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轻的爸爸,你在哪儿?
“啊!”莲儿一走进死去爸爸的房间就愣住了。“啊——啊——”莲儿着了魔
似的,围着屋子慢慢地走;一面轻轻抚摸墙上挂的每一样东西。“这是什么?泥土
和草混合在一起——一个小杯子。”
“蜂鸟的巢。”彼利说。“玛丽说是彼尔小时候在山庄后面布郎家族墓园里找
到的。很难找到,因为没有多少蜂鸟了”
“啊,这个小孩就是我爸爸吧?穿着小裙子,像个小姑娘,圆溜溜的蓝眼睛,
规规矩矩坐在那儿,胖乎乎的小手搭在裙子上。瞧他那副神情,可爱极了。啊,瞧
这张照片,盯着眼,半蹲着,要冲锋的样子;肩膀耸得高高的,还戴着钢盔呢……”
“玛丽说彼尔的足球打得可好了,在学校是有名的。”
“啊,这张照片,他穿上军装了,一定是抗战时候在中国照的!这就是嘉陵江
!这就是重庆山坡上的木房子!”莲儿突然转过身来:“彼利,爸爸这个时候和你
真像两兄弟。你也穿过军装吗?”
“我一辈子也不会穿军装!越战时候,我逃兵役,逃到墨西哥去了,卡特总统
大赦,我才回来。抱歉,莲儿,”彼利笑笑。“你在我身上永远也找不到彼尔穿军
装的影子。”
“啊,这也是我的爸爸吗?”莲儿没听见彼利的话。“好可爱的小男孩,骑在
小马上,挺神气的样子。啊,他长大了!好漂亮的小伙子!牵着一只大白羊!尾巴
上还系着缎带呢。”
“玛丽说,彼尔在石头城博览会上,他养的羊得了4H奖。”
“什么叫4H奖?”
“4H代表头,心,手,健康——养出好牲口的条件。4H会员全是年轻人。他们
养牛,养羊,养猪。喂食呀,刷洗呀,日夜照料,就像照料婴儿一样;然后各人牵
着自己养的牲口到博览会上去比赛。彼尔养羊,完全是为了好玩……”
“我养过猪!”莲儿打断了彼利的话。“那可不是为了好玩,是下乡农村劳动
,是……”莲儿突然停住了,又想起黑夜悄悄逼来的黑人影,逼到她床边……莲儿
用力摇摇头,要摇掉那一段丑恶的记忆,忙指着旁边的一张女孩照片。“很好看、
很健康的一个女孩子,穿的白衣服吧!牵着一条大黑牛!发光的大黑牛!”
“那是露西,彼尔的女朋友,中学同学。”
“我爸爸的女朋友?”莲儿的口吻透着抗议。“她的照片一直挂在我爸爸房间
里?”
“玛丽挂的。”彼利笑了。“你好像很嫉妒。”
“我为妈妈打抱不平。”
“玛丽当年希望彼尔和露西结婚,他就不会到中国去了。莲儿,那是好多年以
前的事了。彼尔死了。露西就住在水塔过去的农庄上,“彼利指着窗外。“和她丈
夫住在那儿。他们照料布郎的田地。”
莲儿发现书桌玻璃板下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彼尔穿着格子衬衫,袖子卷到肘弯
,坐在水边石头上,眼睛柔和地望着照像的人吧,一只胳臂闲闲搭在腿上。她叫了
起来。“这是南京的玄武湖!这是南京的玄武湖!彼利!莲花,柳树……啊,啊,
我就在那儿出生的!……”莲儿突然停住了。那就是她年轻的爸爸!又亲近、又遥
远的爸爸!她终于找到了。“爸爸身边还站了个美国女人。这是谁?也在玄武湖!
和爸爸在一起!奇怪!”
莲儿只觉浑身无力,在书桌前椅子里坐下,蓦地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叫了一声
“兽皮!”椅背上搭着一张兽皮,毛茸茸的。人的身子,兽的身子,她全不敢碰。
“莲儿,你害怕成这个样子!只不过是一张浣熊皮呀。玛丽说,是彼尔在石头城山
上打猎打来的。”彼利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人要打死无辜、无助的小动物?
”
“人还会打死无辜、无助的人呢!”
“别害怕,莲儿,我在这儿。”
“谢谢你,彼利。”莲儿转身望着他。“我的确有些害怕。”
“为什么呢?”
莲儿没有回答。说不清。不说也罢。彼利不会懂。她顺手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吉
他,坐在床沿。爸爸睡过的床;爸爸弹过的吉他。她蓦地跳了起来,仿佛她碰着爸
爸的身子,连忙将吉他递给彼利。
“你弹吧!我不会。”
彼利接过吉他,在床边坐下,拨弄了几下,抬头看莲儿——她正看着墙上一面
雕花木框镜子;转身看书桌玻璃板下彼尔在玄武湖边的照片;又回头端详镜里人。
“莲儿,”彼利笑了。“你很像彼尔,眼睛、头发的颜色也许是你妈妈的;鼻
子、嘴可是彼尔的。莲儿,你知道吗?今天自从见到你之后的一分一秒,对于我而
言,太强烈了。我看着你浏览彼尔的房间,叫那个穿女孩装的小男孩,啊,我的爸
爸;叫那个牵只大白羊的少年,啊,我的爸爸;摸着兽皮,啊,我的爸爸;坐在床
边,啊,我的爸爸……我真有超现实的荒谬感。你不知道我多感动!我从来不知道
还有人对爸爸,尤其是死了好多年的爸爸,还会像你那样爱法。我对我的爸爸就不
可能有那样的感情。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你们美国人太个人主义了。”莲儿说过之后,又觉得像“划清界限”似的,
笑着缓和了一下。“人所要的,常常是得不到的东西。”
“也许你说得对。”彼利又在吉他上拨弄了几下。“太旧了。弦哑了!”
“彼利!”玛丽在楼下大叫:“深更半夜,你们该分手了吧!我要关门睡觉呀
!”
彼利做了个鬼脸,把吉他挂回墙上,也没回答玛丽。
莲儿顺手打开衣橱,一面说:“快走吧!”但她看了一眼衣橱里面的东西,一
下子怔往了。满满一橱男人服装,她一眼就看到一套美式绿军装和一件中国灰布棉
袄!
莲儿不禁取出棉袄,拉起一只袖子——爸爸的手就从那儿伸出来的,握过许多
中国人的手,拥抱过妈妈的胳臂。坐在玄武湖边的年轻爸爸穿上那件灰布棉袄,不
知是什么样儿;她转身对彼利说:“你穿上吧!这棉袄!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
彼利笑着说:“你要我做模特儿吗?”他穿上对襟棉袄,露出里面的黄汗衫,
牛仔裤,赤脚。
“不伦不类。”莲儿哧哧笑了,把棉袄放回橱里,发现衣橱地板上堆了一些鞋
子、靴子、中国卷轴和书籍,还有几个纸箱子。
她拿起一个卷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嫦娥奔月的中国工笔画——嫦娥没奔到月
亮上去,却“下放”到石头城衣橱里了。莲儿突然发觉,凡是属于中国的,都“下
放”到衣橱里了。
“彼利,”玛丽在楼下又叫了。“你们再不分手,你干脆就在楼上睡吧!”
“我下来啦,玛丽!”彼利又压低了声音对莲儿说:“她认为年轻男女在一起
,只做一件事:跳上床睡觉。她要保护你的贞操。”
莲儿皱了下眉头,匆匆走出“彼尔的房”,连衣橱门也没关上。彼利跟在后面
,走到“兰熙的房”门口,莲儿一声“晚安”就把他堵在门外了。
“你什么时候要去看彼尔?”彼利的口吻仿佛是去拜访一个活人。
“明天,好吗?”莲儿站在门里,顺手拧亮了天花板上的灯。
“好。好好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莲儿微笑着点点头。彼利不走,她就不动。
“明儿见,彼利。”
“明儿见,莲儿。”
彼利顺手关上门。莲儿孤零零地站在房里,不禁转身走到窗口,对面就是水塔
——彼利手拿笛子在月光中朝那儿走。
莲儿窗口露出布郎山庄一角废墟——白云框着的上下两个长方形的洞;上面那
个洞就是当年彼尔卧室的窗子。她可以听见山庄前面枫树的飒飒声。夏日的午夜有
些凉意了。她望着彼利一步步在白晃晃的月亮下,在发光的青草地上,孤零零地,
越走越远。彼利走进水塔之后,她仍然站在窗口。水塔上方突然闪出一方亮光——
窗子正对着她的窗子;另一边则是昔日爸爸的窗子。三个窗子成三角形,遥遥呼应
。
空空洞洞的亲切,白云似的飘浮。山下娥普西河的流水隐约可闻,看不见,就
显得遥远。
她在人挤人的生活中过惯了。当然,有矛盾,有摩擦,有忌讳。但她在人海之
中,是一条熟悉水性的小鱼,磨练出一套生存技巧和适应能力。哪儿有鱼钩,哪儿
有暗礁,哪儿急流险滩,哪儿流静水深,她全知道。有时她也确实感到孤立、惶惑
、疑虑;那黑地里的黑人影,沉沉压在她心上,刻在她脑子里,有时她甚至看得见
它,向她一步一步逼来。在人群中,她看得见它;单独一个人,也看得见它。她无
处诉说,也不敢告诉妈妈——那是她不愿见妈妈的另一个原因。她要逃走,逃得远
远地——逃到石头城来了,日子也不好过。楼下是陌生的、隐含敌意的异域;楼上
是有魅力、神秘的、阴森森的祭坛。过去,她仍然逃不了!
她锁了房门,拧亮了床边小几上的台灯;又拧亮了洗澡间的灯——现在她可不
必骑一小时的自行车去澡堂洗澡了。她得好好洗个澡;关上门,上了锁。层层门,
道道锁,盏盏灯——她可安全了;脱了衣服,一转身,看见门上镶着的镜子里赤裸
的身子。那是个“老姑娘”的身子吗?丰润的乳房,浑圆的腰身,微鼓的肚子。她
从没那么面对面看见过的身子——黑地里黑人影糟蹋过的身子,她也逃不了。
她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身子的肮脏,心里的肮脏,全洗掉。她
先冲了个淋浴,又放了大半池子热水,泡在水里,闭上眼,浑身酥软,心神恍惚。
石头城是场梦么?
她突然听见劈劈剥剥的声音;屋顶上骨碌碌地响,有人从屋顶上滚下钻进她的
窗子吗?她竖耳细听,那一阵一阵的骨碌声是从“彼尔的房”里传来的。莲儿从澡
盆跨出来,来不及擦干身子,披上一条大毛巾,站在门里,耳朵贴在门上听。“彼
尔的房”里有什么声响,是谁开衣橱的门吧。橱子里充满了逝去的时光——爸爸一
生中最可贵的时光。战争、爱情,欢乐……全贮藏在那儿。走道里有脚步声了,但
不像人的脚步声,轻微得像小兽尖尖细细的爪子,从“彼尔的房”慢慢蠕动过来,
然后又回去,然后是衣橱的门咔哒一下关上的声音。尖细的爪子在走道上向着“兰
熙的房”蠕动了,很慢很慢,仿佛在犹豫,在试探,也有些害怕吧!到她门口就停
住了。只要她一开门,就会看见——看见人呢?鬼呢?兽呢?她站在门里,赤裸着
身子,屏住气息。
门外是死亡的沉寂。
爪子又开始蠕动了,下楼了,回到墓园去了吧。
莲儿躺在床上,开着灯,眼睁睁等到天亮。她听到第一声鸟叫;满山遍野的鸟
全叫起来了,叫出了黎明的亮光。她才敢闭上眼,睡了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看看她放在床边小几上的手表:两点半。忽然想起,那还是北京的时间。对面墙上
披着长长白纱、穿白色结婚礼服的少女,侧着脸朝下看;她却睡在一个小女孩的白
木雕金花的小床上。她终于到了石头城。昨晚做了个噩梦吧。
她连忙起身。她要下楼为俩老干点活。美国人不让人白吃白住,她知道。她一
定要为中国人争口气。到了石头城,她忽然转了向,向着中国了。
莲儿在走道上匆匆看了两边墙上的照片,走到“彼尔的房”中。阳光照亮、鸟
声叫亮的房,竟鲜活起来了。她在房中站了一会儿,就像姥姥偷偷念佛经一样,在
心中膜拜。什么时候,她要在那房中“体验”一下“生活”,那儿有爸爸的生活,
中国的生活。
莲儿匆匆下楼。
“妈,”老布郎坐在起居间轮椅里。“露西、艾德来吃晚饭吗?”
“就要来啦!”老玛丽在厨房里做饭。“你亲爱的孙女还没起床呢。”
“起来了。”莲儿走进起居间。“您好,爷爷。”然后走进厨房。“奶奶,您
好!我来帮忙。从今以后,我来做饭,就是不知道如何下手。”
“莲儿,”老布郎在起居间叫了。“到这儿来,坐下来和爷爷谈谈。吃并不重
要。”
莲儿望着老玛丽。
“去吧!”老玛丽手一挥。“你帮不上忙。老头儿太寂寞了。”
“坐下来呀,莲儿!”老布郎对站在面前的莲儿说:“坐在那张摇椅上,莲儿
。露西、艾德今天来吃晚饭。我要他们看看我的孙女儿。”
莲儿在椅边坐下,准备随时到厨房去。
“露西是石头城最可爱的姑娘。”玛丽在厨房搭腔。“她会做各种蛋糕:生日
蛋糕,结婚蛋糕。她有她自己的做法,做出的蛋糕又好看又好吃,比蛋糕店卖的还
好!”
“露西、艾德就住在水塔那边的红色木屋里。我们叫‘老屋’。”老布郎指着
窗外。水塔那边耸立着静止的风车,再过去就是红色木屋。屋前一片无边的玉米田
。“布郎家剩下东四十亩田,卖给他们了;西四十亩田,租给他们种。莲儿,这块
黑黑的肥沃的土地上,有布郎家几代人的血汗呀!”
“唉!”玛丽在厨房里叹了口气。“彼尔和露西结了婚就好了,彼尔也不会再
去中国了。二次大战胜利以后,彼尔从中国回到石头城,立刻去找露西。他们是青
梅竹马的朋友呀。彼尔不死,就会和露西住在老屋里。”
“妈,我们结婚时候,住在老屋里,在山庄度蜜月。对不对?”
“对!”
“我的上帝,”老布郎双手合十作祷告状。“我亲爱的老婆这回可没唱反调。
她要是说不对,我可要追究她跟什么男人跑了。”老布郎向莲儿做了个鬼脸。莲儿
笑了笑。
老布郎接着说下去。“老屋是布郎家白手起家的地方。我的祖宗布郎先生本是
个爱尔兰的穷小子,移民到美国来。当年他用手砍倒一棵棵大树,又砍成一截截木
头,搭起了‘老屋’。后来他开矿发了财,才造了布郎山庄,堂皇,幽雅,意大利
十九世纪哥特式建筑。楼上楼下,十三间大房,六个大理石壁炉,两尺厚的石墙,
防弹屋顶——防印第安人攻击。壁炉的大理石是从意大利运来的。仆人之中,两个
专管壁炉,一个人管楼上的,一个人管楼下的。想当年,布郎家兴旺的时候,孩子
呀,牛呀,羊呀,马呀,宴会呀,多热闹!莲儿,那豪华场面,我没见到。但我们
从老屋搬到山庄里,还住了二十几年。彼尔在老屋里出生的。哪一年呀?妈。”
“你到底讲什么呀?爹!”
“彼尔哪年出生呀?”
“一九二0年八月十八日。我告诉你多少遍啦!”老玛丽提高了嗓门。“爹,你
记得吗?老屋里那条毒蛇!彼尔差点给蛇咬死了。”
“记得,妈。昨天的事,我也许不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彼
尔在摇篮里睡着了——他爷爷睡过的摇篮;我睡过的摇篮。木头雕花摇篮,用脚踩
着摇……”
“我们也有那样的摇篮,爷爷。”莲儿望着轮椅里残废的老头儿、怎么也想象
不出他也曾经是摇篮里的婴儿。“后来呢?爷爷。”莲儿突然想起小时候姥姥讲故
事的样子,常常故意停下来,笑眯眯望着莲儿,逗她干着急。她就摇摇姥姥的腿。
(她总是坐在姥姥旁边的小竹板凳上。)“后来呢?”现在,三十二岁的她,在陌
生的石头城,对着一个美国老头儿,说着同样的儿语。是真是幻想?她恍惚了一下
。
“后来呀,”老布郎笑得好开心。“妈,你讲吧!”
“你得小心,”老玛丽走到门口,一只手戴着厚厚的黄色毛巾手套——在烤箱
里烤东西时用来保护手的,另一只手指点着莲儿。
“你面前有个老色狼!”
“你这个‘老’字,我可不喜欢!”老头儿笑得直咳呛。“你爷爷也年轻过呀
!我们在卧房里,”老头儿向莲儿调皮地眨眨一只眼。“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干完了,我们去彼尔的房看婴儿,只见一条花蛇在婴儿摇篮边上爬呀,爬呀,向他
头部爬。一条很毒很毒的大花蛇!幸亏你没大叫,妈!你一叫,蛇就会咬死彼尔了
。”
“你以为你老婆那么笨吗?”
“至少那时候你不笨。”老布郎逗老婆。她没笑;他却笑了。“啊——‘甜蜜
的海莉,温柔的九月’。”他唱了两句情歌。
老玛丽这回可笑了,笑得肚子颤巍巍的。莲儿也笑了,站起身。
“我要到厨房去帮忙。”
“坐下!”老布郎命令地。“我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听我讲!厨房里没事。
对不对?妈?”
老玛丽没有回答,转身走回厨房。
“故事还没完呢!”老布郎对莲儿说。“毒蛇在摇篮里向婴儿头部爬;彼尔睡
着了。我轻轻走到后门口,拿了斧头,又轻轻走回来,用斧头轻轻敲地,很轻很轻
,蛇听见了,转头朝外爬,爬出彼尔的摇篮。它的头一着地,我就一斧头砍过去,
血溅了一地!彼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爷爷,爸爸像你吗?”莲儿问。
“莲儿,你爸爸也许像我年轻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个老头儿。你看钢琴上那张
照片。”老布郎指着全家福的照片。
莲儿走过去,拿起照片看了一会儿:儿童爸爸,少年爷爷。做梦也没那么荒谬
。
“像吗?”老布郎问。
“像。爸爸性格也像你吗?爷爷。”
“像,像,像!”玛丽在厨房叫了。“彼尔和他老子一样认真:爱国,爱家。
爱朋友!”
“还有,”老布郎未说先笑了。“爱老婆!”
“那个我可不知道。彼尔从没结过婚。”
莲儿一怔,在心里叫了一声“妈妈啊!”她突然懊悔走前没去和妈妈住一阵子
;她实在不应该“躲”着妈妈。她要给妈妈写信。她有许多话要说。如何开口呢?
她心里有未解的“结”。
“莲儿,照片,给我看看。”老布郎接过照片。“嗯,彼尔就是这个样子,正
是这个年龄,他有匹小白马,叫银月,我教他骑马,就在山庄前面草地上……”
“爸爸骑在小马上,我在他房间看到照片了。”
“啊,你去他房间了。我很高兴。他的东西全放在老屋,还有这张照片,幸亏
保全下来了。一场大火,山庄里的东西全烧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石架子。”老
布郎幽幽望着窗外,可以看到蔓草中一角废墟。“那场大火啊!整个石头城天空都
烧红了。我们一家人从爱荷华城开车回来。彼尔开车。一片火海!救火队没有办法
!救火车上不了山。烧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布郎家几代的心血烧光了。妈,哪年呀
?”老布郎顺手将照片放在身边桌子上。
玛丽已走进起居间。“哪年呀?哪年呀?我也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事?”
“山庄失火,是哪年呀?”
“一九四六年,彼尔战后从中国回来的第二年。”玛丽在沙发上坐下。“美国
帮中国打败了日本。好多美国人牺牲了。爱荷华人就死了好几百!”
“中国人抗战八年,千千万万人牺牲了。”莲儿冲口而出。“美国打日本,也
是因为日本人打到美国来了——珍珠港!”
“美国男儿不必到中国去打呀!”玛丽激动起来了。“你读过世界史吗?”
莲儿想反问她一句:“你读过世界史吗?”但没说出口。
“莲儿,”老布郎解围。“现在是你到厨房去帮忙的时候了,露西、艾德快来
了!去吧!刀、叉、盘子、餐巾,全摆好!”
莲儿站起身。
“不用劳神了。”玛丽说。“全摆好了。”
“奶奶,从今以后,我来做饭。电炉,烤箱,各种电器用具,您教教我就行了
。”
“谢谢,”老玛丽冷冷地。“老头儿让你做吗?他和你说话。”
布郎家的厨房是他们的生活中心。他们在那儿做饭,吃饭,聊天,莲儿发现仅
从那间厨房就可看出一个有根有底的败落的家族。白色墙上挂着圆形红色木板,上
面描着黑字:“不论你到哪儿,你还是最喜欢我的厨房。”另一面墙上挂着粗木框
镶的油画:一个老人面前摆着《圣经》、面包;《圣经》上摆着一副老花眼镜;老
人低头祷告,手边放着一个铜十字架。炉子上面挂着一块彩色方形小磁砖,用来做
垫子放热盘热碗用的:磁砖上小男孩穿着蓝工人裤,手里拿着一把小黄花,递给小
女孩——穿着红衬衫,红绿格子短裙。一对小情人。磁砖下方写着一句话:“爱,
就是我们为彼此做的一些小事。”炉旁小桌上,两截铁轨之间夹着几本食谱;铁轨
上面刻着几行小字:“此段铁轨于一八八二年,曾用来造成石头城娥普西河上大桥
。该桥已于一九八①年改修为钢骨水泥桥。”对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全盛
时期的布郎山庄照片:巨大的白云石雕笼罩着整个厨房、
艾芙玲希望做好莱坞明星。
露西希望做芭蕾舞蹈家。
约翰希望成为百万富翁,买下帝国大厦。
安娜希望嫁个外交官,爱情至上。
彼尔希望研究法律,做石头城法官。
莲儿看到这儿,啼啼笑了。那是露西带来的高中毕业纪念册。
“好啦!吃饭啦!”玛丽站在起居间餐桌一头叫嚷。
露西、艾德、彼利、莲儿以及两老各就各位。
“主啊!”老布郎坐在桌首,低头祈祷,其他的人都低下头,甚至彼利也乖乖
低着头。莲儿从没参加过这样的宗教场面,低着头,斜眼看老布郎。“请来做我们
的客人吧!请和我们分享你赐福的食物!请保佑我们远方来的孙女。阿门。”他在
胸前画十字。
“阿门。”老玛丽在胸前画十字。
“阿门。”露西在胸前画十字。
“阿门。”艾德在胸前画十字。
只有彼利和莲儿没说阿门,没画十字。
“布郎家的家规。”玛丽坐在桌子另一头。“吃布郎家饭的人都必须祷告。”
“玛丽,”彼利说。“今天我是冲着莲儿来的。以后我也不会来吃饭了。美国宪法
规定我们有信仰宗教和不信仰宗教的自由。”
莲儿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反应。她对基督教很好奇,只因基督教在中国禁
了许多年。现在开放了,人们疯了似地涌进教堂,找《圣经》,看《圣经》。到底
有多少人真信基督呢?不知道。也许只是精神空虚吧!她以前也信马克思主义、毛
泽东思想。她的思想斗争始于七十年代初期,批林批孔运动。毛主席的接班人突然
变成了叛徒!后来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竟是叛党叛国的“四人帮”头头!行为准
则,思想指导,全混乱了!她也不会死心塌地皈依基督教。她只是在精神上需要点
儿寄托,需要点儿指导。她到石头城来,就准备看看《圣经》,也去听听牧师讲道
。但要她每顿饭前虔心虔意做祷告:主啊,主啊!她可办不到!老玛丽那几句话明
明是冲着她说的。她转身看爷爷。他没做声,大概是同意吧:饭前必须祷告。
幸亏露西改变了话题。“真有趣!彼尔当年要做石头城法官!我要做芭蕾舞家
!瞧我这一身肥肉!”她望望自己丰满的身子,笑了起来;将刀子上厚厚的奶油敷
在松软的白面包上,咬了一口。“我可以证明,彼尔是个非常潇洒的小伙子。他当
法官?没有尊严!瞧他那模样!”露西指着酒柜上竖立的纪念册。“瓷蓝眼睛,金
色头发。他很像——”露西昂头嚼着奶油面包。“像——却尔斯鲍育,四五十年代
的大明星!”
莲儿从没看过却尔斯鲍育的电影——美国电影也是七六年以后才看了两、三部
。
她愣愣望着露西:五十多岁吧,和妈妈年龄相近吧,富富泰泰,玉米、牛奶、
牛油、牛排滋润出的那种皮肤:油光水滑,透着丰衣足食的满足和平庸。露西一头
褐色发亮的浓发、肥胖松软的脸,双下巴,温暖的褐色眼睛,粗糙的手背上许多黑
色斑点——妈妈一双手可比露西的手细致,下乡劳改也没把她那双“反革命分子”
的手改过来,仍然是水葱似的一双俏手,手背上有许多皱纹,但手形还是好看的。
妈妈已是一头灰发、一脸皱纹——苦难碾过的痕迹,碾不掉的是她一脸灵气和秀气
。
“莲儿,”艾德傍在她旁边,高大粗壮,蓝卡叽布工字裤,红衬衫。“露西是
彼尔的女朋友。彼尔没娶她,回到中国去了,她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也碎了。”玛丽在餐桌一头,和老布郎相对坐着。“彼尔在战争胜利
后回家,石头城的人为他开欢迎会。我记得露西那天穿了一件水红露背玻璃纱衣服
,是欢迎会上最漂亮的姑娘……”
“白里透光的皮肤。那身段——”老布郎尖着嘴吹了声口哨。“非常——”“
性感!”老玛丽急着为老伴儿填空。“得了,得了!你老啦!”她笑着向老伴儿招
招手。“没你的份儿啦!还是守着你这个老婆子吧!”
“讲三、四十年前的旧事,你也吃醋!只准你夸她,不准我夸”“现在还有什
么可夸的?”露西笑得好开心,切了一大块乳酪放在盘子里。“现在是彼利、莲儿
的时代啦。彼利头发修短一点,就是当年的彼尔了!”
“对不起,他还得换上一件干净衬衫才行。”老玛丽说。
“她们看不见我。”彼利笑着对莲儿说。“只看得见彼尔。尤其是你来了以后
,彼尔,彼尔,彼尔……三句话不离彼尔。我得上楼去看看,彼尔给他们叫活了,
正在他房里走动呢!”他抬头望天花板,装着倾听的神情。
“我相信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玛丽说。“彼利,你不用听。他就在那儿。
”玛丽指着楼上。“他一直在那儿。”
“妈,那是哪一年呀?”老布郎问。
“你又来了,哪一年呀?谁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事?”
“一九四五年九月。”露西连忙回答。“布郎,你指的是彼尔战后回石头城,
对吗?”
“很对!”
“对,九月。”老玛丽偏着头回忆。“彼尔回来的时候,正是收割玉米的时候
。对,九月。九月十八日。彼尔一到家,爹,记得吗?他就要我们俩陪他一起走到
娥普西河边。爹,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走到河边柳树下,石头城最大的一棵柳树。”
“石头城也有柳树?”莲儿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那儿;虽然他们谈的是爸爸的事
,她还是个“局外人”。她和他们没有共同记忆,没有共同语言。幸亏彼利也在场
,有个“局外人”和她做伴。莲儿一听到“柳树”那两个字,就抓住机会插进一句
话。
“河边有很多柳树。”彼利回答她。“我带你去看。”。
莲儿向他微笑点点头。老玛丽盯着他们俩。
“彼尔走到河边柳树下,他们猜他做什么?”老布郎没等人回答。“他跪在地
上,双手掏起一捧水喝,然后又捧起一把泥土,黑黑的泥土,轻轻、轻轻地搓,泥
土在手指间流下去,流下去,流完了,他又捧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上闻。我拍拍
他的肩说:‘儿子,你回家了。’他点头笑笑:‘回家真好,爹。’”老布郎用手
擦眼泪,一面笑着说。“无论什么人,那样子爱他象乡的泥土,我都会哭。俗话说
:你可以把人从家乡带走,你可不能把家乡从人心里带走。彼尔两手捧着泥土,抬
头说:‘我在中国有几次很危险,差点丢了命!有一次,直升飞机出了毛病,我用
降落伞逃命,落在陕西农村里。在那生死关头,一个念头一闪:娥普西河边的黑色
泥土真香啊!’”
“彼尔就是那样子!”露西又切了一大块乳酪。“他是我一生中见到的可爱男
人之中的一个。”
“说得好!”艾德笑着说。“露西,否则,就没我的份儿了。”
“在我心目中,”玛丽切了一块牛排喂在嘴里。“彼尔永远是个年轻小伙子。
永远老不了。”
露西望着艾德。“彼尔和艾德同年吧!六十二岁。”
“你看我干什么?”艾德身子向后仰,躲开什么似的。“彼尔会像我吗?”
莲儿转头看艾德:粗壮个头,红喷喷的脸膛,铁锤子手,手指一截截结实。
“彼尔死了,石头城就死了。”玛丽幽幽地,只有那么一刹那,突然又热闹起
来了。“露西,彼尔从中国回来,一进门就问:‘妈,露西好吗?’我说:‘好得
很!你在中国,兰熙去了纽约。露西常常来看我们。我和爹都非常喜欢她。’我向
他挤挤眼。彼尔哈哈大笑,在我肩上一拍:‘妈,你要娶媳妇儿!和中国妈妈一样
!’”
露西哈哈笑了一声。“玛丽,这还是新鲜话!你从没告诉我!孙女来了,你太
高兴了!”
彼利瞟了莲儿一眼。莲儿会意:老玛丽夸露西,只因她要说给莲儿听;说给她
妈妈听。莲儿起身收盘碗,准备躲到厨房去。彼利也起身帮忙。
“坐下来吧!莲儿!”老布郎说。“别忙!有的是时候!彼利,你也坐下听听
,对你有好处。彼尔战后回家,那个欢迎会实在叫人感动。欢迎会在圣约瑟教堂地
下大厅里。罗勃特神父也去了。我穿上第一次大战的军装,胸前一排勋章。彼尔穿
的是第二次大战军装……”
“帅极了!”露西说。“军装是光荣的标记,叫女孩子发狂呀!”
彼利对莲儿轻轻摇摇头。
“我们一定进大厅。‘欢迎彼尔回老家!欢迎石头城的英雄回老家!’所有的
人跳着大叫。彩纸向我们洒来,洒了我们四人一身。对了,那次兰熙也回来了。彼
尔高举两手,做胜利姿势。格兰米勒乐队的《凯旋曲》在一架旧式留声机上唱起来
了;所有的人都唱起来了……”
艾德立刻站起唱了起来,声音宏亮,脸色严肃,又透着点儿开玩笑的味道。彼
利毫无表情地望着他。7
“第一次大战的《凯旋曲》。二次大战时候非常流行。”露西向莲儿解释。
“啊,”莲儿望着艾德。他仍然意气风发地唱着《凯旋曲》。
“彼尔一进会场就找露西!”玛丽说。“我看出来了。”
“我可没把握。”露西说。“彼尔是石头城的英雄。谁知道他对我还有没有兴
趣?他在中国一年多还会没有女人吗?”
桌上空气凝结了。
“我问过他。”玛丽连忙接着说。“他说没有。”
“不管他有没有女人,”露西手一挥。“欢迎会那天晚上,我和彼尔在一起可
真快活。我们手牵手站在一起唱《凯旋曲》。唱完以后,人们抬起他,举在肩上。
彩纸从四面八方洒来。彼尔高高在上,不断向人飞吻。”
“那天我可唱不出歌,也说不出话。”玛丽说。“我只是一面流泪,一面快活
地笑。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刻。还有我们结婚的时候,爹。”
“妈,我们生彼尔——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一刻。”
“玛丽,”露西说。“我那天也哭了,是彼尔向大家讲话的时候。他从人们肩
上溜下来,眼睛含着泪说:‘我亲爱的、亲爱的老乡们,非常谢谢你们。我在中国
差点丢了命。我在生命最危险的时候,就想到今天这一刻,我就有了勇气。但是,
我要特别谢谢今天不在这儿的英雄们——所有在战争中牺牲了的英雄们,中国的,
美国的,法国的,英国的……因为他们的牺牲,我今天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才
能闻到家乡特有的黑黑的泥土香。’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鹿皮袋子,好像是
装烟丝的袋子,打开来,向里面闻了一下说:‘这是我家乡的泥土。我的祖先,我
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朋友们,在这泥土上面走过路,流过汗。不论我在哪儿,
我将永远带着这把泥土,我就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欢迎会上,罗勃特神父朗诵一首悼念爱荷华州阵亡英雄的诗……”老布郎还
没讲完,露西就接过去说:“我还记得其中几行诗。我在石头城学校教书的时候,
课本上就有那首诗:爱荷华温暖的声音,那儿的冬天冻裂你的脑袋壳,夏天在田野
上浮起,绿色河水流荡,秋天核桃皮染黄你的手,春天爆出万物震撼大地。但是,
他们只有一个死亡季节。“露西!”玛丽高兴叫了起来:“你的记性真好!”
“这就是我的露西!”艾德坐在妻子对面,一只手向她一摊。“记性好的女人
,可不好惹!她什么都记得!我做梦说错一句话,叫了别的女人名字,她也记得…
…”。
露西笑着指点丈夫:“我做梦可没叫过别的男人名字!连彼尔也没叫过!”
“那是个伟大的时代呀!彼尔的时代!”老布郎对莲儿说,然后转向彼利。“
每个人都有使命感,年轻人都参了军!”
“很对。”艾德说。“一九四一年,我正读大学一年级。十二月八日,上第一
堂课,教授宣布,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主力舰奥克拉哈马在珍珠港炸沉了。班上
百分之九十的学生立刻报名从军!我去了菲律宾。”
“真的!”莲儿好不容易又插进一句话。美国农夫也打过仗!和中国农民一样
;她突然对那脸膛红润的美国农夫感到亲切起来。“你在菲律宾打过仗?”
“我在菲律宾打过三年游击!大约有一百多美国兵,还有其他国家的人,甚至
有德国人!我们的根据地是一个岛,岛上到处是丛林。我们吃野生动物:猴子呀,
蛇呀,蚱蜢呀……什么都吃!我们用无线电和澳洲的麦克阿瑟总部联系,供给他们
日本海、空军情报。我们和当地土人住在一起,他们给我们许多帮助。我们成了亲
密的朋友。有一次,日本人来了,我来不及跑掉,要把发报机藏在丛林里。其他的
人全跑到深山里去了。我躲在丛林里。大约有二十几个日本人吧,拿着枪在野草里
搜索,风吹草动的地方,他们就开枪。我已爬到山谷里去了。日本人走了以后,我
一步一步爬回游击队根据地。他们正在为我开追悼会呢!”艾德哈哈大笑。
“艾德和彼尔有一个共同点。”露西说。“他们俩都是爱国、爱家的好男儿。
”
“彼利,彼利,”老布郎指点着他。“听见了吗?一代不如一代啦!”
彼利耸耸肩。“敌人打到美国来了,我也参军!我可不到别人国家去杀人!”
“唉,过去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老布郎说。“彼尔在欢迎会上也很高兴看到
他中学的足球教练……”
“李察!”露西连忙接着说。“彼尔是风头人物呀,足球队员!他做什么事都
很认真。有一次,他在足球场上给人撞倒了,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又要上场!
”
“对,彼尔就是那样子。”老布郎说。“欢迎会上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
,石头城成了外来人的地方。罗勃特神父就在庆祝他二十五年为主工作那一年,还
俗了,娶了一个爱荷华大学的学生,生了三个女儿,现在做地产生意。足球教练李
察后来酗酒。石头城的人每年十月枫叶红的时候,就在教堂地下大厅聚餐——浣熊
餐会。那时候李察还在世,有一次,他突然从外面走进来,赤裸裸的,只穿了一双
袜子。老婆、孩子全离开他了。他得心脏病死了。他本来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呀……
”
“可不是?”玛丽说。“有一年,石头城的足球队和外地来的足球队比赛,外
地的足球队员穿的是黄色上衣,上面印了一个黑色的魔鬼头,李察就拒绝和他们比
赛!”
“我记得那件事,妈。”老布郎说。“我最怀念华尔特。德国移民,第一次大
战参加海军,回到石头城以后,就没到任何地方去。为什么去呢?石头城是世界上
顶好的地方呀!我说的是‘古老的’的石头城。华尔特种田,养马,很辛苦,但是
很快乐。彼尔小时候最喜欢他。他教彼尔骑马,死的时候,留下遗嘱,把一匹叫银
月的小马送给彼尔。我带彼尔去取马。彼尔牵着银月走的时候,华尔特的老婆玛赛
娜兜起围裙哭泣。没多久她也死了。现在石头城,除了我们和露西夫妇,全是外地
来的人,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石头城本地人。你对他们说话,那副神情就是说:
我应该亲他们屁股!”
桌上的人全笑了。
“今天真高兴!”露西说。“过去的好日子回不来了,谈谈也好!当琼尼行军
回家,哈啦,哈啦!”露西自顾自哼起歌来。
“我们热烈欢迎他,哈啦,哈啦!”玛丽接着唱起来。“露西,那就是欢迎会
上,我们对彼尔唱的歌。记得吗?”
“当然记得!彼尔对我说:‘露西,在战争中,我忘记了爱荷华人是爱唱歌的
人!’我说:‘爱荷华人也是喜欢吃的人呀!你瞧,那张长长的桌子上是什么呀!
’他拉着我的手走过去,只是啊——啊的,他一样样点下去:‘乳酪通心粉,白糖
薄荷酱,桂皮苹果酱,天使糕,千层糕,葡萄干苹果饼,南瓜饼,烤牛排,烤全猪
——用胡桃木烤的猪呀!’”
“露西,”老玛丽叫了起来。“你忘了:布郎家的核桃糕!”她拍着厚实的胸
脯:“我的拿手呀!用石头城核桃树林里摘下来的核桃做的呀!彼尔拿起一块核桃
糕,先闻了一下‘嗯——”老玛丽闭上眼,仿佛已闻着新出炉的核桃糕香了。“他
一口一口细细地嚼,对我说:‘妈,这是我在中国最想吃的糕,你——的核桃糕!
’我对他说:‘我亲爱的儿子,你要回来了,我就天天摘核桃,再把核桃仁一颗一
颗剥出来,手都剥黄了呀!核桃装在瓶子里。我要给你一个意外,不在家里做糕。
这核桃糕是在露西家烤的……’”
露西格格笑起来,仿佛彼尔就在眼前。“玛丽,那是我俩的秘密。真有趣!”
“可不是?”老玛丽对她点点头。“你是个好姑娘!你永远是个好姑娘,露西!彼
尔听了我的话,还走过去在你脸上亲了一下,记得吗?”
露西点头笑笑。“我永远也忘不了。”
“玛丽,”艾德笑着说。“你们再讲下去,彼尔,彼尔……我可真要吃醋了。
”
“让她讲吧!”老布郎低声说。“她可以讲彼尔,就很好!”他转向莲儿。“
好多年,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彼尔。”
莲儿看看老玛丽。没想到她也有兴致好的时候,就是谈到死去的儿子,也是兴
高采烈的。莲儿对死去的爸爸没有任何记忆,听着他们谈彼尔,彼尔,彼尔……也
像听天方夜谭一样,没有一点儿真实感。她要插也插不进去。她宁可溜出去和彼利
一道去爸爸坟上——那才是真实的。妈妈在布郎家根本不存在!连爸爸也没提过妈
妈。好像莲儿是天上掉下来的布郎家的中国姑娘。露西倒像是布郎家里人。爸爸告
过妈妈吗?他在石头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漂亮姑娘呢!她突然对妈妈同情起来。奇
怪,艾德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是那种充满自信的不在乎:一同生活了三十几年的
老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而且,露西——喜乐、满足的露西,谈到死去的彼尔
,也只是一场年轻人的游戏,胜也好,败也好,总是很有趣的。对,“很有趣”,
她就是那口吻。
“真是很有趣,玛丽。”露西开心地笑着。“三十几年的事了。你们要听我讲
吗?就发生在欢迎会上。足球教练李察问彼尔:‘中国妞儿怎么样?’彼尔说:‘
我没有经验。’李察说:‘你在中国不找中国妞儿吗?’彼尔笑了。‘跳跳舞,喝
喝酒的事,是有的。我对那种女人没有兴趣。你别忘记了,我是石头城的男儿,我
喜欢愉快、健康、好看的石头城姑娘。’彼尔把我往怀里一搂。‘就像露西这样的
姑娘。’格兰米勒的音乐响起来了。彼尔的脸一亮!他说:‘我们在中国,一听到
格兰米勒的音乐就发狂,发狂地想家!’他楼着我跳起舞来,哼着《风风雨雨的天
气》……”
“我和这老头儿也跳起舞来了。”玛丽笑着说。
“对不起,妈。”老布郎抗议。“那时候我还不老!”
“不管你老不老,”老玛丽自以为占了上风,未说先笑了。“我搂起你跳舞!
我可没搂别的老头儿!”
“那时候我不在石头城。”艾德说。“我和几个朋友开了一辆老爷破车到加州
旅行去了。我要是看到露西和彼尔那么亲热,我准揍他一顿!”
玛丽笑着指点他:“幸好你不在!”
“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艾德。”露西向他调侃地眯缝着眼。“老实说,在你和
彼尔之间,我没法选择。假若彼尔不死,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莲儿愣愣望着露西。她那口吻仿佛彼尔的死为她解决了难题,没有一点儿感伤
。
那就是美国人的爱情吗?爸爸和妈妈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呢?妈妈从没谈过。她
小时候,妈妈大概怕她不懂事,在外面说话惹祸,所以没有谈。后来,在“史无前
例”的日子里,爸爸是“美帝特务”,罪大恶极,妈妈遭到批斗、劳改。莲儿发现
美国人唧唧哇哇,爱讲什么就讲什么,毫没顾忌;就是在丈夫面前谈以前的情人也
毫无遮拦。说话的人没心眼;听话的人没感觉。莲儿这顿饭却吃得如坐针毡;彼利
也坐立不安。
“露西,”玛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话了。“说老实话,彼尔向你求过婚吗
?”
露西抿着嘴笑。“他要我给他时间。那天欢迎会完了,彼尔送我回家。我们道
别时,他说:‘露西,我爱你。我从中国回到石头城,完全不同的世界,我需要一
段时间来适应。我得为未来静下来想一想。我和你也得重新认识。’我问他:‘彼
尔,你会在石头城住下来吗?’他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在中国两年,好像是
两世纪。’我那时候就有个预感:他还会回到中国去;他已经不属于石头城了。”
“他也不属于中国呀!”玛丽叫了起来。“他并不爱中国!”
“他还是回中国去啦。”莲儿冲出了那句话,肯定而有力。
“大错而特错!”玛丽站起身走进厨房。
“莲儿,”彼利站起身。“你要到墓园去吗?走吧!”
夏日天长,太阳没落下去,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娥普西河上最柔和的时光。
火红的太阳绕着白云石雕渗出一圈柔红的彩霞;一一团白云似的月亮从布郎山庄旁
边升起。
彼利带着莲儿绕着山庄走。
“啊,啊!”莲儿赞叹着,说不出话来,踩在深深的野草上,飒飒地响,衬得
白云石雕更为寂寥,莲儿想起下乡时在山西农村时偷偷读到的一句诗:“凄凉谁吊
荒台古”。
“莲儿,那边是我住的地方,水塔。”
“我早知道了。昨儿晚上,我看着你走进水塔。”
“啊。”彼利望了莲儿一眼。
“水塔过去有个风车,看见了吗?正在水塔和露西住的‘老屋’之间。”
“看到了,你们还用这么旧式的风车吗?我以为你们早已现代化了。”
彼利笑了。“风车成了装饰品,留下来给孩子们做游戏,爬着玩的。我小时候
就喜欢爬到风车顶上去。莲儿,”彼利指着一个水泥坑。“这是彼尔和兰熙的脚印
,印在没凝固的水泥上。这就是他们的小游泳池。”
“啊,大概是三、四岁孩子的脚印吧!”莲儿望望四周的野草,当年可是青青
草原,两个小孩在那儿追逐,骑马,游泳……
“莲儿,把山庄修成原样儿,是我这辈子的理想。”
“还是让它留在那儿吧!非常自然美丽的一座石雕。”
“没人修它,大商家就要把它拆掉,盖希尔顿大旅馆了!石头城就要给‘现代
化’,”
彼利套用了莲儿的语汇,笑了一下。“就要给‘现代化’污染了。”
“我不懂,我不懂,”莲儿连连摇头。“我们要的是‘现代化’,你们却要复
古。怎么回事呀!”
“复古——也是因为我们太、太现代化了。”
“我懂了!物极必反。”
彼利笑了。“任何一个现象,或是处境,中国人必有一句格言。”
“啊,好大一个空空的洞穴!”莲儿从长方形窗洞伸头朝里看,又昂头朝上看
:“这么巨大的空石架!你赤手空拳,就可以把山庄修成原样儿吗?这简直就是愚
公移山嘛!”
“我有计划,我有伙伴。至少我们可以努力试一下。你也参加,好吗?”
莲儿连连摇头。“太不实际了!我不干!”
“你会发现,我们非常实际!”彼利意味深长地说。
小路两旁一丛丛紫色翠雀花,夹杂着三叶草。莲儿采了一捧翠雀花和三叶草,
又扯了几根长长的野草,扎成一个花球。彼利带着莲儿绕过山庄,走进山庄后面的
枫树林。
“秋天,”彼利说。“这儿深深浅浅的金黄,深深浅浅的红,简直就是一个五
彩林子!”他指着林中空地上一排排石碑。“那就是布郎家墓园。”
“彼利,别告诉我。我自己去找爸爸。”莲儿的心怦怦跳起来,两脚发软,脚
步慢下来了。那是她渴望而又害怕的一刻。她常幻想爸爸的模样,常渴望有个爸爸
。
她从没幻想他死去的样子。现在,她猛然感觉到:爸爸的确死了。她就要看到
一撮黄土,一块墓碑所代表的死亡的爸爸了。
莲儿惚惚悠悠在墓碑之间走,细看石碑上刻的名字和生死年月。两块墓碑并排
单独竖立在最前面,带领着随后而来的子孙。那就是布郎先生和他的妻子——移民
到石头城的“祖宗”彼利向莲儿解释。
约翰·布郎(一八四0一一九一0)
安娜·布郎(一八三九一一九0八)
“啊——”莲儿抚摸着那两块墓碑,亲切又荒谬:她身体里居然也有爱尔兰的
血液。这倒是她以前没想到的。
杰姆·布郎(一八四五一一九一二)美国三五二步兵营,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
于法国。
“一九一二!”莲儿竟有些兴奋。“中国人推翻清朝,成立了民国!”
彼利望着她。“看到布郎家的墓碑,你却想到中国历史!莲儿,你到底是中国
人还是美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莲儿冲口而出,未加思索,继续寻找黄土下的美国爸爸。
维廉·布郎(一九二0一一九四九)死于中国南京。
“啊!”莲儿手扶墓碑跪下了,将手中一把翠雀花放在墓碑前面。两手不断抚
摸着黄土——平平的小小一片黄土下,就是她多年魂牵梦紊的爸爸。
彼利站在一旁望着她。
莲儿的手仍不停地抚摸着覆盖爸爸的黄土,泪水扑簌籁流了一脸——那是她一
生中最肯定的一刻:她的的确确是维廉·布郎的女儿;她的的确确看到爸爸了。她
可以摸到、可以闻到盖在爸爸身上的泥土。多少年来,爸爸只是一个悲哀而空灵的
幻想,只是一个没有具体形象的形象。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判定她是“美帝的狗崽
子”,自觉奇耻大辱。她怨恨妈妈,怨恨“美帝”。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她没资
格在文化大革命中当红卫兵;就是那惊天动地的“四·五”运动,她也是“靠边站
”,不敢参加。造反没资格,革命没资格,爱国也没资格!只因为她有个“美帝”
爸爸——从没见过面的爸爸!现在,跪在爸爸墓边,摸着爸爸的墓土,爸爸突然真
实起来了,突然了解了妈妈的苦难;突然渴望爸爸、妈妈在一起,过“人”的正常
生活,无风无浪的生活,也许平庸,但很满足、很健康。
“啊,莲儿。”彼利感动地。“我没想到你对死去的爸爸有这么深的感情。就
是玛丽——”他突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他要说的是:就是玛丽也会感动的。
“莲儿,走吧!”彼利拉起莲儿:“走吧!我们谈谈,好吗?布郎山庄的故事
——你爸爸知道的故事。”
那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莲儿,站起身,决定以后常常来看爸爸——她突然感到一
阵歉疚:活生生的一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常常去看她呢?千山万水,已经不可能
了。
人生如此无奈,怪谁呢?
彼利和莲儿走出枫树林,太阳已落下去了,天边只有最后一抹淡红。月亮展露
出所有的光华。白云石雕在月光中浮起来了;仿佛那件巨大的艺术品就是为月亮雕
塑的。
“从这边走,莲儿。我们可以坐在山庄前面的石阶上,好吗?”
“好。”莲儿想到坐在山庄石阶上的爸爸,也选择两根石柱之间的台阶坐下,
一碰着微凉的白云石阶,就抖了一下,仿佛那就是爸爸的肌肤,连忙站起身,走到
台阶一边的长方黑洞朝里看,半个身子在洞里——昔日的落地长窗。
彼利一把拉住她。“别进去,莲儿!危险!石头可能垮下来。”然后笑笑:“
纳尔逊就住在这里面。”
莲儿转过身来,正好和彼利面对面,彼利的手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轻轻滑下去。
她猛力摆掉了他的手。“彼利,你必须尊重我!”
“你认为我不尊重你?”彼利无可奈何地;天生一张娃娃脸显得更天真了:闯
了祸不知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事?”
莲儿看到他傻愣愣的样子,又觉可笑。“没什么。你讲布郎山庄的故事给我听
吧!”莲儿笑了。“你不认祖宗,怎么知道山庄的故事?我们就坐在山庄前面的石
头上吧!”她走下台阶,坐在大枫树下面的石头上,指指另外一块石头。“坐下吧
!从小我就爱听姥姥讲故事。”
彼利坐下。“我知道山庄的故事,因为我对山庄做了几年研究工作。那倒不是
为了布郎家的祖宗。”彼利笑笑。“只是为了兴趣,也为重修山庄的人整理资料。
玛丽有一柜子布郎山庄、石头城的资料、照片——那就是她的宝贝!我借一份,看
了,影印了,再借另外一份。否则,她不借!玛丽认为山庄是纳尔逊烧掉的。”
“抓着了吗?”
“纳尔逊不是人呀!”
“是什么?”
山庄后面的枫树林飒飒响。他们顶上的枫叶受了感应似地,也飒飒地洒下微风
。
彼利没正面回答,却指着白云石架当中的洞穴。“那儿就是纳尔逊老家。”
莲儿半信半疑望着彼利。
“纳尔逊大块头。”彼利开始讲了。“黑袍子,黑胡子,声如洪钟,他一说话
,震动得茶杯里的茶也荡了出来。……”
“他在哪儿?”
“别急!”彼利故意卖关子。“且听我道来。他本住在新英格兰。他不害人,
不扰人。但是,当地人说他是个疯子,把他赶出新英格兰。纳尔逊赶着马车流浪,
到了石头城,看到这个山头,就停下来了,铲草砍树,清出一块场地,用自己的一
双手造了一栋木头房子,正对着娥普西河。那时候,山坡上的树林还没长出来,从
我们坐的这石头上,可以看到娥普西河的水。好!纳尔逊就在这儿隐居下来了,不
和人来往。他从后面那一片枫树中挤出树汁,在一个巨大的新英格兰铁锅里熬出糖
浆。他就靠糖浆过日子。那时候,石头城的人正拼命开发这块土地,种玉米呀,种
麦子呀,种大豆呀……一天半夜,这一带的狼狗突然全向着月亮大叫…”
“多好的月亮。”莲儿望望天空。
“就是这个月亮!浑圆的,透明的。一大群狼狗一面狂叫,一面朝这儿跑,跑
来就把纳尔逊咬死了。”
“为什么呢?纳尔逊没惹它们!”
“这是每个人问的问题。有人说,那是上帝的意旨;老布郎就那么说。有人说
,纳尔逊必定犯了不可告人的罪,狼狗有感应,就把他咬死了。玛丽就那么说……
”
“彼利,别说下去了,好害怕。”莲儿浑身冷飓飓的。犯了不可告人的罪——
她自己就是那种人,应该被一群大狼狗咬死的罪人。
“怕什么,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保护你。彼利笑着一只手绕过去,搭在她肩上
。“彼利!”她猛力抖掉他的手,站起身:“你再有这种举动,我以后就不见你了
。”
彼利又是一脸委屈神色。“莲儿,你常常莫名其妙地突然生起气来,叫我摸不
着头脑。你实在难对付!好!坐下吧!等我讲完纳尔逊的故事,你再不理我,好吗
?”
莲儿被他逗得笑了。“你这人实在可恶!叫人没法生你的气。好,讲吧!纳尔
逊死了,故事不就完了吗?”
“完不了。”
“彼利!你在编故事吧!故意向我胡诌!我可不奉陪了。”
彼利伸出手拉她,又连忙缩回去。“不骗你!我没胡诌!你回去问玛丽,她也
知道。”
离开了玛丽的屋子,莲儿从没有如此快乐,简直是场凄凉而美丽的梦。她又舍
不得走,在石头上坐下,双手抱着膝盖,偏着头,命令的口吻。“讲吧!我听!”
“纳尔逊死了,他高大的幽灵常常在这山上出现。一年以后,他的房子失火了,烧
光了。”
“怎么失火的呢?”
“谁也不知道。布郎先生就在原地盖了布郎山庄。他是崇拜美的人。这儿是石
头城最美的地方。许多年以后,布郎山庄也失火烧掉了。”
“怎么失火的呢?”
“谁也不知道。布郎山庄这块美丽的地方,再也没人敢在这儿盖房子了,只有
爱财如命的大财阀才要这块地方来盖大旅馆,把石头城开发成观光区。”
“那些大狼狗呢?”
“问得好!我差点忘了。纳尔逊阴魂不散。所有的狼狗都在一夜之间死了。有
人说,是纳尔逊那个魔鬼使法害死狼狗的。他终于胜利了。”
“啊!”莲儿一脸惶惑。“纳尔逊反而胜利了——我不懂。”她顿了一下。“
彼利,这和基督教的教义不合:魔鬼胜利了。上帝到哪儿去了?”
“二十世纪根本没有上帝了。”彼利口吻透着嘲弄。“幸好我不需要上帝。”
“我需要上帝。”
“为什么?”
莲儿没有回答,仍然想着魔鬼的胜利。“纳尔逊胜利了——我不懂。”
“莲儿,”彼利说。“我讲鬼故事,你也这么认真。不管别人怎么讲,我看纳
尔逊很美丽,很纯洁。”
“啊,那就好。”莲儿迷惘地望着彼利,突然冒出了一句:“我呢?”
“你也很美丽,很纯洁。”彼利说完以后大笑:“莲儿!你不是纳尔逊呀!”
“彼利,”莲儿站起身。“太晚了,回家吧!昨儿晚上我听见屋顶上骨碌碌的声音
,是小偷吗?”她边走边说。
彼利大笑:“松鼠!”
“我也听见楼上走廊、爸爸房里有细细爪子移动的声音。”
“玛丽!玛丽到彼尔房里去了。莲儿,别太紧张了”莲儿悄悄走上楼。
“回来了吗?”楼下玛丽对着楼上大叫。
“回来了。”莲儿怯怯地回答。
“以后晚上出去,一定要在十点钟以前回来!”
“好。”莲儿站在楼梯口,面对着照片上白云石柱之间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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