地静了下来。 结跏趺坐,静观烟形。 倚着铁锈斑驳的废水管,吕之翔跌坐到瓦砾当中,俯身捡起一张放大的底片, 映着星光,隐约可辨是昔日酒厂的鸟瞰全图,屋舍俨然,酿酒的烟囱擎天而立,应 该也是一件装置艺术。既然酒厂的荣光已然成为过去,只需留下底片供人凭吊,无 需冲洗出照片,反正辉光不再。 雨淋过的黑色底片,漫漶模糊,在幽暗的废墟里闪着光,鬼影幢幢。吕之翔想 到为了寻找他嗅觉失灵的病因,杨医生给他拍摄了一帧又一帧的X 光片,暧昧扭曲 的五官,败坏的口鼻,森然怪异,一如这荒废的酒厂。 吕之翔置身梦魇。 废铁管贴着一张戏剧公演的海报:“世纪末爱丽丝漫游仙境奇遇”。 海报上爱丽丝的脖子,被无限拉长,一头蓬松的乱发,睁着空洞鬼魇的大眼珠, 在酒厂废墟里漫游。她会有什么样的奇遇? 没有兔子。却有一只黑色邋遢的流浪狗,跛了一条后腿,半个晚上一拐一拐地 跟在吕之翔身后,像黑色的幽灵。 流浪狗趴伏在废土堆上,不远不近,睁着两只无告的圆眼睛,悲悯地望着吕之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