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莲儿回头一笑
晚饭时,莉莉把饭桌上一盘红烧鸡一推:“我不吃中国菜:”
“莉莉,你不是说明年跟爸爸一起去中国吗?”林大夫说。“你不吃中国菜,
就去不了中国。”
“中国有汉堡饼吗?”
莲儿笑了。“中国有肉丸子,可没汉堡饼。”
“莲儿明年也去中国吗?爸爸!”
林大夫望着莲儿。
“莉莉,你要我去?还是不要我去?”莲儿微笑着问。
“不要你去!我只要和爸爸在一起。”
“啊。”莲儿沉默了。“莉莉,你和爸爸去中国,我看家,好吗?”莉莉点点
头。“爸爸,大鸟游中国,在中国也吃这样的鸡吗?”她用叉子叉了块红烧鸡放在
盘子上。
“大鸟什么都吃!莉莉!还吃千年蛋!”
莲儿笑了。“中国哪有千年蛋!”
“就是皮蛋呀,美国人叫千年蛋。”林大夫笑着说。“莉莉,大鸟游过的地方:
长城呀,桂林呀,苏州呀,北京呀!我们都会去!大鸟见到许多中国小朋友,你也
会见到。”
“他们说英文吗?”
“有的会,有的不会。他们都很努力学英文。”
“啊!”莉莉有了兴趣。“在学校里,同学们说到中国人,就用手把两个眼角
往上提。”莉莉用手吊起两个眼角;然后左手放下左眼角;右手仍提起右眼角。“
他们说,这就是我!”
林大夫和莲儿大笑。
“有什么可笑的?”莉莉赌气放下刀叉,推开盘子。“你们笑我!你们笑我!
同学也笑我!”她哭了起来。
林大夫走过去搂着莉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莉莉,莉莉,你是爸爸世界上
最亲爱的人!你是爸爸的命呀!”
“不是莲儿吗?”莉莉泪汪汪的。
林大夫望了莲儿一眼。“莲儿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女儿呀!她在这儿,是她
心好,她帮我们忙呀!”
“我想妈妈”
“你打电话给她。你可以到她那儿去住几天。”
“好。”莉莉跑到厨房,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号码。“妈咪,我想你……”莉
莉哭了。“……我要见你……好,马上来,马上来啊!妈咪!”
林大夫望着莲儿叹了口气。“这个宝贝女儿就是我的心病。就是为了她,我现
在不能去中国长期工作,卫生部已经邀请了我。”
“爸爸,说英文,”莉莉大叫。“你说中文,我不懂!”
“中文是爸爸的母语,莉莉,也是莲儿的母语!”
“我是美国人,我不要听中文。”
“OK!”林大夫又叹了口气。
莲儿去莉莉房间,为她找了几件换洗衣服,放在莲儿送给莉莉的一个蓝印花布
口袋里,走到起居间,正碰上莉莉的妈妈玖蒂走上楼来。玖蒂望了莲儿一眼,也没
招呼。
“我叫莲儿。”她自我介绍。
“我是林太太。”
林大夫走过来。“玖蒂,我收到律师的信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再见!爸爸。”莉莉在林大夫脸上亲了一下。
“再见,莉莉!”莲儿赶忙说。
“再见!”莉莉冷冷地。
“莉莉在你那儿住多久都可以,玖蒂。”林大夫说。
“只能住今天一晚。明天我有客人。”玖蒂一手牵着莉莉,一手提着蓝布印花
袋子走下楼。“莉莉,这袋子很好看,”
“我不喜欢。我喜欢米老鼠袋子。莲儿偏用这个丑袋子。”
莉莉走后,林大夫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看见莲儿往楼下走,便说:“莲儿,
坐一会儿,聊聊吧!”
林大夫泡了一壶杭州龙井,倒了一杯给莲儿,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坐在壁
炉前两张沙发上,正对着爱荷华河的河湾柳絮——林大夫的“江南”。
“莲儿,现在你可了解我的问题了。玖蒂已经通过律师提出离婚。我想她有个
男朋友,说不定在搬出这个家之前就有了。她实际上不管莉莉,你知道。但现在她
要求莉莉的全部监护权,她知道我要常常回中国去工作,她不同意我带莉莉去。还
有个理由——”林大夫歉然一笑。“她说我的家庭生活不正常,不适合教养孩子。”
“不正常?这么好的一个家?不正常?”
林大夫点点头,不愿明说。只是望着莲儿,两手无可奈何地一摊。
“啊,”莲儿说。“我明白了,因为我在这儿。”
林大夫又点点头。“莲儿,对不起,实在是件‘冤案’!”他突然笑了。“什
么事也没发生。”但他心里明白,爱情是一种精神状态,什么“事”也没发生,并
不就是没“事”。他和莲儿在一起,就像换了一件剪裁适度、质料细致的服装,贴
切舒适。但他感觉到,莲儿是受了伤的人。什么伤呢?他一定要诊断出来。
“这是从何说起?”莲儿苦恼地直摆头。“我马上搬出去!我马上搬出!”
“搬回石头城吗?”
“我永远不会回石头城了!只是我很想爷爷。”
“搬到哪儿去呢?彼利住在爱荷华城吗?”
“他可能搬到爱荷华城来。”
“啊。”
“但我决不会搬到他那儿去。”
“他爱上你了。”
“不知道。我不敢相信人。”莲儿沉吟了一下。“林大夫,我妨碍了你的家庭
生活。我好像到哪儿都是‘问题’人物。”
“你不是我的‘问题’,莲儿。我很依赖你。结过婚的人突然过单身生活,很
困难。我很忙,没有多少闲暇。就是那么一点儿时间,譬如说,现在这一刻吧,有
你在这儿,谈谈话,就很好。我是个爱家、爱孩子的人。”
“我可不能代替玖蒂啊!尤其不能代替莉莉的母亲。”
“莲儿,你照顾莉莉的时候,我很感动,细心,周到,你望她笑的时候,我就
想,莲儿有天生的母性。你好像故意掩盖你内在的女性品质;你好像故意避免男性
的接触……”
“林大夫,我可不是你的病人!”
“你是我的——”林大夫笑了。“我的监护人。”
莲儿噗嗤笑了:“我是你的监护人?你才是我的监护人啦!”
“彼此‘监护’,好吧!”林大夫下了总结。“所以,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
我太依赖你了”
“林大夫,你应该再结婚。”
“你才应该结婚!莲儿!”
“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为什么?”
莲儿没有回应。
“你还年轻,也很漂亮。”
“我不会结婚的。”莲儿尴尬地重复了一句。
“莲儿,你恋过爱吗?”
“我那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李伟,在四五运动中死了。有那么一点儿‘爱’吗,
谈不上‘恋’。文革时期我到农村插队落户,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因为家庭成份不
同,吹了。”
“莲儿,人生就是如此无奈,阴错阳差:人和人,该碰上的,没上;碰上的,
又不对头。该碰上的,也许多少年以后碰上了,但是,人和情都两样了。”林大夫
走进卧房,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根黑亮的辫子。
莲儿一怔。“这是什么?”
“我以前女朋友的辫子。南京的中学同学。共产党渡江,我这个‘反革命分子
’,”林大夫突然停住了。“假若我在大陆留下去了,文革时候,我一定成为‘反
革命分子’。也许我早完了;也许和我以前的女朋友一样,满身伤痕。谁知道?我
现在回去,成了贵宾,真是三十年如一梦。我在北京找到那位女朋友了,叫邱红,
改了名字,她本叫周梅香。她现在中学教书,一头灰发,还不到五十岁呀!孤零零
一个人,拼命工作!”
“我母亲也一样。”莲儿说。“六十岁的人了,从五七年起,就没过一天好日
子,冤屈了二十几年,等丈夫等了二十几年,最后一场空。但她现在也是拼命工作!
教英文,要为四化培养年轻一代。我和她不同,我得先肯定自己,才能顾到国家,
顾到人民,顾到四化。”
“邱红的苦干精神叫我很感动。她请我到家吃饺子,一间小房。她恐怕忙了一
整天,买菜呀,做饺子呀。吃完饺子,她要我唱以前我们一起唱的歌。我实在唱不
出来!”
“为什么呢?”
“她要回到以往的少年时代,她要和我一起回到少年时代。我没有那种心情了
呀!”
“她要你唱什么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就是那首歌。花白头发的人,就是
花白头发的心情了,哪里还唱得出什么记得当时年纪小……”林大夫笑了起来。不
过,我很难过。她要回到过去;我可回不去了。”林大夫抚摸着油光水滑的黑辫子。
“这条辫子,我可保存了三十几年了!我们分手时候,她正打着两条长辫子,我要
她一起走,她不肯走,她比我思想前进,她要为新中国留下来。我向她告别,她拿
起剪刀,咋嚓一下,两条辫子全剪掉了,递了一条辫子给我说:‘你一条,我一条!
两条辫子总有一天会会合的。’”
“你回中国,把辫子带回去了吗?”
“带回去了。但是,见到她以后,我没有拿出来。”
“林大夫,你太狠心了!”
“不是狠心,莲儿。是保护她:一条黑辫子,一头灰发——两种岁月,两种心
情,两个世界。真是无可奈何!过去的,永远回不来了。欢乐也好,痛苦也好,过
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生活在‘现在’。你坐在这儿,谈谈话,这个‘现在’
才是真实的。莲儿,你也应该为‘现在’,为‘将来’而活。”林大夫犹豫了一下,
单刀直入:“莲儿,你想过男人吗?”
“你怎么问这种话!”
“因为我是你的监护人呀!”
莲儿笑了。“监护人讲话也得有点分寸。”
“莲儿,我无话不对你讲。坦白告诉我吧!你就把我当医生吧!我问的话,你
必须回答!”林大夫盯着莲儿的眼。
“有时候,做过梦。”莲儿低声说。“醒了以后,就恨自己,干啥做那种莫名
奇妙的梦呢?”
“你认为性爱是丑恶的。对不对?”
莲儿点点头。
“有爱情,必有性欲。有爱情的性欲就很美很美。也许你和你爱的人在一起之
后,你就不认为性欲是丑恶的。”
“林大夫!你越讲越不成话了!”莲儿气冲冲的。“你讲的是美国人,我是中
国人呀!”
“莲儿,对不起,我讲话太直率了。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结婚,因为结
婚就得有性,是吗?”
“林大夫,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林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莲儿,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生气。你和男人睡过
觉吗?”
“林大夫!”莲儿蓦地站起,冲下楼,冲进卧房,砰的一下关了门,倒在床上
哭了起来。
林大夫下楼敲莲儿房门。“莲儿,对不起,我说错了话。你让我进来,好吗?
莲儿,求求你,让我进来!”
莲儿起身打开门,又倒在床上哭起来。林大夫坐在房中椅子里。他本想坐在莲
儿床边,那样会更刺激她,还是保持距离为妙。他现在肯定莲儿有毛病了。
“莲儿,你受过伤”,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受过伤。”
“我受过伤!我受过伤!”莲儿伏在床上哭。“我早不是处女了!”
“这在二十世纪是很普通的事。美国女孩子,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向我要避
孕丸;父母也赞成。莲儿,你不要把那个看得太严重了。”
“美国女孩子是自愿的。我是被强奸的!我是被强奸的呀!”莲儿大哭。
林大夫沉默着,让莲儿尽情哭下去。
半晌,林大夫才说话:“莲儿,这在美国也常常发生,每个城市有专门的机构
处理强奸问题。莲儿,信任我。我真的要监护你。对我谈谈你的事,你会觉得好过
一些。你闷得太久了!”
莲儿听了那最后一句话,哭得更伤心了。林大夫出去了一会儿,进房时带来一
条热毛巾和一杯热腾腾的龙井。
“莲儿,擦擦脸,喝杯热茶吧。”
“谢谢。”莲儿平静了,坐起身,擦了脸,喝了几口茶。
“月亮很好,也很凉快,一点儿小风。我们到阳台上去坐坐吧!”
莲儿点点头,和林大夫一道走上楼。他倒了两杯热茶。一人一杯,坐在橡树下,
一大蓬橡树叶闪闪烁烁透出叶间的月光,像是一树星光。爱荷华河却成了荡漾的月
光。
“莲儿,唉!你我天南地北,本不相识,现在碰到了,坐在爱荷华河上,喝一
杯杭州龙并。这也是缘吧!莲儿,你的身世,我有点了解:父亲是个死在中国的‘
美国特务’,继父是冤死在牢里的‘大右派’,母亲是‘投靠美帝的奴才’和‘特
务’。我可以想象你曾经有过许多问题。你说你们那一代人有一肚子怨气,不如你
母亲那一代人有积极的社会意识。我完全懂。我回中国发现每个我见到的人,亲戚,
朋友,高干,低干……几乎每个人都在文革受到伤害,有的还加上反右运动的伤害。
中年以上的人,譬如你母亲那一代,他们的精神面貌实在叫人感动!这是我要回去
工作的主要动力。他们受苦受难,十年,二十年,不怨,不恨,工作得更努力!他
们惟一的希望,是下一代过正常的生活,受正常的教育,再也没有政治运动了。年
轻一代呢?不同了!他们觉得受骗了,被牺牲了!有的开始思索,埋头学习;有的
一肚子怨气;怨己怨人;有的只重功利,有己无人。我的了解对吗?”
莲儿点点头。“我就是一肚子怨气。”
“莲儿,你提到的那件事发生在文革期间吗?”
莲儿点点头。“在乡下。一九六八年,响应号召,我自动到山西农村插队。我
在生产队干农活:割麦,捆麦,运麦,挑粪,刨地,撒种,浇水,浇粪,栽菜秧,
松土,锄草,拾麦穗……什么都干!我家庭成份不好,就拼命表现,干得比谁都好!
我得的工分是生产队最高的:十分!生产队有个叫朱立的男生,只得了八分。我从
小就喜欢唱歌;朱立会拉二胡。他从北京带去一把旧二胡。开晚会,他拉,我唱。
《齐心合力赶大寨》、《丰收后的欢乐》、《阶级斗争永不忘》,诸如此类的革命
歌曲。农民、干部都对我很好,把我提升到猪场去干活。我割麦子,割得腰酸背疼。
这回可好了。猪场的活轻一些,朱立也调到猪场上去了。
“我是饲养员,饲养猪仔,一头头粉红色、油光光的小猪仔。朱立是‘猪医’,
给猪看病呀,扎针呀,接生呀。猪发情了,他就把约克夏猪赶出猪栏,帮母猪打情。
朱立喜欢文学,不知打哪儿搞来一本旧得泛黄的《唐宋名家词选》,也许是在什么
‘学术权威’家里抄家抄来的吧。他看完了,就借给我看。我四、五岁时候,妈妈
就逼我背唐诗,不管我懂不懂,填鸭似的,硬把一首首唐诗塞进我脑子。‘床前明
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到农村以后,月亮出来了,我才
真正了解那首诗。……”
“莲儿,我也爱唐诗宋词,我书房书架上,多半是文学书籍:从医院忙了一天
回来,弹弹琴,读读诗,看看小说,就是最大享受。对不起,莲儿,我打断了你的
话。”
“低头思故乡——我低了头,可没有故乡可思!姥姥死了,继父不知在哪儿坐
牢?妈妈不知在哪儿劳改——在那一刹那,我恨不得跪在妈妈面前向她仟悔。也就
是那么一刹那。我干活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细想,朱立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
用那本破旧的《唐宋名家词选》私下传情,就像古代才子佳人用诗传情一样,喜在
心里,但不能让人知道。朱立在一首诗词旁边画上红线,就表示诗里的情绪,就是
他的情绪。我在一首诗词旁边画上黑线,那就是我的情绪。他第一次向我表态,正
是月圆的时候……”
林大夫笑了。“今晚也有月亮!”
莲儿笑着一只手凭空打了一下,仿佛是轻轻打在他肩上,把那句话支吾过去了。
“别打岔,好不好?朱立用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蝉娟
“我看到那几行诗旁的红线,心怦怦跳。我们常常一起干活,偶尔互相瞟一眼,
连手也没握过。我把书还给朱立的时候,在欧阳修的《蝶恋花》里选了三行画上黑
线:
独倚危楼风细细
草色山光残照里
无人会得凭阑意
“我在‘独倚危楼’旁边画了两条黑线,加强我孤独、不安全的感觉:又加了
注解:‘阑’者,猪栏也。我和朱立就那样子传情达意。有天傍晚,我喂完猪食,
看到朱立靠着猪栏外土墙坐在地上:一条母猪要生猪仔了,他坐在那儿等。他对我
使了个眼色,要我坐下。我没有坐,但也没有走,就站在那儿,站在枣树下。太阳
快下山了。我肩上挑着两个空空的饲料桶,一手扶着枣树。他望着我,我望着他。
我的三头猪仔突然从猪圈跑出来了。我放下饲料桶去追。朱立也从地上跳起来去
追。一头猪仔朝水塘跑,我跺脚大叫:‘救命呀!救命呀!’猪仔就是我的命,丢
了,死了,我就遭殃了。生产队可不会饶我呀!眼看着猪仔要跑进水塘边上芦苇里
去了,我和朱立一起追上去,撞了个满怀。我倒在黄土地上,两眼发黑。朱立抓住
了猪仔,一只手抱猪仔,另一只手来拉我。我拉着他的手,站也站不起来。我坐在
地上,朱立把猪仔往我怀里一塞,又拔脚飞跑,在枣材之间穿来梭去追赶另外两头
猪仔。它们跑得好得意,好像故意和朱立捉迷藏。他把三头猪仔放回猪圈。那次真
吓死我了!幸亏朱立教了我!
“朱立申请入党;我也申请。我们是生产队里两个最优秀的知识青年。当支部
书记找我去谈话。‘美特’父亲、‘右派’母亲,‘大右派’继父,还有‘海外关
系’,这样的家庭成份,我还想入党?朱立的父亲是‘四人帮’手下的干部,家庭
成份又好。朱立入了党。我对朱立非常嫉妒,突然感到和他有‘千里’之隔了!什
么蝉娟不婵娟!朱立大概也有所顾忌吧!我们就那样子疏远了。
“我干活更起劲了。那也是一种麻醉吧!干完一天重活之后,晚上倒头就睡着
了。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学住在农民家里。春节快到了,同房住的女同学跑回北京
了;剩下我一个人。一天晚上,风很大,木板门咯吱咯吱响,我有些害怕,用条板
凳顶着门,便安心睡了。板凳倒在地上,我惊醒了。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面前,两
只粗糙的手伸进被窝在我身上乱摸。屋子里漆黑,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正要大叫,
他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掀开被子,趴在我身上,又盖上被子。我怕他伤害
我;又怕叫出去坏了名誉。我只有认了。他好像不知道如何对付我,急得浑身大
汗。我可以断定他是个年轻人,因为身子结实得很。天快亮了,他临走时,我低声
对他说:‘别告诉人。’他没做声。自从那夜之后,我就做些荒唐的梦,梦见朱
立。我倒希望那个黑影子就是朱立,我必须承认,我还是很喜欢他。有时我也梦见
一个没有脸的人向我逼来,醒来就松口气。一天晚上,大雪,顶着木板门的板凳慢
慢移开了。我的心直跳,那个小伙子又来了吧!不是他,是个高大肥胖的黑影,粗
暴地把被子一掀,就趴在我身上,体气、口气,很臭!非常跋扈地把我拉来扯去。
我疼极了!皮破血流的疼,又不敢叫出声:他准是个干部。他翻身就走了,反手伸
进门来把板凳拉回原处。那一次,我是真正被强奸了。从那以后,隔两三夜,就有
个黑人影悄悄爬上我的床。从他们的气息、身子来猜测,大约有三四个不同的人
吧,而且,都是有经验的中年人,轮流在夜里来找我。我完全麻木了。我完全死
了。一天晚上,房门轻轻开了,我已经不必用板凳顶门了。黑黑的人影一步一步走
到床前;在他轻轻揭开我被子的一刹那,我知道他就是第一夜来的那小伙子。他钻
进被子,在我旁边躺下,把我一把拥在怀里,他的手又胡乱摸一气,笨手笨脚,不
知道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倒有了感情,我和他心贴心,肉贴肉,我要在
他心目中保持纯洁的少女形象。我忽然想抚摸他,眼睛,鼻子,嘴,耳朵,肩膀,
胸膛……我要摸出他的模样,摸出他的个性。我必须肯定他到底是谁。他突然‘啊
——啊——’哼了两声。他就是朱立!那就是他的声音!我把脸捂在他怀里,无声
地哭起来。歉疚,幸福,感激,羞耻……的泪水。我也有一股胜利的快乐:我和朱
立,在政治上不平等,在床上可是平等了。第二天他就调回北京了。”
爱荷华河仍然是荡漾的月光,荡得更亮了。莲儿穿了一身玉白衣裙,在月光下
更洁白了。林大夫和莲儿相对无言。两人全望着爱荷华河。林大夫脸色肃穆;终于
起身走进屋子,拿来两小杯茅台,递了一杯给莲儿。
“莲儿,你喝不喝,随便!我可要为你干杯。”他将酒一饮而尽。“莲儿,我
非常非常感动,感激:你告诉我这些事。我知道,你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对了,你
告诉过彼利吗?”
“没有。我没有勇气。他把我看得太纯洁了。”
“莲儿,你告诉了我,你在我心目中更纯洁了。内在的纯洁,才是真正的纯洁。
妓女也可能是纯洁的人呀!对不起,我提到妓女。我的意思是:身子被玷污的人,
精神品质可能是高贵的。你不应该埋葬爱情;埋葬爱情就是埋葬自己。你是可以幸
福、而又能给人幸福的女性。”
“我母亲就是那种女性。她把心全掏给我了!我也要把心掏给她,就是一时不
知道从何说起。”
“全写出来!全告诉她!”
“现在还不行。我只是给她寄些明信片,全是石头城的风景。”
“莲儿,我要告诉你我的一次经验。”林大夫发现莲儿突然面有喜色;她的确
轻松多了。
“好!我告诉了你我的经验。你告诉我你的经验!那才公平!”
“两年以前,我去印度,一个人去的。玖蒂要去欧洲,带着莉莉到巴黎、罗马
去了。她说印度是‘世界的底层’。她认为欧洲文化,尤其是巴黎、罗马是世界文
化中心。印度有许多庙宇。庙宇的建筑、雕刻本身就是艺术。我去的一个庙,叫黑
宝塔,也叫太阳神庙,在加尔各达南边的俄里沙。太阳神庙在孟加拉湾海岸上。整
个庙宇就是一座巨型石雕:太阳神坐在马车里;廿四个大车轮,一边十二个。七匹
壮马拖着马车跑。你从石阶走上去,向上看,真有马跑的感觉:天马行空的太阳神。
你还看到层层叠叠的石头上,从顶到底,四面八方,雕满了莲花,树木,鸟儿,动
物,神,人:奏乐的人,跳舞的人,做爱的人——整个原始生命的宇宙,太阳神坐
在马车里在天上所看到的元气淋漓的宇宙,包括男女性爱。庙外两支大石狮子,站
在大象身上。雕刻的每个细节,每根线条,每个姿态,一片叶子,一朵莲花,女人
的乳房,全表现为精致的匠心,全是有意义的。廿四个马车轮子,象征岁月,一边
十二个轮子象征白昼和黑夜。七匹马呢,象征七天一个星期。雕刻之中,最突出的,
是形形色色的性爱姿态。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淫浪,却有一股原始生命力的庄严感。
那些性爱姿态散发着欲望,热情,爱恋,生命力,同时又是那么宁静、满足,是忘
我的陶醉,解放的欢乐。雕刻的女性美极了!脸的表情,身子的线条,站的姿势,
性爱的神态,都罩在一圈女性的光辉里,优美!热情!自然!女子的性感和诱惑,
啊!”林大夫又看见她们了,发现莲儿也愣住了。“简直把性爱神化了!整个黑宝
塔宏伟庄严,每个轮轴上也雕刻着男欢女爱的形象。整个黑宝塔——太阳神庙就是
性爱的交响乐!让人觉得,性,我们认为淫浪,也许是我们自己的潜意识作祟,或
者是心理有毛病。性爱的本身是自然的,纯洁的,神化的。”
“性爱和精神有关系吗?”
“当然有!情欲本身并不是不道德的,只是当情欲和对方的品质、性格、头脑、
心地分割开了,那才是不道德。情欲应该和整个‘人’有关系。一投足,一举手,
一颦,一笑,眉,眼,嘴,胸部,腰、腿……整个女人身子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每个涟漪都叫人感到情欲——那就是精神境界了,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肉与灵的结合。”
“我从妈妈的信里学习到很多东西。我悟出了爱情是手足之情,朋友之情,情
欲之情的总和。”
“一点也不错。莲儿!”
“林大夫,你……”
“别林大夫,林大夫,好不好?求求你,叫我乃光。”
莲儿噗嗤一笑。“乃光,陌生人:林大夫,很亲切!我叫惯了。我若叫你乃光,
就讲不出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了。林大夫就算是我叫你的名字吧!和护士们叫出不
同的意义。你就是我的林大夫,好吗?”
“好,莲儿。”
“林大夫,”莲儿又笑了,“林大夫,你和玖蒂有爱情吗?”
“我和玖蒂,莲儿,我得告诉你实话,我们只有情欲。我们只有情欲之‘情’,
没有手足之‘情’,没有朋友之‘情’。情欲,在美国到处可以满足。但朋友之
‘情’,手足之‘情’可是难得的。美国的个人主义,独立个性,和生活的机动性,
朋友之‘情’,手足之‘情”逐渐消失了。你呢?莲儿,你和彼利之间有爱情吗?”
林大夫讲到最后一句话,强作镇静。
“他就像我弟弟一样,他很可爱。他对我很好。我和他是手足。我和他是朋友。”
林大夫大笑。“莲儿,你已经把我们归类了。我也可以做你的大哥呀!”
“也对。你是我监护人,就是我大哥。林大哥,对了,我就叫你林大哥吧!林
大哥,我觉得你很寂寞。”
林大夫点头笑笑。“正是在我最寂寞的时候,你在这儿。”林大夫望了莲儿一
眼,没有反应,正像医生的试验没有结果,叫人费解,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她比刚来爱荷华城时“解放”多了,轻松多了,但她在心理上仍然有“结”未解。
莲儿对于他有多重吸引力:正如他告诉莲儿的:她是可以给人幸福的那种女子,那
也正是他自我放逐多年所需要的,他和玖蒂貌合神离地生活了许多年。他现在所需
要的是一个宁静、和谐的家。作为一个中国人,莲儿可以解除一些他的乡愁,他们
可以谈中国事、中国人。莲儿也是个令人好奇的人物,既复杂,又单纯,从她身上
可以看出中国三十年来历史转动的痕迹;她显然是在蜕变中,从无理性向理性蜕变。
他对莲儿也有一份职业医生的好奇:到底她有什么毛病?他要诊断,他要克服,他
要治疗——治疗的药方是:爱,包含信任、情欲和了解的爱。他和莲儿这些日子在
“一起生活的乐趣,是他和玖蒂在一起从没享受过的。他看出彼利那小子对于莲儿
不止是“手足之情”。莲儿对于彼利而言,太复杂了!太神秘了!也许就是这一份
东方女子的神秘吸引他吧。他可能和莲儿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和沟通。两个都是年轻
人嘛!他自己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在年龄上,他是拼不过彼利的……
“林大哥,”莲儿笑望着他。“你怎么忽然悲哀起来了?我的话牵动了你的心
事吗?”
“也许吧!”林大夫笑笑。“我是个没有双重国家的人:美国,中国,我都没
有归属感。我在美国廿几年了,入了美国籍,汽车,房子,职业,都是最好的!但
是一股说不出的空虚。拼命干为了什么呢?我一九七七年第一次回中国,到南京去
找父母的坟,没找到,早就铲平盖房子了。我父亲在文革中给整死了,揪斗,游街,
死的时候,头上钉着钉子,他们说他是自杀死的。我母亲不相信,天天讲他死的样
子,见人就讲:‘他头上的钉子啊,就钉在脑袋壳上……’讲了几年,得了中风,
医院不收她,就完了。我一九七八年回去,就是去参加父母平反追悼大会。我哥哥
在一九四九年去了,五十年代被抓了,说他是共产党。我不相信。但是,谁知道?
总之,他还关在火烧岛。你说,莲儿,哪儿是我的家?其实,我很愿意回中国。”
“回去定居吗?”
“回去工作一个时期。我在中国有许多朋友;我也可以为中国医药界贡献我的
知识。我的专长是胸外科。中国人,拼命抓时候弥补十年、二十年的空白,那种精
神,真叫我感动!甚至得了癌症的科学家,还在拼命培养下一代!”
“林大哥,我刚来的时候,以为美国是天堂。现在才知道,在美国就有美国的
问题。我越来越想家了,现在我感到我妈的家就是我的家;就是在王府井大街上,
和人挤一挤,挤出一身臭汗,也很亲切!我接到我妈一束信;信里讲的话,你一定
懂!现在对我妈有了责任感。我不能让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留在重庆。想到她,我就
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你等一下,我下楼去把我妈的信拿给你看。我的事,全告诉你
了!你看了我妈的信,就更懂了!”
莲儿从楼下卧房拿来风莲的信。林大夫已从阳台走进屋子,拧亮了壁炉前的灯
光,拿出一本厚厚精装印度的画册,放在小圆桌上。他接过莲儿手中一包信。
“莲儿,我很感动!你是真信任我!我也要给你看样东西,就是这个!”林大
夫指着小圆桌上的印度画册。
画册封面是太阳神庙,题目是:《黑宝塔奇迹》。
莲儿打开画册,吓得立刻合上了。
林大夫大笑。“莲儿,你看过了,就知道刚才我讲的那一番话是对的。哪一天,
我还可以带你去印度看太阳神庙。”他边说边打开。“你看!这张照片。”
一对古代男女的半个身子:男子粗壮的胸膛;女子圆润丰满的乳房。男子一只
手托起女子的脸——仰望的脸,专注的眼,渴望的唇,线条柔和的手搭在男子粗旷
的臂膀上。男子望着她,欲吻复止。两人的神表,宁静,庄严,透着火烧的情欲。
林大夫瞟了莲儿一眼。她仍然罩着一层平静的面纱,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她定
睛看着那一对欲火燃烧的恋人,没有逃避,也没有评语。
林大夫从另一张桌上拿来另一本画册:“这是十八世纪的印度画家蒙那克
(Manak) 的画,根据十二世纪印度诗人写的一首很长的史诗画出的画,歌颂喀瑞
希那神(Krishna)和瑞德哈(Radha)的爱情。”林大夫边说边翻开画册。
苍翠的树林围绕着一朵纯白的莲花。天上白云飘;半空鸟儿飞。莲花上坐着喀
瑞希那神和瑞德哈。她穿着粉红纱衣,羞答答的一只手蒙着一个裸露的乳房。头戴
金冠身披珠链的神一只手伸进恋人的纱衣,露出她圆润的小腿。
《爱的记忆》。林大夫念着画上的标题。《喀瑞希那神和恋人的第一次幽会》。
他继续念下去,念着画旁的诗:
第一次幽会
我羞羞答答。
喀神细语温存,
我温柔微笑,
说甜蜜幼稚话。
他解开了我的长袍。
林大夫和莲儿望着画和诗,没有说话。他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莲儿回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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