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莲儿到达白云石山庄
“不赞成!不赞成!我还是不赞成!”老玛丽在起居间的钢琴上、弹着赞美诗:
“我们将在河边相聚吗,”皱巴巴的手突然停住了,搭在泛黄的钢琴键盘上,右手
食指戴着一个厚实的圆滚滚的纯金戒指。
老布郎没有答腔。他坐在轮椅里望着大雨洗刷后青青的草地。背后墙上挂着胡
佛总统一张大像;他正好坐在那张像下面——那是他常坐的地方,从那儿可以望着
窗外春去秋来变幻不定的石头城景色:圆圆的山丘,圆圆的山谷,柔和得像《温柔
的九月》妻子的身子。他对面墙上挂着格兰·伍德的名画:《美国的哥特风格》—
—一男一女,清教徒似的小市民,两个全是长长严峻的脸,紧闭坚定的嘴,僵硬的
身子,瞪着两眼。男人额头出奇地高,只因他头顶秃光了,穿着无领汗衫,工字裤
,黑色外罩上衣,小小的圆眼镜,架在直挺的鼻梁上,拄着一根特大的三头叉——
十九世纪的勇猛庄稼人用来叉稻草、打野兽的那种叉子。女人平板板的头发,界限
分明地从中分开,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托出她两头尖削的橄榄脸。她穿着小白领
黑衣,胸口别个椭圆形象牙雕刻别针,小得几乎看不见,碎花围裙领上镶着一道细
齿的窄花边。那一男一女并排端端正正站在一栋美国垦荒时代的小木屋前面;小木
屋正面是一条条界限分明的木板,顶上突出尖尖的中古时代哥特式屋顶,正在那一
男一女两张尖削的脸之间。从女人肩上望去,可以看到小屋走廊角上摆了一盒秋海
棠——经过严冬仍然生机盎然的花木,必定是那女人精心精意培养的。
《美国的哥特风格》是布郎家三代人引以为荣的名画。画家就是爱荷华州人。
老布郎夸那张画描出了美国垦荒时代的精神面貌:虔诚,坚忍,正直,不屈不挠,
信仰上帝。老玛丽呢?很少同意老伴儿的意见,但对于《美国的哥特风格》,她完
全同意老伴儿的评语,甚至说它画出了往昔的美好时光。儿子彼尔二次大战后从中
国回到石头城,望着那张画说:“这简直就是美国嘛!是最好的反法西斯广告!苦
干的人民,心地善良,有棱有角,带着点儿幽默,还有点儿‘别惹我’的神情。”
女儿兰熙笑着说:“就是这两张山羊脸叫我害怕!我非离开石头城不可!”兰熙的
儿子彼利认为《美国的哥特风格》就是对美国社会的讽刺:保守,顽固,自大到狂
热的程度。
彼利从屋外走进来。“嗨,玛丽。嗨,布郎。”声音低低的,没有半点儿情绪
。
石头城的人全叫他布郎,连他外孙也叫他布郎。布郎本是他家的姓,是石头城
的石矿世家,现在没落了;石头城成了人烟稀少的“鬼城”。布郎在人们心目中,
就是石头城的美好时光最后一个遗民。
“你们好吗?”彼利加了一句。
“你们好吗?”老布郎笑了一下,中风歪了嘴,透着点儿自嘲的味道。
“我亲爱的彼利呀,人老了,可别问他好不好,只问他是不是更糟了。无事不
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吗?”
“老糊涂!”老玛丽叫了起来。“记性越来越不行了。今天是你儿子那个——
”她突然停住了。
“今天莲儿要到了。”彼利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我去接她吗?我的车子又破
又小,行李装不下。可不可以借一下你们的旅行车?”
“我再重复一遍,”老玛丽重重地说:“不赞成,不赞成,我还是不赞成!”
“你不赞成什么?玛丽。”彼利说。“不赞成我借车吗?”
“我知道,”老布郎开口了。“她不赞成彼尔在中国的女儿到石头城来。”他
顿了一下。“说实话,我也没把握。我就怕,骑在背上的猴子,摆也摆不掉了。但
是……”
“对不起,爹,”老玛丽打断了老伴儿的话。“你能肯定那个中国女人就是你
儿子的女儿吗?凭什么证据?儿子在中国死了三十几年了,从没听说他结过婚,更
没听说他有孩子!现在,突然钻出一个中国女人,叫你奶奶呀,爷爷呀!太荒谬了
!一年多以前,我们突然收到一个叫莲儿的中国女人的信,我回了信,说:‘对不
起,你搞错了!我们的儿子也叫彼尔,但他从没结过婚,在中国也没有私生子。’
她又来了信,仍然是奶奶呀,爷爷呀!仍然说她是我们儿子的女儿,她秋季进爱荷
华大学,读中美比较文学,免学费,要我们做经济保证人,还要提早来看我们。谁
知道她是什么人?我要她寄张彼尔的照片来,或者是,任何彼尔的遗物——我们也
要保证呀!保证她是彼尔的女儿。非常公平合理!她说:没有彼尔的照片,至于遗
物呢,来时带来。她到了爱荷华,决不拖累我们,决不取分文,只是要封公证的保
证信就行了。我干脆不理她了。老头儿要回信,要她来……”
“算了吧!妈。”老布郎坐在轮椅里无力地挥挥手。“别抱怨了!人都快到了
。这是我有生之年做的惟一一件冒险的事了。我是个老兵,彼利,你外公是个老兵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打过仗。我还有老兵的精神:不怕冒险,死而后已。莲儿到
石头城来,对于我来说,也是件冒险的事。我不像玛丽那么否定,但也感到很大的
心理负担: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制度——共产党制
度下生长的人,我们谈得拢吗?彼利,美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呀!”
“很对!”老玛丽连忙回应。
彼利耸耸肩,撇撇嘴,没有说话。
“信不信由你,彼利。我爱我的国家,爱我的石头城,爱我的家。多么肥沃的
黑黑的泥土啊!我坐在这轮椅里,闻着黑色泥土香,就觉得安全了。现在的年轻人
呀!彼利,对不起,我得告诉你实话:现在的年轻人,不要家,不要责任,忘根忘
祖。我,我,我,‘我’的一代!美国这个国家走下坡路啦!”老布郎转头看看墙
上挂的四平八稳胡佛总统像:“那个时代不会回来啦。”
彼利坐在沙发上,两手无可奈何地一摊,仿佛表示:说也说不清,也就不说了
。
老玛丽坐在钢琴旁边,怔怔望着钢琴台上半世纪前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年轻的
玛丽穿着高领束腰长袍,年轻的布郎一身黑西装、细格子衬衫、黑领结,背心纽扣
吊着金表链,两人端端正正并排坐在一张鸳鸯木椅上。玛丽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兰熙
;布郎抱着两岁的彼尔。彼尔胖乎乎的,头发搭在额前,两手摊开,仿佛迎接什么
:迎接未来?迎接世界?只因他两眼炯炯有神,张着嘴笑,更衬出眼前的彼利摊开
两手无奈的神情。
老玛丽望着全家福的照片幽幽地说:“这些年来,我好不容易把彼尔慢慢忘记
了,现在又想他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尔的死,至今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彼尔是一九四九年在南京学生运动的紊乱中给人打死的。爱荷华州议员要求国务院
做彻底调查,还没开始调查,共产党就占领南京了。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美国
人,都成了国家的英雄。只有彼尔,在中国内战中糊里糊涂死了。不管是谁打死的
,他是中国人打死的!要不是那个中国女人引诱他,他也不会死在中国!”
“玛丽,”彼利笑了。“你怎么知道是中国女人引诱你儿子?彼尔告诉过你吗
?”
“还用得着彼尔告诉我吗?中国女人,日本女人,韩国女人,越南女人,全是
那么一回事!彼尔即使在中国有个女儿,也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有什么错?”波利说:“妈呀,妈呀,我的爸爸在哪儿呀?爸爸到白
宫去呐——哈,哈,哈!”堂堂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就有私生子。”
“对,我记起来了。”老布郎说。那就是克利夫兰竞选总统时候反对派唱的歌
。”
老玛丽走进卧房,拿出一张莲儿照片,递给彼利。“彼利,你看看,她是白皮
肤?还是黄皮肤?这种黑白照片看不出肤色,中国连彩色照片也没有!”
“我不管她是什么肤色,玛丽。”彼利拿着莲儿的照片端详了一会儿:“她不
像美国人,也不像中国人……”
“我也这么说!”玛丽的劲儿上来了。“爹,你听见了吗?彼利也说她长得怪
!……”
“啊哈,玛丽!”彼利打断她的话。“我并没说她长得怪!我要说的是:她相
貌很特别,她的脸比美国姑娘细致、柔和;鼻子比中国姑娘挺一些,眼睛大一些。
玛丽,你瞧这鼻子,翘翘的鼻尖,有点儿挑衅调皮的味道,布郎家的鼻子——也是
我的鼻子,布郎家遗传给我的惟一标记。我敢说,她就是布郎家的中国姑娘!”
“实在滑稽!”老玛丽不服气。“布郎家的中国姑娘!”
“对不对?妈?”老头儿声音响亮起来了。“彼利和我的看法一样!几代人全
有我布郎的鼻子!彼尔的鼻子就是我传给他的!”他得意地咯咯笑了,仿佛彼尔就
在眼前。老头儿一把白色连鬓胡子快乐地闪动。
“但是,头发的颜色呢?眼睛的颜色呢?爹!”老玛丽说。“我们的儿子有一
头很好看的金头发,很淡很淡的金,软得像丝一样。他的眼睛是很淡很淡的蓝。这
个中国女人,你们瞧,你们瞧!黑白照片可把她头发、眼睛的颜色照出来了:黑色
!”
“黑得真好看!玛丽,”彼利无可奈何地对她摇摇头。“你是彼尔的妈妈,对
不对?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现在,”玛丽用手摸摸头。“当然是灰色啦。”
“以前也不是金色呀!”老头儿歪着嘴笑望着老伴儿,透着点儿挑衅调皮的神
情。“那个我可是很清楚。我和你同床共枕大半个世纪啦!”老头儿又咯咯笑了。
“你的头发是棕色!发亮的棕色。你的眼睛也是棕色。很诚实、很温暖的一双眼睛
。我就是看上你那双眼睛才娶你!”
老玛丽这回可笑了,眼睛笑成了三角形,肚子笑得颤巍巍的,一双点点黑斑鸡
皮的手搭在肚子上。“爹,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你不给我机会告诉你嘛!”老头儿认真起来了。“你一天到晚,罗罗嗦嗦,
唠叨不停。哪有我讲话的机会?我只好一天到晚看电视……”
“彼利,你听!”老玛丽指点着丈夫。“这老头儿!一天到晚抱怨!说我不管
他啦!说我做菜不好吃呀!说我半夜起来看电视吵得他睡不着呀!我也睡不着:不
看电视,于什么?”老玛丽越说越火。“现在好啦!家里来了个中国女人!我可不
能认她做孙女!我的儿子就是在中国死的!还不是为了中国女人!”
“妈,”老布郎沉沉叫了一声。“说话要讲道理。彼尔是在中国死的,不错。
一九四四年,他到中国去,是为了打中美共同的敌人——日本军阀。一九四七年,
他到中国去,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报导、研究中国学生运动。我不相信他是为了
中国女人才到中国去。”
“共产党占了大半个中国,他还不肯回来!兵荒马乱,谁愿意耽在那儿?还不
是为了那个酒吧女?”
“玛丽!”彼利有些激动了。“你怎么知道她是酒吧女?”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酒吧女?”老玛丽反问彼利,拿起桌上的报纸,向彼利抖
着。“你看!你看!仅仅越南,就有两万五千‘杂种’呀!妈妈不知到哪儿去了?
全要到美国来!中国,日本,南韩,越南,多少杂种要到美国来了,美国这一片干
净土要变‘黄’了呀!”
“我倒是感到很歉疚。”彼利说。“美国人在亚洲欠下的孽债!我们对那些孩
子应该负责的。”
“但是,”老玛丽指着报纸上的越南混血儿照片。“你看,这些越南孤儿已经
到美国了。我们在还债呀!每个孩子胸前挂着美国父亲的照片,这就是证据呀!那
个叫莲儿的,她有什么证据?”玛丽顿了一下。“爹,你为我想想,自从你中风以
后,我没过一天好日子,压力大,又害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玛丽泪
汪汪的。“我不能再有任何精神负担了。家里突然闯进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陌生的中国人!我实在受不了……”
“妈,”老头儿望着流泪的老妻,声音柔和了。“别难受,我是个老兵,死不
了。只要你和我一起撑下去。我就死不了。也许是人老了,瘫了,常常想到过去的
日子。彼尔死了三十几年了,我差不多忘记了。奇怪,最近我常常想起他,甚至于
梦见他——穿着足球装笑眯眯跑到我面前:‘晦,爹!’我想的全是他小时候的事
。他进了大学以后,尤其是他去中国以后,我对他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们并
不了解我们的儿子呀!妈。莲儿就是一条线,把我们和儿子搭上了。你明白吗?妈
。就为这个,我才决定要莲儿来,才冒险为她做经济保证人。”
“爹,我也想我的儿子呀!我还想到他的骨灰回到石头城的情景。”
老玛丽哽咽着说。“我可是一天也没忘记过他!兰熙,我放弃了,她在纽约有
她的事业,她的生活,早已不属于石头城了。彼尔可不同!他有很强烈的家庭观念
。假若他没去中国,他就不会死,说不定现在和露西正住在那儿呢?”玛丽指着一
大片草原那边的一栋红色木屋,屋子旁边有一个灰色玉米仓。一个多年不转的风车
竖立在蓝天下。玛丽朝那儿呆呆望了一会儿。“爹,”玛丽的眼泪流了一脸。“你
不知道,这些年来,每个星期六上午,我必到布郎山庄后面的墓园去看看彼尔……
”
“妈,我知道。”老布郎柔和地。“妈,你去看彼尔,我知道。我只是不向你
提彼尔罢了。”他顿了一下。“妈,我让莲儿到石头城来,就是个错误,也是我断
气之前最后一次错误了。”
“玛丽,”彼利微带感动的声音。“莲儿就要到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且看莲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就住在水塔里,”他一只手指向草原上的石头水塔
。“这么近!我可以帮忙解决莲儿的问题。现在是五月,她好,住下来,开学时候
,到爱荷华城去;不好,你随时可以请她出门,自谋生活。现在,”彼利抬头看墙
上猫头鹰挂钟:“我们得解决眼前的问题:还有半个钟头,莲儿的飞机就要到了。
玛丽,我可以借你们的旅行车到机场去接她吗?”
“你爱开就开吧!反正车子是闲着的,我们早已不开车了。”
石头城在太古洪荒时代本是汪洋大海。海水退去,留下一片开不尽的白云石矿
,和一条流不尽的娥普西河。从印第安人时代一直到现在,镇上的人都认为那是石
头城的两大宝。石头城历尽兴衰;石头城的人历尽沧桑。但一一垛一一垛的山岩,
白云似地,仍然没有飘走;娥普西河,一条清冽的柔水,仍然静静地流。“我们来
了,去了。石头城,娥普西河,永远在这儿。永远在这儿。”当年石头城开矿致富
的“三大巨头”之一——“布郎先生”就自豪地说过这几句话。
“布郎先生”是“布郎”的爷爷,那时候,镇上的人全叫他“布郎先生。布郎
先生和另外两个家族,十九世纪后期被丰富的石矿引诱到石头城来。他们全是爱尔
兰的移民。初来时,他们做凿石工人;几年之后,三个家族各拥有一座大石矿山,
成了镇上的“三大巨头”。他们的成功,主要是因为苦干,也因为他们发明了“现
代”方法来开采石矿,譬如改用水力发电来搬运石头;用黑色火药来炸开石矿:炸
开来的,又是一块块天生的平滑石板,用不着多少人工,就要以用来造屋、造桥。
那时美国还是火车时代;火车驶过的桥梁全是用石头造成的。
石头城成了美国石矿中心。
布郎先生是“三大巨头”的首富。他要把原始的石头城改造成文化城。他建造
了歌剧院、哥伦布旅馆、商店中心,火车站、学校、圣约瑟天主教堂。但最叫人称
道的,是他的布郎山庄。
布郎山庄巍然耸立在山顶,在橡树、枫树丛中,对着域普西河,当年住在布郎
山庄的人,可以看到河上千变万化的美景,现在的域普西河已被山上郁郁葱葱的树
木遮得看不见了。布郎山庄的意大利哥特式三层楼房,全是用本地白云石建造的。
庄园上还有一小栋石头屋子,一个圆形石头水塔。那栋小白云石屋当年是仆人住的
屋子;改造之后,现在成了布郎和玛丽的家;彼利“借”去水塔,用他的手,一块
块石头,一一块块木板,改造成可安身的地方,他到石头城时,就住在那儿。至于
当年的意大利哥特式三层楼房呢?彼尔从中国回到石头城以后,眼看着它在一场大
火中烧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巨大白云石架,和屋前四根粗大的白云石柱。
布郎家族的好运在二十世纪初,就走下坡路了,石头城也逐渐萧条了。美国的
火车逐渐被飞机代替了;石头也逐渐被新发明的钢骨水泥代替了。但最大的致命伤
,还是布郎先生自招的。他野心太大,开矿用了过量的炸药,爆炸的方向又估计错
误。轰的一声,天昏地暗,飞溅的白云石,砸坏了开矿的机器,砸死了开矿的工人
,砸毁了整个石头城。石头城立刻成了一座“鬼城”。
春去秋来,野草、繁花、树丛,在乱石缝里长出来了,掩盖了白云石壁开凿的
伤痕。石头城只剩下布郎山庄、圣约瑟教堂、娥普西河边一个小杂货店。石头城被
人遗忘了。偶尔有旅行的人开车路过,叹息寂寞的旧火车站成了“老古董”。夏天
,诗人画家到那儿去发怀古之幽情——山庄吸引他们,走到山坡,望着那十九世纪
的巨大艺术品,在野草丛中,在莽莽树林里,巍然独立,诗情画意就来了。但是,
布郎山庄烧掉之后,诗人、画家也不去石头城了。现在,石头城只有二十几户人家
。当年“三大巨头”只有布郎先生的子孙在石头城留下来了。
到石头城来往的“外来户”,主要是因为石头城的房租便宜。也有人喜欢石头
城原始的自然,来浪漫一一下,但没多久又搬走了,那多半是东漂西荡的年轻人。
也有雄心勃勃的人,要把石头城“现代化”起来,甚至有人要买下大火烧毁的布郎
山庄,建造希尔顿大旅馆,布郎坐在轮椅里拍腿大骂:谁要挖他老根,他就要谁的
命!“我是个老兵!”他威胁人时就说那句话。他要保存风吹水流的石头城,神哭
鬼号的石头城——石头城充满了神话传说,譬如娥普西河吧,就是“青春水”,人
喝了长生不老。娥普西河上光、声、色的变化,就可告诉你季节的变化。江边的柳
条一夜之间变成了洁白的玉带——冬天来了。鸟儿在蒙蒙亮的曙光中清亮地叫——
春天来了。吱——吱——吱一声声悠悠蝉呜,叫绿了娥普西河——河里映着莽苍的
树林,夏天来了。蓬的一下,满山遍野的枫叶烧红了娥普西河——秋天来了。
莲儿一走出机舱,彼利就看见她了。她细挑个头,长发扎了把马尾头,在背后
一甩一甩,粉蓝衬衫,白色百榴裙。彼利隔着玻璃窗在候机走廊上向她招手。莲儿
四处张望,却没看见他。彼利跑到出口处,迎面向莲儿晦了一声。莲儿一怔。
“我是彼利,莲儿。我是你表弟。”彼利从她手里接过旅行包,和她一同走向
取行李的地方。
“表弟?”莲儿望着彼利。
“我的妈妈兰熙,是你爸爸的妹妹。”
“啊。那我们是很近的亲戚了。”
彼利耸耸肩。“大概是吧。”
两人沉默着,都不知如何开口。人流从他们身边涌过去。他们走得很慢,很吃
力的样子。
“你有些像彼尔。”彼利终于说话了。
“是吗?”莲儿顿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
“你总看见过自己爸爸的照片吧?”
“没有。”
,“怎么回事?你妈妈没有你爸爸的照片?”
“没有。”莲儿不愿说下去。她在北京一上飞机,就存心把过去抛到九霄云外
,再也不去想它了。
两人又沉默了。
“玛丽说我很像彼尔。”彼利只好又谈彼尔——他和莲儿之间惟一的联系。
“我的名子就是为纪念他而取的。我们两人的正式名字叫维廉。彼尔、彼利都
是维廉的小名。”
莲儿转头望着彼利。他一头金发,上了锈的金,乱蓬蓬的,没有梳理,而且,
也太长了些。一脸络腮胡,说话看不见他的嘴。他眼睛淡蓝,和她衬衫相近的柔蓝
,那双眼睛她可没法挑剔。他穿了一件柠檬黄短袖旧汗衫;褪色牛仔裤狗咬了似的
,裤脚给狗咬成了一圈穗子;膝盖上还打了两个皮补丁。彼利说他像爸爸。
爸爸就是那副德性吗?莲儿暗自好笑;竟拿彼利和爸爸相比,实在不伦不类。
爸爸若是活着,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
“玛丽说我像彼尔,”彼利又找话说了。“但她总说一代不如一代了:彼尔比
我好。”
“玛丽就是我奶奶,是吗?”
彼利点点头。“是。”
“你叫你姥姥玛丽!我可听不惯!”
“为什么不可以?我叫外公布郎,镇上的人全叫他布郎。你也可以叫他们布郎
、玛丽呀!”
莲儿摇摇头。“不行,叫不出来。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
“你叫他布郎,他也是你爷爷;你叫她玛丽,她也是你奶奶。那有什么区别呢
?别小题大作了。”
莲儿望了他一眼,又没法说下去了。她心里本来就是惶惶的,一踏上美国国土
,就碰到这么一个不懂事的美国佬!居然还是她表弟!说了三句话,没有一句投机
。她倒是对机场上川流不息的美国人很有兴趣,尤其是女性。她们的衣着没有相同
的,五颜六色,长裙,短裤,赤脚,凉鞋,高跟鞋——厚墩墩五寸的底,从脚跟一
直“高”到脚尖。也有珠光宝气的“淑女”,手腕上叮叮当当戴了几个手镯,一根
手指头戴上几个戒指;一道一道的项链,金链,银链,珍珠链,全绕在脖子上;杏
仁形手指甲、脚指甲、嘴唇,全是一色乌乌的红。墙角站着一对男女,大约十几岁
吧,男孩在女孩脸上、脖子上又舔又亲;女孩穿着三点式夏装,贴在男孩身上,眼
泪流了一脸。难舍难分的一对小情人。机场上川流不息的旅客从他们身边漠然走过
去。莲儿转身背着那对小情人,等着她的行李从运转机上滑出来。
“你看那一对情人!”彼利似乎看出莲儿窘态,故意逗她。
“你们中国人也当街接吻吗?”
“你认为我们那么恶心吗?”
“恶心?”彼利笑了。“恶心?那是天下顶自然的事!”
“恶心!恶心!”莲儿气冲冲地对他说,走开去,使劲摆摆头。
彼利走过去。“莲儿,对不起,我不该逗你。我明知中国人只是‘做’而不谈
‘爱’的。否则,中国怎么会有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呢?但你也太神经质了吧!莲
儿。”
莲儿不做声。她不喜欢彼利那句话:“中国人只是‘做’而不谈‘爱’的。”
彼利一见面就揭她疮疤。
“对不对?”彼利逼着问。“你也太神经质了吧?”
莲儿仍然不做声。天呀,这个不懂事的表弟竟和红卫兵一样,非得逼你“坦白
”不可。
“莲儿,对不起,”彼利一只臂膀绕在她肩上。“我以后说话得小心。”
“莲儿使劲将他的手从肩上抖下去了。“天,我又错了!”彼利无可奈何笑笑
。“这只是个习惯,没有任何意义。”
莲儿从运转机上提起用粗绳捆了又捆的大塑胶箱子。彼利连忙伸手要接过去。
“不用。”莲儿说。“我干重活于惯了。”
“你倒很像我们妇女运动人物。”彼利又开玩笑了。“不要男人帮忙。”
“我们不需要妇女运动。我们妇女已经解放了。”莲儿提起大箱子向机场出口
走,突然发觉,她和自己表弟讲话,“你们”“我们”,简直是“划清界限”嘛!
“莲儿,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女性。你很复杂,很有趣。”彼利坐进汽车时,转头
对莲儿说。“不过,你得有点儿幽默感。你太认真了。”
车子在金色玉米田之间的公路上驶去。白色农舍,红色仓房,绿色树丛,黑色
泥土,两三只赭色的马,天空是纯净的蓝,地平线上一抹柔柔的红——太阳落下去
了。
“嗯——”莲儿深深吸了口气——新鲜绿色的空气。多自在啊!这是她从没有
的感觉。现在,她不必有任何戒备,任何忌讳了。这么广大的平原上,就没看到一
个人!人挤人、人擦人、人整人的事在这儿总不会发生吧!“我没想到这儿的田野
这么可爱,这么平静。我还以为到处是烟囱,到处冒黑烟,人怕人,每个人身上带
着枪,带着刀……”
“你说的也不错。”彼利开车,眼望前方。“那是大城市。”
“爷爷奶奶好吗?”莲儿突然想起,和彼利见面以后,还没问起两老,很不礼
貌。
彼利撇撇嘴。“我认为他们很好。他们自己可认为不好。人老了、谈过去,谈
病痛,谈死亡。”
莲儿望了他一眼。还好!没问候两老,并没犯错。
“布郎一天到晚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彼利继续说。“玛丽一天到晚唠叨不停
,两手得了风湿,好久不开车了。接你的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和他们住在一起?”彼利笑了。“和两个老人住在一起?我可要发疯了!当
然不!当然不!布郎山庄一场大火烧掉之后,他们把以前仆人住的屋子改修了一下
,现在就住在那儿,在巨大的空空的石架旁边。他们不肯搬走,山庄是他们祖宗白
手起家的地方……”
“他们祖宗?”莲儿笑了。“不是你的祖宗吗?”
“唉——”彼利也笑了。“我算是说了一句逗你笑的话。你笑起来,脸上的冰
全化了。你板着脸的样子,实在可怕。我本来打算把你交给布郎和玛丽,就摆摆手
说再见了。没想到你还会笑。”
“彼利,你到底住在哪儿?”
“我住在布郎山庄的水塔里。”
“水塔也能住人吗?”莲儿住过猪圈,没想到在美国还有人住水塔。
“水塔圆圆的,全是石头造的,我自己在里面用木板搭了间阁楼,窗子正对着
娥普西河,因为高,布郎他们看不到的河景,我可以看到,美极了!我以前并不住
在那儿。我没有一定的住处。哪儿有趣,我就往哪跑。我上爱荷华大学。上学开车
,三十分钟就到了。”
“啊,你也上爱荷华大学。你结婚了吗?”莲儿问过之后,又十分失悔。听说
美国人不喜欢人探问个人私事。
路边树上一只鸟飞走了。
“结婚?”彼利指着天上飞鸟。“结婚是鸟儿的事。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没有。”
“我不相信。中国男人到哪儿去了?你这样标致的女子,没有男朋友?”
“没有。”莲二突然又僵硬起来了,不肯说话了;后悔又和那个莽撞的美国佬
搭起腔来了。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你会喜欢布郎山庄。”彼利又找话说了。“一片废墟,只有几面石墙,几根
石柱子。我希望有人把它修成原来的样子。我搬到石头城,一直在研究布郎山庄的
建筑和历史。我说我要重修布郎山庄。当然,几乎不可能。我要想办法赚钱,恐怕
那个也不可能。但我决不放弃,而且,别人听说我要重修山庄,就不会不断找上门
,要买下来修大旅馆、大餐馆。布郎、玛丽就让我把水塔改装一下,住在那二,不
收分文。”
“啊。”莲儿心里想,这么亲的外孙,就是让他白吃白住,就是养他一辈子,
也是应该的呀!还好意思谈钱的事吗?至于她自己,则是另一回事了,当初和两老
联系时,她保证不拖累他们。她必须争这口气,决不要他分文。她提早来几个月,
主要是想看看两老;也想找找工作。
“重修布郎山庄是我和两个朋友的理想。我们三人有一套办法赚钱,赚的钱就
修布郎山庄。说不定你也可以帮忙呢!”彼利向她眨眨眼,胸有成竹的样子。
“布郎山庄那幢房子,简直就是件十九世纪艺术品!十五间屋子,七个大理石
壁炉,四根大石柱子……”
“我懂得你要重修布郎山庄的心情——祖宗的遗产嘛!”
“不,不对。”彼利笑了。“这回可是你错了。”他一根手指头指点她。“我
和祖宗完全无关!死了好多年了,见也没见过,布郎、玛丽支持我做研究,倒是因
为忘不了祖宗;在石头城这座‘鬼城’里,仍然对他们的祖宗——布郎先生感到非
常骄做。现在他们也只能顾到温饱,没钱没力去修山庄了,任它荒芜下去。我说想
办法去修吧!他们又说我不实际。我很实际,只是有些特殊的想法而已。我要用一
双手来干活!我要生活在泥土上,生活在流水上。研究布郎山庄,就是为了要过那
样的生活。那件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为了祖宗。”
莲儿愣愣望着彼利,仿佛听天方夜谭一样。美国年轻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组织、家庭全管不着!一个人赤手空拳要造山庄的确很荒谬。看样子,彼利可
是真认真呢!莲儿想到北京挖防空地道的情景,她和姥姥,以及那一条街的人,全
都去挖!挖得姥姥腰酸背痛。地道一张网似地铺遍北京地下。但那是集体劳动的成
果呀。
“谁给你工资呢?”莲儿问。“你得吃饱肚子才能干活呀!”
“工资?”彼利哈哈笑了。“我给我自己工资。我打零工过活,给人干木匠活
呀,在酒吧弹吉他唱歌呀!我本是音乐系学生,现在改学语言学——如何教外国人
英文;有面包吃,就不工作;面包完了,再打工。反正饿不死。我跑过许多国家,
欧洲。目前,我住在石头城。我和两个朋友有个具体计划。我们已经把娥普西河边
的一个石头杂货店买过来了。我朋友的钱——她刚接受了一笔祖父遗产……”
“拿祖父的遗产,闹独立!这叫什么独立?”莲儿想到彼利漂亮的女“朋友”
。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
彼利望她一眼。“在她祖父死去之前,她可从没拿他一文钱。她在餐馆端盘子
洗碗。”
“真的吗?那就叫做‘捧着金碗叫化’,才独立得那么心安理得。”
“也不见得。有的父母,和子女关系不好,死了把钱捐出来做慈善事业。譬如
,布郎和玛丽,我就没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遗产。我研究布郎山庄,不是研究
‘遗产’——而是研究一件十九世纪的艺术品,是要回到自然的生活方式。你懂吗
?你懂吗?”
“你以为我来,是来和你争遗产的吗?”莲儿冲口而出,说了又失悔。“我是
来看爸爸的故乡。我读书,决不要美国人一文钱……”莲儿突然停住了,一到美国
,她就成了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她原以为自己对中国的心
冷了,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莲儿,你真难对付!我压根儿也没想到遗产的事!”彼利天真的脸上淌着汗
。
莲儿突然发觉自己心眼儿大多了。在各种“运动”“革命”里,她和人斗心眼
斗惯了。那一套完全不能用在简单坦率的彼利身上。彼利受了委屈。她不禁用手拍
拍他的肩:“彼利,对不起。我说话伤了你。”莲儿要找话说,想到彼利一直没提
起他的父母,有些好奇。“彼利,你父母也住在石头城吗?”
“兰熙在纽约,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彼利淡淡地说。“约翰在旧金山,是个
医生。他们早离婚了。莲儿,你妈妈好吗?”
“她在重庆的一个学校教英文。‘四人帮’以后,她才恢复工作,身依不好,
但工作得很有劲。”
“她赞成你来美国吗?”
“她怂恿我来。起初,我不敢来。”
“啊”彼利犹豫了一下。“你妈妈为什么不来呢?”
“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
“她要等我继父的消息。”
“你继父在哪儿?”
“不知道。他在五七年反右运动的时候,被打成大右派,一直到现在,还不知
道他下落。”
“反右运动?大右派?我不懂!”莲儿无可奈何摇摇头。怎么向这个单纯的年
轻美国人解释呢?“反右运动”这四个字,就得讲一大段中国历史来解释。而中国
历史和美国历史又是多么不同!就是讲出来,彼利也听不懂。“反右运动,就是反
对右派的运动……”莲儿仍然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多加了几个字眼而已。“唉
,怎么讲呢?”
“什么是右派?凭什么标准?”彼利显然很有兴趣。
“唉,和你说不清!”
“告诉我呀!中国的事有趣极了!”
“有趣极了?”莲儿对他睁大眼睛。“对于中国人,可是要命的事呀!”
“在美国,也有右派,也有左派。譬如里根,就是右派。”
莲儿哧哧笑了。“里根当上总统啦!在中国,右派就是大罪人呀!不摘帽子,
就翻不了身!标准?没有标准!你看着不顺眼的事,批评了几句,你就成了右派!
你的哥哥站出来说你不是右派,他也就成了右派。中国人的事呀……”莲儿突然停
住了。她在北京一上飞机,就拿定主意:不谈政治,不谈私事。但是,一下飞机,
这位美国表弟就不断折磨她:政治,私事,全要挖到底。
“莲儿,你知道吗?你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彼利顿了一下。“莲儿,你刚
才说,你来是为了看看爸爸的故乡。这种感情我也不懂。我父亲是旧金山有名的外
科医生,苦干,有才气。吃饭睡觉,身上也挂着一个小通话机,随时听护士向他报
告病人情况。你正在吃血红的牛排,他身上突然发生女人的大叫声;‘马休尔医生
:急诊室里来了两个车祸受伤的病人,流血不止……’他成了‘工作狂’;认为我
没出息。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
“中国有句俗话:人在福中不知福。彼利,你不知道你是个幸福的人。有父也
有母。我……”
“但是,我和他们很陌生呀!”
“我和我母亲也很陌生。”莲儿顿了一下。“我一直就觉得和死去的爸爸亲近
一些。”
“但他已经死了。”
“但是,石头城——他生长的地方还在这儿,他葬在这儿,他的亲人在这儿…
…”
“莲儿,你母亲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现在只是一个白了头发,皱了脸的老太太了。”
“啊。”彼利沉吟了一下。“你和你母亲也很陌生,为什么呢?”
“我母亲在重庆教书,我在北京读外语学院。我是姥姥养大的。”莲儿不想细
说,转头望窗外。车子已开上起伏的乡间小路,一个又一个青青山谷,线条柔和起
来了。白色的教堂塔尖,衬着红色仓房,格外鲜明。
“彼利,你信基督教吗?”莲儿突然问。
“我不信。”
“你信什么?”
“我自己。”彼利转身望着莲儿。“你呢?当然是马列主义罗!”
“莲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有时看看《圣经》。”
“我不知道中国人还看《圣经》!你们还信孔教吗?”
“孔老二在外国人眼中居然成了‘教’!”莲儿笑了。
孔老二沾了林彪的光。林彪本是毛主席接班人,文化大革命期间,早请示,晚
汇报,全体肃立,手举《毛主席语录》,高呼三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向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江青同志致
敬”。曾几何时,林彪成了反革命!孔老二也给揪了出来,成了“批林批孔”运动
的批判目标。“四人帮”粉碎之后,她的思想更紊乱了:以前革命的,现在成了反
革命;以前反革命的,现在成了革命的。
“莲儿,”彼利一脸迷惑。“中国不是禁止基督教吗?”
“现在开放了。《圣经》不是禁书了。有人还上教堂做礼拜呢!”莲儿想到箱
子里那本英文《圣经》,妈妈一直保留着,爸爸留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抄家抄走了
,最近组织上才连同其他一些东西退还给妈妈。(姥姥给妈妈的翡翠戒指可是不见
了。)莲儿在“四人帮”粉碎以后,发现有同学千方百计从“海外关系”搞来一本
《圣经》,她便写信向妈妈要那本英文《圣经》,理由是:她可以学习英文。妈妈
不给,来信说基督教是歪门邪道,千万不可碰。谁知道那是不是真心话?妈妈老了
,思想陈旧了。妈妈虽不说,莲儿心里明白:妈妈心有徐悸,谁知道以后怎么变呢
?还是小心为妙。妈妈从不向她提起爸爸;小时候她跟妈妈和继父金炎住在重庆;
还以为金炎是亲爸爸呢!至今她也姓“金”。她七岁吧,金炎打成右派,下放劳改
为了凑足派定的右派数目,妈妈成了“内控右派”留校打扫卫生、做饭。姥姥本住
武汉,后来投奔北京一个医生亲戚;在医院工作,人缘好,又没历史问题:姥姥是
遭丈夫遗弃的受压迫的妇女,外公也早过世了。反右运动,姥姥把莲儿接到北京;
莲儿也就在无形之中和右派父母“划清界限”了。祖孙俩相依为命。在莲儿心目中
,姥姥比妈妈亲;爸爸也比妈妈亲。可惜两人全死了。姥姥是有福的人:在文化大
革命那一年(六六年)就病死了。姥姥也从不提爸爸。
文革以前,她没受歧视。姥姥在北京是“外来户”别人摸不着底细。在学校里
,莲儿又是拔尖人物。只是有一次,她十岁吧,姥姥带她去逛颐和园,一群孩子围
上来冲莲儿大叫:“杂种!”她问姥姥:“我是我妈生的吗?她为什么不要我呢?
”姥姥笑着说:“傻丫头!我看着你妈在南京生下你!你像座小观音!”什么是观
音?姥姥不说下去了,支吾着为她梳辫子,扎上红绒线。自那以后,她就觉得自己
是畸形人,有点儿不对劲,又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批斗妈妈
时,才揭发出来:原来莲儿是“美帝特务”的狗崽子!妈妈从没告诉她,骗了她十
几年!妈妈、继父、姥姥——“三人帮”骗了她十几年!甚至连爸爸的照片也没看
见过。一九七六年以后,她才知道:五十年代反右运动,妈妈把爸爸的照片、信件
以及其他遗物全烧了,只留下一本英文《圣经》,藏在地板下。
“我爸爸是教徒吗?彼利。”莲儿说出之后,又觉可笑。随身带着《圣经》的
人,当然是教徒。她要谈爸爸,又不知从何谈起——毫无生活内容、毫无牵连的父
女关系。在中国这些年,没人可谈;现在到了爸爸的故乡,谈他的人可多了吧。
“啊,抱歉。“彼利向她笑笑。“我从没见过彼尔。对他毫无了解。”
“啊,”莲儿惘惘然。“你没听爷爷奶奶谈到他吗?”
“他们谈不谈,我不知道。住在一个山庄上,我很少去他们那儿。他们一谈过
去,我就嫌烦,就走开了。我去接你之前,他们谈彼尔,我倒是耐着性子听了一会
儿,只因为我对你很好奇;来接你,总得对你有点儿了解吧。”
“他们谈了些什么?”
“啊,”彼利犹豫着。“你怨我;我怨你。儿子死了三十几年了,还怨来怨去
。”彼利顿了一下。“莲儿,别太理想主义了。…这句话倒是莲儿熟悉的。彼利就
只说了这句中肯的话。她确是太理想主义了。对国,对“家”,对母亲,对继父,
甚至对姥姥——一个个理想破灭了。彼利居然看出她这个弱点,突然觉得和他亲近
了点儿。她常幻想爸爸的音容笑貌,但怎么也描不出一个清晰的形象。自从尼克松
访华以后,北京街上逐渐出现了美国人。她碰到美国男人时,总要多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不敢多看,免得美国人会错意。看他一眼是可以的,但可不能走上前去
搭讪。那么晃眼看一下,对她也没多大帮助。七六年以后,恢复了招生考试制度。
她考上外语学院学习英文。学校里来了几位美国老师,她对那位美国男老师汤普逊
先生特别有兴趣,五六十岁吧,正好是爸爸的年龄。他一头蓬松的银发,银得发光
,就不显老,反而显得潇洒。汤普逊先生对她也特别好,大概因为她有一半美国人
的血液吧。他邀她一同去国际俱乐部的圣诞节舞会。莲儿现在因为“海外关系”“
半个美国人”,已经成了年轻人之中的“特权阶级”了,一般女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她可以去。但她拒绝了,送了汤普逊先生一张红色烫金“喜”字的圣诞卡。谣言
传开了:金莲儿要嫁给汤普逊老头儿了,只因为要到美国去!她一气之下,再也不
见汤普逊先生了,连话也不说了。他是惟一可抓住的“模特儿”来描摹爸爸的形象
,她也得放弃了。其实,爸爸并没活到中年。他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还很年轻呢!
唉!年轻的爸爸。
莲儿募然转身盯着彼利,几乎是央求的口吻:“彼利,你真的像我爸爸吗?”
“玛丽是那么说的。”彼利淡淡地回答。
“石头城!”彼利指着一幢石屋旁的石头路碑。石屋另一边有两条生锈的铁轨
,沿着清澈见底的娥普西河拖了一段就断了。
“这幢石屋以前是石头城的杂货店,我们主要在这儿开酒店。”彼利一只手开
车,一只手做向导。“这一路过去,过了桥,上山,就是布郎山庄了。铁路早已不
用了,锈了,留在那儿做‘古董’装饰。我小时候还坐过火车。火车的哨子叫,火
车的颤动——我都喜欢。那蒸汽哨子,长长的,幽幽的……”彼利尖着嘴学火车哨
子叫了一声。车子从桥上开过去。“你瞧,娥普西河的水多清,可以看到河底的鹅
卵石,是美国少有的没有污染的流水。我到过罗马、雅典、巴黎……那些历史、文
化悠久的美丽城市;也看过多瑙河,泰晤士河,爱琴海。只有爱琴海,蓝绿色,美
极了。但是,娥普西河是原始的美。中国有条扬子江,是吗?”
“嗯。”莲儿漫不经心地:“一江浑水。”她想起重庆望龙门、朝天门密密麻
麻、背着篓子、拖儿带女往上爬的人群。人,她怕了,厌了。娥普西河这么纯净的
自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她离开北京时的心情,就是“双手打开生死路,一一脚跳
出是非巢”。娥普西河正是她所梦想的地方。
过了娥普西河铁桥,车子在凸凹不平的小路向山顶巅去;两旁杂乱的树丛擦在
车子上吱吱响。月亮在朦陇暮色中升起来了。莲儿可以看到路边野草中紫色的翠雀
花。车子在小路上左转右转,突然,彼利叫了声“布郎山庄”!
莲儿只见一座巨大的白云石雕,耸立在初升月亮的清光中。四根粗大的白云石
柱;白云石壁正面有两排长方形大黑洞。一棵大枫树罩在那座白云荒台上面;台前
的野草蔓延开去,右边…直漫到圆形的石头水塔;左边一直漫到小石屋——布郎玛
丽住的地方。小石屋旁一方整整齐齐的小花园,开满了杜鹃花。莲儿一下子怔住了
,说不出话来,她只感到一股拒绝死亡的生命力;慑人心魂的庄严——庄严透着太
古的苍凉。
“那上面最左边的黑洞,”彼利指着白云石架左上方。“就是彼尔以前的卧房
。玛丽说,他小时候在窗子上画了匹红色的马。”彼利顿了一下。“山庄后面枫林
里,是布郎家族的墓园,彼尔的骨灰就葬在那儿。”
“啊,”莲儿震惊、惶惑、悲哀、快乐———股脑儿涌上心来。“彼利,我要
到爸爸坟上去。”
“好。我带你去。任何时候都可以。”
小石屋静悄悄的。莲儿满以为她一到,石屋的门就会打开。没有。彼利下车去
车厢拿了行李;她跟着彼利朝石屋走。彼利敲门。
“她来了,妈。”老头儿沙哑的、微弱的声音。
半晌,门打开了。
“我是玛丽。”她站在门口,背后墙上《美国的哥特风格》那一男一女尖削的
脸,正好在她头顶。三张脸叠成三角形,那两张有棱有角的橄榄脸衬得玛丽的脸只
是松松的一团皱纹,说不出是什么形状,她胖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画里的女人和玛
丽有一点相同:非常严峻、诚实的眼睛。
“奶奶,你好。”莲儿怯怯地说,不知道应该拥抱她,还是和她握手。
玛丽没伸出手来,也没有拥抱的姿势。莲儿倒觉得轻松了一些,只是有点儿冷
飓飓的气氛,她立刻感觉到了。
老头儿推动轮椅,从电视那儿推来。莲儿奔上前去,叫了声爷爷。老头儿立刻
伸出手来,握着莲儿的手,抬头定定望着她。他坐在轮椅里,连鬓带腮的白胡子,
像个残废的圣诞老人。
“嗯,没有错。是我的孙女儿。没有错,是彼尔的女儿。眼睛,嘴唇,都有彼
尔的影子。”老布郎颤抖着在莲儿手上吻了一下。“我非常高兴,你来了,莲儿。
”
“您记得我的名字?”莲儿笑眯眯望着他。他的眼睛闪亮。
“当然记得。”老布郎仍然握着莲儿的手不放。
老玛丽膨的一下重重关上了门。
“箱子放到哪儿呢?”彼利问。“莲儿住哪间房?”
“楼上兰熙的房。”玛丽说。
“不,不,”布郎坚决地。“楼上彼尔的房。”
“彼尔的房?那间房我保存了这么多年,还是彼尔当年住的老样子。从来没人
住过。”
“莲儿应该住他爸爸的房间!”布郎说话特别有力,仿佛莲儿的到来给了他力
量。
“我住哪儿都可以。”莲儿连忙解围。“只要一张床就行了。我在猪圈里也住
过。”
“我们这儿可没人住猪圈!”玛丽对莲儿说。“那是中国人的生活。”
莲儿怔了一下。文革期间,许多人住过猪棚,牛棚。猪棚,牛棚,成了人们谈
过去的口头语。到了美国,随口说出“猪棚”两个字,就把“中国人”也连累上了
;她对“中国人”的任何评语也敏感起来了。奶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那是中国人
的生活”,就伤了她的自尊心,伤了她的——祖国。那“祖国”两个字在中国成了
陈腔滥调,她不喜欢听。现在,“祖国”就是祖国!
“彼尔的房间,连彼利我也不让住!”玛丽说。
“是我自己不肯住,玛丽。”彼利放下箱子:一场争论又将开始了。“我一直
不肯住彼尔的房间,因为我和彼尔有同样的名字:维廉。小时候,我总以为我只能
活到廿九岁,和彼尔一样,而且得不到好死,撞车呀,撞飞机呀。在那以前,我不
坐飞机,不开车。过了廿九岁,我才放心了……”
莲儿定定望着他。彼利也受到爸爸死亡的影响,而他也从未见过爸爸。在这栋
冷冷的石头屋子里,恐怕只有彼利是可以接近的人了:不知为什么,一走进这石屋
的门,她好像已经认识彼利很久很久了。
“彼利,”老布郎放下莲儿的手。“你那么害怕,实在荒谬!”
“你呢?”玛丽对莲儿挑衅似的。“你也害怕吗?”
“嗯——”,莲儿不知如何回答。她说不害怕吧,就表示她要住爸爸的房,那
是奶奶所不允许的。她说害怕吧,那又是“荒谬”了。
“莲儿,”彼利提起箱子,头一摆。“走吧!跟我来!你住兰熙的房!”
玛丽转身在布郎耳边低声说:“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我一眼就看透了:她
喜欢‘那个’。”玛丽提到“性”就用“那个”代名词。
楼上两间房,在窄窄的走道两端。一同是“兰熙的房”;一间是“彼尔的房”
。走道两边墙上挂满了照片。布郎和玛丽往昔的好时光全贮藏在楼上。彼利拧亮了
灯。一上楼,迎面就看见一张放大的山庄彩色照片:一朵朵白云砌成的屋子;两排
白云框成的窗子半开着,露出红色百叶窗;尖尖的哥特式白云屋顶。屋前四根白云
柱子围成一个方形白云阳台,一抹白云石阶下去,是一大片青草地;一大蓬金里透
红的枫叶斜斜垂在屋子前面,给朵朵白云抹了点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一
个年轻男子坐在两根白云柱子之间的台阶上,红白相间格子衬衫,袖子卷到胳臂上
,一只拐肘闲闲搭在腿上,浑身一股男性魅力;但那对眼睛又是柔柔的蓝,还有那
微带女性的翘翘鼻尖——莲儿自己的鼻尖。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的爸爸!”莲儿站在照片前面生了根似的,走不开了。“啊,我的爸爸,
我认得他。”莲儿一根手指头在他脸上、胳臂上溜来溜去,喃喃地说。“多年轻啊
!我的爸爸多年轻啊!比我现在还年轻。死得太早了。不去中国就好了……”
彼利笑了。“他不去中国,也就没有你了,这一面墙上全是彼尔的照片,从婴
儿时期,小学,中学,大学,以至在中国期间的照片。那一面墙上全是兰熙的照片
。莲儿,走吧!我带你到兰熙房里去。你爱看这些照片,可以天天看,日夜看。走
道那一头是彼尔的房间。你住在这楼上,就住在彼尔的世界里。”
莲儿跟着彼利走进“兰熙的房”:一色乳白镶金儿童家具:小床,小几,小书
桌,小梳妆台;墙上挂了一张兰熙穿结婚礼服的单身照片:披着长长的白纱,捧着
黄玫瑰,孤孤单单站在那儿,眼睛朝下看——线条分明的侧面像象牙浮雕,突出布
郎家族特有的灵巧鼻尖。莲儿走到窗口,正好看到遥遥相对的石头水塔,圆滚滚的
,滚不动的一大堆白云;前面一棵粗大的橡树,它的根大概深深地在地底下伸展开
去吧;莲儿只看得见它的叶子匀称地四面展开,一蓬发光的大绿伞——月亮从那儿
升起来了。白云水塔总该有窗子吧!正好对着莲儿的窗口,她就可以看到水塔里的
彼利了。
莲儿一转身,彼利正好站在她身后;箱子已经搁在衣橱里了。他没看窗外,也
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莲儿,仿佛他站在那儿等待的就是那一刻。莲儿恍惚了一下
:爸爸回来了吗?
彼利说话了:“莲儿,我希望你在石头城快活。”
莲儿神魂未定,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无论什么事,我可以为你做的,就告诉我。”
“我要到爸爸坟上去。”
“好。什么时候?现在就去吗?”
莲儿望望窗外,月光泻满了庄园,寂静无声。危险的美景;危险的良辰。
莲儿说:“明天吧。”
“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莲儿。”
“谢谢你,彼利。”莲儿不愿和彼利那么面对面站着,转身看墙上兰熙的结婚
照片。
“这完全是玛丽的装饰品,”彼利指着他母亲的照片。“是玛丽另一件‘古董
’而已。她就靠‘古董’生活。兰熙不是年轻的新娘了;兰熙成了一个成功的女强
人。”彼利望着他母亲的照片摇摇头;转身对莲儿说:“这间房有洗澡间。我等下
再来接你下楼去面对——”彼利笑的时候像个幼稚的小男孩。“面对现实。”
“好,彼利。”莲儿那一声好,就是暂时告别的意思,她心里实在感激彼利,
但又不愿意他在房里留下去。彼利现在已经以“保护者”自居了。那正是外来的莲
儿所需要的。她可以依赖他,她知道,仅此而已。她本应该伸手,和他紧紧握握手
。就是手与手的接触,她也尽量避免。
“莲儿,”彼利犹说又止。“莲儿,你绷得太紧了。放松点儿吧!别怕!我在
这儿。”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去了。
莲儿在窗前小书桌前坐下,痴痴望着窗外白晃晃的月亮;听着娥普西河隐隐约
约的流水声。这样纯净的自然,这样广阔的空间,这样自由自在的孤独——对她来
说,都是奢侈的享受。现在是夏天,人们从屋子里出来了,北京大街上挤满了人。
孩子们在街头跳绳唱歌;人们在胡同里打羽毛球,坐在门口乘凉;在马路上散步,
汽车喇叭按得叭叭响,也不理会。姥姥就是那样,她还一面咕噜:“你不敢撞我,
你撞死人民,归你倒霉!”她和姥姥住在小四台院一间小房里,好几户人家共用一
个黑黝黝的小厨房;夏天没地方洗澡,每星期一次,她骑车一小时去澡堂洗个澡,
再骑车一小时回家,又是汗水淋漓了。她和姥姥住的小房,只能把两张小床摆成L形
,加上一张吃饭用的小四方桌,房间就塞满了,来了客人,就没转身的地方——也
没人到她们家里来。“四人帮”粉碎以前,人和人之间成了汪洋“人”海中的孤岛
。就是莲儿的妈妈也不写信,偶尔有人捎个口信:“她在五七干校,一切都好,不
用挂念”。反正知道她还活着。至于金炎——她的继父呢?沓无音信。七六年以后
,是非颠倒过来了。她和妈妈突然转了好运。
“海外关系”、“美帝特务的狗患子”竟成了有利的条件。她考取外语学院。
妈妈“右派”帽子摘掉了,重新担任教书工作,分到两房一厅的公寓;其中一间房
是为莲儿申请的,但她从没在那儿住过。她对妈妈有根深的愧咎,不敢、不愿、不
想和她住在一起——莲儿摆摆头,她决心不想过去那一笔烂账了,脑子可不听使唤
,偏要她想。好不容易到了爸爸的家,她应该朝前看;至于她应该看“现在”。她
喜欢说了不到三句话的爷爷;至于奶奶呢?莲儿对她局促不安。幸好有彼利。他们
之间也有矛盾。但和他在一起,她很自在,没有任何顾忌——中国人那一套世故不
必用在他身上。她第一次感到畅所欲言的愉快。不论她说什么,彼利同意也好,不
同意也好,她决不会犯“政治错误”妈妈一定也会喜欢彼利:他像爸爸……奇怪,
在国内她很少想到妈妈。到了石头城,隔了千山万水,竟常常想到她。莲儿离开北
京前一天,妈妈从重庆赶来。忙乱之中,母女俩没谈几句话。其实,也没话可谈。
妈妈交给她一个锦缎包包,扎着一圈又一圈的红头绳,轻描淡写地对莲儿说:“这
是布郎家的东西,你带去给他们吧!英文《圣经》。”她没提爸爸;对莲儿也没半
点离情别意。临上飞机前,妈妈说:“到美国去了,好好干。我这辈子对你的希望
算是达到了。”母女俩全没流泪。妈妈对爸爸还有感情吗?爸爸死得真冤啊……
莲儿听到门外轻轻的脚步声,转头看看,没有人,走道上微弱的灯光照在她房
门口。她抖了一下。挂满爸爸照片走道的那一端就是“彼尔的房”。彼利说过:“
……你生活在彼尔的世界里了。”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她小时候最爱听姥
姥讲鬼故事,讲的时候还用声调、手势、表情来烘托阴惨的气氛,莲儿害怕得直往
姥姥怀里钻。姥姥笑得很开心:“这都是封建社会的迷信!只要你存善心,行好事
,鬼就不来找你。”莲儿又朝灯光幽黯的门口看看,没有动静——静默比脚步声还
可怕。她站起身。
“莲儿,该下楼去了吧!”彼利站在门口。
莲儿一惊,然后笑了。“是你呀!”
“你以为是谁?是彼尔复活了吗?”彼利笑着说。“我在走道上停了一会儿,
不知道应不应该叫醒你。我以为你在休息。走吧!布郎、玛丽要睡觉了。”
莲儿从箱子里摸出一支原色竹子雕五彩花龙的笛子,递给彼利:“这个给你。
”
彼利大叫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音乐?”
“不知道,巧合。”莲儿又从箱子里摸出系红头绳的锦缎包包。
“莲儿,我们来给他们一个意外吧。”彼利拿着笛子随意吹了一下。“我来吹
支中国歌,你来唱——那样子走下楼。”
“不行,不行。”莲儿直摇头。“你吹笛子吧。”
“吹什么呢?”彼利眼睛一亮:“我知道!《船儿荡呀荡到中国去》!”
莲儿一下子愣住了。小时候,妈妈对她小声唱过这支歌,唱过之后又警告她:
“美帝的歌,决不要唱!”文化大革命,她揭发妈妈时还举出这一“罪状”……
彼利说了一声“走吧!”就自顾自吹了起来。莲儿只好跟着他走下楼,心想:
天呀,过去的精神包袱太重了,跨过了千山万水,也摆脱不了!
“好!”老布郎坐在电视机前面。电视上几个警察正揪着一个戴手镣的人钻进
警车。那一声好,不知是夸彼利吹的曲子《船儿荡呀荡到中国去》,还是夸警察抓
住了杀人犯。
但他却跟着彼利的笛子用沙哑的声音哼了起来:“……我要带你坐条船,荡呀
荡到中国去,只有我和你……”
“这是彼尔的歌,爹。”玛丽幽幽地说。
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了。彼利不吹笛子了;老布郎也不哼歌了。
莲儿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开口。她走到玛丽面前:“奶奶,这是——是妈
妈叫我带来给您和爷爷的。”
“什么秘密?”玛丽半信半疑,望着锦缎套子上绣的敦煌壁画:扭曲纤柔细腰
、反抱琵琶跳舞的唐代美人。套子显然是精心设计、缝制的,边上还用同样的锦缎
盘了三颗花扣,只有一双灵巧的女子的手才做得出那样精致的套子。
“妈,打开呀!”老布郎等不及了。
玛丽解开紧紧扎着的红头绳,又解开套子上的扣子,突然叫了起来:“《圣经
》!爹!《圣经》!我们送给小彼尔的圣诞礼物!”
“给我看!给我看!妈!”
“啊!”彼利感叹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给我看呀!妈!”老布郎在轮椅上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给我看呀!妈!别
发呆!”他接过《圣经》。黑色封面已经脱落了,烫金字已经模糊了,但还是完完
整整的一本《圣经》。“我记得,妈。我们俩在城里买的,买了两本,小彼尔,小
兰熙,一人一本。”
“我装在红绒袜子里,”玛丽说。“放在圣诞树下。”
“是哪一年呀?妈。”布郎捧着《圣经》的两手仍然颤抖。
“一九二七年。”玛丽毫不思索就冲出了口。
“玛丽,”彼利说。“你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我一生有几个日子,死了烧成灰,我也记得!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二日
,我和这个老头儿结婚。”玛丽指点着布郎。“一九二0年八月十八日,我生彼尔。
一九二二年十月三日,我生兰熙。一九四九年四月二日,彼尔在中国死了;四月二
日,彼尔死了……”
“妈,别说了。”布郎不断抚摸着《圣经》,仿佛那就是小彼尔的脸。“莲儿
,我很高兴你把这本《圣经》带来了。我早知道你确是彼尔的女儿。过来,莲儿。
”
莲儿慢慢走过去。
布郎拉起她的手。“亲亲你爷爷,莲儿。”
莲儿尴尬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生平第一个吻。圣诞老人的胡子扎她的脸
。那感觉并不好受。
“爹,打开《圣经》看看。”玛丽的声音有点儿硬咽。“第一页,我们写了几
句话。”
布郎翻开《圣经》。“写的什么?写的什么?看不清。莲儿,你念给我们听吧
!”
莲儿接过《圣经》,望了彼利一眼——彼利一直定定望着她。她就需要那样坚
定的沉默支持。莲儿抿抿嘴,一个个字念下去,喉咙堵住了,费力吐出的字一个比
一个低。“送给彼尔——我们亲爱的儿子。爸爸妈妈赠于一九二七年圣诞节,石头
城。啊——”莲儿突然停住了。
彼利走过去,看看莲儿手中的《圣经》,也长长啊——了一声。
“什么事呀?”老布郎抬头问。
“给我看看。”玛丽走过去,从莲儿手中接过《圣经》,戴上老花眼镜,看了
一会儿,不做声。
“什么事呀?妈。”
没有回应。玛丽盯着《圣经》看,仿佛不相信她的眼睛。
“你要听吗?爹。”
“当然!”
“送给风莲——我的爱妻。维廉·布郎和柳风莲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日在南京
鼓楼医院二0八室结婚。证婚人:张耀先,潘爱菊。”玛丽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突
然大叫:“不行,不行!我们天主教徒,没有天主教仪式,就不算数!你说是吗?
爹!你说话呀!爹!没有天主教结婚仪式,就不是正式婚姻!你说说话呀!爹!”
“妈,不管它算不算数,现在没有任何意义了。儿子死了三十几年了。”
“爷爷,”莲儿忍住泪。“那个对我可有很大的意义。”
“啊,抱歉。”老布郎不知说什么是好。“我——我没想到。”
“中国文化大革命时候,红卫兵也不承认爸爸妈妈的婚姻,因为没有中国的正
式仪式。”莲儿眼泪扑籁籁流了一脸:“没想到在石头城,在爸爸自己家里——”
莲儿说不下去了。她要说的是:又听到红卫兵的话;那话竟是自己祖母说出来的。
“红卫兵说得对!”玛丽抢着说。“红卫兵?什么是红卫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他们说得对!没有任何正式仪式,哪叫什么婚姻!彼尔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莲儿摹然抬起头,眼泪也不流了,狠狠盯着玛丽。在那一刻,她恨不得将那个
老婆子“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在那一刻,她恨不得和当年红卫兵一样骂出
口:美国帝国主义!但是,她忍住心头恨,只是说:“你们知道吗?因为爸爸是美
国人,妈妈受了多少罪?甚至于我这个所谓的‘狗愚子’也叫她‘美帝特务’!”
彼利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莲儿!你怎么对你母亲说出那样的话!”老布郎厉声叫了起来,搁在轮椅扶
手上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胡子也不住抖动。
“爹,别生气!”玛丽拍拍老伴儿的手,意思是说,现在你可明白了;中国人
是怎么回事。“今天报纸上还报导一个俄亥俄州的年轻人杀了他的母亲。时代不同
了呀。”
“玛丽,”彼利说话了。“讲这种话,太不公平了!中国年轻人,有中国年轻
人的问题;美国年轻人,有美国年轻人的问题!而且,也不是每个美国年轻人都杀
母亲。我连只小鸟也舍不得打死,你又怎么说呢?”
“爷爷,我一下子说不清。”莲儿走过去,蹲在轮椅旁边,半跪的姿势,绝望
地望着老布郎。她必须争取爷爷的信任。否则,明天一大早她就提箱子走掉。“中
国人的事太复杂了: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也许是三,也许是0。你慢慢就了解了。
现在,爷爷,我只要你相信:我爱我的妈妈。我爱我的爸爸。我爱我的爷爷。我爱
我的奶奶……”莲儿伏在轮椅扶手上哭起来了。现在她才明白:妈妈要她把《圣经
》带给布郎家的人,只为证明她和彼尔的夫妻关系;证明莲儿是彼尔的女儿。妈妈
的用心真苦啊。
老布郎拍拍莲儿的手。“我们到厨房去吧,莲儿。你吃点儿东西吧。”
莲儿摇摇头,眼泪仍不住地流。
“莲儿,”彼利似乎在沉思,突然从椅子里站起身,头向上坚决一摆:“走!
我带你到楼上去看彼尔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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