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成兰陵越听越觉糊涂,想起此行是去应萧云之约,当下悄悄从偏门溜了出去。 直到此时,她孤身一人走在大石砌成的闹街之上,才真正感受到已远远的离开楼兰。 传闻中充满神秘色彩的长安城如梦似幻,宽广平坦的街道纵横交错,两旁各摆放着 红木叉子,将来往行人分散在大道两侧,当中留着一多半宽度,不时有大队衣着华 贵的男男女女骑马经过,一般百姓却无人胆敢踏足。 人群中时见各色胡人,有的还穿着唐人的长衫襆头,而唐人好多也作胡衣胡帽 打扮,特别是年轻女子们,在这盛夏之际,尤喜穿着轻纱半臂短衫。雪白肌肤裸于 烈日之下,发散出醉人的光环。 她放眼望去,任何一处街道都似乎长得没有尽头,身旁人群比在楼兰城举行祭 祀或庆典之时还多。一抹轻雾裹上骑附在龙首山巅的皇城,令孤身走在异乡街道的 自己倍觉渺小。 她心中隐隐对这大得超乎想象的城市生出一丝害怕,不过如画般红墙碧瓦的繁 华,却又让她感到欢喜和好奇。她定下神,找路人问明方向,顺着永安渠往南行了 片刻,便来到胡商遍布的长安西市。 长安分东西两市,这西市最是胡商聚集之处。其时长安城中约有一百万人,胡 人便zhan有两成之多,而这西市正是以经商为主的各国胡人们互市商品的主要场所。 长安素来有句俗话“东贵西富”,便是说东边集中了长安城中有头脸的显贵人等, 而西边则是被善于经商的胡人所占据。 成兰陵刚才已打听清楚,去往萧云家所在的崇化坊斜穿过西市最是捷径。西市 中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还有大量各色艺人,吐火吞刀,唱歌跳舞,幻戏障眼术等不 胜枚举;商铺旁更是摆满了各种小食异物,她识得的就有头羹、石髓羹、白肉、胡 饼、软羊、大小骨角、炙犒腰子、石肚羹、入炉羊罨、生软羊面……之类,其余还 有大量各色食物,却是闻所未闻。来往行人中更有众多青年,头发或披散或光头, 袒胸露臂,身上刺有各种鸟兽图案,横行过街。 她一脸惊奇,忍不住频频回头观看。西域民族虽然也喜纹身,但有这许多人全 身纹满图案的却也少见。她正东张西望,忽见前面十几个少年将一名肤黑眼长的少 年围在当中,那名被围的黑肤少年大声说道:“哼,爷爷一人不敌众狗,但只须追 着带头的狗头狠打,也不见得便会吃亏。”围着他的一名少年怒道:“外乡小子, 我们长安城可不是野狗撒野的地方。”那黑肤少年闻言露出诧异的神情,怪声道: “你们长安城?只看你们那小鬼也似的模样,便知是来自化外之地的蛮子,爷爷这 个堂堂汉人还未说话,倒被你们抢了我汉族的地盘,哼哼,可笑,可笑。”围着他 的少年大多是胡商子弟,听那黑肤少年语带侮辱,顿时怒从心生。 成兰陵凝目细看,却见那黑肤少年正是自己要去寻找的萧云,此时见他才到长 安城来,便又在这处与人好勇斗狠,心中甚觉好笑,当即挤进人丛,喊道:“萧云, 萧云,你又与人打架么?” 萧云正全神贯注准备大打一场,忽听成兰陵叫喊,转头看见一名仙女般的小姑 娘望着自己,心中顿时一阵欢喜,却又一阵烦恼,暗想:“怎的才只两日不见,公 主小姑娘便又漂亮了几分,难道这长安城真能让人变漂亮么?那我怎会还是这般黑 呢?” 成兰陵见他呆呆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又叫道:“萧云,你不认得我了么?”围 住萧云的少年们一齐拿眼盯着她看,让她好没来由的一阵心烦。 萧云停下胡思乱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和你那二十几个兄弟从不分 开的,他们也来了么?”说话间便欲趁机走出包围。刚才和他说话那名少年嘿嘿一 笑上前拦住去路,道:“小子,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儿么?说吧,今日此事如何交 代?”他心下根本不信萧云所说的话,不过见成兰陵气度不凡,一身裙衫又是华贵 高雅,一时倒摸不准这二人的来历。 萧云退后两步,呵呵笑道:“误会,误会!谁人不知几位都是这长安城中响当 当的人物?我原本想和诸位交个朋友,故意闹着玩儿哩,嘿嘿,既然大家不喜欢, 那我立即走开便是。” 刚才和他说话那名少年冷冷笑道:“哦?既是想和我们交朋友,起码也应给兄 弟们介绍介绍这位小娘子吧?”成兰陵闻言大怒,却见萧云神色自若,当下强忍怒 火,听他怎么说。 萧云在心中快速盘算道:“这些杀坯看来是不会轻易放过爷爷我,哼,你娘老 子的,若不是公主小姑娘这时候出现,爷爷我起码也能放倒三五个,怎的也不会输 了脸面。”他不知成兰陵从小习武,认定她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生怕将她连累。 他心知自己万万不是这群少年的对手,晃眼看见街旁店铺卖的红酱,当下计上 心来,大喝一声扑向那名和他说话的少年,同时大叫道:“谁若欺负小姑娘,谁他 娘老子的连狗都不如,……,不,是猪养的。”那少年未料他在如此众寡悬殊的情 形下还敢主动发难,竟被他死死拽住衣襟挣脱不得。 萧云运起全身力气,拉着那名少年往街旁红酱店拖去。二人边走边扭打,围观 的众少年高声笑叫,一时也不去插手。 成兰陵本想上前帮忙,但听萧云咒骂这群少年,言下之意生怕他们趁机来欺负 自己,心下竟喜欢极了被他护着的感觉,一时也不知是该上前帮忙好,还是就让萧 云去逞这英雄好。 扭打的二人已至红酱店门口,萧云拽紧那少年一齐扑身往酱缸上摔去,暗中却 腾出一手,抽出腰间短刀,用刀柄猛力砸烂酱缸。那少年已被他纠缠得脑中昏晕, 与他双双摔入流满一地的红酱里面,忽觉手中多出一物,慌乱中无暇细想,捏紧手 中之物挣扎站起,却见自己手持一把二尺来长的短刀,萧云则颤颤巍巍弯腰站起, 捂着肚子怪叫道:“狗子,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唉哟,快报官呀,这狗子 杀人了。”他此时浑身红酱,旁人哪分得清他身上不断流下的是酱还是血。众少年 被惊呆了,只道真个弄出人命,当下唿哨一声,瞬间跑个干净。 成兰陵眼见异变突起,心中也是一惊,顾不得去追那群少年,抢到萧云面前便 欲探他伤势,却见他快速跃身而出,拉了自己便往与那群少年刚才离去相反的方向 奔逃。 二人跑得一阵,眼看已到西市东门,听见身后叫骂声传来,却是那群少年情知 上了萧云的当,去而复返追了上来。 萧云拉着兰陵往人丛中挤去,来往行人见他浑身红酱,纷纷闪身躲蔽,主动为 二人腾出一条路来。二人七拐八拐,将追赶的少年们远远抛下。萧云慌不择路,眼 见街角有座酒楼,当下拉了成兰陵冲入躲了起来。二人贴着窗棱偷眼看外面,只见 那群少年怒气冲冲的追着往前去了。 萧云这才松了口气,成兰陵却一脸笑意,斜眼盯着他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 不怕哩。” 萧云脸上发烧,争辩道:“我哪里是怕他们,只是不想和一群狗子打架罢了。” 心里却想:“若不是拖着你这个美小娘,哥哥倒不怕打架。” “你们两个小娃,赶紧出去玩耍,不许进来胡闹。”二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 腰围白巾的堂倌儿盛气临人站在身后。萧云本就觉得憋气,此时见这堂倌儿一幅势 利嘴脸,当下掏出一大窜铜钱来一晃,大声说道:“你瞎了狗眼,爷爷和公主小姑 娘是来吃酒的,快快安排一处上好的位置。”他手上这窜铜钱少说也有五、六百文, 其时一匹绢也就值十贯铜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用度。那堂倌儿见钱眼开, 又见成兰陵打扮高贵,顿时换过一付嘴脸,赔笑道:“唉呀,小爷,小的有眼不识 泰山,恕罪则个,请随小的去楼上雅座。” 萧云和成兰陵相视一笑,跟着那堂倌儿来到一处靠窗的雅座。那堂倌儿哈腰问 道:“小爷和这位天仙小姑娘想吃些什么?” 成兰陵见那堂倌儿前后判若两人,神情滑稽,不由轻笑出声。萧云却高兴万分, 只觉得能博成兰陵一笑,直比做任何事也舒心。不过二人初来长安,并不知晓酒楼 行情,当下萧云问道:“我要一套干净衣衫,一桌上好酒菜,这些钱够么?” 那堂倌儿心中一喜,暗想面前这二位看来是才到长安城的土包子,正好狠狠的 宰上一笔,当下说道:“只要小爷不是要穿那锦绣杭绸,自是够得了的。另外不知 二位想吃些什么口味?”萧云问道:“你这有什么好吃的?” 那堂倌儿双手一合,习惯性的历数道:“敝店有鹅鸭鸡免肚肺、旋煎羊、白肠、 鲊脯、黎冻鱼头、姜豉类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麻腐鸡皮、麻饮细 粉、……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签盘兔、炒兔、葱泼兔、 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炸蟹、洗 手蟹之类……”,他说得唾沫飞溅,萧云和成兰陵却听得一脸茫然,连忙打断道: “你就着买衣服余下的钱,给我们安排一桌酒席吧。” 那堂倌儿闻言,心中已是乐开了花,眼看一笔小小横财唾手可得,忙道:“小 爷小娘子,小的定给二位安排一桌上好的酒菜,另外果子糖饼二位看要点什么,有 瓜果糖饼,有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芥辣瓜旋 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 他心中高兴,又一时说顺了嘴,竟然把所有的吃食统统向萧云和兰陵报了一遍。萧 云早已听得几欲晕去,怒喝道:“小爷快饿死了,快去上菜。”那堂倌连忙赔笑道 :“是,是,很快就来。”这才转身小跑而去。 萧云和成兰陵看那堂倌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萧云问道:“你怎会在市场里 面?”成兰陵道:“我……我是无聊闲逛,哪知就碰上你了。” 萧云心下微感失望,说道:“我前两日去布政坊火祅祠找你,却被你爹的手下 人轰了出来,还担心见不着你了哩。”成兰陵未料他竟已先来找过自己,面色微红, 轻声道:“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二人说话间,却见那堂倌托着一个大盘,上了 几个餐前小菜,另有一套普通布料的衫袍。 萧云起身走到里间换过新衣,只觉不甚合身,勉强整好衣冠,走回桌前,却见 那堂倌儿竟还送上了两壶上等好酒。 二人在这远离故土的陌生他乡重逢,心中极为欢喜,也学着大人模样,一阵推 杯换盏,不多时便已醉眼朦胧。 两人少年男女在这酒楼上甚为抢眼,尤其成兰陵那被酒意映得更加娇艳的面容, 在这喧嚣的酒楼中显得更是出众。 二人酒助兴致,话题滔滔不绝,不多时天色已是大黑,酒楼中客人未见减少, 反越聚越多。 二人喝得飘飘欲仙,又听丝乐鼓声大作,只见一名身穿半臂胡服的蒙面女子行 过桌前,那女子忽又退回身来,圆睁一双勾魂大眼,惊问道:“兰儿,你……,你 怎的会在这里?” 成兰陵循声望去,却见眼前女子亲切婉转熟悉异常,心中惊喜交集,一把拉着 那名女子的手,叫道:“雅莎?”那名女子眼中两滴泪水旋即滴出,将成兰陵紧紧 搂在怀里,喃喃说道:“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这可真好。” 有人“登登登”跑上楼来,对雅莎说道:“雅莎大娘,客人都等着看您跳舞哩。” 雅莎轻抚一阵成兰陵的脸庞,说道:“兰儿,你等着,我跳完舞再来和你说话。” 酒客们都是为看雅莎跳舞而来,早已吵嚷着不断大声催促。二楼当中是个四四 方方的大天井,以便楼上酒客能放眼下方正中的舞池。 萧云好奇发问,却见成兰陵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不再问,放眼去瞧舞池中 开始跳舞的雅莎。他是初见雅莎跳舞,虽还只是少年,不过却也被雅莎那扣人心弦 的舞姿撩拨得心头乱跳。旁观的酒客更是震天价的喝彩,雅莎连着跳了两曲,众人 已是如痴如醉。待到雅莎舞毕上楼,观者这才回过神来,大叫着雅莎的名字,掌声 笑声不绝于耳。雅莎站在回廊旁含笑团施一礼,然后对成兰陵和萧云招招手,拉着 二小来到后院房中。 雅莎迫不及待,问道:“兰儿,你怎会找到我这里的?”成兰陵复又见着雅莎, 心中高兴,当下一五一十将此行种种情形详细对雅莎讲了一遍。 雅莎神色数变,当听到萧云的种种行为时,一双妙目盯在他身上,随着成兰陵 的讲述浅笑不止。 萧云听到成兰陵诉说当时在沙洲城中自己如何被人抓住一节,忽然那心中一动, 对成兰陵和雅莎说道:“公主小姑娘,雅莎大娘,我去去就回。”成兰陵正和雅莎 述说别来想念,由得萧云自行来去。 萧云快步走出酒楼往家回去,此处离家甚近,不多时已来到家门。他却不从正 门进入,跑到后院悄悄翻墙进去,摸到父亲的书房,将悬在墙上的一支羌笛剑偷了 出去。刚才他听见成兰陵讲述历险细节,觉得她无一丝傍身之技甚为不妥,当下想 起父亲千金购得的这支羌笛剑来。这支羌笛剑锋利异常,剑身隐于笛中,玲珑便携, 而且丝毫不影响吹笛的音色,剑身弹开长二尺三寸,正好适合兰陵这样娇滴滴的姑 娘家用来防身。 他兴冲冲的提着羌笛剑回到雅莎房里,进门就见雅莎和成兰陵盯着推门而入的 自己窃窃笑语。他干咳两声,故作神秘道:“公主小姑娘,你猜我要送你一件什么 礼物?”雅莎抢着说道:“莫非是胭脂水粉?”二女又是一阵嬉笑,成兰陵道: “总之不是好东西。”萧云一听急了,连忙抽出藏在怀中的羌笛短剑,对成兰陵道 :“你以后将这支剑带在身边,遇到坏人就按一下这个扭,总比赤手空拳好些。” 言毕弹开剑身。 成兰陵从小习武,自然看出这支羌笛剑不是凡品,她与萧云已经生出感情,当 下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萧云递来的羌笛剑。 雅莎却在一旁调笑道:“我看长安城中的公子哥儿们送给姑娘家的物事,不是 胭脂水粉,便是绫罗绸缎,哪有人送剑的?蛮小子,你这样可要将我笑死了,哈哈 哈。”萧云自小长在民风彪悍之地,哪里懂得姑娘家的心思,闻言倒是一头雾水。 成兰陵收起宝剑,拉着他手,正色说道:“云儿哥哥,谢谢你。”跟着伸手扯 下自己颈上戴的一条金链,说道:“这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链子,据爹说是我娘给 我的,可惜我从未见过我娘。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今后万一我们暂时见不到面了, 长大后我们凭互赠的东西,也会认得对方。” 萧云嘿嘿笑道:“我们不要见不着面不就好了。”话虽这样说,还是伸手接过 成兰陵递来的项链。 雅莎在旁见到二人变得有些伤感,呵呵笑道:“兰儿,你长得比你娘还要漂亮, 真是个小美人儿。”成兰陵好奇反问道:“雅莎,你见过我娘么?”雅莎微微一愣, 旋即笑着说道:“我怎会见过你娘,我只是觉得你一定比你娘还好看,今日便住我 这里,让你爹也担心一下他的宝贝女儿。” 成兰陵嘴角一扁,负气说道:“他才不会担心我呢,最近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对我不象以前那样好了。” 雅莎柔声道:“不管怎样,我永远当你是我的亲女儿一般。”成兰陵眼角一红, 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萧云连忙说道:“那酒可真好喝,不如我们再喝点酒?”雅 莎会意道:“两个小孩,不知天高地厚,敢在你们的雅莎姐姐面前逞酒能。好吧, 今日让你们知道酒的厉害。”她早就不喜听萧云叫自己大娘,此时说话,自己便将 自己定位成了萧云的姐姐辈。 萧云哪里懂得这女人心思,不过自己平常当别人的爷爷惯了,忽然冒出一个大 娘辈的也觉叫起来拗口,此时正好改口道:“雅莎姐姐,快拿酒来吧。”雅莎应声 而出,少时提来两坛好酒。 三人各有心事,频频举杯。不多时已喝了个坛底朝天,均感头晕目眩,先后倒 头睡去。萧云醉倒前最后一眼恍惚见到成兰陵和雅莎抱头哭泣,接着便不省人事。 待到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已是次日午时将至,三人这才连忙爬起身来。雅莎酒量 本就不错,睡得一觉已是恢复如初。但成兰陵和萧云受那宿醉头痛困扰,又休息了 半天,这才恢复精神。 到了下午,雅莎出门回来,告诉二人道:“今日皇帝的儿子娶亲,整个长安城 都在庆祝哩。你们也去凑凑热闹吧,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二人一旦恢复精神,马上又显出少男少女的活力,手拉着手挤进街上游行的人 群中。 人潮涌去的方向正是城东的十六王宅,长安城中的百姓依圣旨可连续大庆三日, 今日是皇帝儿子娶妻的正日子,长安城中更是显得热闹非凡。 萧云和成兰陵随着人潮来到十六王宅,但见王宅的大门全部敞开,王宅和皇宫 之间宽阔的大街上由兵卒守在两头,不许车马通过,大街之中各色艺人卖弄着让人 眼花缭乱的技巧。 二人初到长安,眼前一切都觉稀奇,只管四处乱逛,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士卒 们点燃无数臂烛火把,照得整条大街如同白昼,这才记起雅莎嘱咐二人回去吃饭的 事来。 二人有说有笑往回路走去,途经一座被高墙雕壁环绕着的高楼,楼顶一块大匾 上书“勤政务本楼”几个烫金大字,映着火烛月光熠熠生辉。楼上各层灯火璀璨, 远远望去犹如一棵巨大的宝树。 萧云和成兰陵何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夜景,怔怔瞧着这座高楼啧啧称奇,忽觉得 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烟掠过楼前,迅即隐没不见。城中好事者全去了十六王宅附近 看热闹,此时此地显得尤为僻静神秘,二人揉揉眼睛,不约而同想起鬼怪山妖来, 心中各自发寒,连忙拉着手往西市雅莎的酒楼快速跑回。 却说刚才映入萧云和成兰陵眼中的黑影哪是什么鬼怪山妖,正是楼兰国师成无 心。昨日金西帮帮主替旁人约他今夜在此相见,早已难捺激动的心情,天色才黑便 迫不及待的赶来约会地点。 他心知此地乃是当今皇上玄宗皇帝做太子时的旧居,后来玄宗即位称帝,便将 旧居升格为“兴庆宫”。玄宗皇帝最喜在这“勤政务本楼”上摆宴作乐,今日为儿 子寿王主持婚宴,倒令平时人来人往的此地冷清如山。 成无心辨别方向,悄悄潜上楼去,却见楼上是一处广大露台,四周布满琉璃灯 盏,发出黄澄澄的光芒,阑干上头窜着各种形制的风灯,随着清风徐来,那灯盏竟 也随着牵线走动,旋转不停,照得露台上下流光溢彩,却又毫不刺眼,令人犹如登 临瑶池琼楼。 他转出门廊,只见回阑前背对他站着一名风姿卓绝的女子,正自含目凝视远方, 风吹裙动,头上皓月如盘,天地也为之增色。他心头猛然一震,顿觉手足发凉,周 身立时软绵绵的,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那名风姿卓绝的女子身后垂手肃目站着一名手按腰刀的年轻武士,听见成无心 呼吸沉重,转身轻喝道:“什么人?” 那女子闻声回头,成无心一见之下,更如同被人在心中重重的击了一锤。眼前 女子若桃花般的粉嫩肌肤,一双星眸水色汪汪,黛眉扫得恰到好处,眉间点着一朵 鲜红的花钏,头上盘着蝴蝶高髻,身着低胸宫装,正是令他魂绕梦牵多年的那个女 人。不过多年不见,记忆中青涩年纪的女子已经变成丰满妖娆的少妇,一身傲视天 下的美色和气质,竟令他生出无限惭愧,不敢与之对视。那绝色女子只淡淡扫来的 目光,已令他甘心哪怕立即为她死去,也都毫无遗憾。 那绝色女子微抬玉手阻住抽刀护在自己身前的年轻武士,曼启朱唇道:“风翔, 你到楼下等我。”那名年轻武士却不肯退开,说道:“娘娘,人心险恶,还是我护 在娘娘身前为好。”那绝色女子神色平静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人是我识得的, 你且退去等候。”名叫风翔的年轻护卫闻言只微退两步,却不走开,又恭敬说道: “娘娘,宫中耳目众多,却不得不防。”那绝色女子脸露笑容,道:“风翔,你也 不是太监,即便我不来会此人,单是有人看到你和我夜间在这楼上,怕也和见此人 无甚区别吧?” 风翔“扑通”一声跪倒那名绝色女子裙下,垂头说道:“娘娘,这怎可混为一 谈,风翔对皇上和娘娘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怎和……怎和这人一样?”那绝色女 子依然未觉不耐,温言笑道:“在别人眼中看来却没有不同。好啦,我知你忠心, 否则也不会同意你冒着杀头的风险陪我来此了。不过这人对我的好却不比你差,他 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是么?”说到后面,那绝色女子转头看着成无心, 温柔问道。 成无心无数次到长安城中互市,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与面前这绝色女子一会, 此来心中想要对她诉说的千言万语,到了此刻竟觉如鲠在喉,半句也说不出来。不 过听到那女子如此发问,却又让他觉得为了这女子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千值万值, 只因她竟能懂得自己的心思,“即便是为你死了,却又算得了什么?环……环妹,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成无心重复了一遍那绝色女子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千。 那绝色女子听见成无心痴痴的重复自己说的话,顿觉也有些qing动,不过却依 然保持着仪仗天下的气势,对跪在面前的风翔轻喝道:“你要抗我的命么?” 风翔闻言连连叩头,口中说道:“风翔不敢。”他不敢再停留,躬身站起,与 成无心擦肩而过,走下楼去。 成无心明显能感到风翔对自己的妒意,没来由的心中一酸,幽幽说道:“你总 是不缺人对你好。” 那绝色女子看着风翔下了楼,转头说道:“成……成全,你……这些年还好么?” 成无心听见她直呼自己真名,勾起心中万千记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 后挤出话来道:“我……还好,只是苦了你!” 那绝色女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眉目间闪过一丝复杂忧郁的神色。 成无心又道:“你不问我当年为何没来接你么?” 那绝色女子目光闪动,柔声道:“问与不问,有何不同?” 成无心面色凄然,沉声道:“我却定要说于你听……”,那绝色女子打断他道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成无心抬头问道:“你……都知道?” 那绝色女子上前两步,道:“当年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自然什么也不 懂。后来嫁给寿王,却又要暗中抚养咱们的女儿,好多事却是不能不去懂得。” 成无心心中一惊,恍然忆起当年杨鉴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名女婴哄骗面前这名女 子的事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绝色女子仰望天空幽幽说道:“开始我恨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女儿却没有做到, 后来慢慢的却又不恨你了。你连自己的剑都丢下,自然是身不由己,好在我们的女 儿安然无恙,其他事过得这些年来,都不重要了。” 成无心只觉口中发苦,来会这女子前的种种欢喜兴奋一扫而空,沉声道:“兰 陵长得同你不大相像,不过却也是个美人胚子。这些年来我拼了命也将她照料得好 好的,就是等着有天让你们母女团聚的时候,你见到她会高兴。” 那绝色女子惊异问道:“你说什么?……谁是兰陵?” 成无心道:“自然是我们的女儿啊!当年杨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女婴骗了你, 我……我当时就在窗外看着,却……不能告诉你,唉——-。” 那绝色女子闻言凤目圆睁,厉声问道:“你……你来骗我这些有意思么?杨鉴 说你当年发狂扔下女儿独自逃走,难道……难道……,你们究竟谁说的是真话?” 成无心面如寒霜,道:“你生下女儿时给她戴上的项链从未取下来过,哼,杨 鉴抱给你的‘女儿’脖子上有吗?” 那绝色女子摇头道:“杨鉴说你疯了,让我来劝你离开长安城,你……你却编 出这番话来骗我,你……你……我不怪你当年抛弃女儿不顾,你却不该如今来说这 些浑话!” 成无心嘿嘿冷笑不止,道:“当年我被迫带着才降生的女儿离你而去,早知你 堂兄杨鉴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没料到他竟那般狠毒,连自己的亲侄女 也忍心下毒手。他派崔市带着好几名高手追来,但却又能奈我何?若非后来他们卑 鄙至极轮番朝着我绑在背上的女儿猛攻,我又岂会失去兵器,还被打落山崖?” 那绝色女子听到此处惊得动容,问道:“后来怎样?” 成无心继续说道:“我当时以为自己绝难幸免,危急中只能想到将兰陵连同襁 褓一道解下往山崖上抛去,我则被挂在绝壁旁斜长出来的树枝上得以幸免。后来我 爬上山崖,不见兰陵踪影,疯了一般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处山洞将她找回。” 那绝色女子随着倾听面色数变,显是极为关心成无心口中的女婴安危,虽然明 知对方说的已是陈年往事,却也忍不住心情紧张,问道:“她……她怎生被人带到 山洞去了?” 成无心冷笑道:“不是被人带去的。我寻到她时,正看见她伸出自己的小手小 脚同三只幼虎玩耍,口中还咯咯发笑。哼,我当时将她抛上山崖时,定是哺乳这三 只幼虎的母虎救了她一命,崔市等人只道那母虎定会将她吃掉,因此才未痛下杀手, 也才得以保全咱们女儿的性命啊!” 那绝色女子骤闻如此缘故,心情激荡至极,轻移莲步靠在阑干上沉吟不语。 成无心又道:“天见可怜,才令那吃人的猛虎也不愿伤了咱们的女儿。我这次 带她一齐来了长安城,原想令你们母女团聚。……,嘿嘿,她现在多半正跟那名路 上碰见的羌族小子在城里撒野哩!” 那绝色女子又是一惊,旋又脸露喜色,颤声道:“她也来了么?”成无心点了 点头,那绝色女子长长的吁了口气,按住内心激荡,喃喃问道:“兰陵?兰陵……, 她的名字是取自我们初次相见的坊名么?” 成无心叹气答道:“是啊,你教我怎能忘记得了?当年我只是一名二十几岁意 气风发的少年郎,便在这长安城中兰陵坊内,遇上了令我魂牵梦绕的女子,……这 一晃眼,我却已成了一个面目无光的中年男人了。” 那绝色女子抬眼看他那张布满风霜的黝黑脸庞,心中柔情顿生,温柔说道: “你当年在江湖上被人称为‘玉面惊雷’,本是说你外表玉树临风,比你手中之剑 更为让人称道。哎——-,我当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如今却也变成这幅模样。 ……这一晃眼,过去十几年,大家都变了。” 成无心抬头直视她道:“‘玉面惊雷’早已死了。你却没有变,若说变了,只 是变得更加漂亮。” 那绝色女子沉默半晌,语气转淡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我找你此来本是 为着你好,想要劝你一劝,你……”,话未说完,成无心虎目含怒,打断道:“我 怎么了?听说你现在要做自己丈夫亲老子的妃子了,嘿嘿,是怕我来搅你的好事么?” 那绝色女子顿时哑语,一脸不愿相信的神情望着面前充满怨恨的男子。成无心 躲开她的目光,自管愤声往下说道:“皇妃,那是多大的权势?想我当年带伤赶到 蜀中摘下一捧荔枝,只为能在风陵渡口会面之时给你一个惊喜,哼,我这些小恩小 惠自然难比皇帝给你的富贵。” 那绝色女子回首望向远处,冷冷说道:“但你却没有前来。”成无心恨声道: “我将荔枝放在你的床头,还割下你一缕头发带在身旁,你怎会不知我曾来过?” 那绝色女子转回头,道:“哪有什么荔枝?……不过扬鉴倒是说过割下我一缕 头发用来驱邪,说我是犯了邪气……”,成无心摆手打断道:“不用说了,定是你 堂兄扬鉴发现我曾来过,暗中动了一番手脚……哼,你当时身穿白衣,拖着我的玄 色重剑与他争吵,后来寿王还来你房中坐了片刻,……这些事,若我没有亲眼瞧见, 又怎会知道?” 那绝色女子突然仰天大笑,道:“什么都是你们说的,我该信谁?我能信谁?” 成无心顿时语塞,看着面前女子眉宇间忽显而过的凄苦神情,心中气恼渐渐平 复。二人一时无话,片刻后成无心打破沉默道:“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 那绝色女子情绪也渐平静,说道:“刚嫁给寿王那两年确实活得很累,心头老 是想起你。不过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有时候想到你,也不会象刚开始那般难受了。” 成无心接口道:“我却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 那绝色女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后来皇上宣我进宫,我才发现,自己并非 是唯一伤心之人。” 成无心奇道:“这话怎讲?” 杨玉环说道:“皇上活得其实不比你我快乐,他是个才情孤高之人,又要心系 天下大事,自从惠妃仙去之后,他便一直孤零零的活在世人都以为尊贵无比的皇位 之上。原本高力士接我进宫是陪皇上说话解闷,待我见到他后,才知他其实也是一 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而且他才情之高,当世怕也没有几人能出其左右。我仰慕他 的这番才情,慢慢的在心里竟未再将他当作是高踞皇位之上的天子。那时我名分上 还是寿王的妃子,不敢有这样的心思,总是找借口躲着不与皇上相见。后来我才知 道,皇上在那段日子也很苦恼,时常莫名其妙的对太监们发脾气。有一天,我心中 烦恼,弹起了琵琶,他刚好经过听见,便站在窗外拍手与我应和,那一曲就像是情 人间的私语一般,让我和他都觉得酣畅缠mian,心中的烦恼在曲子中统统消失无踪。 一曲奏完,我和皇上之间的所有尴尬似乎都不见了,自那以后,我才重又有了笑脸!” 这番话洋洋洒洒,说者心柔似水,听者却是心潮起伏。 成无心只觉一阵说不出的酸涩,寻思:“她和我说这些事有何意?莫非是要我 知难而退么?不会,一定不会,她只是与我分别日久,一时有些生疏罢了,……对 了,还有兰陵那孩儿,是她的亲生女儿啊!”他暗中后悔未将成兰陵一齐带来,心 中患得患失,沉思不语。 那绝色女子见他垂目不语,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今我在皇上身边,是 我自己心甘情愿,并非被人强逼。外间有些风言风语,我和三郎都只当那些是笑话 罢了。” 成无心听她口中称呼玄宗皇帝为“三郎”,竟是那般亲切自然,一股怒气节节 上涌,冷声问道:“你约我来到底有何意图,直接对我说吧。” 那绝色女子幽幽一叹,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和 你在一起那两年,很是快活,无论后来怎样,那两年的事却是不可改变的。不过这 些年来的变化,让大家的心境也都变了。” 成无心愤然道:“是啊,都变了,我却痴痴的望着你还和从前一样。” 那绝色女子道:“不变又能怎样?当年你既然来了,为何却不和我见面?为何 不带我走?” 成无心再次语塞,只觉这些年来遭受的诸般相思之痛竟在面对相思之人的时候 更加强烈,一股浑气腾然升上脑际,咬牙道:“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岂不是白活 了?我总想着你是被逼无奈,一直在做准备要救你脱离苦海,嘿嘿,哪知你却在这 里享福着哩。” 那绝色女子心有不忍,劝道:“你……你太执着了,何苦如此苦了自己?那日 从西域来了一名女子,冒着触犯天颜的危险也要看我跳舞,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 名叫雅莎,好好的一个女子,被你赶走,跑来和我斗气……”,成无心粗暴打断她 道:“你是怕她威胁到你皇妃的地位吧?你现在是皇帝的新欢,想要谁死还不容易? 只须说句话,连我也可一并杀掉,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那绝色女子一声长叹,逼视着成无心的双眼,道:“我们过去不是很好么,十 几年不见,就是为了今天来说这些话的么?”成无心道:“我不甘心就这样了却一 生,你跟我走。”说着抢上一步,伸手拉住那绝色女子。 那绝色女子并不挣扎,说道:“从前我不爱寿王,因此嫁给他后那两年,心还 是你的;现在我就算跟你走了,可我的心已在别人那里,你愿意这样么?” 成无心猛的将她扯进自己怀里,两臂如铁箍一般将她圈住,恨声说道:“你有 脸说爱吗?怕只是贪图皇帝手中那无上的权利和富贵罢?我管不了那许多,就算是 我强迫你好了,你要对我这么多年来受到的煎熬做个了断。” 二人正争执间,忽然传来风翔的声音:“娘娘,下面有人上来了……,你干什 么,好大胆子,快快放手。”同时抽刀出鞘,快步奔来。 成无心恍若未闻,怀中那绝色女子连忙喝道:“风翔,别乱来。”转头又对成 无心道:“你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事被杀吗?兰陵呢,她怎么办?知道我为 什么会爱上皇上么?我不是贪图什么富贵权力,只是爱他的才情,爱他这个人,而 且他贵为皇上,却从未强迫我半分,我爱他是个真君子。你懂么?” 楼下来人的脚步声嘈杂,看来人数竟是不少。风翔趴在楼边偷望一眼,连忙回 过头来,压低声音对纠缠的二人颤声说道:“是……是……皇上来了。” 成无心闻言脸色一变,虽然他此刻情绪上来,但听到“皇上”两个字还是猛然 惊醒。那绝色女子却只脸色微变,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对二人招手道:“快,随我 来。” 成无心任由那绝色女子走脱,只是紧紧抓在手中她臂上披着的轻纱却撕成了两 截。那绝色女子无暇顾及这节,在墙壁上按下一匹墙砖。成无心身后的风翔甚是机 灵,连忙上前拉了失魂落魄的成无心跟在那绝色女子身后。 原来此处有道进入城墙夹层的暗门,从这可顺着夹层通道一直进入皇城。那绝 色女子显然异常熟悉这里的地形,当先领路就欲离开此地,成无心却忽然抽出长剑 闪电般的架到风翔脖子上,同时左手如箍抓住那绝色女子的右腕。 风翔大吃一惊,此时他只想着如何悄悄逃离,哪会想到成无心竟如此大胆,一 时不防,被成无心一招制住,还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三人都不敢乱动,听见外面 有个尖细的声音问道:“蠢材,这里哪有娘娘的身影?”一阵蟋蟋索索的声音响起, 听到有人跪倒在地惶恐回道:“高公公,小人亲眼看到娘娘往这个方向来了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个尖细的声音骂道:“还敢乱嚼舌头,这里哪里有 娘娘的影子?”墙内三人面面相觑,都听出外面那跪倒之人被结结实实的扇了一记 耳光。外面被打那人喏喏求饶,另有一人的脚步声却往城墙暗门之处走了过来。 风翔虎目一鼓,连连对成无心和那绝色女子示意。二人也被那走近前来的脚步 声搅得心头狂跳,见风翔往暗门缝处努嘴,一起转眼去看,却见那绝色女子手挽的 纱巾撕裂断掉的那一截夹在了门缝之中,也不知外面露出了多少。 三人都是大惊,却听那脚步声到了门前停下,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风翔 已是吓得脸色发白,成无心面色发青,手中长剑颤动不止。 那绝色女子反倒比二人镇定,生怕外面来人发现此间秘密,成无心会暴起发难, 当下用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成无心握剑的手上,给了他一个温柔镇静的笑容。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三人却觉得分外的漫长。 外面那人忽然开口说道:“力士,不用骂他了,人有时候是会眼花的。”那尖 细的声音连忙应道:“是,皇上,您看这就先回晚宴席上去,还是再找找娘娘?” 墙内的三人本已知道当今天子玄宗皇帝就在外面,不过听到“皇上”两个字却还是 心跳加快,此时皇帝就站在暗门前,与三人隔墙而立,只需伸手按动机关,一切便 无可遁形。 三人心中各自盘算,那绝色女子听见成无心鼻息渐重,知他心内定是在做激烈 争斗。风翔也感到成无心此时心绪不宁,生怕他不顾一切冲出去对皇上不利。二人 均目不转睛的盯着成无心,见他眼光如刀死命盯着身前那道暗门,一动不动。 玄宗皇帝忽然说道:“悄悄回去瑁儿的婚宴上吧,嘿嘿,朕最近也不知怎的, 竟然才离开娘子片刻便会心中不安,唉……”。此来玄宗皇帝带着高力士等人本是 趁着寿王李瑁婚宴的间隙,偷偷跑来兴庆宫想会那绝色女子一面,有太监报说看见 那绝色女子往“勤政”楼而来,因此一干人等才一路找来。 高力士和玄宗皇帝相处日久,最是懂得他的心意,连忙说道:“皇上对娘娘宠 爱有加,加之十日后便要册封娘娘为贵妃,因此牵挂着吧!”他话音才落,便听得 城墙暗门内“嘭”的一声轻响,众人闻声眼光俱都集中到了玄宗皇帝面前的门墙上。 成无心在墙内听得分明,当高力士说到十日后便要册立那绝色女子为贵妃之时, 心中忽然一片冰冷,眼前顿黑,用额头往墙上轻轻撞去。饶是那绝色女子一直镇定, 也被他这举动惊得朱唇大张。 时间仿佛凝滞不前,三人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停。外面众人也是大气也不 敢出一口,良久,玄宗皇帝幽幽说道:“哎,这夹道里面也有耗子乱跑了。力士, 明日叫人将这段夹道打扫干净,然后填实吧。”高力士说道:“是,皇上。”又听 玄宗皇帝说道:“摆驾吧,娘子今夜定是觉得一个人孤单闷着了,躲起来玩耍,吩 咐内宫的太监们小心在意,别扰了娘子的玩性。” 墙内三人听见这番话,悬在喉头的心稍稍放下少许。又听玄宗皇帝隔墙说道: “今夜月亮好圆,幸好以后每个月圆娘子都会在身边陪着朕,否则朕这皇帝也当得 没意思了。”高力士接口道:“皇上,娘娘要是听见皇上这样爱惜娘娘,定是感念 皇恩浩荡。” 玄宗皇帝嘿嘿自嘲笑道:“朕只愿她当我是丈夫,而不是皇帝便好了……,走 吧,我们再不去,瑁儿那该乱作一团了。” 墙内三人耳听一众脚步声渐渐远去,但三人一时摆脱不了刚才那极度紧张的心 情,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彼此默不作声。 过了良久,风翔干咳一声道:“娘娘,皇上已经走啦。”那绝色女子被刚才玄 宗皇帝一番情意绵绵的话搅得心头纷乱,此时闻言连忙收回恍惚的心神,问道: “成全……?” 成无心眼光一直死死盯着那面墙壁,手中的长剑却隐隐不断用力,将风翔的颈 子切出一道浅口,鲜血顺着剑锋慢慢滑至剑柄,缓缓滴落。 风翔不闪不避,迎着剑锋挺直身子,对成无心说道:“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能 做对娘娘不利之举。” 那绝色女子被成无心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勾起以往种种回忆,忽觉早已认为不复 存在的一种心绪冉冉升起,心头竟又隐隐作痛。 成无心突然说道:“环妹,我问你一句话,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么?” 那绝色女子见他问这话的瞬间显得脆弱不堪,心头同情更甚,柔声道:“你问。” 成无心深吸一口气,问道:“如果没有皇帝老儿,你还是我的么?” 风翔闻言满脸怒色,正欲发作,却被那绝色女子用眼色制止住,温柔答道: “全哥,若不是命定如此,玉环早已是你的妻子,哪会还有这些让人左右为难的事 情?” 成无心转头呆呆看着那绝色女子优美饱满的面容,片刻后,他又说道:“环妹, 我……我这就去了。……当年我不敢进来与你相见,如今我却也不能带你走,竞何 其相似啊……你放心吧,我定会来续成当年之约的……”。那绝色女子见他神情悲 苦,安慰道:“你要好生珍重,别太执着苦了自己。” 成无心不再说话,按动机关,收剑入鞘,头也不回的走出夹道。 风翔连忙追着出去,说道:“娘娘,还是我带他出去吧,别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那绝色女子追着出了暗门,看着背影笔直站立的成无心,又道:“全哥,你… …要好好的生活下去,好好照顾兰陵。” 成无心也不回头,默然站立片刻,忽的提气跃出,几个起落之间,已是掠出好 远。 那绝色女子犹自沉浸在感伤之中,却见风翔自怀中掏出一个焰火,点燃放了出 去,夜空中顿时浮现出五彩缤纷的梨花束束。那绝色女子猛然回过神来,喝道: “风翔,你做什么?” 风翔“砰”的一声跪倒在地,道:“娘娘,此人已经疯了,风翔怎么也不能让 他害了娘娘。”那绝色女子惊叫道:“你……你是扬鉴的人?”风翔连连叩头道: “娘娘,风翔不管谁是谁,只知要保护娘娘的平安。”那绝色女子面色大变,一双 凤目怒火大盛,沉声道:“你是忠于我,还是要听命于杨鉴?” 凤翔手脚并用,爬到那绝色女子裙下,只是不停叩头。那绝色女子又道:“以 往的事我可以不问,但从这一刻起,你须做出选择。” 凤翔闻言抬头,只见面前女子一脸盛怒,却又美得教人宁愿为她轻舍性命,当 下抽出佩刀架在左手小指上,发誓道:“凤翔誓死忠于娘娘。”接着手下加力,闷 哼一声,已将自己左手小指切了下来。 那绝色女子上前将他扶起身,撕下衣袖给他裹住伤口,又柔声道:“你这指是 为我断的,将来或许连性命也会为我搭上,你怕么?” ……。 却说成无心早已将兴庆宫的地形图看熟了,几个起落间已是毫不费力的出得宫 墙。回头望向灯火辉煌得犹如怪兽般的“勤政务本楼”,心中发誓:“我一定会再 来的”。忽见楼上射出几朵焰火,那焰火洒在漆黑的夜空,显得异常的绚丽。 他心中一动,似乎感到危险的气息,但却并不惊慌,反倒仔仔细细欣赏在夜空 刹那燃烧的焰火。直到焰火燃尽,夜色重归黑暗,这才收回神来,抬眼打量四周, 却是一派冷清孤寂。 此时夜色已深,成无心冷哼一声,慢慢往显得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去。一路平 安无事,心头琢磨道:“今日人们都去东城凑热闹,杨鉴若要杀我此时正是绝佳时 机,……,难道……难道他是摸不清玉环的心思么?……,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 说明玉环心里依然是想着我的……?”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喜,但转念又否定了 这个想法:“不会的,要真是这样,刚才她为何还和我说那些话来……?” 一盏茶功夫,他已回到位于布政坊内的火袄教寺院外,此地处于长安城的最西, 此时显得无比寂静。 成无心猛然感到四下杀气隐现,他在西域隐姓埋名这十几年来,一直苦练剑术, 一套“惊雷剑法”早已练至化境,此时自是不惧,昂然伸手去推寺院大门。 忽听身后传来暗器破空声响,听那来势,竟是无数件暗器自四面八方射向大门 前自己的背心。 他无暇多想,内气骤然提起,运掌往门扇上闷声拍下,只听“嘭”的一声炸裂 响动,门后儿臂粗细的门栓竟被他震断开来,两扇木门应声打开。他更不停留,闪 身扑进寺内,身后漫天暗器源源不绝的钉上门扇,发出雨点般杂乱的声响。 他心中微惊,鼻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整个火袄教祠里竟连一丝灯火也没 有。黑暗中冷风扑面,埋伏在门后的敌人挥刀砍来,他连忙弯腰前窜,躲过来刀。 不料脚下却被一个软软的物事绊了一下,他气沉丹田,脚下用力抓地,本以为可以 定住身形,却不料下脚之处滑如淋油,顿时将他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