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少事欲说还休
花圃里嫣红、粉红、纯白的杜鹃花烂漫地开了一片,给小石屋抹了些喜气。
白云石废墟任花开花谢,依旧漠然笼罩山岗。
莲儿一出门就看到那一片灿烂的杜鹃花,知道那是玛丽不断浇水施肥养出来
的,一朵也不敢摘。
一阵鸟声,从枫树林里叫起来了。爸爸就在鸟叫的地方。莲儿就是到那儿去。
她走出石屋的门,一眼望去,只见水塔和红色木屋那边,是一大片田野:玉
米、大豆、苜蓿……深深浅浅的绿;白色农舍,灰色圆形玉米仓,沉旧的风车;白
色的羊,黄色的牛。几笔淡淡的写意画。
山抹微云。细细雨丝。娥普西河在山下流,莲儿看不见——山坡树丛遮住了。
但她依稀听到流水声,流呀流,流到哪儿去呢?她不知道。长江的水流进东海,她
知道。她的童年就留在江上——重庆是她儿时的家,现在仍然是妈妈的家。
莲儿绕过白云山庄。小路两旁紫色的翠雀花也开得正好,莲儿摘了一大把,
向着鸟叫的枫树林走去。爸爸也摘过翠雀花,也在那小路上走过吧!小红鸟,蓝翠
鸟,小松鼠……在树上跳,在小路上跳,在她面前跳,一点儿也不怕人——这倒是
件新鲜事。她以为人怕人,小鸟更怕人。人可以抓它,打它,杀死它,扼死它,踩
死它 ……她摆摆头;连她踩死的鸟儿也逃不了!石头城的鸟儿竟如此自在!要不
是因为奶奶——
莲儿蓦一抬头,只见奶奶正站在枫树林里墓地上,背对着她,呆呆望着彼尔
的墓碑,手里拿着一束粉红杜鹃花。她正要转身躲开,奶奶回过头来。
两人都愣住了:一个在枫树林里,拿着一把杜鹃花;一个在枫树林外,拿着
一把翠雀花;小松鼠在她们之间穿梭来去欢乐地跳跃,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她们两
人却动不了。玛丽轻轻摇着头,不知是不相信眼前站着莲儿那个中国女人,还是不
赞成那个中国女人到她儿子墓地来。
玛丽仍然轻轻地、微微地摇着头。
“奶奶,”莲儿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这儿。”
“你应该知道。”玛丽拿着一把杜鹃花指点着莲儿:“我的儿子在这儿。自从
他回到布郎山庄,每个周未我都来看他,老头儿以前也不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免得他伤心。我要保护他。以前,他干活忙;现在,他中了风。
只要他活着,我就死不了。只要我活着,他也死不了。… 玛丽顿了一下,指着墓
园。“这儿是我的地方。别人不来,只有我来。你为什么来呢?”
“我来看爸爸。”
玛丽向莲儿慢慢走来,眼睛盯着她。“你来会彼利的。你们在夜晚来过。我知
道。坟上有一把翠雀花。”
“不是,不是!”莲儿连连摇头。“不是彼利!我是来看爸爸的!”
“你从来没见过他呀!也会有感情吗?”
“有,很深很深。”
“我不信。你从来没提过你的妈妈——她还活着呢!我并不要知道她怎么活
着。你不谈她,就表示你对亲生母亲也没感情!”
“有!有!我非常爱我的妈妈!”
“实在神秘!我不懂!你爱你活着的妈妈;却老远跑到石头城来找死去的—
—好,就算是爸爸吧!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呀?”
“我们没槁什么鬼。非常简单:我来爸爸生长的地方,看看爷爷、奶奶。如
果我是个累赘,我可以随时搬出去。但是,如果您们不认我是维廉·布郎的女儿,
我就不能走!”
“我,我认了。”
莲儿盯着玛丽,想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玛丽也盯着她,毫无表情。
“奶奶,我知道:你恨我!为什么?”
“我恨中国人!”
“为什么?”
“他们杀死了我的儿子。”
“妈妈说他是在中国内战的学生运动中误伤而死的。”
“阴谋!阴谋!”玛丽冲动地叫了起来。“中国人恨美国人!你们叫我们纸老
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
纸老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这些名词,莲儿太熟悉了! 她自己在文革
初期就曾经大叫大嚷过。但她如何把中国历史的演变向这个石头城的老奶奶解释
呢?
“奶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不同了。”
“但已经太迟了!我的儿子死了!你知道他死时多年轻吗?你知道彼尔对我
多重要吗?你知道我如何活过来的吗?你知道两个老人的寂寞吗?你懂得两个老人
无依无靠的心情吗?你知道两个老人死了,臭了,也没人管吗?……”玛丽眼泪不
住地流。
莲儿走过去,想安慰奶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从裤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
玛丽摆摆头。“我不用别人手绢。”眼泪在皱巴巴的脸上流下去。
“奶奶,我的事,妈妈的事,中国人的事,一时说不清。给我一点时间,好
吗?”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想在死以前过几天安静日子,没有任何波动,没
有任何刺激。”
“假若我给您波动,给您刺激,我就马上搬出去。”莲儿平静地说。
“老头儿可受不了,也许一命呜呼了!”
“啊,怎么办呢?”
“不知道,不知道。”玛丽走到彼尔墓前,将一束粉红杜鹃放在墓碑旁边,转
过龙钟的身子,蹒跚地走了,佝偻着背,咳呛着。
莲儿呆呆望着她走去,很想去搀她,又怕她冲动起来。
莲儿走过去把一束翠雀花放在墓碑另一边;又看看墓碑:
维廉·布郎(一九二0———九四九)死于中国南京
“莲儿是共产党吗?爹!”
“不管她是什么党,她是我的孙女儿!”
莲儿从墓地回来推门进屋时听见两老的话;在门口擦脚垫上擦干了鞋,进屋
向两老说了声“早!”就打算径直上楼去。两老正坐在厨房里小圆桌旁喝咖啡。
“莲儿,”老布郎叫住她。“来,喝杯咖啡,和爷爷谈谈话。”
莲儿从电炉上的咖啡壶里倒了杯咖啡,也在小圆桌旁坐下。
“你出去散散步,是吗?”老布郎问。
莲儿尴尬地点点头,望了一眼老玛丽。她毫无表情。
老布郎望着窗外。莲儿也望窗外——她机械地随着那老人反应。从窗口正好
看见那一大片深深浅浅绿色的玉米和大豆田,两三只白羊和黄牛,烟雨迷漾中,线
条模糊,色彩却格外鲜明,闪着水光。鸟声叫得也更清亮了,渗着水似的。
“莲儿,你喜欢你爸爸的老家吗?…
莲儿又尴尬地点点头,又望了老玛丽一眼。她仍然毫无表情。这儿可真是名
符其实的石头城!又冷又硬。
“你爸爸小时候的石头城才真可爱呀!”老布郎说。“娥普西河边的杂货店就
是我们的生活中心。小店也是邮局,也是火车站。那时候,石头城只有二十几户人
家。他们每天都到那儿去取邮件,买东西。我是杂货店老板,邮政局长,火车站长。”
老头儿咯咯笑了。
“莲儿,你爷爷在第一次大战当过兵,得过勋章,在欧洲跑了许多地方。我还
是最喜欢当小杂货店老板!我什么都干!每天下午五点五十五分,火车来了,我准
在火车站上等着取邮包。彼尔每天从山庄骑小马来,看火车吹哨子奔跑,百看不厌。
我有个表姐,住在本州的格瑞利镇,她把自己养的鸡,炸得又香又脆,交给火车的
车长,火车一到,我就接过炸鸡……”
“我可是喜欢聊天!”老玛丽谈起往昔的好时光,就忍不住要说话了。“店里
卖糖呀,雪茄呀,香烟呀,可口可乐呀冰淇淋呀……来小店取信的人,总会买点儿
东西,坐下来聊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石头城的事,我全知道!”
“你家的事,别人也知道了!”老布郎又咯咯笑了。
“我们家也没有不可告人的事!一家四口,快快活活,辛辛苦苦工作!五十年
代,邮局关掉了!六十年代,小店也关了。石头城从此就从这个世界关掉了!没有
邮戳了呀!现在石头城完全给外地来的人污染了。”
莲儿一怔。她也是外地来的人,而且,还是个外国人。外国人?她在中国时,
也是个“外国人”。
“莲儿,”老布郎说:“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常常想问你:你爸爸妈妈什么
时候认识的?他们怎么认识的?他们为什么不一同来美国呢?‘彼尔的房’里有两
大纸箱,全是他在重庆、南京的信件、笔记、剪报、照片……我全看过了。关于你
妈妈的记载并不多,偶尔有一两笔关于一个中国女孩子的话,但看不出他们之间有
爱情。他出事死亡以后,共产党立刻占了南京。美国大使馆把他骨灰抢着运回来了
——仅此而已。没有人站出来说:我是彼尔·布郎的妻子。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也不懂。”老玛丽连忙回应。“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中国结了婚。
“爸爸妈妈的事,我也不清楚。”莲儿说。
“你妈妈不谈吗?”
“先是不能谈;后来是没机会谈。”
“当然不谈:”玛丽说。“美国人是纸老虎,是帝国主义呀!”
莲儿抿抿嘴,不知如何是好。
“美国是世界上顶好的国家!我对我的国家感到非常骄傲!”
“我对中国也感到非常骄做!”莲儿不知怎么冲出了这句话。她在中国时,并
没有骄做感,只感到空虚和幻灭。
“莲儿,上一代人的问题,中美两国的问题,和你无关。”老布郎严肃地。“
你是彼尔的女儿,你就是布郎家的人。石头城就是你的家。”
莲儿多少年来多么渴望这一刻啊!“布郎家的人”,石头城的 “家”。但是,
现在,她才明白,她在石头城只是个“外国人”。
“爷爷,我没有家,已经习惯了。”她站起身:“您还要杯咖啡吗?”
“不要了。谢谢。”老布郎说。“莲儿,你有任何问题,就要告诉我。”
“好,爷爷。我没有问题。”
莲儿走上楼,径直走进“彼尔的房”。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多了一本《圣经》,
正是妈妈要她带来的那本旧《圣经》。她忽然想起初到那一晚听到房门外的脚步声。
现在她才肯定是老玛丽拿着《圣经》到“彼尔的房”里去了。
莲儿到彼尔墓地去,“侵犯”了玛丽。莲儿到“彼尔的房”中,又 “侵犯”
了玛丽。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战争目标已消失三十三年了。
莲儿在“彼尔的房”中很是紧张。楼下一点儿动静,她就走到房门口倾听。没
人走上楼,她又退回“彼尔的房”中。那间房就包含了爸爸的一生。莲儿留在他房
中,就仿佛和他一起生活过。衣橱架子上,衣板上堆满了他的书籍、笔记本、像册、
剪报……地板上还有两个大纸箱。一个上面写着:“重庆(一九四三——四五)—
—彼尔”;另一个上面写着:“南京(一九四七——四九)——彼尔”。莲儿打开
两个纸箱:信件、日记、笔记、照片……重庆箱满满的;南京箱只有几张照片和信
件。两箱中国的战乱——抗战和内战。莲儿突然觉得亲切起来:千山外,她在石头
城可以看到长江水上的地方——那儿也是爸爸生活过的地方。她随手拿起重庆箱里
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些断想、随想之类的札记,她就站着看下去。
……重庆冷,湿,阴。半年没太阳。山,河,城,全很美丽。高高的山坡,浓
浓的雾,叮当叮当的铃声,竹子火把在雾里亮上来——有人骑在马上从雾里出来了;
马颈上的铃挡仍然叮叮当当。
黑衣警察,残废乞丐,很臭很臭的电石灯,耗子在街上跑。实在怀念布朗山
庄和青青的山谷。
今天是我的生日——八月十八日,没有妈妈的核桃糕。做核桃糕是布郎家的
大事。我和兰熙爬上核桃树。一颗颗核桃向树下篮子里扔。一个人一个篮子。我们
俩比赛,看谁摘的核桃多。娘儿仨围着厨房桌子,把核桃仁一颗颗用手剥出来;手
指也染黄了。炉子里烤核桃糕的香味,爹没进门就闻着了。“好香!核桃糕!”他
一进门就大叫。我爱他们每个人。
中国人抗战不仅是抗日;也是中国人自觉时期,是民族思想最旺时期,是中国
历史转折点。
深夜过两路口。士兵背着背包,拿着纸伞、穿着草鞋,眼睛定睛望着前面。带
兵的人身挂刺刀。
在重庆的美国人(啊,我亲爱的同胞!在国外才知道你们对我多重要!)分两
种:一种人失望,因为要找“古”中国;另一种人佩服中国人求生存的毅力和韧力。
我属于第二种人。
中国人是不怕死亡的民族。他们庆祝“死亡”欢欢喜喜准备自己的红色棺材、
五彩寿衣。追悼会是喜事,大吹大打,还用长号吹《风流寡妇》。中国人实在难以
了解。不过,爱荷华州的人,葬礼之后,大吃大喝,也是庆祝死亡。
中国人的语言就是音乐。他们的情绪全表现在语言的调调里,不是表现在脸上
——正和美国人相反。中国人的情绪也表现在“吃”上:呻吟,叹息,欢乐,惊奇
……“嗯——”的一声都有抑扬顿挫,好像床上的声音。我们“吃”时没有表情,
正襟危坐,刀叉分明。太单调了。
中国女人如春风,如丝绸,给人静谧、光滑的喜悦。她们叫我不知所措。我宁
可要一个开朗、愉快、直率的爱荷华州的姑娘——露西,你可好?风车无恙吗?我
们小时候天天爬上风车,看轮子在风里转,风车转得慢了,慢了。我知道风车要转
向了,便向你大叫:“露西,快跑,快跑!到风车另一边去!”妈妈在风车下面大
叫:“彼尔,快下来呀!风车会打死人呀!”我们俩已跑到风车另一边去了,风车
向相反的方向转。我们大笑。
中国人的音乐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如苦力的叫喊,川江号子的歌声,街头叫卖
声。中国人甚至用音乐乞讨:《莲花落》。街头常有一群人,围看两人唱戏——我
听来像歌剧。他们说那两个人在吵架。
到重庆来,是个大挑战。中国在地球另一极端,一点也不错。欧洲离美洲到底
近一些。刚来很不开心。渐渐习惯了。大概因为我认识了许多年轻人的缘故吧。我
教译员训练班英文, 没想到还有中国大学教授在训练班兼差。教授生活非常清苦,
有的教授刻图章,卖衣物,摆地摊,只为赚几文钱养家。年轻人很苦闷,不知道中
国将往哪儿去:左?右?年轻人是中国的良心。中国人都怕内战。
译员训练班毕业典礼。蒋介石亲自主持,一一点名,慰勉青年;并作演讲,勉
励青年发扬中华民族四维八德的传统精神,以保障抗战胜利,建国成功。
独山失守。国共和谈破裂。人心惶惶。许多年轻人从军。译员训练班学员突增。
政治思想训练太多。应该加强英语训练。
中央大学李教授在译员训练班兼课;耶鲁博士。谦谦君子子,高风傲骨——中
国知识分子中,我最钦佩他。不幸操劳过度,心脏病突发死去。金炎带我去参加追
悼会……
莲儿看到继父“金炎”的名字突然出现在爸爸的笔记中,大吃一惊。原来两个
父亲在抗战时代的重庆就认识了。她急着找妈妈的名字,翻到下一页。
……要了解中国,最好泡茶馆。中国学生爱泡茶馆。对于我还是第一遭。热腾
腾的一碗盖碗茶,一把竹躺椅,可以泡上几个钟头。金炎带我去嘉陵江边的一个小
茶馆。墙上贴着标语:“服从最高领袖!”“莫谈国事”。金炎女友柳风莲也来了,
非常单纯的女孩……。
妈妈终于出现了!莲儿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在窥探爸爸妈妈的秘密。她急忙一
页页翻下去,找柳风莲的名字。
……四月调到西安美军后勤部工作,作联络员运输战争物资:和中国游击队、
老百姓合作,在敌后建立情报网,打击日军。滇缅公路封闭了。作战需要的每一滴
汽油、军人都必须靠空军飞越喜马拉雅山驼峰、经印度运到中国。我来中国飞过
驼峰,飞机出毛病,差点丢了命。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回老家呢!
中国很需要美国资源,但中国人对于运送资源的美国人似乎很怀疑,尤其是深
入内地的人民,他们和外国人没有多少接触。不怪他们。中国百年以来受外强侵略,
许多大城市为列强爪分为“租界”。譬如布郎山庄吧,假若有个侵略性的“朋友”
占了白云石楼房,还召来他的朋友们,水塔,小石屋,田地……全瓜分了,成了“
外国人”的庄园;布郎家却给赶到贫民窟里去了,我们也要和“外国人”拼命呀!”
中国人真是了不起的民族,连白痴也爱国: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美国之中也
有好汉。我的朋友佛兰克就是一个:他一个人坐镇山上破庙里,用一架小发报机,
指挥一批又一批B——29轰炸机,炸了一师日本骑兵!
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你打来,我打去。我们和国民党游击队合作,也
和共产党游击队合作。我们只有一个目标:打败共同的敌人日本。中国人目前是民
族主义高于一切。年轻人有使命感:战后建立独立自主的中国。连小孩也怕内战。
国民党打击所有政治异己者;恐怖的高压手段可能把知识分子,尤其是年轻人推到
左边去。
莲儿来不及细看,只是找“柳风莲”那三个字。眼看着,一本笔记本要翻完
了,“柳风莲”也没出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页页地翻下去。
……飞机发生故障。一条命算是保住了,降落伞正好落在农村田野上。农民对
降落的美国空军或其他工作人员非常友善。中国农民和爱荷华州农民性格很相近,
勤俭朴实。我有此机会和中国人民日夜接触,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歌可颂的事太
多太多了,可写成一本书。生还归来,同事们大大庆祝,他们以为我们几个人死了。
莲儿又急急翻下去。爸爸也曾“下乡”。父女俩可有话谈啦!抗战那段历史,
从爸爸眼中看来,既亲切,又新鲜。他到底是美国人呀!可惜他没详记“下乡”的
事。“柳风莲”突然在下一页出现了!
一回到西安,就到重庆。又见金炎和柳风莲。恍若隔世。我仿佛已在中国生活
了一世纪!重见金、柳,十分高兴。金炎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大概是在苦恋中吧。
风莲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对政治毫无兴趣;金炎却忧国忧民。两个有代表
性的重庆青年。两个人我全喜欢。三人成了好朋友。我们在公园散步,我谈着陕北
农村奇遇,风莲像孩子听天方夜谭一样,不断问,后来呢?后来呢?中国女孩似乎
比爱荷华女孩更单纯。我们边走边谈。突然爆竹声四起;天空闪出一朵朵五彩烟
火——日本投降了。
我们高兴得大叫大嚷了一阵,然后坐马车、喝酒、逛嘉陵江边——痛快疯狂
通宵。
我可以回老家了,恨不得立刻飞回石头城。
莲儿打开注明“南京”的那个纸箱,只有彼尔写给双亲的信和明信片,还有几
张照片——其中还有和彼尔合照的那个美国女人照片,一眼就看到她微翘厚厚的性
感嘴唇。没有一张风莲的照片。 更没有片纸只字是和“柳风莲”有关的。
多么空洞的爱情!妈妈可真冤啊!六七年,她被红卫兵揪斗, 低头跪在操场
上,胸前挂着大牌子:“屈膝投靠美帝国主义的奴才!”
莲儿一走进学校操场就看见了。妈妈看到她并不惊奇,仿佛那是她预料的事:
女儿从北京被押到重庆来“斗”母亲。一个红卫兵正拿着剪刀将她纷披的头发一络
络地胡乱剪掉。头发纷纷洒在灰布衣服上,她的脸色也是灰的。造反派头头歪戴帽、
嘴里斜叼着一把刀,一只手叉在腰间,左臂戴着红抽章;说话时把刀取下,在手
里抡了一下,对风莲说:
“毛主席语录!继续背下去吧!”
“反动阶级,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垃圾一样,扫帚不到,照例不会自己
跑掉。”
“胡说!反动阶级,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 —样,扫帚不
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照样再背一遍!”
“反动阶级,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
会自己跑掉。”
“你是投靠美帝国主义的奴才吗?”
一阵沉默。
“你是投靠美帝国主义的奴才吗?”
一阵沉默。
造反派头头把手里的刀子抡了一下,两眼向风莲逼来。“你是投靠美帝国主义
的奴才吗?”
“是。”
“唱《黑帮的吠声》!”
“我不会唱歌。”
莲儿几乎叫出来:“妈妈!你明明会唱歌!”
“我们教你唱!”造反派头头说。“我是牛鬼蛇神。唱呀!”
“我是牛鬼蛇神。”
“我有罪。”
“我有罪。”
“我有罪。”
“我有罪。”
“我必须由人民监督。”
“我必须由人民监督。”
“因为我是人民的敌人。”
“因为我是人民的敌人。”
“我必须坦白。”
“我必须坦白。”
“如不坦白,”
“如不坦白,”
“将我碎尸万段。”
“将我碎尸万段。”
“现在,你就但白吧!柳风莲!柳呀,风呀,莲呀——资产阶级的名字!记
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招来,你和美国特务维廉·布郎是什么关系?”
莲儿一怔,定睛望着妈妈。
她望了莲儿一眼,低下头说:“夫妻关系。”
莲儿从来不知道妈妈竟和美帝有“夫妻关系”!正因为他是特务,妈妈才没
告诉她;连姥姥也没告诉她。她竟被蒙骗了十六年!一九六七那年,莲儿正好十六
岁。
“通奸!通奸!你们是通奸!”造反派头头大叫。
“不是!不是!在他死之前,我们在医院病房结的婚;医生、护士是结婚证
人。”
莲儿松了口气:美国特务死了!关系简单了!
“那是帝国主义的结婚仪式!我们不承认!不合法的婚姻就是通奸!你帮他
收集中国内战情报!”
“我没有!他也没有收集情报!他爱中国人民。第一次到中国来,是打中、
美共同的敌人——日本军阀,解放战争时候到中国来,他要为中国年轻一代讲话。
他要向全世界报告中国的学生运动。”
“他一九四四年到游击队根据地去收集情报!”
“不是。他去敌人后方和游击队联络,直升飞机出了毛病,他掉到陕北农村
了。那正是国共统一战线的时候,和美国人合作打日本人。”
“天下顽固分子,”所有在场的红卫兵齐声朗诵起来:“他们虽然今天顽固,
后天也顽固,但是不能永远地顽固下去。顽固分子,实际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
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顽固分子,”抡着刀的造反派头头又说话了。“我们手里有你的材料,和
你说的完全不同。这是你什么?”他指着莲儿。
“女儿。”
“你这个女儿,”他斜眼望着莲儿。“是你和维廉·布郎的私生狗崽子!”
“妈妈呀!”莲儿扑倒地上,哭了起来。“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莲儿,”风莲也哭了起来。“我和你爸爸是非常认真的。我们是结了婚的
夫妻。”
“你的历史,全部由组织检查过了;材料全掌握在我们手里。造反派头头说。
“你不要赖帐了:你和美国特务通奸;他死了,你找金炎做掩护,掩护这个狗崽子!”
“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莲儿从地上爬起,疯狂地向外跑。跑到哪儿去
呢?去跳江,去跳楼……
几个红卫兵一把把莲儿抓住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有的红卫兵齐声朗诵起来:“不是做文章,不是
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
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莲儿披头散发,衣服扯破了,奔到妈妈面前,向她脸上呸——的一下。“我
不是你女儿!我不姓金!我不姓柳!我不要姓!你反革命!你是美帝走狗……”
“美帝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红卫兵又齐声朗诵起来。
莲儿跑进屋;红卫兵正在抄家。莲儿从屋角鸟笼里抓出一只黄色小鹦鹉。它
直叫“莲儿,莲儿!”她却将鹦鹉扔在地上,踩了又踩——叫唤“莲儿”的声音停
止了,永远停止了。她捧出妈妈的一大叠唱片,扔在操场上,用脚跺,跺,跺,跺
成了碎片。红卫兵抄出风莲的照片,书本:《双城记》,《黛丝姑娘》,《飘》,
《莎士比亚全集》,《唐诗三百首》,《儒林外史》,《古文观止》,《红楼梦》;
…… 扔在操场上;莲儿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风莲倒在地上,离火很近,火苗就
要舔着她了。她也不动一下,没有眼泪,没有表情,痴痴望着熊熊的火焰。
亦凡书库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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