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与 欲
范小天 殷小唯 著
你的生命已过了一半,
逝者如斯,你的灵魂因恐惧而颤抖。
它缓步向遥远的彼岸而一无所获,
你却兀自徘徊在这里!
--尼采
第一部 我穿了一只大鞋子
一 凤求凰
漫无目的。
昨天法法挽着位大耳朵在这里问我买什么。我笑笑说漫无目的。或者说我努力想
笑可惜没有成功。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成功地伪造一个假笑的。快乐与沮丧就如晴
天雨天,你无法选择。
光怪陆离色彩斑烂的百货公司,努力模仿着轧米机,不停不歇地以噪杂人声炫耀
繁华。我如米粒随着人流无方向无目的地蠕动。脑子里恍恍惚惚晕晕乎乎,甚至记不
清今晚已在这米堆里旋了几圈。幸好今天没遇上法法。我说漫无上的。天天如此好会
把我说成花痴的。我无法否认我同好的眼睛曾进行过美妙的沟通。其实昨天话刚出口,
我就觉得不对,想再说几句什么找补找补,法法已留下了轻盈的背影。蛇一样的身子
倚吊在大耳朵麻杆似的胳膊上,微噘的性感的小嘴叽咕叽咕咬着那只大耳朵。又一起
回头看我。嘴上挂着稀奇古怪的笑。我赶紧蹲下来紧我的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只大
鞋子。
我终于幸免于难从人缝中挤出了百货公司的铁栅栏门。天色已经渐渐灰暗。幸福
咖啡馆的霓虹灯照例率先在那儿搔首弄姿。人都不甘寂寞,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操劳
一个白天,晚饭一下肚,就又匆匆忙忙奔上街来。舞厅、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公司,
亢奋异常地搔道弄姿,起塘鱼似地挤挤拥拥,沾一身臭汗绝对在所不惜。究其所以然
终离不了甘寂寞。
我不甘寂寞,便天天套一件肚子和胸口各贴两个口袋的艺术汗衫,到这里来发疯。
布满血丝的眼睛公牛一般茫然地东张西望,弄不清妄图捕捉女性某个别具魅力的部位,
还是色魂慑魄的笑颜。或许两者兼而纳之。我只是清楚地明白,因了我的尊容,我无
法运交桃花。更奈何一张阔嘴,真笑假笑都会奋力滑向耳根。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
不是我的错。*
我闭闭眼睛。眼睛就象在辽阔的海滩沙疗。热烘烘的细沙粒儿,轻轻摩挲,解除
眼皮的疲乏和酸疼。人声的嘈杂可以幻化成大海永不疲倦的涛声。眼睛真是个古怪家
伙,从醒来到睡着,它不停地东张西望,不停地眨巴。脑子里乱哄哄的时候,还可以
闭起眼睛,象现在这么享受一阵沙疗。可惜人的心不象眼睛,无法用小手轻轻地抚摩。
当然,妈妈在世时则另当别论。
眼睛休息了片刻,又继续努力。这就看见了那片朦朦胧胧的白。白色柔姿纱的连
衫裙,携着女性的芬芳,轻风似的飘然而过。肉色的背脊,紫色的乳罩背带,啐花的
三角内裤,若隐若现。一只黑色蛇皮小坤包,挑逗性地轻轻拍打着细腰下突然丰腴起
来的部位。该肥的地方全都肥,该瘦的地方全都瘦。十几年前在轧钢厂混日子时,天
天能听到这类精采无比的句子。我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紧不慢地跟上。裙摆贴着白皙
细嫩的小腿肚子,仿佛高明的纹身艺术家纹出的装饰性花纹。一前一后,一后一前..
“我愿做一双丝袜,跟在她身旁..”草原情歌不会这么拙劣。可惜我记不起原先的
歌词,只有走了调的曲子执着地在心里荡悠..裙摆飘忽着,坤包晃悠着,腰肢扭动
着..
老风说女人没有不上钩的。钓鱼。据说北京叫做拍婆子。老风少说钓上几打了。
老的少的丑的俊的都钓。老风有回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他妈的又不是姜太公,女人他
妈的会咬你的直钩子?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请你吃块冰棒?
神经病!
喂,我是《大众月刊》编辑,我编的小说得过三次全国奖,我发表过小说,我八
二年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我三十岁,我..
骗子!
喂,我爱你,爱爱爱爱爱呀!
抓流氓!
喂,吴妈,我和你困觉!
啊呀!
呜呼,我说不出话来。
一前一后,一后一前,裙摆飘忽,坤包晃悠,腰肢在扭动..世上无难事,只怕
有心人。终归..
黑网眼腿停住了。裙摆驯顺地下垂着,坤包依偎着臀的外侧。我看看法国梧桐投
下的一片阴影,我想我该蹲在阴影里紧紧我那大鞋子的鞋扣了。
“请问青春电影院怎么走?”问话的男人,十足褐色的脚趾,在黑色平底塑料凉
鞋里局促不安地扭动。
“喏,幸福对面,看见那霓虹灯了么。嗯哼?”答话的女人,流行歌曲音乐家似
的以气裹声,或者以声裹气。
“谢谢。谢谢。”男人说。
“嗯哼?”女人那嗯哼颤颤悠悠挠得人心痒痒。老风说女人没有不上钩--
一前一后,一后一前,黑网眼腿又移动了。剩下两条皱巴巴的中长纤维裤管和那
双塑料平底凉鞋,树一样种在原地发呆。
我想我的鞋扣该紧好了。
“嗳。”塑料平底凉鞋忽然叭嗒叭嗒向前追去。
黑网眼腿停住了,一条笔直一条微弯,能想象出断臂维纳斯式的柔美曲线。
“我这儿多..多一张票,想请您..”男人结结巴巴。
“舞会?”女人象是有了兴趣。
“不不。我不会。电影。《斯巴达克斯》。美国。宽银幕彩色。波洛演的。还有
《王子复仇记》里那个那个..”
“嗯哼?”甜甜的象喜悦象感激又象询问缘由。
“有冷气..”
“嗯哼?”
“天热..”
“嗯哼?”
“噢,不不,我我想和你交,交个朋友..”
“嗯哼?”
“你,你漂漂,BEAUTIFUL。我,不是坏人。我,南大中文系学生,喏.
.”
我看见了那人胸前的白色校徽。女人没有不上--我咽了口唾沫。
“你你啊呵呵呵呵..”那女人的笑声听起来象钢琴中蹦出的快乐乐符。
“我我真是南大中文..”
“你要尊我一声老师呢。哦呵呵呵..”
我看见了女人高耸的胸脯前,南京大学的红校徽。
“我女儿该叫你一声哥哥呢。呵咯咯咯..”
黑网眼腿留下一串清脆时髦的笑声,飘然而去了。
那倒霉蛋子方脸膛红得发紫,上唇细细的汗毛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霓虹灯的
照耀下,一红一绿一黄一蓝地变幻着绚丽的色彩。倒霉蛋子。我正要咧开阔嘴笑,眼
角处却是一阵酸疼。伸手揉揉,才明白自己那颗大头早已象只开了锅的蒸笼,火烧火
燎,大汗淋漓。五十步笑一百步。半鼻子灰笑一鼻子灰。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六十六公分的一颗大脑袋,架在方方厚厚的宽肩上。谁愿意透过头发头皮和脑壳,看
看三十年不停不歇装进去的几千本厚书。“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
头。”这就是我这颗大头的唯一优势。大头上还嵌了张横吃饺子的阔嘴。大头两侧还
贴着两片确确实实大极了的耳朵。耳大福大。大耳贼刘备。当皇帝的命。我忽然莫名
其妙地笑了。
四只口袋的艺术汗衫贴在脊背上浑身不自在。四下望望,两块霓虹灯牌闪闪忽忽
地招徕生意。请问青春电影院怎么走?喏,幸福对面。青春的《斯巴达克斯》,票价
才涨到一元一角。干一天编辑能拿三元钱。在美国编辑撸进中产阶级。一幢洋房,两
辆轿车两条狗。留美作家颜海平说的。颜海平坐着《秦王李世民》飞船去了美国,说
那里的月亮远没中国圆。青春对面的幸福咖啡馆我从未大驾光临过。光临一次天大概
坍不下来。二十年前爸爸在牛棚里,天天听地委书记这么谆谆教导。后来地委书记升
任省委领导。爸爸还在三十几年前的座位上唠叨这句名言。这叫各人头上一方天。我
说天坍不下来,决不是有当什么领导的狼子野心。我只是讨个吉利。你知道中国人讲
究这个。
霓虹灯下是茶色玻璃的旋转门。幸好这玩艺儿我在陪作家去金陵饭店时已见过。
我候着个空格儿,认真旋转,忽然觉得碍手碍脚不自在。身后有咯咯咯咯的笑声。又
有细细的手指点着我的脊背。天有不测风,地有旦夕福。天上掉下个穿超短裙的姑娘,
落进我的格子。小嘴一扁一扁煞是好看。姜太公直钩子钓鱼,愿者--我努力咧咧嘴
巴,同时又努力控制着不让嘴角快活得跃向耳根。几乎所有赚钱的杂志都教导我们,
第一印象是关键的关键。
店里的空位不少,也算是天意合作。我又蹲下来紧鞋扣。她坐哪我就坐哪,警察
肯定不会抓的。她回过头来,朝我头顶上方扁嘴一笑。我摸摸硕大的脑袋,没有谁善
作剧在上面弄些古怪东西。我正寻摸着往头顶上方笑是哪种新潮,身背后的门格子里
又旋转出个奶油小生。头上油光黑亮苍蝇准保站不住脚。粉脸细眉红唇,秋海棠加大
宝男用化妆系列。奶油同扁嘴姑娘相视一笑。我蹲在那里差点站不起来。费了好大劲
才在他们斜对面的空位上坐定。奶油右手勾住姑娘肩膀,左手伸到桌子底下。那姑娘
冲我扁着嘴甜甜蜜蜜一笑。不知道是同我打什么密语还是欣赏我那古怪的大头。我把
身子往后仰仰,想看看奶油的左手。厅里灯光朦胧,桌下愈发黯然,靡靡之音又摇摇
晃晃弄得人醉眼迷离,我努力..
“喂!看什么看!”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闹出一些哆嗦或瘫软之类丢人现眼的丑相。我面前矗立着一位
姑娘。天蓝色太阳裙,上面风流出半截雪白的胸脯和浑圆的肉感的肩膀,下面潇洒着
两条玉柱一般滑润的小腿。脸盘儿挺俊,只是眼睛圆了些。两道秀气的细眉,不知道
为什么描成竖的。脸部的肌肉和脂肪,也不知为什么十分协调地下垂半公分之多。
“说呀!”
“我,我没没看。”
“什么看不看,问你喝什么!”漂亮的小嘴,吹肥皂泡似的一噘。我估摸出的两
个泡泡是“异怪”。
“哦哦,有菜单么?”
“吃菜上大三元去!”吹出的四个泡泡象是“神经兮兮。”
“哦哦,有价目表么?”
“你眼睛掖哪里去了?”
我顺着她那差不多跃出眼眶的眼睛看看,茶色玻璃台面下,有着密密麻麻的名目,
价格好象都是两角三角的。
“咦,快点嘛!”
她那不耐烦的目光象红外线在我的大脑勺上做理疗。汗又急急忙忙往外钻。
“哦哦,一杯雀巢咖啡,一杯可口可乐。”我递上一张一元的票。
“看看清楚!”钱被扔了回来。
我定睛看,竟都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两元三元。我慌慌张张寻找便宜的。好不容易
找到一个一元五角的。
“樱桃双球冰淇淋。”
“没有。”
“上海咖啡。“
太阳裙一扭身去了。我撸撸额上的汗,眼睛顺手掌的边沿四下瞄瞄。人都自顾自
喝着,一对一对。奶油小生和扁嘴姑娘桌上堆着五六种吃的喝的。奶油的右手已经勾
过姑娘的脖子,搭在右胸突出的部位。左手还在下面。姑娘又冲我扁嘴笑笑。泰戈尔
说知识是珍贵宝石的结晶,文化是宝石放出的光泽。妈妈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我于是头悬梁锥刺股,熬夜熬夜又熬夜,终于熬出个编辑且加作家。樱桃双球冰淇淋
一样好听。可惜廉价涮色而且耷拉着眼皮说没有。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里有钱
能使鬼推磨。咖啡还没来。上海咖啡。廉价货。国营店嫌你寒酸个体户又觉得赚头少。
我忽然记起市报上表扬过这家幸福咖啡馆,表扬过这个体户的先进典型,表扬过老板
捐了几千块钱干了什么好事。记不清了。反正不是给《大众月刊》编辑盖住宅楼。就
算他是发的这个神经,那也轮不上我。我命里注定是无房户。社里那六层住宅楼才盖
了三年,高度已巧巧地齐了地平线。分管这工作的副社长脸瘦了一圈,眼睛整年整月
红着。这自然不是象我那么瞪眼看女人所致。
咖啡还没来。汗已经被冷气冷干,浑身一刺一刺的,有点象细草撩拨蟋蟀,又有
点象马戏团里的猴子撩拨拴在桩上的狗熊。
“喂--快点!”我忍不住从外边喊进去。
“急什么急!”她从里面喊出来。
咖啡终于磨磨蹭蹭来了。温吞吞不热不冷。先前慌乱中我忘了说冷或热。这温吞
吞倒是个不左不右百无差错的绝妙方式。我愤愤地将一张十元的钞票拍在桌上,□她
一眼。
“雀、巢、咖、啡、可、口、可、乐、夏、天、喝、凉、的!”一字一字地从牙
缝中挤出。
这回倒是很快就来了。她腥红的嘴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意。
“哼。”我鼻子里喷出股热气,端起咖啡就喝。没想到四元钱买了一杯稀汤汤刷
锅水似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喝没喝过刷锅水。我喝过。下乡那阵子天天喝。焦糊糊咖
啡色的屑儿渣儿飘摇起舞,晃荡出一股股铁锅腥味儿。
你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一口。我呼地站起来往里屋走。里屋松软软的铺着地毯。
灯光愈发幽暗。先锋组合音响嗲声嗲气地唱着。有几对青年脸贴脸紧搂着摇啊摇。
“哪一位是经理?”我努力压住火问。
一位披肩发的小伙子立定下来,望望我,歪歪嘴做出个同熟人调笑的表情:“有
何公干?”
我想我现在不是看喜剧或演喜剧,便正色道:“我找你们经理!”
“鄙人就是。有话就放,没话明日请早。”披肩发说完,又将姑娘搂搂紧慢慢地
摇。我发现这披肩发经理怀里搂着的正是那位蓝色的太阳裙。
我说:“你怎么可以--”
他斜我一眼:“什么?”
我说:“屁才是放的呢!”
他说:“那大鸣大放呢?”
周围几对全都扭腰摇臀地笑了。我象个傻子似的在一边罚站。
我想了想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走出幸福,心里郁闷,就登上了横贯大街的天桥,默默地凭栏眺望。你知道我
别无良方。
夜色已如一顶黑色的帐篷罩住了城市。有星星在帐篷顶上不停地闪烁。月亮却不
知去什么地方了。城市的上方有迷蒙的黄色光雾。街上已是灯火璀灿。人依然鱼一样
亢奋地游来游去。大多是一对一对挽着手的。老年夫妇,青年恋人,或许会有情夫和
情妇。十几年前就听轧兄说什么同性相斥,瞪着眼睛看了十几年,世上似乎有着这个
理。法法有大耳朵。扁嘴姑娘有奶油小生。太阳裙有披肩发。可太阳裙是个女的,为
什么对我那么凶呢。 好象贾宝玉说过,女人一嫁人就变得俗不可耐。想来太阳裙 断
然是暂时嫁了披肩发的。我之所以说暂时的,倒是有一点理论根据的。据赚钱的杂志
介绍,近几年离婚率潮水般猛涨。一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的结果,一说是社会主
义文明发展的结果。恩格斯认为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赚钱的杂志说,
中国性生活不协调的家族高达百分之八十。性生活是忌讳。是下流是黄色。是淫荡。
千百年来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日日如此。有的夫妇结婚十几年没生孩子是因为不会。我
也不会。我不笨,只是我无法实践。课本上说:实践才能出真知。赚钱的杂志还说,
如今大城市的女青年婚前同居率已过百分之五十。女青年都不怕“黄”或“吹”。反
正那些赚钱的杂志屡屡宣传:体育运动会使处女膜破裂。现在杂志都喜欢刊载这些。
看的人多。有人诬陷说,中国人性饥饿居世界之首。中国自古便有道学先生之类的美
称。杂志多刊载这些自然是因为可以多卖,多卖可以多赚钱。造房子买汽车发奖金都
要向钱看。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好办。我们《大众月刊》,历年得奖小说,遥居二十
二省五自治区数千刊物之首,只是买卖赔本,我至今无住房无煤球无奖金无老婆。报
纸上号召屡屡: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一起抓。现在是抓精神文明的赔钱,抓物质文明的
赚钱。赚钱的交税,赔钱的拿国家补贴。调和调和倒也顺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符合
报纸要求。
左首青春电影院那个极大的言行上画着个戴眼镜的老年知识分子。眼镜片子足足
有饭锅那么大。如今知识分子也算劳动人民了。脑力劳动人民。这在三中全会之前想
都不敢想。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当年也没画得这么大。我记得这电影我看过两遍。是
说一个知识分子一生坎坷,为祖国为人民耗尽心血,而且不求名不求利。组织上派汽
车, 他婉 言谢绝。组织上分住房,他让给青年教师。就连外国邀请,他都不去。我
记得我当时真是感动得涕泪横流。出国坐车什么的不敢想,倒是希望我们出版社也有
这么一位,好把住房让给我。那样我就用不着天天下班,绕道去看那住宅楼的地平线
了。这位老教授患了癌症之后,依旧日夜奋战,终于发明了一个伟大的什么东西。逝
世之前,外国学者又将外国的什么奖送到病床前,末了捧着外国奖杯咽气。伟大的一
生。光荣的一生。任劳任怨的一生。做牛做马的一生。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
我只是遗憾,导演为什么要凭空捏造一只外国的什么奖杯。好象奖杯也是外国的圆。
你知道女作家颜海平说过,美国的月亮没有中国圆。
中国的月亮从金陵饭店背后冒出来了。圆圆的。黄澄澄的。中国的月亮十分好看。
让你油然产生想抚摸的愿望。我伸出手去,摸了个空。空中捞月。空中捞月原本就和
水中捞月一样,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这实在有点象我到这人海里来捞女人。你知道
我头大额头窄红运不佳。
我想我该回我的鸟巢看书和写作了。
我好歹勉强算个知识分子,好歹勉强算个作家。
二 我是谁?
我把我的“努辛难得”靠在我们出版社斑驳的墙上。
我把我的自行车封为“努辛难得”,决无攀附唐.吉诃德大伟人的意思。我的自
行车是上海的一种名优产品。才三岁,就老掉了撑脚锈住了闸。据说是因为大部分零
件出自社办企业什么的。反正名优产品不优了还有人买。就象名优作家不优了一样。
名还在。这不能算厂家和作家的错。车铃不认识的人借走了。我想这不是我的错。车
胎上千穿百孔,我觉得也不能算我的错。我的车常常在个体户车铺百十米内,被鬼鬼
祟祟的图钉碎玻璃什么的捅个洞。
我把我的“努辛难得”锁好,上上下下看个遍,表才跑到七点四十八分。我又抬
起头顺着斑驳的墙往上看,六楼的顶端,小里小气地露出半心多宽的一条屋檐。这楼
是旧社会造的。旧社会只知道打仗,国破民穷。穷极了什么招数都使得出。
屋檐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说暗不暗,说亮不亮。太阳不甘示弱地渲泄燥热,去层
便如花房上的塑料薄膜,保暖,挡风。绝对没有一丝风。人闷得透不过气来。我用劲
吸吸鼻子,鼻孔象是堵死了的两个烟囱。二十年前响应“到江河湖海去游泳”的号召,
天天把头浸在井水里练闷气。而今我游泳和鼻炎都比别人技高一筹。
人陆陆续续地上班。点头或不点头,皮笑或不皮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
各人的想法。我看看表,八点还差三分,幸亏我还可以紧紧我的大鞋子。
鞋扣紧紧松松才七八回,那女人就推着自行车来了。车人照例挂着两只巨大的邮
包。女人是我们出版社的收发员,男女老少都叫她娅娅。或许是亚亚鸭鸭鸦鸦丫丫,
不过我觉得还是娅娅为好。你听她那一声嗳应得你吃了蜜糖似的舒服。娅娅高挑个儿,
皮肤白皙细腻,两只细眯眯眼在眼角展开无数密密细纹时,你便觉得说不出的和蔼可
亲。只可惜人瘦了一些,胳膊大约只够一只手圈拢。据十分喜欢拍她背脊的吴副社长
说,十几年前她丈夫在世时,她真正是十分的丰腴。
我照例努力笑笑说:“我来吧。”
她照例甜甜地抿一抿嘴:“我来,我来。”
“我来吧。”
“我来,我来,哪能让你--”
两人争着动手解邮包,我便一如往日闻到一股幽幽的得味。芳香通窍。我笑了,
两手拎起两个大邮包。
“谢谢,谢谢,真谢谢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呵咯咯咯咯笑起来。
这话曲出雷锋叔叔。我说了二十多年,记不清哪年哪月哪日起,人听了我这话便
开始笑。莫非这话十分幽默?可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娅娅笑弯了腰,身子俯在
车座上,衣领敞开了,雪白平板的胸脯上,两个乳头又映入我眼帘。你知道我不是故
意的。
我把邮包拎到六楼的收发室。自然可以优先挑选我的信件。别的人都被她拒之门
外。收发重地,闲人莫入。唯我独享其福。我的手飞快地翻动,眼光闪电似地跳跃,
呼吸略略有点急促,忽然,就象一柄银剑在脖子前划过,《天上文学》一排红字鲜血
般溅入我的眼帘。我那大头顿时燃烧起来,脑子里嗡嗡嗡嗡不知是风声还是火声。我
慌慌张张将这大牛皮纸信袋塞进提包,偷偷地瞄了瞄娅娅。她正弯着腰整理信件,不
知道余光能不能触摸我这信袋上的红字。
我的小说《蝙蝠》第四十八稿今天光荣。光荣两字决非滥用。战士们把牺牲称作
光荣。你辛辛苦苦写出的小说没处刊载,同牺牲也差不多少,略略不同的是,你在战
场上光荣,战友们会洒一掬热泪,会把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而我的小说光荣,那真
象做了偷鸡摸狗的丑事。
我记得第一只《蝙蝠》飞向《天上文学》以后,我奉命出差北京去了。等我回来
的时候,同事们自然亲亲热热地寒暄。而后我便做出不经心的样子取我的信伯。我的
《蝙蝠》已经迫不急待地将《天上文学》的牛皮纸信袋的封口拱破。我认真地盯着信
袋上“庄有相收”几个字,努力地想了很久,问:“请问哪位叫庄有相?”没有人搭
茬儿。同事们都异常认真地干着自己案头的工作。只是那一脸脸正气中,隐隐约约透
着些微古怪的欢乐和恼怒。我知道我心胸窄疑心重,常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
一聊以自慰的是我无害人之心,而且偌大个世界我竟不恨任何人。我们编辑部的阿鸣
说:就是因为你不记仇,我们还勉强同你罗嗦。勉强两字是我加的。因为我从原话里
听出了勉强的意思。
“嗳。”娅娅白皙的和照例轻轻地捏住了我的手腕。我手心里便有了一颗包着彩
纸的嘉应子。
“谢谢你啦,常旗。”她说。
“不不,我姓庄,庄有相。”我说。
“哦哦,对对对,我又弄错了,呵咯咯咯咯..”
天天如此。我不明白那个姓常的什么旗子与我有着什么相干。也不明白娅娅怎么
永远弄不清楚我的名字。或许人的名字只是云彩似的一片符号,变为幻去无关紧要。
就象鲁迅也罢周树人也罢,都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至于他那几百个笔名,
无一不是因革命需要而变化。而我们编辑部的同志借用庄有相的名字拆信件和退稿,
也定然是因了某种需要。由此可见,人的名字就同那名优的自行车招牌一样,只是一
种手段而已。记不清有个伟还是不伟人的说过:为了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此话深
得人心。
我把提包拉链拉上,代表庄有相或常旗或别的什么东西,冲娅娅苦苦一笑,算是
告辞。
三 现代派
办公桌上乱七八糟。拆封的没拆封的看完的没看完的稿件信件堆积如山;隔日报
纸县市级杂志社赠送给我或非我的刊物乱成一团;钢笔毛笔圆珠笔五彩笔签字笔红蓝
铅笔横七竖八;笔筒里满是烟灰烟蒂烟盒糖纸;茶杯里是没了仁儿的傻子瓜子台湾瓜
子佳梅瓜子酱油瓜子;饭盒里盛着几片一道道青色牙沟的西瓜皮;胶水瓶子躺在其间
流出一大滩馋涎..全然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世界。主编批评二十七次了,可这艺术硕
果起码有一半不能归功于我。人都喜欢和我开玩笑。我想我该写张条字贴在桌前墙上:
此处不是现代派绘画馆。
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请走,唯有堆积如山的稿件,无法一古脑儿送上西天。这东
西得留下慢慢咀嚼品味。当编辑有点象囚犯,狱卒由窗洞里塞进苦瓜,即便眼里厌出
白来,你也得奋力滚动喉结下咽。略略不同的是,你咽下去后,还得如美食家似的写
出几句鉴赏文字。主编说培养文学青年是编辑的神圣职责,大小稿件一律要提具体意
见。我只是不明白,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刊授函授面授之类的“文学院”,除了温文
尔雅地收钱,是否也有一点神圣职责。我记得我曾向小初诉苦。小初说:从世界范围
来看,小说是种供人消遣的艺术,你应该很快活。我无话可说。现在想起来,我应该
请小初去喝几杯幸福咖啡馆里锅巴汤一样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从世界范围来看,雀
巢咖啡是一种极佳的供人享受的饮料。中国的小说大多都象那类被强奸了的咖啡。聪
明的作者们,总是先从社会生活中发现一个唐山大地震一样的严峻问题,经过东非大
裂谷一样深刻的剖析,上升到喜马拉雅高度。然后作为小说作者,需要贴上几个好人
几个坏人。他们或果断或粗暴或温柔或活泼或善良或丑恶或残酷或冷峻或懦弱或强悍
或粗心或细心或胆大或胆小或或或或或。千种性格,万般面貌。然后又极为细心地逻
辑论证似的,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用细节说明性格说明主题,末了还得甩出一个大包
袱,让我们的读者大为惊讶:啊--原来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而后又可以让评
论家们大合唱似地张开嘴巴:深刻地反映了什么什么,揭示了什么什么,人物形象栩
栩如生呼之欲出什么什么..只是因了我的脑子有毛病,每每读来,总如咀嚼苦瓜。
我瞄瞄左边的老现,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咽的。我现是文革前大学毕业的中年知识
分子,是得以享受各种福利的社会栋梁。人不高不矮只是瘦得出奇。一双招风耳朵之
间,小丘般隆起的颧骨上面,凸出的浑浊的红眼睛下面,那两片一年四季青青紫紫的
皮肤,每时每刻都闪光着现代意识的光彩。每天,我的屁股只要一落在椅子上,他就
会向右转转椅子,将细长的腰背向我佝偻过来,兴奋无比地大嚼“现代”。
他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眼镜片子后头那双浑浊的红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鸣那张
鸭子嘴巴。
阿鸣正发着鸭子永远无法发出的尖细的声音:“昨晚美院上画画的丫头又来找小
林了!”
“哪个丫头?”
“哪个?能是哪个?给同班男生做模特儿的那个呗。蓝眼圈,腰身肥肥的那个!”
“现代派!现代派!”
“八点进屋的,关了门,喀察,上了保险。我亲耳。十一点才出来。我亲耳。他
老婆要是知道的话..”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竖起了拇指。不知是夸奖小林,还是夸奖模特儿,还
是夸奖阿鸣的耳朵。
现代派是老现的口头禅。你只要同他在一起,从早到晚不绝于耳:《赛姆勒先生
的行星》译本出来了。现代派!现代派!那个黑人把白人逼在墙角,逼他看自己的生
殖器。现代派!现代派!陈冲在国外演《大班》,拍裸体镜头,那才叫热爱艺术呢!
现代派!不象XXX,假的。一边说自己为艺术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一边又到处声
明,决不拍裸体。艺术需要呢?假的。边说喉结边努力地上下滚动。浑浊的眼里痴痴
地流溢着对趔或现代意识或其他什么的渴求。
我有时心情不好,就是“你爱人怎么还不调来?”
他顿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脸如蕃茄似的通红,不一歇又黄,人萎缩下来象根蔫
了的丝瓜。他从苏州调来四年多了。爱人在苏州大学当资料员。组织上几十次提出要
帮他解决分居问题,他总是吱吱唔唔,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四季,他白天不停不歇地用两薄薄的灰嘴唇制造现代派语言。晚上则关紧门
上了保险认真看稿。看稿自然是我们的推测。因为他那门缝用木板条钉得严严实实。
阿鸣说连细菌都钻不进去。我想大概是防阿鸣不防细菌。每天一早,他便抱着一大摞
装进信袋的稿件去六楼寄还作者。说真的我十二分地佩服老现。那么多的稿子我不眨
眼也得看上半个星期。《小城春秋》里那个看书比人快四倍的四敏,比起我们老现来,
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呢!
偶或有女作者来编辑部送稿,他便怔怔地望着人家,眼睛几乎奋力地越出了眼镜
片子。嘴里哦哦哦地应着,全不知女作者在讲些什么。阿鸣帮他统计过,他一年里编
发的稿子,百分之八十七是女作者的。洋洋数千言的送审意见里,“现代派”风起去
涌。四年多来倒不曾见他碰过女作者一个指头。跳舞时自然除外。他凡舞必到,稀疏
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春夏秋冬总是一套笔挺的西装一条紫红的领带。邀请女舞伴的
时候,虾子一样风度翩翩地哈一哈腰,舞出一个请式。只是跳舞的姿势总有点别扭,
四条胳膊笔直地撑着,男女间相隔半尺半有余。汤汤说他嘴里有一股恶臭。娅娅说他
手上大汗淋漓胳膊抽筋似的抖抖忽忽。我想这恐怕是有点善意中伤,我同他一屋共事
四年之久,从未见过这类毛病。
“有相。有相。”
我扭头看看,才意识到老现在叫我。
“大伙正在探讨红队黄队呢。现代派。现代派。”
红队黄队是袁伟民主管足球后搞的一招,挺热乎的。去年编辑部也和全国东西南
北中各路球迷一起,红红红黄黄黄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经。现在说来已经有点味同
嚼蜡了。
“全国现代派青年小说家。排十个红队,十个黄队。”
这时候我才发现,屋里的几把椅子,早已众星捧月地围住了老现。
“大伙儿凑的。听听你的高见。”老现递过一张簌簌簌颤抖不停的纸来,脸上摆
满了听候判决的风采。老现向来对我刮目相看,不知是因我脑袋奇大还是别的什么原
因。我不好拂了他的赏识,便也转过椅子,看那张纸:
韩少功、莫言、铁凝、贾平凹、张承志、张辛欣、阿城、陈建功、刘索拉、史铁
生、王安忆、马原。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高见。可为了不扫人家的兴,又连着看了几遍名单,问:“李
陀呢?”
“李陀啊,这几年理论文章支彩一样满天飘,小说园里早已一片蒿草了。”
“李陀年龄也大了。四十岁以下才算青年嘛。”
“四十?那为什么二十五岁就要退团呢?”
“不算青年了呗。”
“报纸上把五十多岁的都归入青年作家哩。”
“咳,嘴上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
“嗨嗨,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咱们还要研究研究现代派。”老现平伸出两条丝
瓜似的胳膊,十分权威地摆摆。
我再费一阵脑筋,问:“阿城怎么排这么后啊。”
老现神秘地抿一抿嘴,说:“按姓氏笔划排的。”
我于是就张大嘴巴看排在第一的“韩”字。
“同传统方式背道而驰,笔划多的排前头!现代派!现代派啊哈!”老现得意地
把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缝。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现代派大师的神态。
我忽然感到恶心。我活在世界上,常常会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诱进透明的来蝇
瓶里的苍蝇,嗡嗡嗡乱飞乱撞,碰得鼻青眼肿晕头转向,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看起
来空荡荡的世界里自由飞翔。这种感觉持续久了,我就恶心,就想呕吐,浑身每个毛
孔都鼓噪起呕吐的欲望。这时候我便会以一种极不讲理的态度和人抬杠。而且非胜不
可。诡辩、偷换概念、反逻辑战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无所不用其极。除非人家高
挂免战牌子。就象我问老现“你妻子怎么还不调来”那样。阿鸣说:就因为你不记仇,
我们还勉强同你罗嗦我知道人都厌恶我这毛病。可我就象一个疯子无法控制自己。那
时候我厌恶别人也厌恶自己。
我说:“你们组队标准呢?”
“现代派嘛。”
“什么叫现代派呢?”
老现一愣,推推眼镜:“嗳,嗳,这倒是个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现代派问题。现代
派。现代派。大家议议。议议。”
“咳,反传统呗。”
“哦--”我做出很聪明很会意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写篇小说,然后反过来
抄,从最后一个字抄到第一个字。小说的名字就叫‘派代现’,这就是现代派了。”
“你这是死搅蛮缠。”
“我这是活学活用。”
“别抬杠了。其实李陀早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现代派是指
欧美十九世纪后期萌芽的一个文学派别..”
“唉呀呀你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个现代派谁不知道。我背给你听:象征主义、
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
“对对对。”我又忍不住插进去说,“还有七大姨主义八大姑主义。我们都不知
道。不过我想问问,这些流派同你们的红队黄队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里面有个共同倾向嘛。”
“对对!共同倾向!现代派!现代派!”
“共同倾向就是既具有现代意识,又有一定的现代手法。”
我摆出一脸茫然问:“什么现代意识呢?”
“咳,现代..现代意识呗。”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都是我国现代派文学大师。”
“我看进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党员作家都是现代派。”
“我看关键是接受西方现代哲学思想。”
“请问是接受尼采的,还是叔本华的,还是萨特的,还是弗洛伊德的..”
“咦咦,弗洛伊德也成哲学家了。”
“我看就是。”
“笑话,老弗是心理学家。”
“那你说说哲学是什么!”
“咳!哲学就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呗!”
“好,弗洛伊德的著作里没他的世界观?”
“什么话呀!”
“什么什么话呀!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性恶论不属于哲学?”
“好好!那么邓肯因她的舞蹈见解、毕加索因他的绘画见解,就都是哲学家了!”
“人人都是哲学家!”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两只手绞麻花似的扭搅着,眼睛里现代火星忽忽闪闪。
我说:“那么张炜呢?”
“啊呀!”老现一拍大腿,“怎么把张炜忘了!”
“十一个了。”阿鸣说。
“十三个了。”我说。
“怎么十三个呢?”
“你数数。”
“咦咦,怪了,刚才明明十个,怎么一下就变..”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还有何立伟呢?”
“啊呀,对不起何立伟了,快添上添上!”
“郑义和王兆军呢?”
“啊呀呀,对对,真是的..”
这时候大家忽然不作声了。有几个神色尴尬地把椅子连自己放回了本该呆着的地
方。我望望门口,果然是主编站在那里。
老现倒还沉得住气:“我们正在讨论现代小说创作目前的现代状况和展望现代派
的未来。”
“好。很好嘛。怎么不谈了?”主编和蔼地笑着说,“我也想听听你们那些现代
派呢。”
我们的主编是文革前毕业的女大学生。她政治上一点儿不左一点儿不右,艺术上
一点儿不保守一点儿不偏激,且加风韵犹存,待人接物又极亲切和蔼。上级无不赏识,
下级无不爱戴。要不我们这个省级刊物,怎么也不可能在岩石缝缝里七扭八曲,长出
那么多得奖作品。
屋里一阵静穆。现代音符和着弥漫的烟雾和尘灰,飘飘摇摇地降落。
我食管里一阵逆向运动,呕哇一声。却没呕出什么来。
我张张嘴想解释几句什么,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铛铛铛。铛铛铛。七编室那边有人敲饭盒子了。
人都慌慌张张去吃饭。先去的排前头,可以吃到鱼或排骨什么的好菜。
我看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恍恍惚惚溜走了。我毫无食欲,
痴痴地想着无始无终的时间,想着人的短促的四十年有效生命。我不知道想哭还是想
笑。
真没意思。
四 永久的地平线
我每天下班,骑着“努辛难得”,灰溜溜地回鸟巢时,总要绕道去短裤营,看一
看我们出版社正在轰轰烈烈兴建的新住宅楼。你知道人活着总要有一点安慰有一点希
望。尽管人生就象古拉格群岛的一碗吵石与杂粮混成的士饭,免不了时时刻刻磕疼牙
齿或是划破喉咙;但是人吃了东西总会消耗总会排泄,肚子空了瘪了,为了满足生存
欲望,又会充满期望地巴望下一顿饭。叔本华说人每时每刻都在同死亡作斗争。呼吸、
饮食、睡眠、取暖,最后必然是死亡获胜。我觉得人生就象吹肥皂泡泡,尽可能把它
吹大,但终归会破裂。吹肥皂泡泡便是包含了希望的意思。人免不了要借一点希望以
达到内心的平衡。就象放飞《蝙蝠》和世界杯足球外围赛之类的名堂,盼啊盼啊,盼
来了失败。但你还可以重新燃起下一篇下一届或许有的成功希望。自欺欺人可以给自
己带来向往,为什么就不能自欺欺人?
我们的住宅楼已经盖了整整三年,如今高度正与伟大辽阔的地平线齐。按照中国
目前的建筑水平,盖一座这样的六层宿舍需要十个月时间。幸亏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
大发善心,让我对新住宅的美好向往在鸟巢里高歌猛进。只是苦了我们出版社分管领
导和经办人员。地皮的事需要冰糖葫芦似的一串公章,那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让每颗
公章张开血红的圆嘴,要名画名字古玩天然雨花石之类的东西。公章们吃了整整一年,
才把圆圆的红润的嘴在纸上亲切地吻上个印子。经办人员长长吁出口浊气抬起头来,
忽然发现眼门前蹲着一大群老虎。你要造新房就需拆去这些老虎的旧居。建筑之神让
这些老虎染上了吃房子的怪癖。于是为了这类老虎以及老虎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口
粮定量,又打起了疲劳战消耗战运动战游击战麻雀战地道战地雷战阻击战。有一只戴
过官帽的老虎特别威武不屈勇猛善战。经办人员百战不胜只好诉诸法律。老虎晃晃官
帽打了个鼻响喝一声:敢!经办人员错了头斗胆包天回了字:敢!那法庭的台阶犹如
西天雷音宝刹极高极远。经办人员翘首盼望了整整三个半月,终于听得上面一声吆喝:
传!那戴过官帽的老虎吓一跳,刚想喝一声:大胆!忽然想起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多年,
如今法比官大。这才匆匆地找到经办人员,说好好好私了吧私了吧就按你的办。这时
候太阳已经晃晃悠悠地在那块地盘上踱过了七百多圈。旧房终于轰隆隆倒了下来。一
片废墟之上蹲着几个农民工慢条斯理地拣着碎砖碎瓦。拣了两个多月砖不见少,性急
的问怎么不多派些人?传下来说如今国家要求缩减基建资金,分管建房的副社长正在
四处奔波求情。三个月后资金终于批了下来。又从苏北开来了几十员伟大勤劳而勇敢
的农民,拣碎砖挖地基,一个大坑平地而现。三合土什么的也小山般隆在一边。谁知
没几天农民兄弟都坐下来“吸烟”了。十几年前我下乡的那个地方,干农活时上午下
午都有一次“吸烟”。坐在田头吸一袋烟,再往肚里填两只山芋。十来分钟的事儿。
可这伙农民吸烟,一吸就吸了好几个月。一问,原来是地面比图纸短了八十公分。厅
级干部四间房,处级干部三间房,普通干部普通编辑一间半,谁的房也无法减。扩大
地面的话又要重新盖章重新拆迁,再添两件辛苦。太阳又晃晃悠悠地走了百多圈,终
于有了个偷偷摸摸的主意:把方形化粪池改成长条的。至于将来大便堵塞臭气熏天且
不管它。地基打好按理说房子应该雨后春笋直往上窜。谁知正好国家需要反对资产阶
级自由化。于是有一位肯定有房住的作家告状到省里:大胆编辑居然编出了他看不懂
的小说,真是自由化到了极点。于是省里的什么委什么厅也警觉起来,三个月拨一次
的建房资金再次冻结,据报纸说反自由化要一反到底。我想恐怕要反到共产主义。只
是我觉得中央的反自由化绝对不是不许编辑住房。况且今年又逢国际住房年。我这种
想法对不对没地方得以证实。人家XX作家的作龄和党性比我大上无穷大倍。看起来
我们这块地皮真会成为永久的地平线了。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小事都是谣传。几分是
真我可说不清楚。
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他知道他清楚。
我们的永久的地平线旁边有一栋不算新的大楼。大楼靠着巷子的门前,一年四季
坐着个文静静白皮嫩肉的小胖子。十根肥白的手指捧着支漆黑银亮的单簧管,日以继
夜地练习。练习曲很简练只有两句:“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小铜鼓”
是永远敲不起来的。
我见他天天坐在那里,就主动友好地冲他笑笑。
胖子也笑笑, 吹一句“米米米来多来, 拉米拉米来”,然后迷茫地望着我问:
“为什么我住一楼?”
我伸头看看,那是一个空荡荡的两居室中套。内部装潢也很精致和漂亮。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胖子问:“为什么他们住三楼?”
这时候我看见他额头上展开无数深邃而隽永的皱纹。我疑疑惑惑地看着这小老胖
子问:“这是你的房子?”
小老胖子又问:“为什么让我住一楼?”
我说:“在我看来,这一楼就象天堂哩。”
小老胖子说:“一楼找不到对象。”
我说:“我住三楼也找不到对象。”
小老胖子疑惑地望望我说:“你骗人。一楼臭狗屎。女娃们都翻白眼。”
我想起小初给我介绍过的法法,在办公室同我眉来眼去,后来拜访我的鸟巢时,
踩了一高跟鞋的狗屎。于是留下一股浪漫诗意和妖娆异香,一去不返。
我说:“我住的三楼才臭狗屎呢。鸟巢一个。”
小老胖子认真地望了我半分钟皱起眉头说:“你不是鸟人,为什么住鸟巢呢?”
我指指我们尚未盖起的住宅楼说:“我等着住这房子呢。”
小老胖子惋惜和遗憾的感叹说:“啊呀,你永远住不上了。”
我吓一跳,细想想他一定是在开玩笑。我看看他,他肥脸上无数深深的皱纹里充
满了生命的睿智。
我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我不让它盖起来。”
我说:“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不然又让我住一楼。”
我说:“那我永远住不上了?”
小老胖子说:“你愿意住一楼就行。”
我说:“当然!地下十八层也行!”
小老胖子笑了:“那你住我这里吧。”
我半信半疑地望了他许久。
小老胖子冲我眨眨眼睛,又吹起了他的“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
从此以后,小老胖子每每见到我,便放下单簧管主动冲我笑。那笑容有点古怪。
说不上是惶惑还是歉疚,说不上是神秘还是迷幻。
有一天,我在新街口买了几本新书。绕道去看为我留着希望的永久的地平线时,
老天爷突然阴沉下脸,噼哩啦啦地落雨。我这人被雨淋算不了什么,那书可比我金贵
多了。你别不信,书价猛涨,两百页的书卖到两元一角。我若站在新街口广场,挂个
牌卖五角,准保没有人要。
我对屋檐下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嗳,帮帮忙,我这书存你这儿行吗?”
小老胖子说:“我爸爸要说的。”
我说:“你爸爸不住这里,我明天就来拿。”
小老胖子把单簧管夹在两条肥腿间, 两只肥手圈成个帽子状在头上套套, 说:
“我爸爸什么都知道。”
为了那几本书,我在屋檐下听了四个半小时的“米米米来多来”。回到鸟巢时院
子门已经锁上,房东的那条老狗从阳台上冲下来,狼一样张嘴就咬。慌忙中我用收遮
挡,结果一口撕去了七八页纸。看来书的命运同人同房子完全一样,冥冥之中都有个
什么玩艺儿在操纵。
那小老胖子第二天见到我,还是主动发笑。那笑容依然如故,说不上是歉疚还是
惶惑,说不上是迷幻还是神秘。
小老胖子说:“你还住在鸟巢里啊?”
我说:“是啊。”
小老胖子说:“那你没准真是一个鸟人呢。”
五 鸟巢里的文疯子
我把我租住的地方叫做鸟巢。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
房东一家五口原住两间平房相安无事。后来满天下兴建新楼,却不知怎么房荒日
甚一日,终于导致近郊农村流行起一种“返老还童积木症”。其势远甚于名噪大报小
报电视台的狂犬恐水病。房东难以幸免,匆匆忙忙掀了屋顶,铺上水泥预制板,摞出
一个二层楼,两百元一月租给了郊县的一家水泥公司。而后又匆匆忙忙加盖三楼。其
动作快速灵巧,能让你想起《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先生。可惜供电公司突然来人打
起横炮,指着屋顶的高压线说,再盖就是违章建筑。房东递上一扎自家腌的咸菜说,
没事。供电人推开咸菜说,你要钱不要命啊,要吃官司的。房东吓得脸一紧,赶紧捆
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递过去问,几米违章。供电人接过鸡说,五米。然后就和房东
一人操一根竹杆,在屋顶上搞土改似的量来量去。终于在屋顶西北角量出一块地盘,
盖了一间小屋。小屋三十五元一月租给了我。主编开恩公款付了头。那小屋不管你单
人床挺尸一样竖挺横挺,空处总是恰恰能放一只小写字台。衣箱可以塞在桌子底垫脚。
房东和水泥公司的经理联襟。门框窗框楼板屋顶什么的都用廉价的处理水泥。缝缝隙
隙里苍蝇蚊子飞进飞出不用眨眼而且夏暖冬凉。这三层楼房的设计施工验收都是房东。
我每天顺着窄窄黑黑的楼钻上钻下,总能听到那弯腰凸肚的楼板楼壁,对我这除了脑
袋哪个部位都不沉重的身子苦苦哀求。我问房东四级地震怎样。房东龇出两颗黄牙笑
笑说:二级半就差不多了,反正再费点力气摞摞就是。我想想确实言之有理。前几天
市报省报争先介绍,鼓楼那里有个六岁女孩和阳台一起从六楼飞身而下。那阳台费点
力气重新摞摞,女孩么难为她爸爸妈妈再养一个就是。倘若爸爸或妈妈已经做了结扎
手术,那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了。你知道“只要有了人什么都好办”已经时过境迁。我
记得有回挤公共汽车,有个看面孔就挺反动的家伙被人踩了一脚,就恶毒地说:“中
国人他妈的死一半就好了。”我说“确实是好,你家几人?”他望望我:“四人。怎
么?”我说:“那你家先死两人吧,死哪两个由你挑选。”他说:“姓庄的你--”
这时候我才认出,这人是我们出版社社长的儿子。其实我从来都不反对计划生育,你
想想要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就开始搞这玩艺儿,我想我现在起码可以住上一间象
模象样的房子。
这几年大凡有点气度的作家,写完大作总有几字:X年X月X日深夜(凌晨、酷
暑、寒冬..)写于XX居(XX宅、XX楼、XX海滨、XX山庄..)。我好歹
也想做个作家,自然得附庸风雅给小屋弄个名字。我想我的屋该叫危楼,可惜李国文
先生已写了系列小说《危楼记事》,我不能入他人旧巢。至于猪圈狗窝之类的名字,
我又觉得太实在,没什么艺术味儿。我冥思苦想数十个夜晚,终于弄出鸟巢这一名称。
典出良禽择木而栖。 我觉着我是只呆鸟住着这屋。 细想想这曲故实在用得糊里糊涂
懵懵懂懂。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怕是有点道理。
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细胞。我从来不会把愤慨忧伤痛苦悲观失望之类的情感用轻
松的笑语泄出窍。我每天下班回到鸟巢,就象现在这样坐在我的写字台前,奋力地向
前爬着格子。说奋力向前爬格子实在有点浮夸。实际民政部则如娲牛钻进了一只大鞋
子,奋力而不得向前。不得向前我便痴痴呆呆地胳膊两侧六摞堆到水泥屋顶的书缝中
间,向外张望。窗处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那个钟山。我看不到
这两句名诗绘出的浩然大气。
团团云彩轻浮地变幻着,忽而让你觉得象草原上痴痴呆呆的绵羊,忽而又如飞飞
扬扬撩拨人心的柳絮杨花,忽而又如黄色沙漠中笨拙忠诚的骆驼,忽而又如杳无生命
的苍凉荒山。这让你无法把握生命听要义,心如枯叶在往事的长河中飘摇翻卷。七岁
那年逞能,摸一棵浓密枣树上悬挂下来的电线,电流震颤身子时眼前闪亮的辉煌电光;
九岁时从体育场司令台上腾身跳下腓骨断裂,一瘸一拐回家路上得意非凡的傲气;十
二岁在部队战士练兵的巨大旋转轮中,滚碾几圈后甩出来瘫在地上时,心中腾起的悲
壮情感;都如眼前的浮云变得恍恍惚惚..我默默地望着黛色山峦上变幻莫测的浮云,
寻觅着我三十年的人生足迹..日复一日地插秧、割稻;日复一日地把一根根红灼灼
的钢筋塞进轧钢机;日复一日地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抄写各式各类的报告;日复一
日地听着照本宣科的文学教条;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稿件。日复一日,日复一
日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生命就在这恍恍惚惚默默无声的重
复中,从指缝中悄悄溜走。时间就是生命每每看到街头巷尾的这类标语,我的心灵深
处,就会响起一种焦虑烦燥急迫的催促声:快快快快快快..我无法快。我置身的环
境,象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生命,一分一秒不停不歇地抢夺我的时间。也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渐渐产生了以自残换取自由时间的念头。这念头如巨蟒紧紧缠绕
着我的灵魂,难以摆脱。车祸。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换得时间和生命的自由。腿,人
身上最无用的东西。上身长,坐中堂;下身长,走忙忙。走忙忙就是劳碌命。高行健、
史铁生帮我看相时都说我是劳碌命。自然是说着玩儿的。铁生当知青残了下半身,如
今正在痛苦的黑暗深渊艰难地寻觅着顿悟的神光。铁生绝对无法理解我那自残的念头。
这种恢宏的想法,当然只有具备铁饭碗优越性的社会才可能诞生。拿着国家工资,时
间属于自己,可以读书,可以让我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里电焊火花般闪耀不歇的
才华,溅落在油墨清香的书上,流芳百世。小初说我遗臭万年。或许是的。好在我是
个思想上的疯子行动上的侏儒。施咸菜先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中译本序中说:霍
尔顿这人人物的性格具有明显的存在主义特征:精神上是“叛逆”,行动上是小丑。
幸亏“侏儒”与“小丑”不太一样,“疯子”和“叛逆”也大相径庭。要不我会被人
批得焦头烂额的。
背脊上慢慢爬动的阳光,渐渐失去了它热辣辣的劲头。我知道太阳已从我身后的
玄武湖上消失。我又如往日开始冥思苦想。太阳的蓬勃升起和黯然没落。人生的一去
不复返的旅途。从海里默然爬上岸来,逐渐演化成现代人的那种东西千千万万年的苦
难历程。时间的无始无终和宇宙的无边无际。时间与人的生命,空间与人的肉体,其
间浩大与渺小的不可比关系。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到海不复回;张□(字开上日下弁)的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曹操李白张□
都入渔樵闲话了。生命,就因其短暂和渺小,引起多少哲人的深思。人,究竟如何度
过他瞬间将逝的生命?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什么是人生的伟大?
什么是人生的渺小?老师说: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妈妈
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
准..终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写人生目的人生价值的所谓纯文学小说《蝙蝠》上。
我的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哭泣起来。
我从包里取出今天光荣了的《蝙蝠》。又拉开抽屉取出另外四十七只以前的烈士。
我把这四十八只喝了我几年心血的汗水和泪水,而孵化出来的《蝙蝠》堆在桌上,默
默无声地哀悼。
我曾多次陪各路作家参观吴县角直的保对寺。寺内有九尊据传是中国最古老的泥
塑菩萨。出自唐代雷潮夫妇之手。唐代泥塑为什么不丰腴我不知道。只是十二岁开始
守寺的老汉阿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半个多世纪以来,每每有人前往参观,阿
木便絮絮叨叨地讲解,这菩萨如何依山而居,后来如何毁坏,后来蔡先生如何出钱让
他看管。他求参观者回去找大人物说说,让上头出钱救菩萨一命。菩萨说救人一命胜
造七级浮屠。阿木说救菩萨一命胜造十八级浮屠。阿木每每说得嘴角泛起两团泡沫,
一年一年依然故我。又象无数误人性命的医生。你知道我妈妈几年前就开始吐咖啡色
的东西。各大医院分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更年期综合症、内分泌失调、疾病癔想症,
乙坻芬、泰尔登之类的治癌药吃了几年,有一回还被弄到精神病院,妈妈努力申辩,
医生就把她捆起来用电麻。医生说凡是不承认自己是疯子的百分之百是疯子。爸爸赶
去看见那惨状,心如刀剐,眼泪夺眶而出。到去年有个实习医生说,好象是胃溃疡。
拍个X光片一看,果然是溃疡。可惜已经恶化成癌。主任医生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
我翻翻词典一样厚的病例,光这位主任医生就签过十八次名。南京有个青工,屁股上
被人扎了一刀,看了不知多少大医院,一直止不了疼。几年后在一个乡的卫生院,用
X光机拍出一段三角刮刀。数百个日日夜夜,那刮刀已从臀部慢慢地旅游到肝部附近。
这类事情报纸的嘴角早已泛满了泡沫,可医生们还是一年一年依然故我。不知哪年哪
月哪日,我生出了将阿木一生写成小说的念头。有回在李陀家谈文学,谈到这玩艺儿。
李陀说,要有一个意境。他说有句古诗还是古词他记不清了,他用手比比划划,说大
意是幽幽的黄昏,蝙蝠在飞。我说是不是“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他说:不是,
但你已经明白了。
我想我或许已经明白了。
三年前我放飞了精心驯养的第一只苍老的《蝙蝠》,它凯旋时稀疏的羽毛下捎回
了《天上文学》的亲切评语:“调子太低沉灰暗了。”我放飞的第二只《蝙蝠》沉沉
稳稳地飞去,《天上文学》的感觉是“太巴尔扎克化了”。我的第三只《蝙蝠》用一
种诡谲地曲线飞行,于是又“太魔幻了”。而后又有“太晦涩了”,“太单一了”,
“太哲理化了”,“太食古不化了”,“太荒诞了”,“太平淡了”,“太食洋不化
了”,第四十八只《蝙蝠》是“太杂烩了”。真是句句中的。我记得我还曾把所有的
标点符号涂去,还曾把所有的蝙蝠用“她”,把人用“它”。我当时想如果正投《天
上文学》下怀,发表出来,我就用稿费买几十本,一一将标点添上,把“它”和“她”
改正过来,寄给所有和我说过话或点过头的作家。不管他还记得不记得我。人得有点
勇气,要不然你永远默默无闻,你的才能也就无法得到公正的鉴定。朱元璋要是不敢
造反,谁会请一个放牛老头去当开国皇帝。现代派作家不搞标新立异有几位能名载史
册。你知道我当然又是黄粱一梦,《天上文学》的编辑身居太空。居高临下,高瞻远
瞩,不上我的瘟当。
窗外的蝙蝠还在星星下自由自在地翻飞。蝙蝠没有眼睛,飞上飞下飞东飞西却自
如至极;人有眼有手写小说,却难于登天。我不知道西方“意识流”、“新小说”、
“荒诞戏剧”之类的作家作品,是如何从巨大的人类僵化思想岩石缝里钻出来的。
灰蒙蒙雾气渐渐地笼罩了暗紫色的山峦。蝙蝠在昏昏的夜色中翻飞,一日终如影
子似的去了。
我记得三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儿,默默地良久地望着窗外,然后写下了这段文字。
小说个性了数百遍,《蝙蝠》放飞了四十八只,这段文字却始终不曾更动。或许是因
为每天黄昏都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景色修改《蝙蝠》吧。
天色愈发黯然了。苍白的星星在黑色的山峦上无力地忽闪。浑沌的悲哀和感伤如
夜雾一样渗透了我的心胸。似有无数利刃,漫不经心地在我心上划着血淋淋的口子。
我的心只能默默地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糊涂到把我的生命维系在蝙蝠身上。
蝙蝠这瞎了眼的,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东西,又怎能挟起我的事业和理想,自由翱翔
在苍茫的宇宙间呢?
我象一只迷途的孱弱小羊,恐惧黑暗的降临。我望我又该藏身于鼎沸拥挤热闹繁
华的新街口大街去了。日复一日,我都因忍受不了这凄苍的暮色,骑上我的“努辛难
得”,挤身于那嘈杂人声和灿烂灯火中,妄图在那里获得一点温暖,或者说是妄图借
助异性,鼓噪起血液里的,弗洛伊德先生所谓的利比多。可惜愿望与结果往往背道而
驰。
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六 凰求凤
我骑着“努辛难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门后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过来的
山麓。我一边哼哧哼哧地蹬着,一边仰望树缝中闪烁的灯光,幻想着今晚能出现常常
在国产电影中看到的精采艳遇。夜气热烘烘的,脑子里晕晕昏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
《诗经》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我那该死的脑子,不知趣地回忆起昨晚幸福咖啡馆的那个太阳裙。向往和渴望就
象枯叶一样,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把车子向北一拐,向小初那里骑去。
我曾说过一句有点存在主义,却又不彻底存在主义的话:我死的时候,能有五个
人掉泪就不错了。爸爸、妈妈、妹妹,我还得留一点空缺,由哪个旮旯里猫着的,我
还没发现的对我挺有感情的人填上。当然,最理想的还是由此刻不知在哪里,又不知
何时会光临敝舍的老婆孩子补缺。人生下来总应该和女人睡觉总应该有个把后代。我
想这并不是我过分的奢求。在那以前,我活得很快活,写了几篇小说很有点自以为了
不起。一日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凭空添了一头一脸土灰。后来妈妈去世,我又准备
把五人改为四人,恰好小初去参加了他们一位头儿的追悼会。小初说他走进灵堂的时
候,想起若是有相睡在里面又会如何。他说那时候他就流下咸的泪来。他说他很难想
象没有有相以后,他在这世上怎么活得快活。我当时感动得逢人便说。现在想来我确
确实实十分浅薄。小初说的绝对不是假话,这家伙重感情重义气,对我的小说嗤之以
鼻,帮我做的好事却十个指头都掰不过来。除了谈论小说的时候,我心里确确实实挺
喜欢这家伙的。有时候我觉着我若有个兄弟也不过这么好了。
小初见了我,眼里立即放出了光芒,在他垃圾公司一样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乱翻一
气,终于翻出一信封霉了的花生和几颗化了的前向十分流行的水果夹心糖,尴尬地笑
笑。然后努力地兴奋起来,谈论刘小光勇克日方四将。我记得这话我们已经谈过四次。
翻来翻去总是那么几句。刘小光一米八几的个子。刘小光具有成为超一流棋手的条件,
只是一上阵便紧张。刘小光挺义气帮聂卫平拎氧气瓶拎了几个小时。努力地兴奋起来
再说一遍。说完了又说国家队战沃尔福特队。明明对方身高马大,门前优势太强,我
们角球都发战术角球了。可队员的球一到对方禁区前沿,还是横传。高丰文原先挺冲,
怎么一到国家队又他妈蔫了。这当然也是老生常谈的那么几句。说完了又说徐根宝带
的那支队伍,戟意识大大超过高丰文的队伍。前向在南京对荷兰老牌甲级劲旅菲利浦
队,一开场就他妈打了个快速。李红兵小子得球就是一个长传,锋线小子直捣龙门,
可惜临门一脚太臭,只把八百五十万美元身价的球王居利特吓出一身冷汗。这也是说
了七八遍的玩艺儿了。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小说以外的陈芝麻烂花生嚼了个遍。两
个人却还象九月里的天气疲疲塌塌。脑神经象是永远绷不紧琴弦,永远弹不出兴奋的
两把吉他。我后来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愤愤然地把昨晚的惨况吐露出来。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笑着问我。
你知道眼睛笑和嘴巴笑不太一样。嘴巴笑一眼就能看出是冷笑奸笑嘲笑善意的笑
美丽的笑和蔼亲切友好的笑。而眼睛笑则如无形的风一样难以捉摸。我确实不知道小
初这笑算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佛陀寂灭前的遗言:当自求解脱,切勿求助
他人。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又笑。
我望着小初不易惴测的笑眼,心突然一慌,说:“我,我昨晚去看个作者..”
“哪个咖啡馆?”小初紧追不放。
“幸福。”
“幸福?经理我认识。朋友。”
“你的朋友?”
“那女娃我也认识。头子。”小初笑笑,“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
我忽然想起那两条漂亮的白腿。我疑惑小初吹牛。
“走吧。”
“怎么?”
“喝一个回马枪。”
“别,别了。”我说着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人都知道报仇雪恨是快活无比的
事情。建国初期的小说百分之八十是讲报仇雪恨的故事。这是人民向阶级敌人讨还血
债,绝无“他人即地狱”的意思。当然,我和太阳裙的矛盾尚属人民内部。因为卖锅
巴汤咖啡永远也不算犯法。
幸福又如昨天般灯红酒绿了。
“小初--”太阳裙燕子一般惊喜过望地飞了出来。
披肩发也闻声从里间出来,满脸开花地抓起小初的手用劲摇晃。太阳裙只是红着
脸痴痴地望着小初。
“介绍一下,”小初拍拍我的手说,“有相,《大众月刊》编辑。作家。”又拍
拍披肩发的肩,“老陪,经理。诗人..”
“啊,久仰久仰,常听小初说起。”老陪腰弯了大约七十几度。
“都是名人。”小初潇洒自如地笑着说。
“我不..”我正汗颜,发现大家都笑,便赶紧闭嘴。我想起小初说我没一点幽
默细胞。
太阳裙睁大了十分多情十分水灵的眼睛望着我,忽然小嘴一张,脸上泛起两片红
云。
“一直没有机会得以相见,抱恨终身啊!”老陪递上一支不知什么名的外国香烟。
我笑着谢绝。老陪自己点了,又拉过太阳裙,“这位是著名大作家有相,发表过几十
本书了。名人。这位是小太阳。小太阳,真漂亮,她到哪里哪里亮。”老陪唱了两句,
右手极风度地弄出个英国绅士才会的姿势,“也是名人。”
我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
小太阳忽然冲我妩媚地一笑。
雅座。小太阳麻利地端来了浓香的雀巢咖啡、原汗的可口可乐、两盘不知什么名
目的花里胡哨的冷饮。太阳裙飘来飘去的时候,妩媚多情的风眼和柳眉不停不歇地翩
翩飞舞。
“你也,坐吧。”我不知道怎么会说这话。我的脸自然做贼心虚地红了。
小太阳撒嗲地□了老陪一眼。
老陪说:“作家都说了,还不坐?”
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在了我身边。一阵异香扑鼻而来。香水抑或女人的体香,我弄
不清楚。小初和老陪兴奋地谈论着北岛、舒婷、顾城、韩东。我哼哼哈哈地点头。这
时候我只知道小太阳的大腿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大腿。我发现我的身子略略有点颤抖。
我长这么大还不曾有过这种艳遇。我不知道除了脑袋大以外,我哪一项能胜过小初和
老陪,使她突然移两人之爱于我。
离开幸福的时候,老陪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抓住我的手,亲热地乱摇,叫我常来。
我努力摆出一点潇洒的样子打趣说:“那你的咖啡馆就得赔本打烊啦。”
“老陪哪会赔本?”老陪冲店里坐着的人歪一歪嘴说,“遇上老土鳖,就冲一杯
咖啡锅巴汤给他吃吃。回去还吹呢,说雀巢好吃,有锅巴香咧,哈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了几声。干巴巴的。不太豪爽阳刚。
小太阳抿起嘴嗤嗤地笑。她显然不象老陪那么贵人多忘。她冲我风骚地挤一挤眼,
也跟我握了握手。又白又嫩的小手。我手里忽然多了个纸团。我纳闷她什么时候写的。
想半天才想起,快喝完的时候,她说她憋得慌,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是说大便憋还是
小便憋得慌,我不敢肯定。你知道我当时正心猿意马。
在珠江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故意同小初拉下点距离,展开纸团细看:
马爱的鹅:
明晚我休息。七点钟在玄武湖西门等你。开司米。
你的小太阳
我眼前猛然亮堂起来。 马爱的鹅一准是MY DEAR,开司米一准是KISS
ME。还有“你的小太阳”。纸条在我手上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
唇,那浑圆的肩膀,那雪白的胸脯,那光滑的小腿..这在我三十年生涯中是前所未
有的。这是唯有梦遗时才出现过的幻觉。梦一般的幻觉。其实可以说连梦也没梦过一
个如此美妙佳丽的尤物。我梦见的女人都是平胸脯的。你知道实践才能出真知,梦也
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嗳,你怎么啦?”小初面对面地跨在他的自行车上说,“我骑出半站,说了半
篓子废话,才发现身边骑边的是个不认识的老头,正古里古怪地看我。”他这时发现
了我手上尚有余颤的纸条,问,“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
我脚下一用力,又继续往前跨。
暗幽幽的水银灯一个一个往后闪,法国梧桐沙沙沙婆娑起舞,诗一般的夜晚。
顺着中央路向北几十根电线杆子,就是玄武湖西门。
轻风将柳条吹得摇摇摆摆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姑娘挽着硬派的奶油的迂腐的滑
头的各等小生,袅袅婷婷地飘进那环形的城洞。城墙那边别有洞天。碧波百顷、五洲
棋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小太阳还穿那天蓝色的柔姿纱太阳裙,笑盈盈地从售票处那边飘然而来。
“刚下班,一身汗呢。”她嗲声嗲气地说,脖子和腰肢同时极好看极诱人地扭了
一扭。
我细看看,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是有汗水划出的一道道粉痕。
“上我家坐坐吧。”她笑盈盈地指指我身后。
那是一幢十分雅致的青砖旧洋房。南京这样的洋房不多,几乎都集中在西康路一
带,多为高干或高知居住。也有少数退还给大资本家的。我多少有点窘迫。
“爸爸妈妈散步去了,就我一人。”
小楼纱门纱窗,上了蜡的地板。小太阳笑盈盈地飘来飘去,桌上就有了冒着白蒙
蒙霜气的西瓜和桔子汽水。小太阳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飘然进了浴室。
屋子里挂着几幅精美的西洋油画。安格尔的《泉》。库尔贝的《裸妇与鹦鹉》。
雷诺阿的《浴女戏蟹》。哥雅的《裸体的玛哈》。我忽然惊讶:怎么正是我那鸟巢里
挂了四把锁的抽屉里的几幅性感强烈的女人体油画呢?
浴室那边传来了水声。我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浴室是半透明的磨沙玻璃门,里面
的灯亮着,朦朦胧胧看得见小太阳赤裸娇柔的胴体。我的肺象风箱一样猛烈地呼扇起
来,鼻子里急促地喷出热气。我身不由已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浴室的门走去..
浴室的门忽然呀地一声开了。
小太阳啊哟一声,两脚乱跺着地板歇斯底里喊叫起来。
客厅里的灯霍然大亮。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来。强烈的刺眼的灯光射在我脸上。
我看不清她爸爸妈妈的怒容。
“门,门不是我开的..”
“哼,咖啡就白喝了么!”
咖啡..我忽然觉得有点耳熟。揉揉眼一看,竟是老陪。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仙
人跳!早在八九岁时,看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就知道了这名堂。二十多年来
步步小心,没想到今日入了他们的彀。
“走!公安局去!”
我的脑子象被一把铁勺子搅成了一锅浆糊流氓罪,三年至七年。八三年人大常委
会讨论决定,可以判至死刑。不不不不不,我要申辩。我要找律师。有个四川的律师
是我的朋友。还给我吃过他不吃的蛋糕。他若肯出马相助,或许可以不判刑。可是刮
个光头,拘留几天,恐怕难免。最后让主编来领我。主编沉痛的失望的神情。社里男
男女女老老少少兴奋无比的眼睛。麻雀一样唧唧咕咕的声音。或许会让刚刚离休,失
去了工作而陷入巨大痛苦的爸爸来领我。我小时候很调皮,爸爸常打我。妈妈疼我,
时时处处护我。不能愧对妈妈。妈妈去世后,我就无所谓了。我不欠谁的,用不着为
别人承担责任。可是妈妈的慈母心象灵魂一样附在了爸爸身上。我编出了好稿子,爸
爸高兴得眯起了眼睛。我编的小说得了奖,爸爸逢人就说。爸爸真象个老孩子。爸爸
挺可怜的。梧桐半死秋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又因年过六十,而与一生辛勤操劳的
事业断绝了联系。现在又可以逢人就说:我儿子是个流氓。
“公了还是私了?”
我眼前一亮,沉溺者看见了一根稻草。
“私了。”
“三条辫子。”
“三千?我哪来三千呢?”
“少来这一套!你的稿费呢?”
我想起了今天退回的第四十八只《蝙蝠》,叹了口气。
“别装蒜了!你发表过几十本书了!小初说一本书就能有三条辫子!”
小初?小初或许能出面调停小初在这帮狐朋狗友中威信好象还挺高的。
“好吧。”我说。
“站浴室门那里去!”
“干嘛?”我回头看看,小太阳还白白一团蹲在那里。
“不想上公安局就站过去!”老陪从桌上抓起了电话。
“好好。”我背对着浴室门往后挪。
咔嚓。闪光灯一亮。老陪举着相机,不咸不淡地笑。
完了。这辈子我恐怕别想花一分钱自己的稿费了。
“嗳。”有人推我,我抬头看看,是小初。他说:“这就说定了啊。”
“我,我没那么多。”
“什么没那么多,嗳嗳你怎么啦?热昏头啦?”
我摸摸硕大的脑袋,汗淋淋的。四个口袋的艺术汗衫又紧紧地贴在身上了。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小初有点恼努的样子。
我上下看看,他单腿撑地跨在自行车上。我也一样。我忽然明白,刚才做了一个
白日梦。我胸中吁出口闷气,心里顿时轻松无比。这是鼓楼,我们分手的地方。我们
每次在这里分手时,总要依依不舍地谈上几十分钟。
“你说什么?”我努力问出一点抱歉和内疚的声音来。
“没什么。”小初望着头顶上一盏黄昏昏的路灯,不作声了。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便也仰起下巴望着那盏昏黄的路
灯发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初哑着嗓子说:“我喜欢上一个姑娘了,明天想请你帮我
看看。”
“行。行。”我连忙答应,又说:“说说她的情况。”
“没情绪了。”
我□了一下他腕上的表。他约摸说了四十多分钟。我能想象他那激动无比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嗯嗯哈哈应对的。我歉意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白净很软,他对
我一直很好。老现他们嫉妒得说我们是同性恋。小初也说他同我的感情与别人不一样。
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眼睛湿润了。我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看,沮丧顿时消遁了,望着我笑笑。用眼睛笑。
“我有什么值得她..”
“你头大啊。”他开心地笑了。十分幽默的样子。眼睛里有一些和解的泪花。
“头大..”
“你这人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小初笑笑说,“女娃一听作家两字就飘了。”
我疑惑我的智力确确实实不如小初。我想现在应该幽默地笑笑,可是嘴巴不知怎
么就自动张开,问了一句俗气无比的丑话:“不会上当吧?”
“谈恋爱警察不会抓的。”
“老陪呢?”
“没事。”小初叮铃铃摁出一串清脆的铃声,“老陪只会高兴。女人对他来说,
旧衣裳一件,借人还是送人他无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他有钞票,不愁买不
到新衣裳。”
“那..明天..我能去?”
“当然。”小初又用眼睛笑着望我。
我慌慌张张地扭过脸去。我听小初说过,现在领导恋爱新潮流的是:头回舞场见,
二回搞嘴子,三回就提壶。
小初爽朗地笑笑,又拍拍我的肩说:“可别动真感情哦,这种女人,不值得。”
回到鸟巢我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小太阳窈窕婀娜的身影。我想倘若她真心
爱我,又改邪归正(或许没什么邪可改,跳舞搂得紧点不算什么,总不能象老现那么
撑直胳膊),我就和她结成美满的一对。这以后幻化出一幕幕恋爱、结婚之类的美景。
一夜不曾见着老陪的仙人跳。只是半夜里被房东的老狗吠断过几个美梦。
七 厕所里的办公桌
桌上又复如昨天。
纸条上的“不”字被谁动了一个小小的手术,现在读来成了:此处正是现代派绘
画馆。
人都抿紧嘴憋住气不让笑声汹汹涌涌喷出来吓我一跳。捣乱胜利再捣乱再胜利直
至永无尽头的未来,能让编辑们的聪明才智闪耀光彩,能给平淡无奇的编辑生活增添
无穷无尽的欢乐。
略略不同的是,桌上悄悄地添了几封催稿信。有三封是直接寄给主编的。主编一
一签了意见:请有相同志抓紧审阅。
稿件真如黄梅天的霉菌一样高高拱起。是得抓紧时间看看稿子了。《蝙蝠》尽管
四十八次退稿,可人家不会让我等几个月。我惶惑地睃睃周围,那几张椅子正如行星
一样,慢慢地向老现那边运行。据说法国新小说派的主要阵地午夜出版社,也挤在几
间小屋子里。不知这些标新立异的开拓者们是不是也有这般高谈的雅兴。我脑子里象
是设置了几张弹棉花机,嘣嗡嗡嗡,嘣嗡嗡嗡,嘣嗡嗡嗡,背脊上凉飕飕的象有冷汗
出来。我想我无论如何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副主编长病假,位置常空着。可是坐那里
去,别人会把你当精神病看。编务室里毛衣肉蛋卞卡诽谤裙子发型更是热闹非凡。能
去的地方恐怕只有厕所。我们出版社是一幢老楼。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
住宅楼。一个单元一个厕所,每个厕所里都有浴缸和抽水马桶。我起身去厕所,放下
马桶盖子,反转骑坐,蓄水箱便成了一张特殊的小办公桌子。我心里一喜,又用鼻子
用劲嗅嗅,有一点淡淡的尿臊。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嗅臭的癖好。
在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颇有才气的臭脚同学,每天夜里上床,都要猫在上铺,
嗅上一阵自己的尼龙丝袜。然后偷眼看看我们。我们都转身或低头窃笑。有时被他察
觉,他便涨出一脸恼努,说:看看袜子脏不脏,不行么?人是极厚道的,我们便不怕
他。有时兴起,就逗上一句:今天袜子脏不脏呀?我每每见他捧着臭袜子嗅个不停,
就苦思冥想这臭袜子里究竟有着什么无穷的奥妙和乐趣。在大学失眠了四年,想了四
年的失眠之夜,不曾想出个结果。后来到了出版社,社里有位老兄,不管抽烟吃瓜子
还是大便小便,都要将食指在鼻孔前磨磨蹭蹭嗅个不停,千香百臭浅尝不止。为这事
我又苦苦思索,一样的弄不出结果。我忍不住去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
我住进鸟巢,每天嗅着院内院外的猪屎鸡屎鸭屎狗屎味儿,起先恶心异常,渐渐地久
入茅坑不知其臭,渐渐地又有了点依恋的情感。天长日久,终于象吸烟一样,弄出了
嗅臭的瘾。鼻屎耳屎牙垢都爱偷偷摸摸嗅上一嗅。这些勾当自然都是偷偷摸摸干的。
比如开长会的时候,挖挖耳屎鼻屎嗅嗅,人都瞌睡,旁顾之心绝无。比如公费宴请著
名作家,酒足饭饱之时,你剔剔牙垢嗅上一嗅,也决不会被人发现,人们的目光都仰
慕着大作家脸上不断颤动的皮肉。也绝无旁顾之心。
我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桌前,拿了几封急需回复的信件。
“有相,哪去?”
“啊,啊,厕所。”
“大伙正讨论张抗抗是不是现代派呢。”
“就来就来。”
进厕所,插上插销。笑笑。嗅嗅。心情十一分舒畅。
有三封信是十年前我当轧钢工人时的一个工友寄来的。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七第八
第九封信了。两个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前两张纸叙了想念我的心情,然后又用
了七张纸告诉我,自从我上大学以后,整整九年他一直勤奋写作,这次偶然听说我在
《大众月刊》工作,不由大喜。因为他虽然在小地方工作,但也知道现在用稿全是后
门。他还告诉我他有个连襟在南京百货公司,姓季,我要买东西只管找他。下面署名
是:战友炳福。六七十年代是兴“战友”这类词汇。可我一时居然想不起这战友炳福
是谁整整几天,尽心尽力地回忆当轧兄时的情景,心里生出许多温情。记得有一回出
大字报表什么决心,我用了个“朱门狗肉臭”。那大字报贴在我们轧钢车间的墙上,
整整半年不曾吹落。现在想来五脏六肺还会臊得通红。还有一回,有个比我晚进厂的
学徒,在一篇黑板报稿上用了“讴歌”一词令我刮相看。那之前我不会用这个“讴”
字,也不知该念“区”还是“殴”。这时候一颗灰不拉几的火星从黑不溜秋的记忆深
处迸了出来。炳福。那讴歌的炳福,正是战友炳福。挺老实的一个方脸家伙。
最后两页纸是篇小说。我看几行就大吃一惊。我万万想不到“讴歌”竟是这个水
平。于是我回信时就多叙友情,末了才劝他“不要拥挤在文学小道上”--这好象是
借用了王蒙先生的观点。我劝他给县报市报写写厂里的好人好事。
写完回信我又犯难了。因为无论如何我得在信封上写上姓氏。我又苦苦想了几天,
最后不太踏实地写了个“朱”字。
没几天他的信便来了。居然真是姓朱,瞎猫撞上死老鼠了。又是密密麻麻十几页
纸。我看到他咧到耳根的厚道的阔嘴笑透纸背。他信上说,他真正没想到我还能记住
他姓朱。他说他第一次写信时是故意不写姓的,他想考验考验我狗富贵相忘不相忘。
他用“狗”而不用“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又苦战三个通宵,修改
出了第二十六稿(除了速度惊人之快,拟拗什么的倒和《蝙蝠》炮制者十分相象哩),
希望提提具体再具体的意见,他一定不断努力,一直修改到《大众月刊》发表。这回
我没法及时“具体”,前脚后脚又追来了四稿。加上今天收到的,我手里共有八稿。
看来是得提些具体意见才能对得起他。我展开他的第三十三稿细细读来。
十字路口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十字路口商店电话惊响了。
“喂,..”小张拿起电话。
“喂,..我找找小李。”
“喂,小李,电话。”小张失望地把电话交给小李。
“喂,..你是谁。”
“喂,小李吗,我是小王,今晚我请你看内部电影。”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电影院里黑了。电影上一个外国男人和外国女人亲嘴。
“喂,...”小王把嘴凑到小李脸上。
“喂,...别这样。”
“现在开放了,外国人都随便新嘴。”
“你跟小张也这样么?”
“当然,现在没劲了。”
“喂,..”蓦地,小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说:“你现在是在十字路口了!”
小李走了,小王久久凝视着小李的背影,用尽脑力,深思着,深思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个具体。小说的起源、发展、演变?人们的欣赏习惯?还是我国
当代小说的纵向发展与横向关系?还是小说的几大要素:人物、情节、结构、语言?
都是可以写专著的课题。我想想还是先说人物吧。《辞海》教导我们:人物是组成形
象的主体。可是新小说派罗伯格里叶笔下的人物,往往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代号,而不
是一个血肉饱满的活生生的人。人物活动的方式是用视觉去感知外部世界,人物的存
在目的仅仅是让感知的器官依附于一具人形的支架上..而表现主义大师卡夫卡小说
《城堡》、《审判》里的主人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K。K是类型化的人,
K的命运象征着孤独的人的命运..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恐怕真得写上一本专著寄
去。
砰砰砰。砰砰砰。厕所门响了几下。从磨沙玻璃看出去,象是老现。助“现代派”
之兴的茶水大约已经十杯八杯下肚了。
“有人。”我说,“你去七编室方便一下吧。”
我想,或许还是谈谈结构简单。《辞海》教导我们:作家要把一系列生活材料、
人物、事件等分别轻重主次合理而匀称地加以安排和组织,使其符合生活的规律,又
适应一定作品的体裁的要求,达到艺术上的和谐与完整。可是意识流小说家认为:那
种理性和逻辑的秩序,已经很大程度上把世界和人的景象简单化了。他们把时间发展
的序列在内心中重新加以组织..而超现实主义则认为,:在解剖桌上放一架缝纫机
和一把雨伞,可以产生美感和幽默的效果。一样只能用于某种目的的物件雨伞,和另
一样通常不放在一起的物件缝纫机,共同置于某个不常见的处所解剖桌,两样东西就
各自离开了自己特定的位置,给人以离乡背井的感觉。这种特殊的结构,就使物件原
来的目的性和统一性丧失殆尽,新的现实就从一种人为的绝对性转化为另一种新的绝
对性,因而获得了富于想象的幽默和诗篇..我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砰砰砰。砰砰砰。这回象是阿鸣。
“有人,请去八编室方便。”
对牛弹琴。炳福不是老现,不是阿鸣,新小说意识流什么的,他这辈子恐怕只能
望洋兴吧了。我正心烦神乱,磨沙玻璃门又是砰砰砰一阵震颤。
“就好就好。”我下意识地寻找手纸。忽然发现放草纸的窟窿里塞着一本撕去近
一半的《写作知识》。我记得这书是七二年出版的。那年暑假,我摇船上苏州运大粪,
在新华书店买到本上册。真是如获至宝,一气读了四遍。三突出四铺垫五烘托六高大
我背得滚瓜烂熟。秋天一开学我的作文分数就坐了火箭。农忙假收完后季稻,我自费
去苏州买下册,跑遍全苏州也没买到。后来一个好朋友杨震的爸爸在街上遇到我,问
了我十分钟话。就把我带到他家,开了三把锁打开了一个书柜,让我挑书看。我挑了
八本,都是高尔基、鲁迅、茅盾谈写作的。他吩咐我不要涂涂画画,更不要给人看见。
农忙忙假结束,我如法炮制了一篇关于富裕中农的儿子的故事,结果挂了红灯。好象
批语是“中间人物论”。校长还把我找去批评了两个小时,把我的班长职务撤了。到
七四年回城当上轧钢工人后,我才买到能使我作文分数飞黄腾达的下册。可惜那时候
已经不需写什么作文了。于是我就开始捣腾小说。水平自然就在“朱门狗肉臭”上下。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当年的“狗”肉,如今恐怕还在厂里同炳福做难兄难弟呢。想炳
福,我鼻子忽然一阵发酸。他九个年头几千个精疲力尽的夜晚,伏案写着“叮铃铃”
“叮铃铃”之类的“讴歌”。
我于是慌慌忙忙努力地想出一些亲切的词汇写了两张多纸回信,末了写上:寄上
《写作知识》上下册各一本。谨供参考。我们这里的《写作知识》象小山一样堆着。
据说是七六年九月买了准备开会时发给作者的。十月份粉碎四人帮,这些书就没有用
了。现在不知谁想出妙方,搁了几本在这里,一页一页撕下来,当大便纸用。好在年
头已久,白纸已经变得黄糙糙了。可与正宗草纸媲美。
砰砰砰!砰砰砰!磨沙玻璃门响声大作。我抬头看看,玻璃那边密密麻麻地挤着
一堆模模糊糊的人头。
“有相!有相!”
“喂!你怎么啦!”
“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砰砰砰!砰砰砰!
此非久留之地。谈玄都喝浓茶借劲,膀胱容量又有一定极限。我慌慌忙忙松开裤
子,撕了两页《写作知识》,揉弄出些声响,然后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缸。便后又
边系裤子,边连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便秘。便秘。”
我打开门。人都呆在门口疑疑惑惑地望我。疑疑惑惑地望厕所。阿鸣勇敢地走了
进来,上上下看看,还把头伸向窗外。象是在演抓特务的国产电视。
我用力地咧开阔嘴。磨沙玻璃上映出的脸有点变形,看不清象哭还是象笑。
八 俯首甘为作家牛
上午晃晃悠悠又去了。午饭以后,诸位同僚都有展开折叠床小憩一觉的良好习惯。
我这人属兴奋型,起码得看一两小时书才能入睡。午睡也就只得免了。这样倒是可以
安安定定在厕所便秘两小时或泻两小时肚子。午睡时间断不会有人砰砰砰敲开门来演
侦察兵。
我钻进厕所摆好骑马蹲裆姿势,笑还没从嘴角掏出来,就听见主编在问:
“有相呢?”
我急急忙忙解开裤这系边开门说:“在这里。”
主编亲切地笑笑,问:“还没去?”
我愣了一下,突然惊醒。中午还有接站送站的任务。北京有三位作家,受黄山之
邀请去讲课。前几日打来电报,请代购今天由南京去芜湖的软卧车票。前天上午我排
了三小时,买至了车票。发车时间与北京过客抵达有四个小时空隙。主编又让我去车
站打探,有无适当的茶座或咖啡馆。昨天中午打探清楚,什么店什么馆都有,只是嘈
杂而又肮脏,简直可与我那鸟巢下面各类生灵的圈窝媲美。我左思右想,终于弄出一
条妙计,由车站摆渡去玄武湖,在湖心白苑洲喝冷饮吃西餐。昨天下午一一安排妥当。
主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我说过主编是个好人,对作家一片真诚,大事小事样样都
能处理得十分周密,宇宙飞船似的没有一丝缝隙。今日若不是她特地提醒,我险些误
了大事。
我象一个准备上场比武的好汉,用力勒勒紧裤带,说:“就去。”
主编又十分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好。我两点在白苑洲恭候作家。”
我带了本我们的刊物,大汗淋漓地赶到车站。南京位列全国四大火炉。这三伏天
的中午,不用介绍,你也能明白个中之味。车站出口处没一点遮阴。出站口挤满了接
客的、拉三轮车的,以及各种路远条件差的旅馆的招徕女郎。我不知道那班车是否已
到,踮起脚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也看不到一个所以然。看看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
问三个车站的工作人员。只看到千篇一律的耷拉脸皮,听不到一个字回音。要不是周
围尚有嘈杂人声如雷贯耳,我还以为我的耳朵聋了。问第四个工作人员时又没回音。
我疑惑是嗓子哑了,便愤愤然骂了句“狗日的”。谁知那家伙脸皮顿时跃上三五公分,
劈胸一把揪住我,两眼瞪圆了喝道:
“你狗日的骂人!”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以为我嗓子哑了。”
“他妈的!我操你姐姐--”
“我没有姐姐。你有姐姐么,借我一个行不行?”我当然还敢出声。
他手里一用劲,把我拽了一个趔趄,嘴里还吼一声:“走!派出所去!”
我说:“别..别了,我还要接人。”
他说:“那狗日的骂什么人?”说着,一把将我推老远。
我将衣服扯扯平,发现胸口留了黑污污的几个指印。妈妈的。你狗日的又骂人又
抓人哩!这回我还是没敢骂出口。就勇敢这一点说,我还不如老Q。真的。
这时候一列火车轰隆地开进站来。我奋力地挤到了最前列,高高举起了我们那本
价格一涨再涨,页码一减再减,印数一跌再跌的纯文学刊物。
在我的记忆里,这几位作家我接站和送站都已不下三次。有一回在南京开全国优
秀小说发奖大会,主编陪同他们游遍了南京的名胜古迹和不古迹。我是鞍前马后拎包
买票,还帮他们照了好几卷彩照。我举刊物的原因,是因为三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人
类有点象茶叶象猪肉象棉花,等级各各不同。“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是低等级的人
与高等级的人交往时的至理名言。这不是那些高级人物的错。人类就象宝塔,越到上
面尖越小。你记他一个,他记你千万。他没有记住千千万万小人物的本领,也没有这
个需要。其实我原本是有机会迫使这几位大作家记住我的。你知道坏就坏在我从不主
动向名家提出合影或索要著作的偏执而狭隘的变态自尊心上。我后悔当时没有腆着脸
主动提出,与他们合照一二彩照。因为我记得有几家刊物上用出的照片,就是我给他
们照的。我想我若是当年挤进照片,他们在剪下周围多余人的时候,或许会因担心损
坏自己光辉形象,而格外小心翼翼。这样余光里就能留下我颗确确实实与众不同的六
十六公分的大头的一点点印象。当然,至于他们的脸,我闭上眼睛也能认出。可是我
怕在这千百颗人大汗淋漓的人头中,他们一时难以显现出灵魂深处与众不同的光彩。
伟人和不伟人的呼呼地从身边闪过,我的心也象炉膛里的烈火越烧越旺。出站口
终于空荡荡再无旅客了。我的心象城一摊焦糊糊的东西。我又努力地举着刊物,在三
轮车和招徕女郎间搜寻。刹那间我觉得我高擎着刊物大汗淋漓的模样,有点象德拉克
罗瓦的油画“自由引导人民”中的那位女神。略略不同的是,女神脸上充满了必胜的
信心,而我整个大头上充满了惶惑与不安。唉,看来我这颗大头还只配挡雨。你已经
听说过我家乡苏州的那首大头歌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下雨有伞,我有大头。
我垂头丧气赶到白苑洲,结结愣愣地解释。主编笑盈盈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刚
才转来了长途电话,他们改乘明天这班车了。”
我如释重负地往外吁气,却象遇上了更强的气压,吁出去的气退回来差点儿噎得
我停止呼吸。你知道我又要去车站退今天的票,而且明天已无法凭三小时站功买票。
我得去求爹爹告奶奶请人帮忙,而且明天还要去车站高擎刊物充当惶惑不安的“自由
女神”。
妈妈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主编说:一个好编辑必须具备七条。第七看他是不是心甘情愿脚踏实地侍候作家。
主编是我在幼儿园时入的党,迄今为止还在牛马一样操劳不歇。呜呼,我说不出话来。
主编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有相,别急,先喝点冷饮。”主编掏腰包请我喝了
瓶汽水。
我望望主编那温柔而慈祥的笑脸,眼圈突然一热,说:“我这就去。”
渡轮突突突往车站开的时候,阵阵热风扑面而来。我浑身热辣辣的激动不已。三
中全会以来,知识分子的地位确确实实有如芝麻开花节节上升。以至于引起极少数人
不满,说什么“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中国的作家因了文艺为政
治服务的政策,大多是政治宣传家和知识艺术家的化合物,地位自然也扶摇直上。宾
馆上车软卧什么的,与文革中做牛做马弯腰做鬼比比,着实有点上了天的意思。而编
辑和作家则是一对矛盾。作家的矛锋利了,编辑这盾这堪一击千穿百孔也就不足为奇
了。按理说编辑恐怕也能沾上点儿知识的边。但自古以来只有人眼是秤,没听说过人
嘴是秤。你看看编辑拼命地奔波组稿选稿校对,为他人作嫁衣裳,出了问题编辑作检
查是理所当然。可这几年评了几千几百得奖作者,人的脑子已经无法记全。而从没听
说有哪个编辑得一个编辑奖的。至于煤气、住房、孩子托儿、提拨干部等等,也自然
只有作家享受。这有大报小报以及生活作证。
话说回来,编辑中也不是千篇一律。比如在我们出版社,知识分子这个名词与青
年断绝了外交关系。各类好事均与中老年知识分子过往甚密。记得有回我因集体宿舍
漏雨漏雪漏风的事与办公室交往,嗓子稍响了一点,那满头无发的主任就笑着表扬我,
说我有一股红卫兵造反的劲头。我记得我当时纠正他说:红小兵。你知道六六年我才
小三年级。虽说戴过红小兵袖章(在胳膊上套了十二天,就因你父新被揪出来,而被
人掳去,并且吃了十二个巴掌,脸胖得象只熟透了的柿子),但那时我人象麻杆,不
瞒你说,一.二六夺权的那个晚上,枪声大作,我尿了裤子。我们这帮青年编辑虽然
都戴着硕士学士的帽子,可出版社里确确实实没把我们同知识分子挂钩。社里要求我
努力地做好作家的SERVANT。主编号召我们“俯首甘为作家牛”。颇有一点鲁
迅的味道。老现他们是中年知识分子是国宝是栋梁自然不能SERVE。俯首的重任
自然而然全落在我们青年不知识分子之身上。话又要说回来,青年不知识分子又不尽
然一样。有回北京一位因人道主义而闻名全国的女作家来南京。那女士下了火车,挺
有风度地东张西望,忽然有人夺了她的皮箱,闷头就走。女作家先疑惑是因了人道主
义的小说,被便衣警察逮捕,想逃;后又疑惑是毫无人道主义的盗贼光天化日之下作
案,想追。那汉子冲出二三十米猛一回头:我是《大众月刊》的!这汉子便是我们编
辑部那位爱嗅手指的老兄。这老兄出身名门,自己又是北京大学硕士生。主编让他侍
候,他不好回绝,便向作家转嫁危机。反正女作家又不是顶头上司。可惜他没想到女
作家有嘴而且主编有耳朵。他从此便失去了无数为牛的良机。还有那位从无锡调来当
编辑的青年作家阿鸣。平日里笑嘴常开,舌头比八哥还灵巧几倍,侍候人的事虽然能
够拨一拨动一动,只是人变得木木呆呆,嘴不会说脸不会笑。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再
说《第一滴血》的那个主角斯塔隆也不会笑已有先例。谁也不能责怪另一个人的个性
和特征。而我则因做牛做得努力,时常得到主编的夸奖,做牛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
到现在所有的机会几乎都由我垄断,大有牛托拉斯的味道。
妈妈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主编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主编的水平更高,会用
共产主义思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以及将来为革命挑重担,来教育开导鼓舞我这颗冥顽
不灵的脑袋。共产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这自小就是轻车熟驾。为革命挑重担
则史无前例。这当然不能算上我在农村挑的秧担稻担猪羊垃圾担子。倘苦真能挑上主
编说的那种重担,九天之上的母亲大众一定会笑逐颜开。你知道在中国老百姓心里,
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出息大小,全在于他的官帽的大小。千百年来,年年如此。你不见
古时有衣锦还乡;而今是《二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连土地都光彩十分。从我们家
族来看,我太爷三十岁时是个七品知县。我爸爸三十岁时是个十七级科级秘书。我三
十岁时是个没有职称的编辑。虽说各个年代职务名称不同,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还
是能够略窥端倪。唯有主编的看法有点不尽相同。主编说你父亲年轻是搞新闻大名鼎
鼎,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正科级干部。我明白主编的言下之意。编辑部主任副主任先后
患癌去世之后,两把交椅至今空缺。我知道觊觎这交椅的人马正等同全编辑部无官职
的编辑编务总和。为这事我有点恍惚犹豫。我记得我耿耿于怀的理想事业生命价值似
乎不是做官。说实话象我这样肩上顶着颗古怪大头的家伙,从没指望戴上副科级的副
主任的官帽。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为了母亲九天之灵得到稍稍的安慰,如果有官帽飞
来扣在头上,我决不把它摘下来当草帽随便抛掷。日本电影《人证》中倒是有一只象
征着美好生活的草帽飞啊飞的。
啊,妈妈,
就在那个夏天,
在克里兹咪路上,
我那草帽,
不知怎么啦,
跌进了深渊,
你还记得吗?
妈妈。
我的身子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我乘坐的渡轮,撞上了硬硬的花岗石码头。
九 幽会
你知道玄武湖西门售票处斜对面那片个体户小吃店么?我差不多一下班就坐在那
店里满是黑黄色油腻的条凳上。透过贴满广告的缝隙,可以看清门前整个空场上的一
草一木一男一女。我要了碗凉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售票处周围。你
知道我这人向来警惕性极高。这得益于大街小巷各家商店里贴满的标语,得益于车站、
广场各类拥挤场所的手提式扩音喇叭。“谨防扒手”四个字已如钢印般烙在我硕大的
脑子上。这时候我警惕的自然不是小偷,你已知道我昨天做了个失魂落魄的白日梦。
我得看看小太阳身前身后有没有那类专门设置圈套敲诈勒索的流氓。不知不觉一碗面
已下肚。我怕这小吃店又有诸如不认识的小太阳之类的姑娘。而且你知道目前干着这
种便衣特务似的活计,又无法使用“我是小初的朋友”这贴或许灵验的狗皮膏药。我
又要了一碗三两的面,细心地夹起一根,咬下一寸慢慢品味。
天色还很亮。花枝招展的姑娘已如蝴蝶,追逐着恋人扑扑闪闪地从四面八方飞来。
也有穿着肥大西装短裤或肥大长裤的外地出差、开会、公费旅游人氏,摇着扇子,三
五成群地向公园去。一双双因辛勤工作而浑浊的眼睛,在姑娘们或丰腴或苗条的腰身
和婀娜飘摇的柳枝间,不慌不忙地移动。偶或有一位自以为幽默,溅着唾沫说一段全
国无人不知的笑话,于是周围便爆发出一阵心不在焉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嗳。”
我闻声回头。身后立着个戴着个油腻腻围裙的胖小伙,肥脸上挂满了迷惘,看着
我好象是看地底下拱出来的一个大怪物。我不慌不忙地咬了一寸面条,挺礼貌地说:
“嗳。”
“这么吃面条?”他忽然严厉起来,“你吃半个钟头了!”
“半个..”
“这里位子少,人都等着。”
我看看,点点头说:“是位子少。”又咬一寸。
“你有毛病?”肥脸上又挤出了疑惑。
“毛病?没有。”我忽然想起我的大事,赶紧又从贴满广告的缝缝向外张望。
“嗳!”肥脸嗓门高了八度。
“嗳。”我没回头,应了个低音。然后举举筷子上夹着的那根面条,破例地一口
咬了寸半有余,示意我正在吃。
我忽然从售票处前济济的人堆里发现了小太阳。小太阳一身杏黄的太阳裙在晚霞
映照下,闪光着诱人的性感的光彩。我望着她青春的脸蛋和婀娜的腰身,血液在血管
里欢快地跳起了华尔兹。我的大脑袋一阵晕眩,眼睛发花,身子猛烈地晃动起来。
“喂!你干什么哪你!”
“利比多。”我嘴一张不知怎么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他妈的驴X多!快滚!要不--”
我的身子又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是肥脸愤怒地揪着我的胸口。我周
围有七八个从百子亭菜场歇了摊来吃晚饭的黑脸男女。山羊一样痴痴迷迷望着我发呆。
我用力抠开肥脸的手说:“我大口吃行不行?”
肥脸撒了手,在一边狠狠地瞪我。
我望着窗外,大口地吞咽。小太阳正飞快地摇着把精制的小扇子,东张西望。这
时候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了她身边。我大吃一惊,一口面噎在了喉咙里。
“嗳,快走吧?”
我噎得脸色发紫,气闷得站不起身来。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男人似乎在
说什么,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给小太阳。小太阳不屑地一甩手背转了身子。钓鱼。
“还等着舔盘子哪!”
盘子里似还有一点酱油汤。这好歹有助于下咽。我端起盘子把酱油汤喝了。那面
团果然慢慢地滑了下去。食管里有一种过度扩充了的难受感觉。我拍打着胸口,搁下
筷子往外走。在门槛那儿我绊了一下,大脚趾嗑得生疼。我听见身后有人骂我“神经
兮兮”。说真的这时候这不在乎这些。
小太阳看见我便发出夜莺一样婉转清亮的声音,然后张开双臂蝴蝶一样飞了过来。
这使我想起外国电影里的外国姑娘。我知道这以后应该是她双手吊住我的脖子,我双
手搂住她的细腰旋转几圈,然后是紧紧地贴胸拥抱和接吻。可我那该死的脑子,偏偏
想起这是中国,想起周围无数习惯于忠诚于维护纲纪道德的四方嘴巴。我于是赶紧装
糊涂侧过身子。她那燕子般轻盈灵巧的身子一闪,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这使我想起
法法在新街口挽着大耳朵的情景。真是无独有偶一模一样。我想这回我无论如何不能
让她的阳光照亮我的鸟巢,哪怕她的夜莺嗓子唱得比法法还好听。
“走吧。”她笑盈盈地说。
我分明觉着她丰满的乳房顶着了我的胳膊。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
次挽着女人的胳膊。我浑身象是涂了辣椒似的,无数热灼灼的辣分子不停不歇地刺激
着我的皮肤。我努力地想挣脱她的胳膊,但因心跳头晕四肢酥软而不得成功。我指指
躲藏在山坡边,浓密树阴下一条空着的绿长椅说:“那边去坐坐吧。”
她脸蛋上浮起两个笑靥说:“看你急得猴样。”
我问:“什么猴样?”
她咯咯咯笑着坐了下来,又伸出柔软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闪起眼帘,红红的嘴
唇噘到了我眼前。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脸也在发热发烧,她的嘴也在急促地喘气。我
心慌神乱地看看三五步外的行人,不知怎么是好。
“嗯。”她忽然把我的手拉到她胸口。隔着薄薄的太阳裙,我分明感到有着一副
胸罩,可她袒露的肩上,又分明没有胸罩背带。她冲我眯起一只眼笑笑,把手伸向自
己后背,摸索一阵,从肩膀后头抽出了一条胸罩。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她那柔软温暖
的胸脯。我头晕眼花坐都坐不住了。
她又将嘴贴到了我的嘴上。
我忽然闻到了一股什么古怪味儿。这味儿古怪得使我这有嗅臭癖好的人也瞠目结
舌。
她睁开水晶晶晶的眼睛望我,嘴里“嗯嗯”地发着嗲语。
我憋住气不敢呼吸,两眼呆呆地望着她蓝的眼圈黑的眉毛腥红的嘴唇,脑子努力
地琢磨,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味儿。
“嗳,怎么啦怎么啦?”她发烫的脸侧过来贴住我的脸。
“味儿。”我小心翼翼地从鼻孔中放进一些,细细品味。
“啥味儿呀?”
牙垢大蒜韭菜不消化的蛋黄?我摇摇头。
“啥味儿啥味儿呀?”
我又从鼻孔里略略放进一些,忽然又觉得这味道隐隐约约有点熟悉。啥味儿啥味
儿呢?这味儿真让人恶心真让人产生强烈的呕吐感觉。我憋着气脸渐渐发紫。虽说二
十多年前在井水里制造鼻炎时,我曾憋过两分四十五秒破了全校记录,被誉为憋气冠
军。可你知道冠军的冠军也得有个限度,要不大脑缺氧,人就会死亡。想到死我心一
慌,不小心吸进了一大口气。刹那间灵感的闪光照亮了我的记忆:原来是那焦糊糊铁
腥气的锅巴咖啡味儿!
“嗳嗳,你怎么啦?”她搂住我脖子的那只手亲昵地打了我两个嘴巴子。
我正骤然降温的腮帮子又火辣辣地烫起来。我知道这回同利比多是风马牛不相及。
成年以来,我这颗六十六公分的大头从来没有被人拍过耳刮子。
“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我的大作家!”她娇嗔地摇着我问。
她说作家,使我想起刚退回的第四十八只《蝙蝠》,我心里那片天空越发阴暗起
来。
我说:“我不是作家。”
她晃一晃身子:“就是。就是嘛。”
我说:“不是。”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嘛!你就是谦虚!”我脸上又啪啪地响。啪啪地响了七八
下,她又凑过嘴来吻我。
我又闻到了那股锅巴咖啡味儿。
我站起身说:“回去吧。”
她惊讶万分地望着我。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我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
泪花。湖面上拂来凉爽的风,白色的没有背带地时髦胸罩在她的手里轻轻飘荡。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点可怜她。可是你知道我这个有嗅臭癖的家伙,一闻到那股锅
巴咖啡味儿就恶心。我怕我把刚才死命咽下的六两凉面呕吐在她漂亮的杏黄的太阳裙
上。
十 秘诀
我的案头齐齐地叠排着四十八只《蝙蝠》。你知道每一只翅膀上都佩有《天上文
学》的亲切评语。自从第四十八只《蝙蝠》飞回来后,我心底深处又如以往不停不歇
地响起那种深沉至极的催促: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眼瞪瞪地望着生命在恍恍惚惚地日月更替中蹑手蹑脚地溜走。焦虑急迫烦躁惴
惴不安犹如鬼魂附体, 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
《蝙蝠》 , 仿佛我的《蝙蝠》能够堵住生命逃遁的洞口。我想我是该动手修改我的
《蝙蝠》了。我不停地翻看以往那一只只《蝙蝠》翅上佩戴的评语:太魔幻、太现实、
太晦涩、太哲理、太食古、太食洋、太荒诞、太平淡、太离奇、太单一、太复杂、太
空灵、太意象、太诗化、太杂烩..我绞尽脑汁想在这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艺术戒律
的天罗地网中寻求一丝缝隙,你知道我脑袋太大,自古以来钻空子不是脑袋所长。
我默默地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
夜空黑乌乌的,不见一丝星光。只有蝙蝠,在窗外昏黄的灯影里,不知疲倦地划
来划去。留下一道道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臊味。我的心莫名地空寂起来。人毕竟不是
蝙蝠。人有思想,会追求会奋斗,自然也会动摇会妥协会绝望。这四十八只《蝙蝠》
已经耗尽了了的智力和心血。我知道我的智力和心血永远战胜不了《天上文学》无穷
无尽的“太XX了”。我知道《天上文学》永远不会给我的《蝙蝠》印成铅字,以便
让后人作出公正评价。这不是他们的错。谁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偏执狂一样地沉迷于所
谓的纯文学里呢!
老福早就开导过我这颗冥顽不灵的大脑瓜了。
前几天老福到鸟巢来看望我,他又翘翘拇指说:“全中国纯文学作家的读者加起
来还没我一人的读者多。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个地摊上没有我的小说。”国家
规定小说的最高稿酬是千字十五元。老福能拿到千字五十元。你别以为出版单位会是
傻瓜。国家赚大头,集体留中头,个人得小头。那些个留中头的出版单位都盖了洋房
买了汽车鼓了腰包财大气粗。至于老福,南京街头巷尾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一位作家
为了战胜一位特异功能,说自己有一万二千七百四十二元存款,问对不对。特异功能
笑笑说:对,那是抽屉里的;另外床底下的破鞋子里有两万七千,另外抽水马桶蓄水
箱里有个小瓶,瓶里存折三万八千七百元;另外老婆卫生带里还有一张存折五万三千
六百四十二元零六分。说得作家脸象石灰一样白。你知道这位作家就是老福。这故事
自然是杜撰的。可老福有个十万八万存款你不可不信。老福书架上已有十一本书。据
说还有正在付印的五本排字的三本和手头尚未脱稿的七本。这几日老福正雄纠纠气昂
昂地打报告加入中国作协。据他说已经帮助中国作协拉了十几万元的赞助,领个会员
证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他还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叫声老师我传你个秘诀。”
我记得前几年他常常拿着文理不通的东西到我眼前转悠,一口一个“庄老师”,叫得
我耳膜发炎。看来写小说恐怕也真有捷径可走。我于是爽爽快快地张了张阔嘴:“老
师!”
老福歪着嘴极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后竖起一根食指说:“祖传秘诀,不得外传啊!”
我象孙子一样起誓说:“狗日的外传!”
他点点头歪一歪嘴笑着问:“你写现代的还是古代的?”
我想想中国从文以载道到文艺为政治服务这几千年不变的方针,又想想近几年得
奖和走红的小说,说:“现代的。”
他极神秘地把嘴凑到我耳根,用一种嗡嗡震颤的不知来自天空还是地狱的声音说:
“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伊德的浴缸。”
我迷惘地望着他,大头里超量的脑细胞显然不够使用。
他又歪歪嘴巴神秘地一笑说:“记住这口诀,慢慢领悟,潜心修为,万般变化皆
出于此诀。”
我痴痴呆呆地晃了晃脑袋。
“咳呀,你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笑笑说:“神秘女郎么,可以丰腴,可以
苗条,可以高大健美,可以小巧玲珑,眼鼻耳口都有千百种变化,身分可以是电影演
员、人体模特儿、比基尼健美女郎、外国的脱衣舞女,还有女医生、女护士、女教师、
女学生、女女女都行..一种变化就是一部小说。明白么?”
我疑惑地望着他问:“那么导弹也可以变化成潜艇、飞机、宇宙飞船、激光武器..”
“对!对啦!”
“那么每个女又可以分别和每种武器组合成新的..”
“好哇好哇!大脑袋到底没有白长!”他兴奋地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又竖起食
指,“注意,弗洛伊德是味精,必不可少!”
我的脑袋突然不听指挥地左右摇晃起来。这可不妙。这不成了与人抬杠存心让人
下不了台么。我赶紧伸手摁着头顶托着下巴将脑袋上下点动,以示赞同。
他坦然地笑笑说:“我考考你小说的三大作用。”
我茫然地望着他。
“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审美作用。”他笑笑说。
我忽然记起这三大作用是他叫我老师时从我这儿学去的。
“人们读了我这样的小说,可以知道导弹的发射距离,可以知道男女之间的性心
理文化,咦咦,这是科学技术卫生知识,干嘛大眼瞪小眼。这就叫认识作用嘛!还有,
人们读了我的小说,可以提高警惕,加强法制观念,培养社会主义伟大精神文明,这
就是教育作用!审美作用就更大了,惊险、离奇、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这一套你比
我懂。成千上万的读者购买,全中国纯文学作家的读者加起来还没有我一人的读者多,
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个地摊上没有我的小说。雄辩胜于事实嘛!对了,还有女
性的人体美的描写,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你知道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古代呢?”我吓了一跳。我的嘴缝里溜出了一丝讥嘲。
“嗬,你还野心不小呢。不过也是,看看你这鸟巢。真正的鸟巢。活丑。人活到
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滋味。还搞什么纯文学呢!没人给你刊用,用了也没人看。狗屁
不值,狗屎一堆。我那儿可是电气化了。电视、电扇、电冰箱、电热毯、电饭锅、电
灯、电线、电空调..”
“什么叫电空调?”
“啊啊,就是空调。咦,你到现在还没弄一只煤炉?”
“啊,我没房子只能是集体户口,集体户口就没煤球供应。没煤球供应就可以省
下买煤炉的钱。”
“啊呀呀,你早点说,我那煤气罐就送给你了!你看你看,现在让我们头儿的儿
子拿去了。真是的。你啊你啊,啧啧啧,好吧好吧,看在多年师生的份上,我把古代
的也传了你吧!”
我的阔嘴突然不听指挥地张开来说:“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域外番僧十八
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哦还有味精万恶
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怀不乱。”
他突然疯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望我,嘴里咦咦咦咦地响个不停。好象太阳从西下山
后又从西边升起来了。
“癞哈蟆登堂屎壳螂上宴席真他妈的脸都不要了!”
我不记得这话说没说出嘴。我只记得他钻出鸟巢时,脸象一只倒挂的紫茄子。
一只蝙蝠从窗口掠进屋撞着电线,噗地一声落在那叠《蝙蝠》上。灯泡跳起舞来,
屋里大大小小的黑影子晃晃悠悠躲躲闪闪。我眼花缭乱。我望着四十八只《蝙蝠》上
的第四十九只蝙蝠,忽然觉得自己同他有点儿类似。蝙蝠虽有超声波,可遇上古里古
怪曲里拐弯的电线,也就屁用没有。我看看我辛辛苦苦上千个夜晚孵化出来的狗屁不
值狗屎一堆的四十只《蝙蝠》,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门外平台上的老狗,也汪汪汪汪地狂叫起来。不知是夜半三更我这莫名其妙的笑
声惊骇了它;还是它的狗类的利比多半夜骤增,冲着数十里路内的母狗调情。
我忽然有有灵感地想起,远古里人从海里爬出来的时候,一定有点狗模狗样。
十一 公案
我怔怔地望着窗外黑幽幽的浩渺星空,怔怔地听着手表嚓嚓嚓向前疾奔。我恍惚
觉得我的生命就如一列无形的列车,正在快快快快快快快的响声中,飞速地由光明开
往永久的黑暗。车上有无数辉煌灿烂的东西。诸如古今中外的书籍:哲学的、文学的、
民俗学的、社会学的;诸如围棋足球体操游泳;诸如螃蟹大虾红烧猪肘;诸如写小说
写诗歌;诸如遐想幻觉和梦境..你得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才能逐一享受。然而列车正
快快快快地飞速疾驶着,随时都有可能钻进永久黑暗的隧道,永远不能回头,永远见
不到一丝光亮,永远不能感知任何事物..想起这些,我无法不感到茫然惶惑和恐惧。
我不知道别人脑子里是怎么思考这个问题的。或许有些人一生一世根本就不会闪现这
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之光..
汪汪汪!汪汪汪!房东的那条老狗,突然以它那兴奋无比的吠声,打断了我杞人
忧天的遐思。
房东豢养了一条老狗两条小狗,用以保卫四十九头肥猪。我每天下班回家,小狗
便扑上来摇头甩尾胡乱亲昵,哈拉子弄我一裤脚管。老狗则整天叭在那里,院门一响
便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上一眼,又无动于衷地将眼皮耷拉下来。差不多平均每分钟
就张开嘴巴打个哈欠。只是每天夜里便兴奋无比,窜到屋顶平台上来,慷慨激昂地冲
着数十里路内的所有的母狗狂吠乱吼。临天亮时留几大条失望的狗屎在我门口,下楼
继续耷拉眼皮,练什么功修什么道。猪们则整日间因饥饿因住房拥挤,发出忧伤的哀
嚎或悲愤的嘶叫。猪粪的肥沃之气犹如雾霭一般,四季如一地屋前屋后袅袅飘摇。
房东是个极其务实的人物。他有一辆轻便摩托,后座上一边挂一只肮脏无比的大
桶,每天黄昏去市里的大小饭店拖猪食。威风凛凛地在大街小巷穿梭飞行。有一回我
骑“努辛难得”经过太平门,看见几十个人围着什么看热闹。这太平门是车祸高发地
段。我亲眼就看见轧倒过两人。一回是个已经没了脑袋的男人,躺在路边人行道人,
草席盖住了身子。一回是个女的,躺在前轮后面后轮前面的车肚里哇哇大哭。据说要
求扩建道路的人民来信已经累计数千,上面尚在极其认真负责地进行研究。我正要从
人堆边经过,忽然发现2这堆人不象以往那么强憋住激动与亢奋摇头晃脑,而是干脆
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大笑不止。我一肚子闷纳,又犯了鲁迅贬斥过的中国人吐一口痰围
一群人观看的陋习,奋勇地挤进人堆。原来是一辆摩托车睡在地上,呕吐物似的馊饭
馊菜铺满了半条街。房东正叭在地上,拼命地飞快地将那些臭气熏天的宝贝捧进桶里。
有一个裙子上溅了不少污物的少妇在一边骂骂咧咧,还不时抬脚在房东高撅的屁股上
留下一个个高跟皮鞋的印子。房东无动于衷。房东是极讲究实际的。他每月房租收入
贰佰参拾伍元。三两个月卖批猪又能得好几千元。只是不知为什么,家里吃的穿的十
分寒碜。三个挺漂亮的闺女,头发黄黄,满脸菜色。老婆三天两头骂他,说他把钱塞
狗洞里去了。房东是百骂决不回嘴。我只听说文革中资本家把金条和美钞缝在枕头里,
地主把铜钱和变天帐埋在坟堆里。狗洞里藏钱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我有回好奇地往
狗洞里看看,不曾看见一点钞票的光彩。
有天我问房东:“你活得有意思么?”
房东摸摸那条老狗的头说:“这狗原先是条警犬。”
又一天我问房东:“你想到过死么?”
房东看看那嘁嗄嘈嘈拱食的猪说:“抢什么,有你们吃的啦。”
这不能不使我想起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一个和尚问马祖禅师:什么是佛祖西来
意?禅师一脚将和尚踢倒在地。和尚从地上爬起,拍着手,从内心大笑出来说:“也
大奇,也大奇,百千三味,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一脚把悟
性踢出来了。禅宗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就连美国作家塞林格也在他的小说前面引了一
个:“我们知道两只手相拍的声音,但一只手相拍的声音是怎样的呢?”房东是有点
禅劲儿,似乎还有点尼采超人意志什么的。要不是房东一再声明他屁字不识,我真疑
惑他是一个隐居紫金山麓的大禅师大哲学家呢。可惜我这个人一点悟性也没有,一天
到晚用逻辑用理性,分析思考世间的万物关系,总也弄不出个头绪。我知道这无穷无
尽的胡思乱想,除了一步一步把我往精神病院运送,绝对没有什么别的益处。
我抬起头望望窗外黑幽幽的夜空,真希望突然有只蝙蝠懵头懵脑飞进来,撞撞我
这颗冥顽不灵的大脑袋。或许那瞬间,悟性就会产生。蝙蝠依旧在窗外自由地翱翔,
我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我低下头用大脑门撞击书桌。你知道有时候这法子能让人清
醒清醒。我撞了二十七下的时候,身后哗啦啦一响。我回头看看,是我上班用的皮包,
被我的屁股从床沿拱到了地上。这使想起我还活在世上,还在当编辑拿社里的工资填
肚子。我弯下腰拾起那包,从包里取出一沓信件。又从茶杯里倒出些凉水,湿湿火烧
火燎的额头,开始看信。
庄有相:
你是个什么东西!
早就听人把你说成一条魔鬼!今天让你看看我的小说《棋道》。你若胆敢回信,
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浙江丽水吴家岙山人方生方死
我不知道方生方死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我庄有相是什么东西。庄字是我祖祖辈
辈传下的姓氏。有相两字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奇怪我活了三十年竟没想过自己
名字的意思。我活得也够有点荒唐了。
我伸手从案头取过词典。居然没有有相二字。有相,有相,有漂亮的相貌?还是
有出将入相的天福?我双手托住下巴,苦苦搜索着大脑皱折中往事的泡沫。我朦朦胧
胧地想起,妈妈说过,这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信佛一生,文革中孤伶伶地死于老家
南通。我急急忙忙取过宗教词典:
有相:相,指现象的相状和性质。《大日经疏》:“可见可现之法,即为有相。
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这使我想起还有个无相,于是赶紧又查词典:
无相:摆脱世俗这有相认识所得之真如实相。《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
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跑马似的一阵激动,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里往外奔涌,于
是慌忙拿起笔来:
方生方死山人:
您好!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你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我差不多也就是个虚妄的东西。你一定以为我故弄虚
玄。其实不是。我活到三十岁,现在是越活越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不瞒你说,十几
年前,我们全家下放到电影《蚕花姑娘》的地方(附近的集镇就是《林家铺子》)。
那地方在电影里真是小桥流水,杨柳轻扬,实际上麻疯病、丝虫病、蛲虫病、钩虫病、
肝炎、脑炎泛滥成灾。哦,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正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年妹妹为
我们家每个人画了一张图,图上的外婆是个馋嘴的狐狸,眼睛不看桌上一盘带鱼,嘴
里不停地客气: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外婆最喜欢妹妹,妹妹对外婆也了如指掌。全
家下放时,外婆没法不馋。你今年若是已有二三十岁,我想你会知道其中原由。你若
满二十,你试着三五个月不吃荤菜也就明白。妹妹还画了一个大头,大头的阔嘴里吐
出一句话来:我什么都知道。家里男男女女都笑。妹妹说是褒义,我也觉得当然是褒
义。因为那时候妹妹还没对我说出“哥哥,我小时候以为你什么都能干--”那句骇
世惊俗的名言。你知道那时候我确确实实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是现在我糊涂了,
什么都不知道。我怀疑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我去医院里做过几次脑电图。每次医生都
说很正常,还用一种古里古怪的眼光看我。我觉得医生们在搞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
阴谋涉及到我周围几十个熟人和半熟人。我觉得他们都在耍弄我。耍弄我你明白么?
就象给我装一个高翘着的尾巴,让我满街乱爬,让人哈哈哈哈笑痛肚皮。
我小时候确实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最喜欢问好人坏人好事坏事,爸爸妈妈每问
必答。我知道坐公共汽车要让老人和妇女。我知道穿衣服要整洁要干净。我知道拣到
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我知道人活着要努力奋进有所作为。我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
一听见“学习雷锋好榜样”那首歌,就激动得热泪盈眶。记得看完电影《雷锋》,我
哭着不肯走路。老师先用手绢替我擦泪,后来又表扬我,我越发的号啕大哭。我喜欢
雷锋和王大力。后来是老师抱我回家的。我记得老师有许多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那
以后我每天都提前上学,扫地擦黑板抹桌子。每天放学我都绕道走很多路,眼睛死死
地盯着地面,不拣到一分钱或一颗螺丝钉就不回家。当然,一颗身首异处的图钉也行。
星期天妈妈给我两毛钱零花钱。我就到离我家不远的2路车起点站,抢先占一个位子,
等位子都满以后,我就主动主过一个抱孩子的阿姨或老爷爷老奶奶,让他们坐。他们
总是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夸我。我笑着引用雷锋叔叔的金言:“这是我应该做的。”这
一天我便快乐无比。
后来不知怎么雷锋就从生活中消失了。
后来我做了好事引用雷锋叔叔这句名言时,人都哈哈大笑,好象我挺幽默。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校花园里学外语,喇叭里忽然
响起了“学习雷锋好样样”的歌声。我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满脸滚动。我放下
外语书直奔教室,又干起了二十多年前天天干的活计。同学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
我。我冲大伙笑笑。不一会大伙又都跟着干了起来。黑板擦不够,一位女生居然掏出
了自己的手绢。还有两位抢不到笤帚的男生,用鞋子扫地。那上午有七位同学问我,
是不是支部要发展党员。我说我不知道。他们都疑疑惑惑看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
问我这个问题,我又不是党员和班干部。教室打扫干净后,我发现黑板上有几道粘乎
乎的东西,我用手抠了很久,才忽然想起那位女生这几天感冒,上课时老是嗤嗤地擤
鼻涕。
后来我又想起辅导员的爱人久病在床,就去她家帮着拖地板擦窗子。我们辅导员
是北京市模范辅导员,系里常常表扬她只顾工作不顾爱人。辅导员问我有什么事。我
一边干一边笑一边说没事。她一边谢,一边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一边不停地追问我究
竟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助解决。我一再说确确实实没什么事。后来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儿
子唱着“学习雷锋”回来,将书包往床上一扔,说:“妈妈,雷锋大还是师长大?”
妈妈说:“师长大。”
“雷锋大还是团长大?”
“团长大。”
“雷锋大还是营长..”
“雷锋是班长,比排长还小。”
“那有什么学习的!不学了!当班子一个月的钱还不够擦屁股!”
“章章!雷锋是一定要学的!”
“为什么?”
“雷锋好。”
“雷锋好,为什么不封个大官给他当当?让他拿大工资,住大房子?”
“雷锋存了钱都支援灾区,做好事也不告诉人,组织上还没知道,他就牺牲了。”
“傻帽儿一个!不学不学!”
“章章!是毛主席号召大家向雷锋同志学习的。”
“毛主席是谁?”
“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老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我慌忙告辞出门。我听得辅导员在屋里说:“好章章,下回不许当着外人胡说八
道。”
我辛苦了一天,失魂落魄地回到早晨学外语的长椅上。我发现我忘在那儿的外语
书和一支金笔不翼而飞了。
我记得就是那时候起,我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
我觉得自己象是忽然置身于一个无逻辑无理性无规律的梦幻世界。我这个人和周
围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世界象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的那种怪异武功,
进退上下全然摸不着头脑。比如说我案头有一本字字珠玑句句金亮的名人名言台历。
那上面说“所有坚韧不拔的努力迟早会取得报酬的”,但现实是,我当编辑几年,老
老实实“俯首甘为作家牛”,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侍候了数千人次作家,编出
了十七篇转载和引起评论的小说,其中有三篇得了全国奖,如今过着什么生活你已知
道。而那些利用刊物交换发稿的人,票子、房子、车子、女子,起码也是“四子登科”。
这显然是很恶毒地打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辩证唯物论一记耳光。这个该死的问
题象毒虫一样啮咬着我的大脑,弄得我神魂颠倒,腮帮子也象挨了耳光一样肿了起来。
我不得不走进医院坐在医生面前,可医生给了我几片止痛片就叫我滚蛋。又比如说这
些年“先锋文学”“新潮文学”“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粗俗文学”各类名词泛
滥于各报各刊。报纸上肯定“纯文学”“通俗文学”,批评“粗俗文学”。可我辛辛
苦苦搞出来的纯文学的《蝙蝠》回回逃不了当关一棒的下场。我有回对连出几年粗俗
文学的六编室主任说:“你们去年赚了四百万,为什么不能拿出几万元来出几本好书
呢。”那主任说:“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
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主任的话没说
完。我就转身去医院了。我把经过说了,医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要求做脑电
图,医生不肯。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我第三次进医院要求查脑子是在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初陈元姚革李哲五人挤在
间十多平方的简易小屋里。我们天天拖着清水鼻涕去找办公室主任,要求暂时借住社
里那栋空着的新住宅楼。新住宅楼盖好三个多月了。大家都催着分房。社长说目前正
在整党,整完党大大提高了思想觉悟再分房。那就不会象以前那么拍桌子吵架你死我
活了。我们并无占房的胆子,只想借住些时日,熬过该死的寒冬。因为整党结束,当
是春暖融融花香万里的时节,露宿也不会受寒发热头痛。办公室的秃头主任人挺和蔼,
每天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呀,真是太娇生惯养啦!我们革命的时候,还睡
雪地里呢!”
我说:“时代不同了,人民翻身作主人了!”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胎毛未褪的学生娃也算主人?”
我说:“我二十六岁了,已经发育成熟。”
他望望阴沉沉的天空,沉思了一阵说:“我二十岁就当营长了,带二十几号人,
你们啊你们。”
每天这么缠一阵,我们便忘了前来的目的。说真的我们并不恨这秃头,他人挺和
蔼,而且借房的问题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他已经七次答应我们向上反映反映了。腊
八夜又是一场大雪。西北风呼呼地狂吼着。早晨气温降到零下十一度。你知道南京没
有烤火,屋里滴水成冰。一清早我们就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小初裹着被子晃荡着
两根麻杆似的光腿打开了门。
“起来!起来!鸡都叫了,还不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这是《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语言。我们相互对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天下真
有这种趣事。
“起来搬家搬家,搬家了!”
我们大笑着的嘴合不拢来。叫化子困梦里做皇帝就是我们那时的尊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说:“大的是门锁,小的是黄鱼车的。黄鱼
车给你们拉来了。”
我说:“走,看看房子去。”
“不用看了。”他的脸绷紧了,有点儿令人生寒,“现在就搬。九点以前一定要
给我搬完!”
小初看看那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说:“钥匙错了。”
“没错。”
“几楼?”
“二楼。”
“几单元?”
“没单元。新华印刷厂一车间楼上。”
“不是新住宅楼?”
“不是。”
姚革说:“地方好象是个堆水泥的仓库。”
“水泥不多了。住得下,战争年代能住一个连的兵。”
我想起那是个铁皮墙石棉瓦顶的棚子。我说:“那怎么住人啊。”
“死不了。”他说。
我忽然发现他绷紧的油光光脸皮里有笑意躲躲闪闪。我心头一喜:这家伙一定在
和我们开玩笑。于是也把脸一绷,说:“不搬了。”
“不搬也得搬!”
“不搬就不搬!”
“说搬非得搬!社党组决定的。党的话你听不听!”
这时候我发现他眼睛深处闪出几星当年消灭不知是日本鬼子、中国鬼子还是美国
鬼子时的火光来。我的脸绷不住了,软下来说:“我们收回搬房要求行么?”
他说:“不相干。七编室老李屋子要坍了,得搬这儿来。”
“让他搬仓库去。”李哲忍不住开口了。李哲是落难公子。他爸爸离休前是军区
的一位军级干部。他自己北京大学毕业时考研究生考了第一没有录取。据说是辅导员
使了个绊子。我曾疑惑是我那个辅导员调到他们北大去了。你知道我毕业时,辅导员
长途电话追到省人事局,说“此人一门心思写小说学习成绩平平小说也没能发表几篇
不适合当大学老师”。于是我的名字就从苏州大学名册上勾去,转业去搞职工教育。
李哲到底出身名门有一股将相之气,分到时出版社后全副精力准备再考。上班下班走
路吃饭手上都捧着专业书本。 他们少儿室的领导一再拱手, 巴不得他早日远走高飞
(前几天我得到信息,李哲已是博士生了)。
秃头主任对李哲向来有点刮目。人说离了休的老虎不吃人,这正证明秃头主任不
势利。他看看李哲,松了松脸说:“人家是中年知识分子。要讲政策。一家子有老有
小..”
你别看我们这帮人匪里匪气,却历来怕担上欺老下欺小的恶名,于是不约而同地
心一软。我们象一批残兵败将,拖拖拉拉地向仓库进发。仓库盖在车间的平顶上。上
下都经由屋外一个铁梯。屋内一地的冰雪,戴眼镜的陈元才进门就哧溜了一跤。不滑
的地方是散落的水泥,一脚踩上去灰尘弥漫。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苍白天空,铁皮和
石棉瓦的缝里,冷风呼呼地游转。
秃头主任上下看看,牙缝里嗤嗤两响,说:“每人到我那儿借两床被子。”
垫两条盖三条过了一夜。五个人一齐感冒发烧。五只鼻子下面,龙灯会似的十条
青龙忽长忽短。
秃头主任见了哈哈一笑说:“被子有的是,每人再发两条。”
我说:“盖十条脑袋也在被外呀。”
“戴着帽子睡。”秃头主任又是哈哈一笑。
这天午,社长作整党报告,要求党内外全体人员参加。我一上午浑身火烧火燎,
不知道是发烧还是激动。因为社长一再说:共产党员是先锋模范,是人民的公仆人民
的勤务员,共产党员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又举例XXX副社长,可以享受七十平米,
现在只住六十八平米。XXX副书记,应该居住六十平米,现在只住五十九平米半。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书上电影里屡见不鲜的老革命让房让车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站起
来说:“哪位丝--党员干部丝--帮帮忙,瓤(让)给我们五个能丝--十平米或
八平米,瓤(让)我们混过这个汗牛(寒流)丝--”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嘟嘟囔囔含
混不清,我发着烧鼻子不能气而且条鼻涕不停不歇地捣蛋。
那时候身后有好几只手拽我大衣,七八张嘴大声责备:“怎么能这么说!”“怎
么能这么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好象我犯了什么大罪似的。主编
的脸也阴沉沉的。我中午就去了医院。医生不肯给我做脑电图,硬让我去内科看病。
我反复向他解释:学医的姚革告诉过我,联合国卫生组织也治不了病毒。病毒性肝炎,
病毒性艾滋病,还有我这种病毒性感冒。我伤风感冒从不看病。我一定要检查我的脑
子。我坚决不上医生您避重就轻的当。
方生方死山人同志,你给我写了几十字,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扬扬洒洒写了几
千字,我想你看了之后肯定还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我想我这封信寄给您
也就有点浪费邮票了。再说这封信说了点真话,我怕落到什么人手中。您知道我们出
版社拆他人信件的自由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编辑部有个喜欢闻手指的老兄,
有回写信给同学,说社领导保守什么的。那信不知怎么就展开在社领导眼前了。天地
良心,社领导人不错,绝对没有打击报复。可全社上下,所有的眼光和嘴巴,弄得那
位老兄背脊骨凉飕飕了几年。我的信也经常有人好心地拆看。我想您是一位隐居深山
的山人,邮递员那类凡夫俗子一定无缘与您想见,于是我的信就会一退退到社领导那
里。您或许会说可以寄挂号信。挂号信就能保险了么?五年前我曾挂号寄给妹妹一套
外国文学丛书,她至今尚未收到。再说我这封信还没写完,尚有爱情,人生,性格什
么的东西都没写,你根本无法全面了解我是个什么东西。今天已经很晚了,我的表虽
然停了,门外那条发情的老狗嗓子已经嘶哑,狗屎一定留了不少。我明天还得上班,
还有大量的群众来稿和您这样的名士的信件没看没回复,他们你们一定都等急了..
啊呀,那条老狗好象蹑手蹑脚下楼了..
十二 疯症
人都蜗牛一样散散拉拉地叭在一屋了。人脸都是红朴朴的,大眼小眼兴奋地闪烁
着转动着。有八个鼻孔忽大忽小,浓浓的白烟气势不凡地腾跃变幻。有近十张嘴开开
合合,青蛙一般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象我脑子里心里时时催
命似的响声:快快快快快快快。
主编终于清清嗓子,亲切地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要求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谈谈如何把我们《大众月刊》办成全国第一流的刊物。
“我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刊物了。”阿鸣象只骄傲的公鸡仰起了脖子。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翘起了拇指。
众人都笑。我们编辑部起码有六个人这么自视不低。我知道主编挺喜欢这个优点。
“嗳嗳,我们去年百分之三十的作品被转载,加上被评论的共占发稿总数的百分
之七十一点六二。XXX认为《天上文学》第一我们第二。XXX认为《月亮》和我
们第一。干嘛干嘛,都是第一流作家说的。又不是我说的。XX说,我们编辑部从主
编到编辑,全国最强。”编辑部上下只有阿鸣一个人熟记刊物的赫赫战果和各地著名
作家的褒誉之词。
主编笑眯了眼说:“那就更上一层楼吧。”
众人变笑眯眼。我们这里历来如此。
主编又说:“大家努力看看不足之处吧。”
象是大晴天突然来了一片乌云,大家全都闭嘴赛哑。我眼前拼命地跳动出刊物中
拙劣的文学,嘴巴便不听话地张开来说:“照顾稿的问题不解决,恐怕很难成为真正
一流的刊物。”
“可以排排哪一些是照顾稿嘛。”主编说。
一阵闷雷从田野上滚滚而过,谁也不会发神经病探出头来。
这时候娅娅在门边露了一下白皙的脸蛋,说:“王主编,宣传部刘副处长来了,
找您。”
“大家畅所欲言,有相记录一下。”主编说完匆忙走了。
“别记了吧,万一搞起运动来。”
“不是说不搞政治运动了么?”
“谁能打包票,前向..”
“主编问起来就说你让别记的。”
“我是为大家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说记归记吧,别写名字就是了。”
我于是不写名字。
“西北那一组散文我看在市刊上发也不够水平。”
“那是没办法的事,在人家那里办笔会,人家忙前忙后,说好了发一级散文的嘛。”
“那组文学青年的稿子,我说也太那个,那个..”
“培养文学青年是我刊的己任。”
“我看关键在本省稿上。去年本省稿发了五分之三,转载的作品只有一篇,外省
稿转载了十七篇次。这比例。”
“可人家本省作者对我们意见大着呢!”
“我们毕竟是本省的刊物么!”
“上回有位作家对主编说,他的稿子寄了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六十多家刊物,没
一家帮他印成铅字。他说他不找《大众月刊》找谁。”
“那倒也是,该着他了。”
“谁让刊物办在这个省呢。”
“不也办在地球上么,有本事写高质量的打擂台么!”
“什么叫高质量呀。”
“读了不让人呕吐就行。”
“别寒碜人了。”
“小狗说谎,上期我编那个报告文学时,真吐了。”
“吐就吐吧。人家石里拿出五千元赞助我们呢。”
“不拿那钱天就坍下来么。”
“国家每年就拨两万元。现在纸张、印刷、校对、稿费全都一涨再涨。刊物涨上
去又没人要。现在每本刊物赔两角,每期赔四千元,一年十二期赔四万八千元。不搞
赞助怎么办?”
“不是有文件不许卖版面么?”
“人家厂里发神经送你钱?”
“我看啊,动动脑筋,刊物每本涨三角也有人要。”
我忽然张开嘴巴连珠炮似地说:“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伊德的浴缸
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域外番僧十八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哦还有味精万恶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怀不乱。”说完
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众人都以一种极佩服极惊讶的眼光看我,好半天才张开嘴巴跟着我笑。
“啊哈哈哈哈。”
“哦呵呵呵呵。”
“喔嗬嗒嗒嗒。”
“现代派!现代派!”
“起码能发几十万册!”
“对对,发行也是个问题。”
大家都看小河。小河搞了几年发行,肚皮吃气吃得滚圆,腿肚子细得象是麻杆,
这时候青着脸一声不吭。
“那宣传部还不天天下来开会,忙着写检查吧。”
“嗳,有的刊物就是一边发稿赚钱,一边写检查。反正精神污染那玩艺儿看不见
捞不着说不清,物质文明有房子有汽车有奖金那才是实打实的。”
“这叫唯物主义。物质第一。”
“那不砸了招牌?”
“咳,招牌几钱一斤?”
“就是嘛。前向食堂里把请客吃剩的菜热热当杂烩卖,有人告到报社里。我们社领
导不是说:家丑不必外扬,社里也有党组嘛。这几天正在追查告状的呢。”
“眼下就讲究个向钱看。社里说了,新房子盖好,论功行赏。赚十万元的分大套,
赚八万元的分中套,赚六万的就只好住小套了。六万以下对不起,下回请多赚。”
我大吃一惊。四年前盼分房子,盼到最后说先解决中年知识分子。等了几年,现
在又冒出这么一条。我慌忙问:“谁谁说的。”
“社长。昨天下午你溜哪里去了?”
溜哪里去了?溜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昨天我溜哪里去了?滑稽。我脑子里昏沉
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四下看看,一张张慷慨激昂的脸放着红红紫紫的异彩,一张
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呱呱呱呱呱呱呱,听取哇声一片。
“得了得了,其实我看坏就坏在泡班上。看看人家《钟山》和《雨花》,半班制
就挺棒的,刊物不比咱们差,谁都写个十万八万字一年。稿费千字十七的话,一年一
千七百元哪。”
“就是,坐班效率太低了。”
“不坐班,其他编辑室大眼小眼瞪着哪。”
“你开了先例,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半班的活,算全勤还是半勤,奖金恐怕就拿不到了。”
“奖金,什么奖金,还不够买草纸的呢。”
“是啊是啊,我看咱们还是讨论讨论现代派的特色吧。”
“得了吧,现代派先锋派在中国没市场。”
“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
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忽然发现是自己的嘴巴在张张合合,
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捂住。
“张贤亮、蒋子龙、梁晓声、柯云路的读者,远远超过了我们说的‘红队黄队’
的读者。”
“我看发行量下降恐怕是办刊方针的问题。”
“现代派作品发得是多了些。”
“转载和引起评论和得奖的,大多不是新潮小说。”
“我觉得我们倒真有点唐.吉诃德的派头。”
“唐.吉诃德的读者不少。”
“唐.吉诃德又不是现代派。”
“那不见得,唐.吉诃德的精神与索尔.贝娄笔下的一些主人公有相通之处。”
“相通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呀。”
“也不见得就不是呀。”
“索尔.贝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
“也不见得就不是。”
“什么叫现代派,我看你还弄不清呢。”
“我看你也不见得弄得清。”
“别争了别争了,这得听听老现的。”
老现一愣,推推眼镜:“嗳,嗳,这倒是个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现代派问题。现代
派。现代派。大家议议。议议。”
“哦--”我做出很聪明很会意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写篇小说,然后反过来
抄,从最后一个字抄到第一个字。小说的名字就叫‘派代现’,这就是现代派了。”
“你这是死搅蛮缠。”
“我这是活学活用。”
“别抬杠了。其实李陀早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现代派是指
欧美十九世纪后期萌芽的一个文学派别..”
“唉呀呀你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个现代派谁不知道。我背给你听:象征主义、
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
“对对对。”我又忍不住插进去说,“还有七大姨主义八大姑主义。我们都不知
道。不过我想问问,这些流派同你们的红队黄队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里面有个共同倾向嘛。”
“对对!共同倾向!现代派!现代派!”
“共同倾向就是既具有现代意识,又有一定的现代手法。”
我摆出一脸茫然问:“什么现代意识呢?”
“咳,现代..现代意识呗。”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都是我国现代派文学大师。”
“我看进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党员作家都是现代派。”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两只手绞麻花似地扭搅着,眼睛里现代火星忽忽闪闪。
这时候大家忽然不作声了。我望望门口,果然是主编站在那里。主编将一张电报
纸递到我手中。我看看,是那三位受黄山之邀的作家从北京发来的。统共只有五个字:
已改道去芜。
我觉得贴胸口袋里几张硬硬的车票不安地拱着我的心脏。
主编拍拍我的肩说:“也好。也好。”
我的心跟着那票踢踏舞似地骚动起来。
“再辛苦一下,中午把票退了,再去和白苑洲李主任说一下,带两本杂志去,表
示感谢。”主编笑笑,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从我手中取走记录稿,说:“我看看大
家的意见。”主编看了一会,回转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问:“有相,这..”
我看看那记录纸上画满了几百只青蛙,一只只都张着比身子还大的嘴巴呱呱呱呱
呱呱呱兴奋地唱歌,快快快快快快快地催促。后来不知怎么那些青蛙便如魔鬼驱使一
般骚动起来。那聒噪声那眼花缭乱的跳动,搅得我六神烦躁七窍冒火。
“狗屁!都他妈狗屁!”我触电似的猛一哆嗦。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突然跳进
了我的脑子,我不知道这话我是否说出口来。我看看四周。众人都用看见天豁然开裂、
裸体女娲飘然而下时的那种震惊无比兴奋无比的眼光注视着我。
“说了!说出口了又怎样!我早就想说了!狗屁!都他妈的狗屁!我也是狗屁!
谁他妈都是狗屁!就象我那鸟巢底下的老狗小狗的狗屁!一样的狗屁!一样臭的狗屁!
一个个还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狗屁!连自己
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别这么一个个瞪着银元眼睛看我!你们懂得什么?我问问你
们,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到这世界上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
错?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什么是混沌什么是清楚?什么是思想什么是垃圾?什么
是教条主义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什么是机会主义?什么是人的价值什么是人的理想什么
是人人欲望什么是人的本能什么是人的目标什么是人的行动什么是人的虚伪什么是人
同狗的区别?吃食!屙屎!打哈欠睡觉!汪汪汪地说话!天天如此!内容一样!声调
一样!姿态一样!真和那条老狗一样活得快活快活快活呐!别瞪眼你们!我也是只狗
也有情欲老狗天天在屋顶上发情吼通宵我为什么就不能想女人就不能发情就不能说胡
话干扰你们?我难道连条狗都不如么?狗能够咬我我不能咬狗又是为什么?这就是天
理么难产你们说呀说呀说呀你们!你们不是每天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很会
说么!你们只知道说说说却不知道大脑除了指挥说还可以指挥思考思考思考这是人和
狗的根本区别你们啊你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房子住么?你们不知道了吧!
告诉你们吧,是一个吹黑管的小老胖子不让楼房盖起来!
“它永远盖不起来!
“我永远无房住永远住鸟巢望远无法安静永远永远永远你们知道么你们!”
“来来,快把他架医院去!”主编说。
不不不不不不不--
十几只手用力地扭住了我。我奋力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他们在后面把肩膀紧
贴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训练有素的、非常熟练的、使人无法抗拒的方式紧捏住K的双
手..K突然想到苍蝇在粘胶杆上拼命挣扎,直到把一只只小腿都扯掉为止。“这两
位先生要把我架去谈何容易。”..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
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而且还在里面转了两转。K那渐渐失神的眼睛
仍能看到那两位先生很近地站在他的面前..“象一条狗似的!”K说,好象他人虽
然死了,而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卡夫卡真他妈厉害!祖宗!形象生动!一针
见血! 我身后七八张脸红红的, 兴奋无比,眼睛里闪烁着星光般的喜悦,鼻头上热
气腾腾,阔嘴狼一样巨张着..
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我的错。我想我如果能逃避K被戳杀的结局的话,一定去问
问局外人加谬。
可是加谬已于二十年前死于车祸。
你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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