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朦朦、朦朦的露
——失去的乐园
“古老美好的日子,就在这儿!”老布郎坐在轮椅上,彼利推着轮椅,在博览
会上一个个摊子前面走过去。
老玛丽拄着拐杖,莲儿扶着她慢慢走。玛丽“嗨,彼得!”“嗨,丽莎!”
“嗨!莎哈!”……一路热烈地和人打招呼。
博览会是石头城附近几个城镇一年一度的大节日。人们把一年之中用脑,用手,
用心所种植的、培育的、喂养的、创造的结晶拿到博览会上来展览、比赛、欣赏,
一同庆祝丰收的快乐。拖儿带女来逛博览会的多半是庄稼人。男人黝黑的脸膛,胡
子刮得干干净净,身穿一色鲜艳或是红绿格子衬衫、粗布工装裤,缓慢有信心地走
着——流着汗在一坑一坑田地里,在凸凹不平的牛草地上,他们就是那样走着的。
妇女们也是缓慢有信心地走着——步子缓慢,因为体重;有信心,因为她们和男人
一同白手起家,一同在田野里流汗,一同为银行借款和产品价格操心,一同辛苦了
多少年,田地一亩一亩买进来,才有每年一度逛博览会的闲情。而且,博览会上吃
的、喝的、比赛的、得奖的,全是从他们自己土地上长出来的,全是他们点点滴滴
的血汗培养出来的。老布郎一路上就这么告诉莲儿。
彼利向莲儿指出博览会上另一种人:大城市来的人。那些人在本乡本土生长,
到大城市去闯天下,偶尔回到家乡的小镇来度假。他们走得快一些,举手投足,有
点儿神经质。男人女人比本地人穿得还随便,汗衫、短裤、球鞋——衣着随便也是
一种时髦。他们走过吱——吱——滴在炭火上的烤猪,互相望着笑笑,不像老玛丽
一脸的馋相。大城市的人要吃“自然食物”——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纤维质。他们要
回归自然,透着点儿“衣锦荣归”的傲气,对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守食物摊子的人,
不像老布郎那样谈笑自在。他们和本地人没有共同语言。
“我们以前每年都带彼尔、兰熙来博览会。”老布郎对莲儿、彼利说。“我们
在这儿总是很快乐的。就是彼尔不在了,兰熙走了,我们也是每年必来,来会会老
朋友们,也是一大乐事呀!自从我瘫痪以后,就没来过了。”
“今年有了莲儿和彼利呀!”老玛丽说。“没有他们,今年也来不了。”
“自从这位老太太生病以后,”老布郎指着老伴儿笑着说。“她就讲良心话了。
我今天实在高兴!孙女,外孙,还有老伴儿!全在一起逛博览会!从我知事时候起,
每年夏天必来博览会。马呀,牛呀,羊呀,猪呀!这些动物一代代到博览会上来参
加比美,我们也一代代来逛博览会,或是参加比赛,或是表演,”老布郎望着莲儿
眨眨眼。“今天你爷爷就要向你露一手,我小时候是坐着马车,拿着皮鞭,赶着马
车儿来。现在现代化了。马呀,牛呀,羊呀,猪呀,养的更肥了,也更舒适了!就
是猪栏也有自动调节的窗子,空气新鲜。猪食的调制比婴儿食物的调制还复杂!我
们人呢!现在开着冷气的汽车来!”
“我宁可坐着马车、拿着皮鞭、赶着马车儿来。”彼利说。“再说,猪的生活
更舒适了,也是为了把猪养得肥肥的上屠场呀!”
“你说得不错。彼利。”老布郎说。“我教你点儿布郎家史吧!他们来开石矿
的时候、苦得很呀!我的父亲告诉我,我的祖父母每顿饭前祷告:‘玉米粥粗,玉
米粥糙,感谢主啊,我们可以吃饱。’现在博览会上人和动物的生活方式和以前不
同了。但有一点相同:都是庆祝丰衣足食的生活。”
“庆祝美国失去的乐园。”
“彼利永远是唱反调的。就是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也是唱反调的。”老布郎深
深吸了口气,看看四周喜洋洋的人群和食物摊子。“嗯——声,香,味!只有博览
会才有的声,香,味!”叮叮当,叮叮当……冬天雪橇的音乐在儿童的欢叫中配合
着飞龙摇荡。田纳西轻跑马得、得、悠缓地在马场上跑。牛在牛栏里阵阵叫。看台
上观众大喊大叫马车比赛的人加油。小提琴细细的“田纳西华尔兹”在嘈杂的人声
中荡过来。鸡栏里的公鸡在大白天莫明其妙地喔喔叫,炫耀它被忽略的雄性。不同
的摊子,不同的气味:核桃木熏肉香,牛油玉米花香,烤猪炸鸡的油香,花卉的芬
芳,干草的清香……
老布郎又深深吸口气。“嗯——好久没闻着这样好的气味了。我就在这种气味
里长大的。我走的那一天,还真舍不得呢!”
“爷爷,你可不能走呀!”莲儿说。
老布郎笑了。“要走,你也拉不住呀!”
“走不了!”玛丽说。“只要我们两老守在一起,谁也走不了。嗨!艾芙琳!
史蒂夫!”
“嗨!玛丽,布郎!”艾芙琳和史蒂夫站在玉米热狗摊子后面,艾芙琳大叫。
“你们两位来了,可是博览会一件大事呀!多少年啦?你们没有来!”艾芙琳背后
有一辆绿色大旅行车。一个巨大的人造玉米盘踞整个车顶。摊顶吊了一大排玉米。
布郎他们已走到艾芙琳摊前。彼利拍了几张照片:玉米热狗摊前的莲儿和两老。
“好几年没来罗!”玛丽说。“彼利,你们认识。这是莲儿,我们孙女。她要
看看她爸爸小时候喜欢的博览会;我们两老也来散散步。”
莲儿、彼利和艾芙琳夫妇打了招呼。
“你们两老,”史蒂夫说。“气色可真好!从今以后,年年来吧!”
“包在我身上!”玛丽笑着。“只要莲儿、彼利肯带我们来。”
“自从我孙女从中国来了以后,我就很快活。”老布郎指着莲儿。“连这小子
也变好了!”他又指指彼利。“我可要买个玉米热狗给莲儿尝尝。”
三个孩子手里拿着团团的棉花糖,嘴上沾了一大圈雪白的棉花,正站在摊前等
着艾芙琳把玉米热狗从油锅里捞出来;史蒂夫将每个玉米热狗穿上一根签子。三个
孩子一手拿着棉花糖,一手拿着玉米热狗,蹦蹦跳跳走了。
玛丽望着那三个孩子。“彼尔、兰熙小时候到博览会来,就是那样子:棉花糖,
玉米热狗。”
艾芙琳递了一个玉米热狗给莲儿。
“我也来一个吧!”彼利说。“玛丽,你就把我当彼尔吧!你给我也买个玉米
热狗吗?”
“当然!”玛丽打开皮包付钱。
“彼利那小子也会逗两老喜欢了。”老布郎低声对莲儿说,“他故作儿童状要
玛丽给他买热狗。”
莲儿望着彼利笑笑。“爷爷,彼利头发剪短了,胡子剃了,是不是更像爸爸了。”
两者同时望着彼利。
玛丽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
“嗯,更像了。”老布郎说。“他就差一点。怎么说呢?不如彼尔开朗。当年
的博览会对于彼尔可是件大事呀!艾芙琳,我也要个玉米热狗!我老婆也要一个。”
“爹,你太独裁了!你知道我要吃吗?”玛丽口吻是责难,笑得却开心。
“我们以前来博览会,你,我,彼尔,兰熙。四个人,每次都是一人一个玉米
热狗呀。妈,你记得吗?”
“当然!好!我也来一个!林大夫说我不能吃肥肉。管它的!”
“莲儿,”彼利低声说。“你搬回石头城,告诉林大夫了吗?”
“告诉了。”
“他怎么说?”
“他说——”莲儿咬了一口玉米热狗。“嗯,是真好!”
“林大夫那么说吗?”
“我说的是玉米热狗。”莲儿笑了。她就那么支吾过去了。
“玛丽,”艾芙琳问。“你们今天看什么节目吗?”
“我要莲儿看‘叫唤丈夫’的竞赛。”老布郎说。
艾芙琳看看莲儿:“这么标致的中国妞儿可不会像爱荷华州的农妇‘叫唤丈夫’!”
“我下过乡,”莲儿说。“割麦、插秧、养猪……田上的活,我全干过!”
“真的吗?”史蒂夫瞪着眼问。“你有丈夫吗?”
“没有。”莲儿故意轻松地回答。“没找到。”
“你旁边就有个男人——彼利!”
彼利只是微笑着吃玉米热狗。
莲儿笑吟吟地望着彼利。“他不要我!”
“她——”彼利用玉米热狗指点着莲儿。“是她——不要我!从她到的那一天,
我就追求她!”
“现在你可懂啦!妈!”老布郎说。“彼利为什么变啦!要不是为了莲儿,这
小子才不会带两个老人来博览会呢!你瞧!好大的场地!好多的人!那有年轻小伙
子推老祖父轮椅、年轻姑娘扶老祖母的?中国女子——”老布郎对史蒂夫说。“是
世界上最好的!可惜我老啦!”
“我送你到中国去吧!”玛丽说完,就轻声哼起《船儿荡呀荡到中国去》。
“走吧!到中国去吧!”老布郎准备转动轮椅,对史蒂夫、艾芙琳说。“我待
会儿要在‘老提琴手’表演。”
“来听听吧!”玛丽说,“老头儿右手还是很灵的。他天天练习,认真得很。”
“彼利,”艾芙琳说。“听说你酒店出了人命:一对捷克夫妇自杀了!一个波
兰人得了心脏病,也死了!”
“他死不了!”彼利狠狠盯着她。“他回波兰去了。”
“回波兰去了?”史蒂夫惊奇地。“没吃的,没喝的,回波兰去了。”
“我很佩服他!”莲儿说。“我了解他要回去的心情:美国虽好,不是他的地
方。”
“石头城对外国人不利。”艾芙琳笑着说。“外国人来了就要出毛病。”
“艾芙琳。”老布郎说。“一百年以前,你祖先从德国到石头城来,他们也是
外国人呀!一个英文字也不会说!对不对?你自己告诉我的。我的祖先从爱尔兰来,
也是外国人呀!我们全是‘外国人’呀!石头城根本就是‘外国人’的城!”
“好爷爷!”彼利跳着叫了起来。“好爷爷!”
“这小子!”老布郎指点着彼利。“第一次叫我爷爷!还叫了声好——爷爷!”
所有的人笑了。
“好哇!好哇!”孩子们在“飞跃的龙船”上欢叫。一条巨大的龙船吊在空中,
荡得高高的,呼的一下荡下,又向另一端荡上去。龙船前面霓红灯闪着几个大字:
“中国龙船。”
莲儿噗嗤一笑。“中国龙船现代化了——电动的。”
“走,莲儿。”彼利拉着莲儿向“中国龙船”走去,回头对两老说。“我们就
来!”
“玛丽,”艾芙琳说。“那就是彼尔在中国的私生子吗?”
“什么?私生子?”老布郎在轮椅里挺直了身子,仿佛要上阵作战的样子。
“艾芙琳,”玛丽说话了。“不是私生子。彼尔在中国结了婚的。”
“啊,”艾芙琳安抚老布郎似地。“彼尔是个好孩子。”
“他的妻子,也是个好女人!”老布郎说。“你们以为美国男人在中国,在日
本,在越南,在韩国,找的全是妓女吗?”
“爹!别这么激动。”玛丽笑着拍拍他的肩。“这老头儿越老越怪!”她向艾
芙琳抱歉地解释。
“布郎,”史蒂夫说话了。“我知道中国有好女人。其实,中国女人现在才像
女人了。有好多年,她们和男人一样,一律毛装,身子的曲线——最美的东方女人
身子曲线,全是一条单调的直线!现在,她们才有女性美了。但是,”史蒂夫摇摇
头。“抱歉!我不懂为什么美国男人迷上中国女人!不说别的,我们又鲜又嫩的上
等牛排,她们看了只摇头!”
“抱歉,那是你的问题。”老布郎说。“人各有所好。告诉你,莲儿——我的
孙女,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可爱的女子!”
“她是共产党吗?”
“我不管她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孙女!她给我很多乐趣,很大安
慰。”
“莲儿很好。”玛丽说。“刚来时候,她是有‘问题’,现在好了。”
“她刚来时候,”老布郎调皮地笑望着老伴儿。“你自己也有‘问题’呀,现
在你也好了呀!”
“那就好!”艾芙琳说。“我们很担心,怕她为你们带来许多问题。”她望着
“飞跃的龙船”上的莲儿和彼利。“我看他们俩——”她斜眯着一只眼笑。
玛丽回头看见彼利和莲儿坐在“飞跃的龙船”上和孩子一起大叫大笑。“你说
得对,艾芙琳。但是,他们是表亲呀!”
“妈,”老布郎说:“我的祖父母就是表兄表妹结成夫妻。我总不是白痴吧!
你说!”
玛丽未言先笑。“你是个可爱的白痴!”
“布郎,”史蒂夫说。“布郎家是石头城一大宝呀。我们对你们感到很骄傲。
希望每年博览会都见到你们!”
“我们一定来!”老布郎转动轮椅。“艾芙琳,史蒂夫,看到老朋友真高兴!”
叮叮当,叮叮当……“飞跃的龙船”又飞起来了,在热哄哄的蓝天下响起冬天
滑雪橇的音乐。彼利请人为他和莲儿在飞龙前照了像,便向俩老走来,彼利推着老
布郎的轮椅;莲儿扶着玛丽。
“我真想到那条大龙上去玩玩呢!”老布郎说。
“我也想。”玛丽说。“我的心脏可受不了。”
“博览会居然有中国大龙了!”彼利边走边说。“太精彩了!坐在上面,腾云
驾雾,飘飘然。”
“有一点不对劲。”莲儿笑着说。
“什么不对劲?”老布郎问。“你不赞成中国大龙到这儿来吗?”
“电动的龙!”莲儿仍然笑着。“这种现代化,煞风景!中国古龙到了美国也
成了电动的!我们端午节划龙船,一条条长长的龙,每条龙船上几十汉子,每个汉
子筋强肉壮,在大江上,用力划呀,划呀!……”
“莲儿,”老布郎抬头望着她。“你想中国吗?”
“想啊!尤其想我妈。”
“我这辈子去不成中国了。下辈子我们去吧!妈,下辈子,我还是要你!”
“只要中国不打仗,我就去!”玛丽突然指着远处一根高耸的红色铁柱,柱顶
有个白色圆钟。“铁钟!铁钟!彼尔小时候最大的野心就是敲响那顶上的铁钟。”
“敲响了吗?”莲儿问。
“最后敲响了!”
“我去敲!”彼利加速推动老布郎的轮椅,几乎是跑到铁钟下面。
红色铁柱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黑色铁轨,上面印着一到十的白色数字,十是顶端。
柱底一块厚厚的铁砖;铁砖一端又有个小铁块,正在铁轨下面。旁边放着一把长长
的铁锤。敲钟人用铁锤敲铁砖,铁砖将那小铁块抛起,沿着铁轨向上抛,抛到顶端,
敲得钟当的一声响。
彼利拿起锤子掂了一下。“好沉!”他望着莲儿自信地笑笑,仿佛是说:我准
比你爸爸打得响。
两老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
“彼利!你敲响了钟,我请你吃烤猪!”老布郎说。
“爷爷,”莲儿问。“你年轻时候敲过这钟吗?”
“当然敲过呀!”玛丽代老伴儿回答。“哪有石头城的汉子不敲钟!”
彼利高高举起锤子,当——,响的不是柱顶的铁钟,而是柱底的铁砖。小铁块
抛到红色铁轨上白色的“四”。
“啊!”莲儿说。“算了吧!别耽误时间,还有好多好玩好看的呢!”
“不行!”彼利说。“我一定要把这钟敲响!”
他又举起铁锤,这一次,铁锤举得更高了,笔直地耸在肩上。这一次,他脸色
也严肃了,鼓了一口气,呼——的一下铁锤敲下去。当——小铁块抛到铁轨上的
“七”。
“啊——”彼利呻吟了一声,垂着头。
老布郎、玛丽、莲儿也不做声了。现在是彼利战胜自己、肯定自己的时刻了。
彼利蓦地抬起头,向着天空,望着那高不可及的白色圆形铁钟。蓝天的白云犹
自悠悠,远处的人群犹自欢笑。有些男人、妇女、小孩已走过来观看,看彼利和自
己决斗。孩子们拿着冰淇淋、玉米热狗卿卿哇哇:他们也要敲钟。大人嘘——的一
声,叫他们安静下来。
彼利抬头望天的神情,好像战士上战场前的祈祷,求神保佑他胜利生还。但彼
利是不信神的。他终于又拿起铁锤。铁锤缓缓地、沉沉地作抛物线升起,升到头顶,
缓缓地、沉沉地向彼利背后降下,终于停住了,和他的头成四十五度的斜度。彼利
的脸通红,汗水滴在地上。
每个人屏住气。莲儿脸色也严肃起来了。玛丽有些紧张,握住了莲儿的手。
当——。当——。红柱顶上的白色圆形铁钟震动了。
“好哇!好哇!”众人大叫,一哄而散。
“胜利啦!你!彼利!”莲儿跳起来大叫。
彼利微笑着举起两手,作胜利姿势。莲儿竟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彼利,
今天我真正认识你了!”
“好,彼利!”老布郎说:“布郎的家风!敲不响钟,就不是好汉!”他握起
彼利的手。“你是布郎祖先的好子孙。”
“我倒没想到祖先,”彼利笑了。“对不起!我想到:我要在生活中胜利,就
必须敲响那个混帐的钟!”他指指红柱顶上的白钟——它又漠然地、冷静地耸立在
蓝天白云下。
他们继续逛博览会。
“你看,你看!”莲儿指着前面一个巨大的木牌笑个不停。
白底红边的大木牌上,插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身穿蓝色长背心,两团肉胸脯垂
在一大团肉肚上,坐在圆背沙发里,沙发摇摇欲坠。她一只手正要拿起身边小几上
的乳酪;臂膀就像圆鼓鼓的气球。木牌上写着:“她身高六尺,体重四百磅。”另
一边写的是:
“有名的胖姑娘现身说法。”
彼利皱皱眉头,笑着问老布郎。“你要看吗?胖姑娘!”
“谢——了!”他也笑着。“这是惟一的爱荷华州特产我不要看的。”
“嗯——核桃木烤肉香!”玛丽禁不住走向那个摊子,摊子围满了人。
一个巨大的柠檬黄招牌,描着几个红色大字:“烤肉大王”。几个炭火炉,煤
炭火作底,上面的核桃木枝蹿出一支支红艳艳的火焰,几个炉子分别烤牛排、火鸡
胸脯、羊腿,有个大炉子烤着一条猪仔。肥油吱——吱——滴在火焰上,蓬——的
一下,火苗蹿起来,烤肉的人身子向后仰,火苗又落下去了。几只黑色大肥猪从烤
猪炉前摇摇摆摆走过去——去参加比赛:哪条猪最肥最美。几个裁判员站在展览栏
外,望着它们颤巍巍走来。一只猪在烤猪炉前扭过头去在鼻子里哼了几声。
玛丽停在烤猪炉边,不肯向前走。“我最喜欢吃的!核桃木熏猪!”
“你要不要命呀!”老布郎说。“不行!不准吃!”
彼利和莲儿相视笑笑。
“闻一下该可以吧?嗯——”玛丽深深吸了一口熏烟。
“莲儿应该尝尝。”老布郎说,“爱荷华州最好吃的东西!核桃木炭火烤猪仔!”
“我不尝了,爷爷,惹奶奶口馋。”莲儿望着玛丽笑。
玛丽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话,在炉架上拣了一块连肥带瘦的猪腿肉。
“不行!不行!你决不能吃!”老布郎生气地大叫。“你要死吗?”
玛丽不理他,拿着油淋淋的烤猪肉,慢慢凑近嘴边,望着老布郎笑,透着点儿
调侃,仿佛说:“你不要我吃,我偏要吃!我死不了!”她拿烤猪肉的手指上的金
戒指在阳光中闪闪发光。肉光,金光,阳光,玛丽的笑光,核桃木的火光。她就在
这奇异的光中,将烤猪肉喂进莲儿嘴里,然后哈哈一声大笑。
莲儿边吃边笑。“真好吃!真好吃!第一次!”
彼利也笑,自己拣了一块烤猪肉,对老布郎说:“你说过,我敲响钟,就请我
吃烤猪肉。”
老布郎斜望着老伴儿,故作生气状。“好哇!你骗了我!你过来。”
玛丽走过去。
“我要吻你!”老布郎吻了她。“你是个好姑娘!”然后指着四百磅的胖姑娘
说。“你比她还美丽!”
围着“烤肉大王”的人全笑了。
再过去就是一辆辆推车,车上玻璃缸里闪着淋了黄牛油的白玉米花。孩子、大
人一人买一大包,捧到汉堡饼摊前坐下,大把大把玉米花塞进嘴里,孩子们喝可口
可乐,大人喝啤酒。金发女郎端上圆球似的汉堡饼:面包夹牛肉、洋葱、泡黄瓜、
芥末酱。人们咂咂地吃,一面向走过的老布郎和玛丽嗨、嗨地打招呼。他们全认识
布郎和玛丽。博览会上只有他们这一对老人,而且,一个坐轮椅,一个拄拐杖,“
金童玉女”侍立两旁。他们成了博览会上的“明星”
他们走进4一H场地。那儿到处是男女青年。
“4一H的意思是:思想的头,感情的心,技能的手,健康的身体。”老布郎向
莲儿解释。他要孙女从博览会上了解布郎家祖先和她的父亲彼尔生长、生活过的地
方。“这儿全是年轻人的劳动产品。他们不是报纸常常报导的吸毒、扰人的青年。
他们是健康的、有头脑的现代青年,把祖先好的传统延续下去。你瞧他们的神态!
愉快,自信!他们了解动物、机器、花草。他们也知道世界大事——报纸、收音机、
电视把世界大事传播给他们。少男少女在一起冲洗了牛,刷净了牛尾巴,擦亮了牛
蹄,然后一同到镇上的酒吧去跳舞……”
“爷爷,那个帐篷里女孩子在哭呢!”莲儿打断老布郎的话,弦外之音是:他
们也不一定那么快乐吧!
“她的牛得了奖呀!泽西种乳牛!你瞧,牛的尾巴上系着蓝缎带!”玛丽笑着
说。“她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牛,她每天记录着小牛吃了多少磅食物呀,长了多少磅
肉呀。她把牛洗了,刷了,梳了,牵进展览栏里,裁判员看了又看,找错,找毛病,
譬如:牛腿部的线条是否匀称;皮下的肉有多肥。牛得了奖,她喜得流泪……”
“但是,牛拍卖时候,她也要流泪呀!”彼利又唱反调了。“得奖的牛很贵很
贵。她用心用意养的牛,是她的宝贝,就要上屠场了。”
他们走到牛栏前。
“每年这些人用汽车载着牛来博览会比赛,”玛丽说。“他们成了老朋友了!”
莲儿笑着说。“和中国‘牛栏’里的人一样。”
老布郎、玛丽、彼利对那句话没有反应。
“你瞧,莲儿,”老布郎指着牛栏里的裁判员和几条黑得发光的壮牛。“裁判
员拿着细杆子在牛身上量来量去,看牛的腿是否直呀,每条腿是否正好在牛身下面
正常的位置呀,牛的身子应该匀称地分成三部:臀部是牛身的三分之一,肩部是牛
身的三分之一,中间腰部是牛身的三分之一——那就是一条好牛!”
“好牛上屠场更快,宰牛的人赚钱也就更多!”彼利对爷爷唱反调透着调皮的
味道。
老头儿没听见他的话。“你瞧,莲儿,裁判正用手精细地、爱惜地抚摸着牛的
身子。黑安格斯牛!他那只精练的手就可摸出牛皮下的肉有多好、多肥。”老布郎
自己推动轮椅围着牛栏看。“嗯。那是一条好牛!这条牛不行,腿的部位不对!那
个裁判说那条牛好!岂有此理!让我去摸一摸!”
“牛栏上挂了块牌子,你看见了吗?”彼利说。“不准碰牲口!”
“岂有此理!”老布郎咕噜。“我可不服那裁判的意见!他能摸!我就不能!”
“爹,你可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不讲理!”玛丽对老伴儿说。“在牛栏里,他是
裁判,你是游人。”她转身对莲儿低声说。“他以前当过裁判。他又回到‘古老美
好的日子’去了!老糊涂!”
“看那儿!”莲儿指着远处一排骑小马的小男孩。“那条马的尾巴上系着蓝色
缎带!”
“他得了奖!”玛丽说,然后叹了口气。“他叫我想起彼尔。彼尔有条叫银月
的马。今天在博览会上,处处叫我想到彼尔。”
莲儿望了她一眼。玛丽的脸掠过一丝悲哀阴影。
“莲儿,”老布郎却十分兴奋。“来,莲儿,我带你去看那边帐篷里的马!”
彼利来博览会成了“服务员”。老头儿指什么地方,他就立刻向那儿推动轮椅。
帐篷里男孩、女孩,每人都有一匹小马。每个人用刷子、梳子为小马刷身子,
梳尾巴。棕色发亮的马鬃微微波动。一个脸庞红润的女孩坐在矮凳上,拉起小马的
尾巴,用梳子一络一络轻轻梳下去;然后放下马尾,含笑望着光亮的小马;小马的
尾巴蓬松松的。
“彼尔就在那儿!”玛丽开心地叫着。“彼尔就在那儿!”
女孩抬头睁着一双蓝色吃惊的眼睛。
“对不起!”彼利说。“她想起她的儿子。”
“啊,”女孩漠然地应了一声,又拿起刷子在小马身上这儿刷一下,那儿刷一
下。
“那边是驾车跑马赛!”彼利说。“那边帐篷里是妇女手工艺品展览,右边帐
篷里是4一H青年发明的电动机械;左边是4一H女孩设计的时装展览,前面是棒球赛
……几天也看不完!你们到底看什么?”
“彼尔小时候最喜欢看驾车跑马赛!”玛丽说。
“今天完全是为彼尔而活的。”彼利笑着说。“那就去看驾车跑马赛吧!”
“是为了莲儿,彼利。”玛丽说。“她走的这条路上就有她爸爸的脚迹!”
“今天是我到石头城来最高兴的一天!”莲儿说。
“那就很好,莲儿。”彼利推动老布郎的轮椅更有劲了。
莲儿扶着拄拐杖的玛丽,向跑马场走去。他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在一片斜斜的
草地上。
“就在这儿坐着看吧!彼尔、兰熙小时候就爱坐在这儿看驾车跑马!”
跑马场上飘着美国国旗,和爱荷华州旗;州旗上面飘荡着老鹰的州徽。跑马场
上的选手们早已开始比赛了。一辆辆红座白轮的马车,套在光亮的棕色骏马上,驾
车的人身穿红绿彩色上衣、白裤,高贵、庄严地坐在车座上,有把握地拉着缰绳,
在一条条跑道上飞驰。
老布郎和彼利全看中了靠他们最近的那条跑道上的人和马。祖孙俩都吹起长长
的口哨为他打气,明知驾车的人听不见,也不断地吹。一老一少轮流地吹。彼利兴
奋得在草地上跳起来,挥着拳头大叫好。那人、马、车终于胜利了,第一个到达终
点。老布郎和彼利高兴得拥抱着大叫大笑。
“我给妈妈写信可谈不完了。”莲儿对静下来坐在草地上的彼利说。“我就坐
在爸爸小时候看驾车赛马的地方。”
彼利为她和两老照了像。“今天照的像全是为你妈妈照的。莲儿。”
“好!”老布郎说。“彼利变得这么细心周到了。”
“我得和你在这大树下照张像,彼利。”莲儿说。
“我来照吧!”玛丽接过相机,为他们照了像。
老布郎提议去看“叫唤丈夫”比赛。“莲儿没看过。”他说。
他们到了“叫唤丈夫”比赛的场地,发现场边一头站着一排喜洋洋的妇女,露
西竟在那儿!另一头站着一排男人,艾德在那儿做原地小跑状。
“露西!艾德!”玛丽大叫。
“小心你心脏有毛病,”老布郎说。“别太兴奋了!”
“他们有心给我们一个意外,没告诉我们!”
露西和艾德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在草地上坐下了。“叫唤丈夫”比赛的观众特
别多。草地上坐满了人。
露西开始叫了,两手圈成了个话筒。其他妇女也齐声大叫。
“艾——德,艾——德,回来呀!”
“约——翰,约——翰——,回来呀!”
“大——爹,大——爹,回来呀!”
跑道另一端的丈夫们拔脚飞跑,一条条粗壮棒糙似的腿,向着各自的老婆跑。
老布郎、玛丽、莲儿、彼利齐声大叫:“艾——德,加油呀!”
“艾——德,别干活啦!天晚啦!你不回来,老婆就跟人跑啦!”
观众大笑。丈夫们拼命跑。
其他妇女也各自别出心裁“引诱”她们的丈夫。
艾德不前也不后,在众丈夫之间,胜负不定。
老布郎举起拳头大叫:“艾——德,跑了老婆,就不是好汉呀!”
“说得好!”四周的观众大笑。
艾德跑上了劲,冲上去,在丈夫行列中跑到第二、三位了。
“艾——德,跑——呀,跑——呀!你不得第一,今儿晚上我又头疼啦!”
观众大笑。布郎笑得直咳呛。
只有莲儿没笑。“那有什么可笑的?”
老布郎边笑边指老伴儿。“原来露西不要‘那个’的时候,和你一样:头疼!”
玛丽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肩。“你这个老家伙!别在孙女面前说脏话!”
“莲儿,”彼利笑着说。“现在你可懂了吧!”
莲儿现在才笑了。
“艾——德,老婆跑啦!跑啦!快回来!快回来!”露西边叫边跺脚,将艾德
一把拥入怀中,两人撞得太猛,差点跌倒了。
“艾——德!”老布郎撑着轮椅扶手,兴奋得要站起来。“第一好汉!第一好
汉!”
露西和艾德仍然吻着。艾德终于将一百七八十磅的露西抱着举起;露西向老布
郎一家人高举双手不断挥动,又抛了个飞吻。
他们手牵手向老布郎这边草地走来,满面红光;艾德脸上淌着汗,仍然喘气;
见到老布郎一家人,又是一阵拥抱。
艾德高兴得竟将莲儿抱着旋转了一圈,笑着说:“莲儿,你今天可看到了石头
城的好汉!”
莲儿一把拉过彼利:“这儿还有个好汉呢!敲响了铁钟。”
卡嚓一下,玛丽为莲儿和两条好汉照了张像。
“现在可要看你的表演啦!”露西对老布郎说。
他们边走边谈。莲儿把露西拉到一边,在她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露西连连点
头,又在莲儿耳边说了一阵。
“那两人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玛丽笑着对老布郎说。
“我可知道。”彼利抬头望天,故作神秘状。
“老提琴手”的露天表演台前场地寥寥几个人。台上的提琴手全是老头儿,七
八个人已经在台上自顾自拉起了提琴。他们全没乐谱,全是记忆中的曲子。各拉各
的琴,各做各的梦。站在台下的人一边谈笑,一边吃爆玉米花,喝可口可乐。熙熙
攘攘的人,有的停下,有的走过去了。老布郎最后到达。彼利将轮椅里的老布郎推
到台前,台上的老提琴手全站起鼓掌。
左手断了两根指头的老威利,右手拿着提琴大叫:“老布郎,欢迎你!几年你
没来了!我们可真想你啊!”
老布郎向他们挥手:“谢谢!老朋友们!我也想你们啊!”
艾德向观众招手,招来两个汉子。四个汉子把老布郎连人带轮抬到台上去。他
坐在正中间,一边四位老提琴手。
台上的老朋友们谈起话来。
“老布郎,你和我一样,上了年纪,也不退下来!”
“你别忘了,史都华,我是个老兵!我的腿瘫了,手可没瘫!”
“我有风湿。”杜明尼老头儿说。“风湿痛在腿上,手指头却发痒;非拉琴不
可!”
“我两根指头断了,”威利说。“也拉了四十几年啦!”
“我眼睛瞎了十二年。”哈瑞说。“眼瞎,手不瞎,心不瞎呀!有手,有心,
就可拉提琴!”
“我有心脏病,”史都华说。“医生不准我再拉琴。我宁可死也不放下琴!我
对医生说:假若我拉提琴突然死掉,死也甘心!”
台下的听众逐渐多起来了。玛丽、彼利、莲儿、露西和艾德站在表演台前面。
“这老头儿从小就喜欢拉提琴。”玛丽告诉莲儿。“他以前还唱歌呢,现在中
气不足了,没劲唱了。我们全家人都喜欢音乐。彼尔、兰熙小时候,我们一家四口,
常常在晚饭以后,爹拉提琴,我弹钢琴,两个孩子唱歌:《美好古老的夏日》、
《爷爷的钟》、《甜蜜的家庭》……对了,还有《船儿荡呀荡到中国去》!他十五
岁,用打工赚的钱买了把旧提琴一直就没停过,天天拉琴。自从中了风,就不拉了。
这次能来博览会,他又有兴致了,琴擦干净了,琴弦调好了。天天练习。他爸爸也
爱提琴,提琴就是他的命……”
“布郎家有音乐细胞,”莲儿望了一眼彼利,“我也有一点点儿。妈妈屋子的
墙上,还挂着爸爸的小提琴。”
“啊,”玛丽惘惘然应了一声。“没想到你妈妈还把彼尔的小提琴挂起来。彼
尔不喜欢读书,可喜欢拉提琴。我要他做功课,他假装带着书本去读书,却偷偷带
着小提琴到水塔里去拉,也不回来吃饭。我叫兰熙去找他,她也不回来了。我自己
去找他,我也不回来了,爹去找我们,爹也不回来了。我们四人在水塔里,冬天呀!
拉琴,唱歌,跳舞。啊,那时候真快乐呀!我们……”
彼利推了玛丽一下,示意要她看台上——老布郎在轮椅里挺直了身子,提琴搁
在腿上,两手扶着提琴,扫了一下喉咙,示意他要讲话了。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真高兴又见到你们!对于我而言,今天是大团圆!和
老朋友们团圆了!”他指指台上的人。“和我家人团圆了!我的孙女莲儿今天在这
儿听她爷爷……她叫我爷爷,可不叫布郎!”
台上台下一片笑声。彼利耸耸肩笑了一下。
“她叫我奶奶!可不叫玛丽!”玛丽在台下回应。
又是一片笑声。
“彼利,”莲儿指点着他。“你最好改口罢!”
“改不了!”他笑着摇摇头。“叫惯了!没办法!”
“我的孙女莲儿今天在这儿听她爷爷坐在这台上拉提琴,是我最高兴的事!哪,
就是那个从中国来的美丽的姑娘!”老布郎指着台下的莲儿。
“啊!”台上、台下人的眼睛全扫向她。
莲儿脸徘红,微笑点点头。
“我是个老提琴手。”老布郎继续说下去。“这台上的人全是老提琴手!人老
了,琴老了,心可没老!”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
“我们这些老头儿的心比那些吸毒、抢劫、杀人放火的年轻人更年轻!假若他
们像这台上的老头儿一样,断了指头,瘫了身子,得了心脏病,瞎了眼睛,还要聚
在一起,拉一曲《金鞋》,他们就不会吸毒,不会抢劫,不会杀人放火了!我们年
轻的心,充满了对‘人’的爱,对传统的爱,对祖先开垦的土地的爱。布郎家是提
琴世家,我父亲也爱拉提琴;也坐在这台上拉过提琴——老提琴手。他得了心脏病,
第一句话就是:‘啊,提琴也拉不多久了!’他仍然天天拉。星期六晚上,我们父
子俩可快活,一起拉提琴,星期天早上,他就完了。我爱拉提琴;我更爱来听提琴
的人,因为爱那古老美好时光的人不多了。就是为了这份爱,今天我们在一起!”
台上、台下掌声不停,召来了更多的听众。
老威利是第一个演奏的人,他将提琴搁在肩上,就可看见扶着提琴的左手只有
三根指头。他一开始奏出《水牛姑娘》,玛丽就轻声哼了起来;听众中也有人跟着
哼:
我在街上走,
走,走,走,
遇见一位漂亮姑娘,
我们在月下舞蹈……
他一连奏了三支曲子。台上的人拉琴,台下的人唱歌,浑然融成一团“爱”
的合奏。
一个个老提琴手奏出乡愁的曲子,对那失去乐园的乡愁,既悲哀,又快乐。
《稻草里的火鸡》,《莎莉姑娘》,《红河谷》,《大冰糖山》,《浪花上》,
《阿坎索旅人》,《香兰多河》,《魔鬼的梦》,《红翅膀》,《软耳朵的毛骡》
……人们唱着唱着,身子随着音乐波动。轮到老布郎演奏了。他将提琴竖立在腿上,
咳嗽了一声,人们才静下来。老布郎又要讲话了。
“今天我演奏的所有的曲子都献给我的老伴儿!”
“啊,爹!”一向爱说话的玛丽现在可说不出话了。
“今天我弹的曲子,除了一支之外,全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奏的曲子。那天
我们几个年轻小伙子……”老布郎笑了一下。“我也年轻过的呀!我们在娥普西河
边拉提琴唱歌。天下雨了,夏天的阵雨,哗哗啦啦,淋得我们浑身透湿。我们抱着
提琴钻进一辆野营的汽车,里面有个漂亮的姑娘!就是我后来的新娘!”
“现在是老太婆啦!”玛丽开心地笑。
老布郎将提琴搁在肩上,弓子一拉,玛丽就“啊——啊——朦朦、朦朦的露!”
“朦朦、朦朦的露!”听众齐声欢叫。
玛丽如痴如梦地轻声哼起来:
当我是个王老五,
孤孤单单,做纺织工;
我只做了一件错事:
追求一个标致姑娘。
冬也追求,
夏也追求,
我只做了一件错事:
不让她沾上朦朦、朦朦的露。
“匆匆忙忙去结婚!”听众又齐声欢叫,并且跳起方形舞来。
“我们结婚那天晚上跳舞,就是这支曲子!”玛丽含着泪笑。
“受不了,受不了!我太快乐了!”
彼利一把拉过莲儿,另一只手拉着玛丽,向露西、艾德使了个眼色。五个人跳
的却是四人方形舞。彼利和艾德在三代女人之间穿来梭去。老布郎看见他们跳舞,
提琴拉得更上劲了。一支一支曲子拉下去。
“《金鞋》!《金鞋》!”人们又齐声欢叫。
台下的人都跳起舞来。有的跳四人方形舞;有的跳双人舞,还有人独自跳。玛
丽闭着眼,梦游似地晃晃荡荡,轻声唱着白色嫁衣、灰色老马、清晨的马车:“啊,
金鞋!啊,金鞋!我要穿上金鞋……”
一曲既终,老布郎又换了支曲子。
“《苏珊娜》!啊!《苏珊娜!》”莲儿惊喜地叫。“我们在中国唱的歌!啊!
《苏珊娜》”她轻声哼起来。“……啊,苏珊娜,啊,你别为我哭……”
彼利却用英文唱下去。那五人小组,玛丽在年轻的日子中梦游,莲儿唱中国的
《苏珊娜》,彼利唱美国的《苏珊娜》;艾德、露西对面跳舞,眼睛却望着那三人
笑。苏珊娜哭过之后,老布郎突然用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了,一面拉着提琴伴奏。
初次看见你的脸,
太阳在你眼中升起,
月亮,星星是你的礼物,
送给黑暗的天空,
我的情人啊,
送给黑暗的天空。
初次我吻你的唇,
大地在我手中振动,
好像驯服鸟儿颤动的心,
我唤它去那儿,
我的情人啊,
我唤它去那儿。
初次我和你躺下,
心贴心怦怦跳,
欢乐充满大地,
天长地久,
我的情人啊,
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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