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萧云听见这番话,心思早已大乱,更不敢弄出丝毫响动,被屋内两人发觉。丝 丽摩忽然口气变得幽怨,说道:“他与你可是八拜之交。”温承嘿嘿冷笑不停,说 道:“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丝丽摩顿了一顿,说道:“我是在报仇,你却是在 背叛。”温承恨声道:“这世上的事还不就是这样么?儿子背叛老子,婆娘背叛男 人,若什么都讲仁义,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萧云听到此处,心下顿时一酸,想到:“他与我在西域时,面临多少生死存亡 的关头,何时看重过自己的性命,如今怎会变成了这幅心思?” 丝丽摩走到了窗边,忽的哈哈大笑,说话声就在萧云头上响起:“无论你为我 做多少事,你还是比不上萧云的笑脸,比不上高仙芝的貌美,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上 你!”温承嘲讽道:“总之眼下你在我手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心里怎么想, 关我屁事!”接着听见丝丽摩“啊”的轻呼一声,一字字说道:“果真如此么?那 你干嘛一喝了酒,便将手放在灯火上烧?哈哈哈,你不怕这样痛苦一辈子么?” 再接下来只听见温承犹如野兽般低声咆哮,丝丽摩却再也不发出一丝声响,唯 有床帐的嘎吱声惊人心神。萧云情知再听下去,也不会有更多信息,趁机出了小宅, 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将地方记下,然后快步来到十六王宅,一路兵卒不断,十六王 宅更是被巡查士兵堵了个水泄不通。他心中焦急,原本打算潜入李沐儿家里找成兰 陵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了。 此时已是午时将过,他无心用饭,漫无目的在东城信步乱走,心头仔细将此来 大小事件梳理了一遍,渐渐理出了头绪,想到:“当初兰儿非要我发个毒誓,原来 是怕我因她有个什么不测,也想轻生么?难道……难道她那时便已打算行刺皇上么? 若真是如此,她可真傻……,圣教教主是兰儿的爹么?他又怎能忍心让自己的亲生 女儿去冒这天大的奇险?……若他不是兰儿的爹,为何又让教徒暗中相助?”只觉 得此事虚虚实实,处处透着古怪,但一念及李沐儿昨日曾说的话,却又觉得温承的 一番话有几分可信,想到:“兰儿为何教李沐儿带她进入兴庆宫一游?她不是曾说 当年与公孙大娘游历两年,最喜欢的是五夷风光、桂州山水么,怎会对这皇家园林 这般感兴趣了?” 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成兰陵的亲娘是当今皇上的贵妃娘娘,那日成兰陵曾 说,不能让她爹在痛苦中过一辈子,又说也不会辜负他的情意……一时诸般念头汇 成一线,左思右想后,打定主意:“一定要阻止兰儿做这傻事……,万一真出了大 事,也要不顾一切救她出来。” 他快速思索一番,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在密道内守候成兰陵,将她中途拦下。 他顺着大街来到兴庆宫外,只见此处也是兵卒往来巡逻不停,等了片刻,瞄准空隙 进了密道窄巷,外面的喧闹陡然如隔云端,连日来的暖阳天恰在今日变得层云低垂, 阴风习习,令他颇觉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 石必的尸首静静躺在原地,密道寂静幽闭,犹如洞中岁月,让人更易疑神疑鬼, 加之此事与“公主小姑娘”性命攸关,令他坐立不安,耐心渐失。他从不知等待竟 有这般摧人心志的力量,回想当初在西域军中,有时为了探查敌方动向,在炎热的 沙丘地里一动不动趴上好几个时辰,直到皮肉溃烂、生疮,也是有的,但那时的感 受却也没有眼下这般叫人心慌意乱的煎熬。想到此处,他自嘲一笑,喃喃说道: “原来我竟连丝毫耐性也没有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在这阴冷的密道之内,却已汗透重衣。无数次从出口伸出 头去查看天色,最后一次探头已见天色略近黄昏,心中的慌乱再也抑制不住,犹如 洪水泛滥冲击开来,想到:“行刺须得早作准备,预先潜入埋伏才对,公主小姑娘 行走江湖这些年,定然不会不知此理,怎么现在还不来?……不好,她一身轻功当 世无双,若要潜入皇宫,何必非得经这密道?”想到这里,顿时惊得心跳欲狂,生 怕成兰陵已然进入皇城,当即拔剑在石必尸首前面的墙上刻下一行大字“神仙妹妹, 见字速回,叮咛,复叮咛。小贼哥哥。” 当下又对石必的尸首拜了几拜,说道:“你若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大家平安无 事吧!”这才起身出了密道。外面是兴庆宫西南角的一片密林,细雨已开始落下, 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显得异常空灵诡异。走出林子,天色已至暗麻不清之时,不 远处紧贴宫墙有座高楼拔地而起,燃着无数灯火,瞧去犹如宝石妆成的琼楼。 他心知这楼便是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斜相呼应。玄宗皇帝时常在此楼上 宴饮,楼下宫墙之外便聚集了各种艺人沿街戏耍,以期得到圣目一顾。他才来长安 时,也曾随玩伴争相去瞧皇帝是啥模样,但相隔太远,却从未瞧清楚皇帝究竟是个 什么模样。此时想来,却更相信了温承的一番话,寻思:“若有刺客能预先得知皇 上要来此楼宴饮,一早埋伏在内,只要刺客沉得住气,得手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他不敢随意乱走,寻了一处隐有脚印的偏僻小道藏身一旁。那道上脚印齐整, 显然是宫内卫士巡逻所留。等了片刻,果然有一队卫士走了过来。他悄悄从后接近 最后一人,右臂将他咽喉一扼,左手紧捂其嘴,一膝顶住那人腰眼,顿时凭空将那 人拿在了半空。那人比他略矮几分,腰间穴道被顶,浑身无力,象征性的动了动腿, 未能发出一丝声响,前面的队伍已经走出好远。 萧云这才发力往他脑后一拍,将其击晕,拖到一旁将他的侍卫装束换在自己身 上,又拿了那人的横刀,并将其用腰带紧紧缚住,嘴里堵上草泥,放在离道路不远 的草丛当中。此处兵卫往来不断,天色一亮自会有人发现此人,倒也不怕他在此活 活饿死。 萧云迅速做完这一切,赶紧顺着巡逻卫队去的方向追赶,好在这条小道别无岔 路,不多时已瞧见前队的身影,当下蹑足跟在了最后一人的位置上。他对军中诸事 了若指掌,这皇城中的卫队属羽林军,与安西镇的军制规矩相仿,巡逻作战军规极 严,与巡城的地方团队区别甚大,执行军务时相互之间绝不能说闲话,倒也不怕被 同行兵士发觉自己有异。而且巡逻交接换班一般都在天色变换之时,这对卫士应是 白日里的最后一次巡哨。果然领队一路朝着宫北的驻军行营而去,途经一处小监院 落,萧云捂嘴闷声叫道:“肚子疼,要拉。”说完转身便往小监院子里去。听见身 后有人喊道:“拉完自己回来,下雨了,我们可不等你。”萧云含糊应了一声,去 茅房转了一圈,正大光明的走了出来。 其时风气开放,即便是在后宫,也不避讳男人进出。他此时有了这身羽林卫的 装束,在宫内行走一般不会惹人注目,当下取道往西南方向的花萼相辉楼而去。 到得楼下时,正好天色黑透,他装作是殿前游哨,昂首挺胸手按刀柄围着大楼 四周巡视一番,只见这座高楼占地极广,光看那楼的主柱,就须两人合抱,白玉沏 成的楼前殿台雄伟壮观,雨水淅沥冲刷,更将此处打扫得洁净如新。他接着又转了 一个圈子,心中焦急起来,也不知成兰陵是否已经混进了楼内,但楼内的侍卫都是 三品以上的御前亲信,自己虽有这一身羽林卫装束,却是进不去的。正一筹莫展之 际,忽见楼后长廊挂满的白色帐幕当中撩开一线,一名黑发垂腰的窈窕女子背向他 站了起来,那发式正是成兰陵最爱梳的样式。他微微一惊,又见那女子手中银光闪 动,从腰间抽出一支羌笛,轻轻弹开藏在笛中的短剑,复又合上,一闪身进入楼内。 萧云顿时心惊,那女子手中的羌笛剑,正是自己送给成兰陵的定情之物,此时 相隔较远,虽看不真切那女子的模样,但已能确定是成兰陵。此时也不知皇帝来到 楼上没有,若成兰陵这一上去便即行刺,能活着出去的可能几同于无。当下他再顾 不得暴露形迹,快步从左侧楼道跑了上去,两名站在屋檐下躲雨的内监瞧稀奇般的 呵呵笑着盯着他打量,对面一名云鬓高挽的宫女撑着油伞直直向他迎面走来,听她 低声道:“呆子,不要命了?快随我来。” 这宫女声音低沉,却掩盖不住清丽婉转,听来熟悉至极,尤其经过他身旁带起 的一丝若麝似馨的体香,天下除了他心中的“公主小姑娘”之外,谁身上还有这般 令他神魂颠倒的香味儿?他兀自一惊,却更欢喜,虽想不透这其中的关节,脚步却 已毫不迟疑的转身跟了下去。 他经历这一日的紧张焦急,此时竟生出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之幸,眼见成兰陵 穿着仕女宫装,在前娉婷领路,只觉连她走路的姿势竟也这般美妙无匹,一丝一毫 的举动,也是天下女人之美当中的极致。 二人绕过一道弯,萧云转头四瞧,一时未见有人,再也忍不住心下的激动,抢 上两步自身后将她紧紧搂住。成兰陵娇躯轻抖,柳腰微一使力,挣脱他的怀抱,低 声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敢撒野?”萧云面上一热,正要赔罪,就听花萼相 辉楼上鼓乐齐鸣,一个尖细的声音直钻入耳:“圣上即至,殿前侍卫搜楼。” 他心中一惊,想起刚才误认作成兰陵的那名女子拿着羌笛短剑正在楼内,还未 转过念头,便听有人大叫道:“封楼,封楼……”成兰陵沉声道:“还不走?刚才 你若闯了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说完疾速前行,萧云紧紧跟随,问道:“刚才 拿着羌笛剑的女子是谁?” 成兰陵没好气道:“别人给你下个套,你就没命的往里钻,亏你还在安西跳荡 军经历了两年,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萧云心念电转,迟疑道:“你说是有人故 意引我来此么?”成兰陵心中气恼,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又听楼上三通鼓响,迎 面奔来一队羽林卫,与二人擦身而过,紧接着鼓声变化,徐急各擂三下。萧云知道 这是召集士兵紧急集合的命令,心下大急,低声道:“不好,刚才装作是你的那刺 客定被发觉了,眼下巡哨四起,赶紧随我逃出去。” 成兰陵回手拉住他,足下不停,说道:“来不及了。有人偷了我的羌笛剑,原 是想要引你来此,栽赃你的。眼下卫队四出,你我这幅装束,怎能在这宫内乱走?” 说话间二人已至兴庆宫隔墙的通道处,有守卫高叫道:“什么人?”成兰陵用力一 捏萧云手掌,盈盈上前,口气慌乱的说道:“来……来了刺客,贵妃娘娘命他护送 我回宫。”其实天下人均知贵妃娘娘便是被玄宗皇帝宠爱无比的杨玉环,几名侍卫 顿时面色一变,领头那人恭敬说道:“原来是娘娘宫中的姐姐,请,请。” 二人过了通道,眼前尽是高楼叠嶂。萧云心中惊疑,不敢多问。成兰陵紧走一 阵,路上遇人喝问,皆以回贵妃娘娘宫中作答,竟无人稍加阻拦。萧云暗自寻思: “这贵妃娘娘看来在宫中极有威势,就连她身边的宫女,也令这些人恭敬有加。” 转念又想:“公主小姑娘怎会熟知宫内的道路?” 成兰陵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前停下,绕到左侧暗处,只听扎扎轻响,露出一 道暗门来。萧云疑云顿起,想到:“这是哪里?不会是皇上的寝宫吧?”他见这座 宫殿大气恢宏,明显有别于一路所见的亭台楼阁,不由惊想到:“公主小姑娘怎知 有人要栽赃陷害我?……是她无意间发现的么?”想到这里,温承说的一番话顿时 回响在耳畔,生怕此处便是玄宗皇帝的寝宫,当下一把捉住成兰陵的手掌,急道: “你要做什么?” 成兰陵见他神情急切,眉头微蹙道:“眼下守卫森严,我们走得了么?在这躲 到明日再说。”手腕轻轻用力,将他拉了进去,转身按动机关,暗道门复又合上。 眼前是道盘旋小梯,萧云见她神色不爽,不敢追问,跟着踏梯而上。 上了楼梯,又经过一道狭长的密道,眼前灯火忽亮,尽头处是一间仅能容纳两 人并排站立的小室,墙上镶嵌着琉璃明瓦,将外面的光亮引了进来,黄澄澄的惹人 遐想。成兰陵打开暗门,二人走了出去,只见此处是一间宽大得出乎意料的明室, 挂满层层纱帐,四下灯火阑珊,暗香萦绕。窗前摆放着数不清的女子梳妆物事,玉 盒金匣中装满珠钗步摇,靠里是一张极大的雕花香帐,一切都暗示着此处是名女子 的居处。 萧云稍感放心,转头见成兰陵去桌旁坐下饮茶,连忙也坐了过去,问道:“你 怎对这里如此熟悉?”成兰陵淡淡说道:“这两日我都在宫内,自然走得熟了。” 萧云奇道:“你……潜入宫里做什么?是想行……见你娘么?”他本想问“是想行 刺皇上么”,但话到嘴边,却改了说法。成兰陵摇摇头,不答他话。萧云如坐针毡, 又道:“你可知道,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成兰陵闻言抬头,见他一脸恳切 焦虑,轻轻叹了口气。萧云道:“你若要做傻事,我劝得了你便是最好,若你非要 行险,也让我陪着你,好么?” 成兰陵微微一怔,旋即浅笑道:“你当我与你一样傻呀?我杀了皇帝有啥好处?” 萧云道:“你不是说过,不能让你爹痛苦一辈子么?”成兰陵又叹了口气,幽幽说 道:“杀了谁也没用,我娘的心,早已不在我爹身上了!”萧云听她称呼“我娘”, 微觉诧异,却也不问,只道:“那你潜入宫来是想做什么?” 成兰陵道:“我原想,若说富贵权势,我爹眼下也算有了,只要我娘愿意,我 便带她逃出长安,好让爹与她团圆,安安稳稳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萧云道:“你 见过贵妃娘娘了?她愿意么?”成兰陵摇头道:“我躲在暗处,她不知道。”萧云 哦了一声,搔头问道:“那你怎知贵妃娘娘的心不在你爹身上了?” 成兰陵又是一声长叹,神情略显复杂,说道:“我躲在这里偷看了她两日,瞧 见她注视那个男人的眼神,我便知道了!”萧云略感糊涂,她口中说的那个男人, 自然是指玄宗皇帝,但从眼神能看得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思么? 忽听鸾铃轻响,成兰陵迅即起身,低声道:“他们回来了,快来。”说完打开 暗道,躲了进去。萧云心中一跳,连忙跟上。二人才一躲好,便听外面有人说话。 成兰陵用手指指两块琉璃明瓦,萧云触近一看,只见这两片明瓦被人仔细打磨过, 能够清楚瞧见外面的情形。一队宫女拿着各式物事鱼贯而入,井然有序的分列各处。 他生怕被外面的人看见,赶紧退后两步。成兰陵摇头示意无碍,他略一思索,已明 就里。外面灯火明亮,暗道内光线极暗,两相比较下来,从内往外看,自然清清楚 楚,但在外面的人,却不易发觉暗道内有人偷看。 他复又往外窥看,只见悬挂着的重重纱帐被人挽了起来,灯火越见明亮,耳听 内监高唱“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回宫”,顿感血脉鼓荡,知道片刻后便能见着大唐 朝的圣皇天子了。 成兰陵轻轻拉着他的手,在他耳畔悄声道:“皇帝也是人,紧张什么!”萧云 心中一动,暗想自己之所以紧张,却不是因为害怕,只见楼道响动,一名长眼短须 的儒雅老者牵着一名盛装妇人走了上来。他心知这名老者定然便是玄宗皇帝,正欲 仔细打量一番,眼光忽被老者身旁的盛装女子吸引了过去。只见这女子容光四射, 凤眼含情,行止间罗裙带风,步步生莲,仿佛光是瞧瞧,便令人觉得有暗香袭来。 萧云不由怔住,心中赞叹不已,想到:“这便是贵妃娘娘了,果然极美!”他 自从见过成兰陵之后,还从未遇见过能与她姿色风姿相当的女子,此时仔细打量杨 玉环的模样,顿觉这母女二人神情间颇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全不相同,成兰陵胜 在清丽自然,杨玉环却显得雍容华贵。 他正想得出神,忽见玄宗皇帝另一手拿着银亮的羌笛短剑,心思立时回了过来。 玄宗皇帝面色不温不火,与杨玉环一同坐在桌旁,拿着羌笛剑仔细把玩。杨玉 环正好坐在成兰陵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瞧见桌上放着的茶杯微微一怔。萧云大惊, 刚才二人只顾说话,听见来人,竟忘记将用过的茶杯收好。却见杨玉环顺手端起杯 来,在嘴唇边碰了一下,对玄宗皇帝说道:“三郎,很是烦心此事么?”玄宗嘿的 笑道:“自古只有暴君才会被人行刺,你觉得我是暴君么?”杨玉环柔声道:“你 怎算是暴君?何况侍卫只是发现了这支短剑和一头女人的长发在花萼相辉楼上,说 不定是哪个宫内的侍卫与宫女调情,遗漏下的物事,如今天下承平,人人安居乐业, 自古皇帝当中,也没有两人能做得比你还好,你便是这天下人的活菩萨一般,谁会 想要害你?” 玄宗笑道:“不当菩萨,只做真人。”杨玉环面露不解,玄宗又道:“咱们做 了真人,羽化登仙,才能永世不分,日日厮守在一起呀!”杨玉环嫣然一笑,神情 微露出一丝女儿娇态,柔声道:“我倒忘了,你可是玄元皇帝的子孙。” 二人一齐轻笑,说了些琐碎杂事。萧云想着刚才成兰陵说的话,留意杨玉环的 眼神,见她看着玄宗时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暗想:“我可真傻,公主小姑娘的 意思是说,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心里便再也不可能容下别的人了。”此时见 玄宗与杨玉环说着笑话儿,与民间夫妻间的恩爱也无太大区别,这才真切感到原先 觉得遥不可及的“皇帝”,果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殿外脚步声传来,一名通传小监躬身进入。玄宗头也不回,口气不耐的说道: “朕说了今夜谁也不见,还来打搅朕与娘子说话做什么?”那小监赶紧跪下禀道: “禀圣上,太子执意要前来问安,已在殿外跪了好久。”玄宗面色不悦,道:“说 了谁也不见,让他回去。”那小监不敢啰嗦,应声而起,便欲转身出门。杨玉环柔 声道:“且慢,”那小监闻声止步,竟也不怕触怒龙颜,杨玉环转头又对玄宗说道 :“三郎,你若不见太子,只怕他会在殿外跪上一夜。” 玄宗敛眉沉思片刻,对那小监道:“传他进来吧。”小监领命而去,不一刻进 来一名须发半百的瘦弱老者,抢上两步扑通跪倒在玄宗与杨玉环二人面前,一脸焦 虑不安之色,大声道:“父皇、娘娘,儿臣护驾来迟,死罪,死罪。”玄宗淡淡说 道:“朕与娘子如今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起来吧,你年龄也不小了,早些回去 歇息。”那瘦弱老者叩头拜了几拜,不敢起身,又道:“是,是。儿臣必须见到父 皇与娘娘无恙,才能安下心来。这就去责问陈玄礼,务必查出行刺之人是谁。” 萧云在暗室内瞧得稀奇,只见这名口称“儿臣”的老者满面赢弱困顿之色,神 情惶急拘谨,比他口中的父皇,看上去还要老上十岁。萧云心道:“皇上风度从容, 儒雅洒脱,确非一般人可比。”他只见玄宗皇帝的一番气度,已然在心中生了敬意。 耳听成兰陵悄悄说道:“李亨这太子爷,可做得真惨。” 玄宗沉默了片刻,对太子李亨道:“谁告诉你是有人行刺?明明就是宫中的侍 卫与宫女私会时漏下了定情信物。你教人去查查,宫女中可有将头发剪了的,抓起 来按律惩罚便了。”李享大气不敢多出,连声应是。杨玉环适时说道:“好啦,三 郎,太子身子骨不好,别让他老跪在这了。”玄宗面色稍霁,点头道:“这事也不 着急,明日再查不迟。退下吧。”李亨不敢再行逗留,又叩了几下头,道安退下。 屋内二人一时无话,玄宗按动羌笛剑上的机关,只听啪的轻响一声,细利的剑 身弹了出来,颤动不停,微微发出锋吟。杨玉环叹了口气,说道:“三郎,太子虽 然性子静些,却对你我向来孝顺,你又何苦对他太过苛责?”玄宗撩剑挽了两朵剑 花,神情略显失落,说道:“娘子,人人都说皇帝万万岁,可自古以来,有哪个皇 帝活过了百年?再等几年,亨儿也都五十了,每次瞧见他,无论做什么事,总象是 在催我一般,我心里有股气,忍不住便会升腾起来,唉!” 杨玉环微微一怔,柔声道:“皇上是上天派来的圣主明君,自有真仙护佑,哪 须担忧这些?倒是玉环如今年华逐减,只怕再等两年容颜大损,教皇上见了烦心。” 玄宗伸过手去与她握在一起,问道:“今年六月初一,你便该满三十八了吧?”杨 玉环点点头,挣脱他的手掌,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玄宗哈哈一笑,大声道: “来人,传执笔官。”传令小监应声而去。杨玉环道:“你又想做什么奇事?” 玄宗笑道:“你就算老得像我这般年纪,也不会稍减美丽。不过我的娘子既然 不喜欢年纪继增,我便下令让你永远三十八岁罢,哈哈哈!”不一刻史官来到,玄 宗吩咐道:“记下了,丛今年开始,以后每年给贵妃贺寿,只报三十八岁,不得增 加。”杨玉环惊奇笑道:“哪有这样的事?”玄宗道:“我是皇帝,还是你丈夫, 这点事情,都做不得主么?”转头又对站在面前懵懂不解的史官道:“朕的御命不 够清楚吗?还不领命退下。”那史官连忙大声领命,道安退走。 玄宗笑道:“我这丈夫还算不错罢?”杨玉环掩嘴笑道:“你是皇上,我是臣 妾,说什么丈夫不丈夫,被人听见只怕要笑。”玄宗摇摇头,正色道:“我倒宁愿 咱们只是一对民间的夫妻,操持一下家财子女的事便可,没有这些天下的烦心事。” 杨玉环知他心中烦恼,逗趣道:“我们还不算民间夫妻呐?吵也吵过,我连娘家还 回了两次,自古哪个皇帝有这样的事?”玄宗呵呵一笑,眉头微展。杨玉环又道: “你是在烦心李右相的病情么?”玄宗叹气道:“林甫这两年来虽有诸多行事让我 不喜,但这十余年来,全赖有他,我才能放心与你在这宫里做夫妻。如今他病况堪 忧,加之儿子被刺又受了惊吓,我怕他过不了此关啊!” 杨玉环安慰道:“好在李右相的十三郎只是受了伤,性命却是不打紧的,如今 你又将朔阳公主许配给他的十三郎,这一冲喜,他的病多半也能好起来,你又何必 烦心。”这话一说,密室内的萧云听得一惊,暗想:“原来李十三没有死么?”回 忆当时情形,自己见到李十三腹部插着匕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也没有上前监视, 只当他必然已死。一时暗自欢喜,心想玉儿就此能够洗脱罪名,不用亡命天涯。随 之想到朔阳公主便是成兰陵的小师妹李沐儿,却又在心中暗叹,想她一名娇憨可爱 的少女,却须得与李十三这样的人做夫妻,不免生出同情。又听玄宗说道:“现下 的年轻人都这般狂放不计后果么?李昭道斯文清雅,为人随和,想不到他的儿子竟 有如此凶性,为了一个妓女,杀害自己的同族兄弟,唉!” 萧云再次心惊,寻思:“皇上怎会这样说?”他知道玄宗口中的李昭道便是李 长风与李长青两兄弟的爹,人称小李将军,其人作的画深受时人赞赏。此时听见玄 宗如此说来,心下不由大怒,想到:“李十三这厮定是念着李长青夺了玉儿的欢心, 故意借机陷害。这样一来,玉儿和李长青可就凶险之极了。” 杨玉环叹道:“男女若真是相爱了,做出什么事来,也都情有可原。”玄宗呵 呵一笑,站起身来,道:“林甫这一病,奏章早已堆积如山,我这闲皇帝可就做不 成了,今日来了几件急务,须得批示,就不能陪你了。你早些安睡吧。”杨玉环起 身道:“只恨玉环不知政事,无法替你分忧。”玄宗哈哈大笑,说道:“有时我也 在想,若你既有这般美丽多艺,又能有武后的治政之才,可就完美了。”杨玉环一 惊,正要说话,又听玄宗说道:“不过若是那样,你便会一心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皇 帝位置上,不会再理我了,就像高宗一样。” 杨玉环垂首道:“皇上说笑了,玉环生性除了喜欢喝酒舞乐之外,其余的事, 可都没有兴趣。刚才只是担心皇上操劳,情急罢了。”玄宗伸手托起她的娇颜,笑 道:“我们老夫老妻的,你还这么多心做甚?只要你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便是 将这天下送给你,又有何妨?呵呵,世人只道当今天子贪图安乐,不愿理会朝政, 可谁替我想想,自我登基以来,勤政三十几年,使得天下安定,民丰国强,可我也 成了六十几岁的人了,难道无权与我的妻子过些清闲安稳的日子么?何况我眼下已 上了七十,他们还想我怎样?”说话间神色黯然,显得颇感委屈。 杨玉环一时无语,上前紧握住他的双手。玄宗旋即笑道:“他们没有把我当做 是个人,都把我当做是神仙了。可我只是个凡人而已,你可知我为何这么迷恋你? 便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将我当做是冰冷的神像,而是将我看作你的男人!”杨玉环默 然点头,玄宗柔声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已下令急传你族兄国忠回京,若林甫真 有不测,便让国忠接了这宰相的位置,我们还是做我们的逍遥夫妻,你说可好?” 杨玉环面色微动,说道:“这些国家大事,玉环是不懂的,三郎说怎样好,便 怎样办。”玄宗轻轻拍了她的面颊一下,说道:“跟你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夜深了,我必须去批阅奏章,你也安睡吧!” 杨玉环点点头,将他送至门口,这才回转,眼光牢牢盯在桌上,只见那支羌笛 短剑被玄宗不知何时留在桌上,银光轻闪。她将羌笛剑拿在手中注视片刻,喝令左 右宫女尽皆退下,忽然抬头对空说道:“兰陵,你若来了,出来让娘看上一眼吧!” 萧云微微心惊,暗道:“她怎知公主小姑娘在此?”转头看成兰陵,见她目不 转睛盯着琉璃瓦,却无半分出去的意思。此时周遭极为安静,密室内外的三人怔怔 站立,都无动作。良久,杨玉环长叹一声,自语道:“我可真犯傻了,你又怎会想 来见我?”转身坐下,把玩了片刻成兰陵用过的茶杯,高声叫道:“凤翔!”声音 才落,就见纱帐飘动,一名瘦削的武士自暗处幽灵般跃了进来,只瞧了杨玉环一眼, 连忙将目光移向地上,跪下说道:“娘娘!” 此人一开口说话,萧云与成兰陵各自一惊,只觉似曾相识。萧云仔细打量此人, 见他穿着宽大的武士戎装,似乎将整个人都裹在了披甲的背后,双手掩于袖中,给 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杨玉环拿着羌笛剑摩挲良久,也不言语。那叫做凤翔的侍卫静静跪着,等候吩 咐。萧云心思如电,寻思:“贵妃娘娘刚才为何会凭空叫兰儿出去相见?”耳听杨 玉环忽然呵呵笑道:“这羌笛短剑虽然打造得极是精巧,却也……,换作是你,会 送这样一件礼物给心上的女人么?”凤翔愕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杨玉 环点头道:“是了,你到如今还不娶妻,哪里懂得男女两情的乐趣?”凤翔干笑两 声,自嘲道:“娘娘说的是,我只是一介武夫,实在不懂这情爱是个什么滋味。” 旁听的萧云如被电击,十几年前成兰陵失踪那个夜晚顿时清晰的浮现出来,这 名叫做凤翔的武士干笑这两声,听来熟悉至极。忽觉紧挨在身旁的成兰陵娇躯也是 一抖,显然和他一样的心思。 杨玉环叹气自语道:“如今我只求兰陵的日子能过得快乐,她也不小了,应该 找个心仪的男子嫁了才是。”口气一转,迟疑道:“竟然将剑当做定情之物相赠, 这样的人会不会没有情趣?”凤翔只是不答,似乎早已习惯听杨玉环自言自语。 密室内的萧云却面上一热,扪心自问:“我竟教人觉得闷了么?”斜眼察看成 兰陵,见她凤目半闭,隐有微光,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管痴痴瞧着 外面。 杨玉环出了一会神,这才吩咐道:“将这羌笛给她送回去,不论好不好,总算 是她喜爱之物,否则也不会从小挂在床头,如今又随身带着了。” 密室内的二人听得一个惊奇,一个震惊,均想到:“她连这些琐事都知道?” 外面的凤翔答应一声,问道:“现在送去么?”杨玉环点点头,说道:“你从东门 的夹道出去,去那里一路无人值守,不怕被人发觉。”凤翔笑道:“若有人探知了 这条道路,来探望娘娘便易如反掌了。”杨玉环微微一笑,道:“你从密道出去, 不要被人看见你深夜还在我房里。”凤翔点头起身,接过羌笛短剑,便往密室走来。 萧云连忙拉了成兰陵便走,快速出了密道,藏身在暗处。少时凤翔出来,整了整衣 冠,左右看了一眼,缓缓绕向宫殿背后。 萧云悄声对成兰陵道:“正好趁机跟他出去。”成兰陵微微点头,心思不知飘 去了哪里,任由他牵着往前。一路曲折,不见人迹。凤翔只管低头走路,从不抬头 张望。不一刻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只见枯草堆积,丝网盘结,不知有多久无人来 此。凤翔站在草丛当中的一尊水兽石像跟前转动胸前圆球,对面墙上暗门打开,当 即走了进去。萧云等了一阵,估计他去得远了,这才拉着成兰陵进入院内,照样转 动石球进入夹道,脚下踩到一物,低头瞧去,只见隐有银光透出,正是自己送给成 兰陵的羌笛短剑。 他心下一奇,恍若大悟,说道:“贵妃娘娘是故意教此人带我们出去吧?”成 兰陵拾起羌笛剑,说道:“这人……多半便是当年将我带走的那蒙面人。”萧云点 头道:“刚才贵妃娘娘瞧见桌上你用过的茶杯,没在皇上面前露出异状,定是认得 这支羌笛剑,猜知你藏在一旁,因此才教这人带我们丛者夹道出去,还将羌笛剑留 了下来……”略一迟疑,又道:“看来贵妃娘娘一直暗中在照顾着你,当年暗助你 和你爹之人,多半也是她。” 成兰陵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不会,不会,我爹不是她派人救的……”接着 抬头说道:“你想想,她哪能调动羽林卫?”萧云略一思索,点头道:“也是,不 过救你之人,一定是她。” 成兰陵抚着羌笛默默出神。萧云道:“先离开这里再说。”当下前头带路,走 了许久,不见尽头,沿途别无出路,心想这是成兰陵的亲娘指点的出路,定然错不 了,当下也不疑有他,只管埋头疾行。忽听成兰陵在身后问道:“你把玉儿藏在哪 里?”他愕然一愣,想不到成兰陵已经知道此事,心下略感不安,含糊答道:“藏 在安全之处,过得几日风声消了,再想办法送她出城。”成兰陵哼了一声,道: “你这事可办得真好。”萧云情知她在说反话,面上顿时发热,转了话题道:“你 的羌笛剑怎会被人偷了?又怎么找到我的?” 成兰陵半晌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思索,然后说道:“我也没有猜透这其中的关 键。昨日有人趁我早上向师傅请安之时,偷偷摸进我的房里盗走了这剑,来人轻功 甚高,来去毫无痕迹,偏偏只拿走了羌笛剑,后来在那密道里看见你留下的字,暗 在心中一琢磨,猜测无论偷剑之人想要做什么,多半与皇帝今日去为师妹选婿有关, 而又不知上哪里找你,于是便在花萼相辉楼前来个守株待兔,好在你这只呆兔果然 上了别人的当,否则真还不好找到你呢……,”说到这里口气一转,接着道:“我 原来打算,假若我娘愿意跟我走,便将她从师妹带我进来的那密道送出去,然后一 路不停,赶到范阳与我爹会合,一家人从此团圆……”萧云插言道:“那你刚才怎 么不当面问问贵妃娘娘?” 成兰陵叹道:“我也是暗中观察了她两日,才明白,若她愿意走,我爹早就可 以将她带走了。”萧云也叹道:“你说贵妃娘娘的心已不在你爹身上的话,可不能 对你爹说,否则他定会伤心。”成兰陵道:“哎,只怕我爹心中早已不止是想找回 我娘了,这些年他隐于安禄山身后,为大字也不识两个的安禄山出谋划策,令其兼 领三镇节度使,手握北面军政大权,我怕……怕他停不下来了!” 萧云听得心惊,暗想:“假若大帅与哥舒将军等人说的不错,安禄山真有天大 的胆子,谋反叛逆,公主小姑娘的爹,只怕脱不了干系。”当下停步回身,说道: “无论如何,也要尽力劝上一劝。”成兰陵轻轻点头,道:“我想好了,若是我爹 执迷不悟,也只能随他去。我便回峨眉山跟着师傅学习剑舞……,其实我并不喜欢 剑术,只对剑舞钟情。”萧云急道:“你回峨眉山了,那我怎么办?” 成兰陵面色一红,抢前便走,气恼道:“你难道认不得去峨眉山的路么?”萧 云暗自一笑,随后跟上。二人又走良久,终于见到出口,只见已是来到长安东城外 墙,出口前林密草长,已然置身城外。一颗大树下拴着一匹骏马,想来是风翔为成 兰陵预备在此,萧云感慨道:“贵妃娘娘的心思可真周到。”成兰陵道:“你在我 面前,别称她为贵妃娘娘。”萧云忙道:“是了。”心头却想:“我少提起她,尽 量不说。”他不知成兰陵此时心意,不愿无意中惹恼了她,当下也不问能否称呼杨 玉环为她的娘亲。 二人共乘一骑,缓缓绕着城墙往城门方向行进。成兰陵坐在前面,沉思良久, 道:“你将玉儿的事详细跟我说说。”萧云不敢隐瞒,只得原原本本说了,以为她 定会气恼自己做事莽撞,却见她眉头紧蹙,说道:“你怎会误会我要行刺皇帝?” 萧云老老实实,又将如何从李沐儿口中套话,如何“巧遇”温承的事讲了,他知道 成兰陵面皮薄,便也不提温承与丝丽摩二人纠结不清的事。 成兰陵叹了口气,说道:“若说有人这般处心积虑的想要陷害你,又能安排下 这番手脚,除了被你弄瞎一只眼睛的刘锦云,还能有谁?”萧云此来一心全都挂在 她的安危之上,还未仔细想过自身的事,此时经她一提,顿时恍然,大怒道:“这 厮杀我兄弟不说,还行这些卑鄙之事,我不将他斩成八块,不足平我气恨!” 成兰陵面色一黯,说道:“假若他愿意就此息事宁人,并且去禅西坟上跪拜认 错,对那些羌人厚加抚恤,这仇恨不能排解么?”萧云见她屡次袒护刘锦云,心下 不免生了闷气,冷冷说道:“禅西与伊娜惨遭横死,全都因刘锦云当初强夺阿者者 而起,何况此人如此阴险,我实在想不出你究竟为啥这般袒护他?” 成兰陵听他口气不善,心下也来了气,震开他环抱自己的双臂,垂头不再言语。 二人都不说话,马匹失了缰绳引领,斜地里向着草青处渐行渐远。 此时已至凌晨,四野笼在轻雾当中,更令二人为之气闷。过了片刻,萧云气恼 已过,看着面前只穿宫装的成兰陵背影,不由怜意大起,当下将外衣脱下,披在她 背上。成兰陵也不推阻,待他替自己披好衣衫,幽幽说道:“刘锦云曾经救过我一 命。” 这话大出萧云意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暗道:“这下麻烦了,想不到那厮竟 对兰儿有救命之恩,若要杀他替禅西和伊娜报仇,只怕要想个好法子,不可令兰儿 为难。”他虽一时间感到无措,心底却认定非杀刘锦云不可。 二人复又不语,不过身子却靠近了些,萧云探手拾回缰绳,顺势将成兰陵揽在 怀中。成兰陵微微一动,也不挣扎,说道:“当年我没有什么江湖经验,有一次孤 身去范阳见我爹,半途被几名……下三烂的恶贼盯上,趁我睡觉的时候用迷香将我 制住,带去荒野之处,打算……谋财害命,幸得他凑巧经过,出手相助,我才得以 幸免。”她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口中说的恶贼不止想要“谋财害命”这么简单。 萧云心底明白,像她这般绝色之貌,若是落入歹徒手里,不知会遭受怎样的侮辱和 折磨,听说刘锦云出手相助,不由对此人生了两分感激,心想:“我须得想个法子 还了他对公主小姑娘的这个人情。”成兰陵又道:“他很讨我爹的欢心,眼下圣教 诸事皆由他说了算,他的家族又控制着齐鲁各地的江湖势力,门下高手如云,连朝 廷对其也不敢小看,你若非要杀他,不仅会令自己陷于危险之境,而且就算你得手, 也会惹上大麻烦,到时候,你连自身都无法顾及,又怎能照顾我?……你说过要保 护我,要反悔么?” 萧云出奇的未因她这番软中带硬的话气恼,只在心头想到:“公主小姑娘是在 替我担心呢,不过她说得也对,这江湖上和在军队里打仗确实不同,我往后须仔细 一些,不可教她因此受到伤害。”成兰陵半晌未听见他回答,回头追问道:“你要 反悔么?”萧云张了张嘴,闪过念头:“我若回答‘不悔’,岂非有答应不杀刘锦 云之嫌?”当下说道:“我们早就说好,要生死与共,你忘记了?”他这话本意是 想避开成兰陵的追问,又想唤起二人之间的柔情蜜意来,谁知鬼使神差的加上一句 “你忘记了”的诘问,反将缓缓回升的亲密打消了下去。 成兰陵显是动了真气,低头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一个字。萧云暗自后悔, 想要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却又怕与她在杀与不杀刘锦云一事上纠缠,只得强忍住 内心的怜爱,调转马头,催马往城门行去。 延兴门下六道城门,皆有捕贼官阻路盘查,门墙上张贴着数张海捕文榜,其中 最显眼的两张画像,正是李长青与玉儿两人,画得虽不传神,却也形象。萧云早知 会如此,也不如何惊异,只是瞧见二人的榜末注明“甲等”,略感意外,心想李十 三既然并未身死,就算诬蔑二人加害于他,又怎会是仅次于谋逆大罪的甲等逃犯? 心里甚感气愤不平,再看下面一张海捕画像,画中人凶神恶煞,下方注明是李、玉 二人的帮凶。他暗自一笑,情知李十三手下那人被自己当场打晕,没有瞧清楚自己 的模样,多半为了推托护主不力之罪,给描绘人犯形象的画师胡诌了这么个,一眼 看去就像天生是江洋大盗的“匪徒”出来。 二人进入城里,成兰陵夺过马缰,冷冷道:“下马,自己走回去。”萧云不敢 稍有异议,连忙跳下马来。成兰陵一抖缰绳,缓缓放马往右侧大街去了。萧云面露 苦笑,心想:“公主小姑娘虽是一庄之主,却也脱不了女儿家的性子。如今她正在 气头上,且等她使完小性,我再想法子逗她开心。”当下抬脚便走,却听身后传来 成兰陵的喊声:“后日与你那师妹比试剑舞,了完你我师傅的心愿,我便要去范阳 见我爹,你陪我去吗?” 萧云闻声停步,只见成兰陵驻马停在十字道口,正望着自己,等候回答,心下 略一迟疑,走到她马前,说道:“先送喀吧回少林寺,好不好?”成兰陵道:“就 当是游山玩水,有何不好?”接着嫣然一笑,说道:“你曾言不由衷的说过,我的 魅惑舞比雅莎跳得还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今夜我便去与她比上一比,看看你是 不是在骗我!” 萧云微微一怔,旋即大喜想到:“这次她的气倒消得快!”心知成兰陵是约自 己晚间在长相思酒楼相会,当下傻傻一笑,说道:“雅莎见着你,定会欢喜万分, 只不过她酒楼里的客人赏过你的舞技后,若再也见不到你去献舞,只怕到时候失望 气愤去砸酒楼的人有,在酒楼前嚎啕大哭求佳人一见的也有,你教雅莎怎么办?” 成兰陵白他一眼,兜马便走。萧云知她向来心高气傲,面皮又极薄,这次能这 样对自己,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心下感动,忘乎所以的大叫道:“小贼哥哥先去 偷酒,神仙妹妹可要早点来呀!”路人顿时为之侧目,成兰陵催马更急,垂头快速 去远。萧云扫视打量自己的路人,大笑道:“没有见过夫妻俩说情话么?”转身昂 首挺胸的往家里回去。 这一路从东城到西城,路途极远,但他心中欢喜无比,想着成兰陵的点点滴滴, 时间瞬间而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蓦然眼前一花,心下警觉顿生,当即停住 脚步,手按刀柄。只见一名黄衣老僧站在道路当中,闭目数着念珠,听见自己走近, 双目如电睁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气势直逼过来。 萧云大惊,连念头也不及转,霸王神刀的内气迅即提了上来,与那老僧对视不 语。那老僧目光中犹如有股神力,牵引着他的思绪,忽然无比纷乱,脑海中充满了 战场上杀敌时对方血肉横飞的画面,接着又浮现出花红柳绿的平康坊,身穿薄纱轻 绸的女子身体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转,日前听到温承与丝丽摩说话之时,明明没有 亲眼看见的场景,却在耳畔回响着丝丽摩低沉的喘息声和温承野兽般的咆哮声中变 得清晰无比,仿佛丝丽摩玉体一丝不挂的躺在面容扭曲的温承身前的画面就在眼前。 体内顿时血脉鼓动,内气四冲,感到一阵炸裂般的痛楚。 他渐感昏昏欲睡,心神越来越弱,记忆急速流淌,就连幼年时偶尔对父母撒下 的一个小谎言,也都记了起来,心中生出无限懊悔,恨不得拔刀自刎。他犹豫着缓 缓将横刀拔了出来,动作如同被牵了线的木偶一般笨拙,忽觉丹田中一丝清新如露 的真气腾然升起,迅速钻入七经八脉,百会穴如被针刺,心中无限纷繁的画面立即 消失无踪,只见那老僧已欺至自己三尺之内,心下一急,“狂刀”怒击而出,带着 能令鬼哭神嚎的破空撕裂响声砍向此人。 那老僧忽露笑容,浑身犹如发出一层荧荧金光,竟然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对 手惊天狂刀怒斩而来,只是右手化掌拍出,带起惊人心魄的暗劲。 萧云动作一滞,心中忽然想起战争过后,败走方遗留下来那些哭泣的老弱妇孺, 仿佛眼前的老僧眼光中装着全天下最令人值得同情的人和事,手中横刀再也不忍挥 出,中途无力垂下,左手虚掌去挡对手攻击,只用上两成内力,生怕伤了这瘦弱诡 异的老僧。 二人手掌相接,萧云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涌来,身子凭空被震飞出去,胸 口气息不畅,喷出一大口鲜血,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心头大怒,翻身跳起,却感 到浑身说不出的通泰,霸王神刀的内力若浪增长,却丝毫也无驾控不住的异状,而 且这内力竟似不分阴阳,循着全身经脉迅速走了一周,失去多时的先天真气被这一 激,竟在这道异气当中如藤盘旋,渐渐密不可分。 他心下大异,痴痴站在原地,感受体内真气流转,立时进入物我两忘之境,不 知过了多久,忽被擀面杖的敲击声惊醒,抬头一看,天色已至黄昏,身旁围着一大 群人,却是见他傻傻在此站了半日,皆来瞧个稀奇。他举头四望,不见那老僧踪影, 只见地上被人用利器刻了一行字,“真魔,众人不说他是魔,也是魔;非魔,众人 说他是魔,也非魔。”他见这行文字写得古怪,猜测是那老僧所留,自己体内发生 的巨大变化,也定与那老僧有关,当下驱散围观众人,又在这行字前察看思忖半晌, 依然不得要领,带着满腹疑问,上前叩响家门。 大门应声打开,只见老七浑身是伤,面上淤青,扶在门扇上喘息不止,赶紧将 他扶住,连声问道:“七叔,怎么了?”老七恨声道:“今日一大早来了一群恶僧, 不由分说闯了进来,把我们打成这样不说,还将喀吧师傅捉了去,还让我传话给你, 让你自行去慈航寺领罪。他娘老子,明日咱们约好帮手,一齐去将慈航寺烧了!” 萧云闻言一怔,进去瞧见家里的下人均被打得躺地不起,顿时想起碰上那诡异老僧, 问道:“来人有说是哪座庙里的和尚么?”老七道:“让你去慈航寺,自然是慈航 寺的和尚了。”萧云心下一凉,想到:“慈航寺是当初少林武僧保护太宗有功,给 前来长安的少林和尚挂单的专门寺院,他们又捉走喀吧,定是少林和尚前来寻我兴 师问罪。”他生怕喀吧口不能言,被少林和尚侮辱虐待,当即回房换下身上羽林卫 兵服,扯了老七的佩剑,便往外走。 老七大叫道:“给撒,恶和尚来之前,马场的张小小便顺路带了口信过来,说 你爹娘救活了贵妃娘娘的那匹烈马,晌午便会启程回来,按说早该到家了,你先去 迎接他们,去找那群恶和尚算帐的事先别忙,待我明日邀集好西市乡亲们,再去救 你那和尚朋友,顺便把寺墙给他娘的推dao 了事!”萧云闻言止步,心想:“马场 离城只有十来里路,至多半个时辰便该到了啊。”微觉不安,问道:“张小小说得 确实么?”老七点头道:“有马场的守卫在城里瞧见你了,去上值的时候告诉了你 老爹,他专门让张小小回来通传一声,让你今日呆在家里,别去城里疯了。你老爹 老娘可想你了,多半那烈马病有反复,因此才会耽误了回来见宝贝儿子!” 萧云心中的不安愈感强烈,当下去马肆牵来追风逐电,往皇家马场的方向疾驰 而去。 追风逐电几日未曾奋蹄奔驰,早已闷得坏了,一路卖力奔跑,转眼间马场已是 遥遥在望。转过前面急弯,是一条密林小道,路中横着一匹骏马,丝丽摩垂头按辔, 拦在当中。追风逐电长嘶一声,扬蹄止步。萧云惊奇叫道:“你在这里干啥?” 丝丽摩似乎早已知道他会来,催马走近,缓缓说道:“你杀了我父王……”, 萧云一怔,说不出话。丝丽摩又道:“你说,我该不该报此杀父之仇?”萧云叹道 :“你若要报父仇,当然应该。不过,当时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本是常事,我心里 虽对杀了你爹一事感到遗憾,却不后悔,你若要来向我寻仇,我也不能束手待毙, 只怕……你很难报得了这仇!” 丝丽摩凄然一笑,说道:“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女儿,居然喜欢上了杀父仇人… …”,萧云未料她忽然说出这话,顿感窘迫,不好接口。又听她说道:“可我被鬼 迷了心窍,偏就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萧云心挂父母,不愿多耽,但见她 神色凄苦,心下也自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是不语。 丝丽摩神情一收,说道:“你爹娘被圣教捉了去,赶紧救他们去吧。”萧云大 惊,喝道:“你说什么?”丝丽摩眉目闪动,显然心内挣扎,说道:“我偷听到温 承和圣教教主说话,那教主要害你爹娘,教温承带人在半途捉了他俩,我知道在哪 里,随我来吧。”说完兜马便走,往林子深处而去。 萧云大急,却未失去警觉,暗道:“她多半是来诱我的吧?”但父母多时未归, 却是事实,当下拔剑在手,拍马追了上去。林密草深,马匹无法奔驰,丝丽摩听见 蹄声走近,冷笑道:“你不怕我是来害你的么?”萧云心下焦急,沉声道:“你若 要用啥法子向我报仇,只管用来便是,不过怨有头债有主,别用卑鄙手段伤害我的 家人朋友。” 丝丽摩闻言一怔,随即一阵狂笑,喃喃道:“好……好……”,手底加紧催马, 不再多说。良久,二人两骑行至密林的另一头,天色已见昏暗,丝丽摩勒住坐骑, 遥指前方道:“去此五里开外,有座小庙,你爹娘便被关在那里。”萧云抱拳道: “多谢你了!”拨马便走,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片刻光景,来到一处小镇,镇外山坡上矗立着一座斑驳古墙的小庙。萧云将马 留在山下僻静处,自己则避开山道,悄悄接近小庙。暮色终于笼罩大地,四周寂静 无人,庙门半开,听不见丝毫响动,若非庭中燃着一堆篝火,此处倒像是无人居住 的废弃古庙。 他心下略一盘算:“圣教教主既是公主小姑娘的爹,这其中定有误会,若真起 了冲突,后面可不好收拾。”当下不再隐藏,走到庙门前三丈远近,大声喝道: “在下萧云,求见圣教教主。”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应答。他心挂父母安危, 暗道:“先查探爹娘是否真被关在这里才是。”当下将霸王神刀的内气运足全身, 大喝道:“在下要进来了。”缓缓走进庙里,只听身后有人阴沉沉发笑,庙门咣当 关了起来,接着锐器破空而至。 他心有顾虑,不接来人兵器,闪电般冲前几步,回身便要喝问,却见温承鬼鬼 祟祟的缩在庙门后,刚才攻击自己的人却是手持利剑的刘锦云,顿时心知是被丝丽 摩骗了,奇怪的是,竟有一丝淡淡的酸楚,不过更多的反是喜悦,心想:“果然是 诱我来此。”正自庆幸如此一来,父母被捉来一事多半也属虚构,却听右侧传来 “呜呜”叫声,定睛一看,只见父母被人绑在一起,口被东西堵住,拼力向自己示 意。身后站着两名黑衣大汉,手持雪亮钢刀,虎视眈眈的瞧着自己。 他又惊又怒,喝道:“刘锦云,你要报仇,找我便是,与我父母何干?”刘锦 云冷笑道:“你若能胜了我手中之剑,自然放他们回去。”萧云怒极狂笑,喝道: “好,好得很。这就来吧。”说完不等刘锦云答话,挺剑便刺。刘锦云抬剑架开, 阴冷说道:“不过这场比武还有个规矩,你若刺中我一剑,你父母身上也会添上两 道刀口,哈哈哈!” 萧云顿足大叫,绕开几步,忽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回身便往父母走去,口里 大叫道:“你不如直接杀我好了,我不还手。”众人未料他竟会如此,均是一怔, 那两名黑衣大汉往前一阻,齐声喝道:“站住。”萧云嘿嘿一笑,说道:“我又没 有兵器,你们怕什么?”说话间脚下不停,已至二人挥刀可及之处。 刘锦云大怒,叫道:“你不与我比武,便砍下你父母的头来。”其中一名黑衣 大汉沉不住气,挥刀便砍,喝道:“退回去。”萧云不闪不避,口里大叫道:“你 砍得死我么?”右臂往上一举,只听当啷一响,对手的钢刀竟被震飞出去。那黑衣 人不明就里,愕然一怔,萧云闪电般欺上,暗藏在手中的字母刀已是扎进此人胸膛。 左侧那名黑衣大汉眼见异变突起,回身便走,萧云不敢丝毫停留,滚地上前抱 住他的双腿,那人怦然倒地,拖刀斜斩。萧云大喝一声,手下加力,将那人的右腿 猛然举起,正好迎上砍来的刀锋。黑衣大汉赶紧收刀,却已将裤管划破,幸未伤及 皮肉。萧云趁机翻掌拿住刀背,另一手将字母刀的小刀狠狠扎进对手脚掌。脚底原 是人身上最敏锐之处,黑衣大汉痛得浑身一个机灵,手腕顿松,萧云运力一夺,将 钢刀抢在手中,翻身跳起,刷刷两刀斩断绑在父母身上的绳索,拉住二人的手道: “爹,娘,不用怕,儿子在此,这些恶贼伤不了你们。” 他父母扯下口中之物,不及说话,齐声惊呼:“小心背后……”萧云早已听见 身后风声传来,情知是刘锦云趁机偷袭。他此时再无后顾之忧,手中钢刀一振,只 觉浑身功力竟比以往最强之时还要强上三分,大喝着回身便砍,也不管招式不招式。 刘锦云原想趁他刚救下父母心神不定之时偷袭,却见对手回身劈头砍来的一刀 势猛至极,刀剑还未相交,心下已生怯意,竟不敢与之放对,回身便走。萧云哪能 容他走脱,此时上好机会,不仅可报禅西与伊娜惨死之仇,还要报父母受辱之恨, 当即抢上两步,钢刀照样往他头上砍去。 在庙门后的温承一声低呼,拔刀走上两步,却又停下。这一犹豫间,再想救援, 已然不及。却见暗处一道迅猛的剑气疾射而至,来人身材高大,招法猛辣,惊得盛 怒之中的萧云也心下一凉,见来人这招甚难抵挡,只得放开刘锦云,运足功力去架 此人的剑锋。耳听温承恭敬叫了一声:“恭迎教主。”心道:“这人是公主小姑娘 的爹么?”瞬间二人刀剑相交,只听乓的一声闷响,四周落叶竟被二人的气劲激起 飞舞。 萧云浑身一震,腾腾倒退两步,暗赞对手这一剑的刚猛无匹。来人虽未退后, 却也颇觉意外,冷声道:“有两下子。”萧云连忙抱拳道:“敢问可是圣教教主成 无心前辈?”来人嘿嘿冷笑,说道:“我倒忘了,你当年见过本尊,没想到还能记 得本尊的名字。”萧云道:“在下与兰儿分别数年,却从不曾忘记过她。教主是她 的尊长,在下自然也是记得的。” 成无心面目隐在宽大的毡帽之下,嘿嘿笑道:“听说兰陵这孩子打算跟定你了?” 萧云面上一热,说道:“还请教主成全。”成无心道:“你见自己的丈人,只须拱 手作礼么?”萧云听他有应允之意,心下大喜,躬身便要跪拜,忽听父母惊呼,头 顶一股暗劲疾速而来,已然闪避不开。他心下一空,凭着本能将身子横移两分,肩 头顿觉一凉,耳中传来骨头碎裂声响,紧接着檀中穴被成无心铁拳一击,浑身经脉 猛然鼓胀,疼痛欲狂,心头闪过一丝心惊肉跳的念头:“这下我真成废人了?”旋 即神智恍惚,隐约听见成无心说道:“这小子命也真大,如此还能躲开这一剑,便 留他一命也无妨,只将他功夫废掉,兰儿总不会想去照料这个废人一辈子吧?”接 着听见几人不同意味的笑声,又听成无心道:“送他们回去。”顿时对父母安危的 担忧一消,再也耐不住钻心的痛楚,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云猛然感到浑身冰冷,周身痛如万蚁撕咬,口中被人塞满了 泥沙,用头巾紧紧缠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竭尽全力,想要张开重愈千钧的眼皮, 却发觉竟是那么令人心灰意冷的困难。整个人轻得如同一张薄纸,仿佛被风一吹, 便会四处飘飞。耳听刘锦云阴声说道:“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醒他,我要让他 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死在跟前。” 他被这话一惊,双眼陡然冲开,恍惚间只见父母双双被人按跪在自己身旁,一 动也不能动。耳听温承微颤的声音说道:“他……醒了。”接着眼前一暗,却是刘 锦云触近自己,遮住了微弱的灯光。他心急如焚,念头走马乱转,想到:“他…… 他想做什么?”心中拼命不愿相信眼前所见,又想到:“成无心这老贼出尔反尔, 他害了我还不够么?”一时情急血涌,一丝紫血顺着堵嘴的泥沙渗了出来。被这一 激,本已经脉尽断的手脚忽然感到一丝力气,抬手扯下套在嘴上的头巾,舌头一顶, 吐出一大口泥沙,翻身抱住就在眼前的刘锦云,张口便往他脖子咬去。 他自觉此番偷袭,已是用尽浑身劲力,牙齿却只在刘锦云脖子上一碰,便被弹 开,如同一滩烂泥般重重摔回地上。刘锦云阴侧侧笑道:“还想逞凶么?来吧,来 杀我啊,我眨一下眉头,不算好汉,哈哈哈……”说着双手一伸,将他头发抓住, 提起头来,咬牙说道:“看清楚了,我可是奉了李兰陵的亲爹之命,将你全家斩草 除根,嘿嘿……哈哈哈哈……,你伤我一眼之恩,我必定是要报答你才对!因此将 你父母留着,就等你醒过来,当着你的面割下他们的头,你说,好不好?” 萧云惊怒过甚,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意志顿时全消,拼命想要放声哀求,却 只嘴唇动了两动,发出蚊蝇一般细小的声音。心里大叫道:“求求你,求求你,别 害我爹娘……,你杀我吧,求你放过我爹娘……”,他急得心肺欲裂,眼中忽觉一 烫,顿时一片模糊。耳听温承惊叫道:“刘……刘护法,这小子流血泪了哩!”当 时之人甚为迷信,传说若看见有人流出血泪,对自身大是不利。刘锦云厉声喝道: “你胡说什么?他那是身上的血溅到了脸上,来人,预备下刀。” 萧云心知父母的性命危在旦夕,急得肠肚打结,一股闷气冲上喉头,终于发出 微弱的求饶声:“饶命……饶命啊……杀……杀我……饶命……”,刘锦云哈哈大 笑,将他一把扯了起来,怪声道:“伤成这样,还能说话?”接着更加得意的一阵 狂笑,吩咐左右道:“擦干他的眼泪,撑开双眼。”有人应声上前,用袖子在他面 上一阵猛擦,眼前顿时一亮,接着被人用手指将双眼的眼皮使劲撑开,清楚的瞧见 父母便在自己身旁三尺来远,被人按头跪伏在地,双双脖子上架着寒光闪闪的钢刀。 萧云意志早失,平生头一次感到无可奈何的恐惧、虚弱与悲哀,拼命想要扭头 不看,却被刘锦云牢牢捉住头发动弹不得,如泉涌出的泪水被人反复擦干,父母跪 伏在刀口下的情景清清楚楚的展现在眼前,怎么躲,也躲不开。 他心神彻底恍惚,脑子如同灌了淤泥,一个念头也转不动,再也说不出话,只 能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刘锦云吩咐手下道:“拿下他们的封口……嘿嘿,被自己的 不孝儿子连累将死,多半有话要说罢?” 萧云在恍惚中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害怕,拼命想要晕过去,动了动嘴,想要咬 舌自尽,却连一丝力气也发不出。耳听刘锦云狠狠笑道:“当爹的先说吧。”接着 听见父亲极力平静的声音:“云儿,别怕,看着我。” 萧云许久未曾听见父亲的声音,从未想过父亲对自己说话竟有这般慈祥的时候, 顿时思绪一荡,仿佛腾云驾雾般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往日。父亲的声音很远,却又那 么清楚:“云儿,死了不过是眼闭口闭,并不可怕,但若能活下去,就要好生活着, 不可失去意气。男儿可以慷慨赴死,活着更要顶天立地,切记,切记!” 萧云浑身瘫软,拼力想要点头,又听刘锦云嘿的低声咆哮,上前一掌掴在父亲 面上,喝道:“蛮子果然是蛮子,死到临头还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你当自己是英 雄么?……啊哟,当娘的眼泪都将衣裳打湿了,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等会头一被 砍,可就没有哭的机会了哟,哈哈哈哈……,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像只待宰的羔羊, 一定很伤心吧?” 萧云回过一丝心神,只见娘亲红肿的双眼温柔的凝视自己,竭力缓缓说道: “儿子……,娘能活着再看见你,已经很欢心了,乖儿子,好生记着你爹说的话, 今日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死在一起,去了地下,还是一家团聚,可也好得很呐!…… 还要记着,爹和娘永远也不会怪你……,咱们作了厉鬼,再来报仇……”接着扭头 厉声喝道:“来吧,狗贼子们,须知因果报应,杀一人,多一分罪孽,你们将死之 时,只怕比我们今日悲惨十倍!” 众人未料这名一路只知哭泣的中年妇人忽然声色俱厉的说出这话,人人心神为 之一夺。刘锦云阴声长笑,击掌道:“说得好,说得好……”触近萧云耳旁道: “我不杀你,偏要留着你的命,嘿嘿,从此以后,兰陵可就是你杀父杀母仇人的亲 生女儿,你若不计较这些,我便将她让给你又何妨?啊哈哈哈……”转头对温承大 喝道:“温承,你来下刀。” 温承惊得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刘锦云冷笑道:“你要抗命?”温承 垂头恭声道:“属下不敢。”刘锦云厉声道:“那还不动手?” 温承不敢迟疑,拔出紫金大刀缓缓上前,站到萧云的爹娘二人身旁。萧云竭尽 全力,也难动得一动,只能将不停流出血泪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温承。温承犹豫再三, 忽的抛刀在地,跪下求道:“求刘护法开恩,无论如何,萧云与属下也是结义兄弟, 他的爹娘,等同属下自己的爹娘,我……我实在不敢下手,求刘护法另择人手吧… …”说话语气惶恐不安,想来心中彷徨之极。 刘锦云上前一脚踢在温承面上,顿时将他踢得口鼻淌血。温承不敢乱动,硬挺 挺跪在原地,口里不停求道:“刘护法开恩,刘护法开恩……”,刘锦云恶狠狠的 厉声喝道:“你不是在心里恨我睡了你的女人么?就当这两人是我罢,给你个机会 发泄闷气,你还不愿?” 温承口中呜呜,只管捣头如蒜。刘锦云俯身拾起紫金刀,塞进他手里,猛喝道 :“还不动手?”温承浑身一震,转头对着萧云的父母拜了九拜。再抬头时,已是 目露凶光,缓缓站了起来,口里喃喃自语:“兄弟,你莫怪我,谁让你去贪图成兰 陵的美色,招来灭门之祸,都怪你自己……”,说话间两眼尽鼓,闪电般挥出两刀, 将扭头不受他礼拜的萧云双亲头颅砍下。 无数鲜血激射在萧云身上,令他胸中怨气怒冲,浑身骨骼噼啪作响,忽然间竟 能大叫出声。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在夜色中远远传了出去,惹得鸟惊狗吠。刘锦云眉 头一皱,吩咐手下道:“堵住他嘴。”迅即有人上前将他口里塞满泥草,但他只知 拼命吼叫,发出含糊的声响,于周遭事物全不知晓,脑海中只剩下一幅画面,那次 与成兰陵在沙漠中遭遇狼群,一只掉队的幼狼在被他砍死的母狼身旁悲嚎的情景, 而成兰陵那原本绝艳无双的美貌,竟令他感到无物能及的可怕。 他昏昏沉沉,心里却异常清晰的知道父母已与自己阴阳两隔,也不知是伤心、 痛恨或者是惶恐、惊惧,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仿佛灵魂飘飘荡荡,如同浮萍 一般没有了根。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鸟清脆的叫声喳喳传入他耳中,天地间重又忙碌开来, 他只是静静躺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也丝毫不想动,睁开的双眼,除了 见到空洞的天空,再也看不见其他。又过了一阵,忽听有人惊叫道:“速报司刑官 ……请老忤柞前来,大……大案……”又听有人大叫道:“这……这是十三郎?” 接着周遭立乱如麻,狗吠人走。 萧云如同行尸走肉,感到被人抬了起来,一路颠簸,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放 在一团软软的草堆上躺下,尔后有人把自己扳起来仔细查看,左肩时冷时热,却是 有人给自己上了药。他一声不吭,任凭摆布,心中反复闪现父母被害时的情景,每 次一想到父母成为刀下亡魂那一瞬间,便会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惧,浑身筋挛一阵, 直至晕去。醒来却又忍不住再次回想,继而再次晕去。恍恍惚惚之中但觉身旁人来 人往,各式各样的人在向他问话,每到此时,他便将双眼一闭,尘世间的一切,仿 佛瞬间便与自己相隔遥远。 如此不知日升日落,肩上的刀伤渐愈,吃饭或者方便时,左手已能行动自如。 但他丝毫也不关心,从未想过自己肩骨被砍断后,怎会自然长合痊愈。时日如水流 走,每日里他能感受到的身外事物越来越多,已知自己是被人关押在一间单独的牢 房之中。 他在不断回想父母被害时的情景之外,偶也想及自己生平点滴,但只要一触碰 到有关成兰陵的记忆,脑子立时便会剧痛欲裂,只有迅速在心中拼命搜寻父母的身 影,才能渐渐平息下来。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监牢的看守们都将他视作“傻子”,只知躺在地上 一动不动的傻子。来监牢里问话的人渐渐少了,却有两人每隔几日必会来上一趟, 只不过面对如同死尸一般不发一言的萧云,总是无可奈何的离去。 这一日艳阳高照,炙烈的光芒透过铁窗栅栏投在萧云面上,将只顾活在自己内 心世界里的他照得眼前一亮,忽然感觉到了阳光的灼热。他微微一动,身上多处隐 隐作痛,翻身坐了起来,仔细查看,却见自己浑身布满已经愈合或是新长出来的褥 疮,心下略感奇怪,记忆中这样的褥疮,只有在那些被敌人砍断手脚必须长期躺着 养伤的士兵身上,才会出现。 他扭头四看,只见这间牢房整洁干爽,自己手脚都未戴有镣铐,显是受到了特 殊优待。耳听脚步声响,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牢门被人打开。他转头去看,只见 一名英武俊朗的官员走了进来,与他四目一对,惊喜叫道:“萧兄?萧兄,你终于 醒过来了?” 萧云认出此人是李长风,见他穿着刑部给事郎的官服,心下微微一动。李长风 满面喜色,上前两步蹲了下来,又道:“天幸,师妹日日为你祷告,总算菩萨显灵 ……我今日有急事,只能前来看你一眼,你别着急,我和师妹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出 去。”萧云茫然盯着他,似乎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李长风见他神情呆滞,迟疑道:“萧兄,你听见我说话了么?”萧云忽觉疲惫 不堪,将眼一闭,转头朝向墙壁。耳听李长风叹气道:“萧兄,你的遭遇……唉, 你刚醒过来,我也不和你说太多,这两日我有公务,须出门两日,回来时想法子带 师妹一同进来,与你见上一面。”瞧见萧云默不作声,又叹了口气,说道:“师妹 原本不信佛,可自从你出了这祸事,她便一直斋戒祷告,希望你早日清醒过来。她 若得知你终于醒了过来,一定欢喜极了……,萧兄?萧兄?……也罢,等我将师妹 带来之时,咱们再好生说话。”说着起身走到牢门,又转身叮嘱道:“你这案是三 司会审,皇上下了御诏,任何人不得对你用刑,明日照例会有人来要你画押认罪, 你不睬他便是。” 萧云心下一动,听着李长风的脚步声渐渐去远,缓缓在心中堆积往事。从当初 意气风发的去往西域当兵,到重逢成兰陵,再到二人经历的一系列生死存亡、柔情 蜜意,最后思绪回到长安城中那一个血腥悲惨的夜晚,一切都如同昨日才刚经过一 般历历在目,却又遥远得令他感到陌生。不过,父母是因为被自己连累而死,他却 异常清楚明白,也不知是浑浑噩噩得太久,还是泪已流干,此时想到严父慈母被人 害死的情景,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水,只有无尽的悲哀。 他猛然坐起身来,试着导引内力,只觉气机一动,周身大穴如被针蜇,其痛入 骨,骨骼劈啪作响,一阵眩晕冲上脑袋,再也坐不住,颓然栽倒。这才想起,自己 已被成无心震断了浑身经脉,早已成为一名毫无武功的废人。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喊道:“我害死了爹娘,我害死了爹娘……,爹啊, 娘啊,儿子不孝,这辈子没有报仇的指望了,让我下来陪你们吧……”,念头忽左 忽右,全在寻死或是自责之上纠缠,不过始终下不了自杀的决心,隐隐害怕自己若 寻死去了地下,将如何面对父母。 一夜无眠,次日阳光照样明烈,他望向铁窗,只见几缕绿草随风微动,当知正 值初夏时分。午时才过,有人前来提审。他连头也不想抬,耳听来人说道:“听说 你清醒过来了,这一年多以来,我见你比见我儿子的次数还多……,当初你的伤势 那般重,能活过来已算拣来的性命,不如爽爽快快认罪画押,大家落个清闲,你也 不必再被关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了,怎样?” 萧云闻言猛的转头坐起,张口想问:“能判我杀头么?”却发觉有股气堵在喉 咙上,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人是名胖胖的中年侍郎,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状纸, 被他突然坐起惊了一跳,连退两步,喝道:“你想做甚?” 萧云努力试了几次,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当下眼望状纸,将手一伸,五指摊 开。来人略一迟疑,懂得他是索要状纸,缓缓递送过去。萧云接过观看,只见密密 麻麻罗列了无数罪状,第一条便是劫杀李十三,其下还有在军中斩杀同僚、战时内 讧,杀害少林高僧,刺杀沙洲刺吏栽赃陷害等等,均有相关人证画押。他也不以为 意,往下翻看,却见后面更是罗列了许多自己闻所未闻的罪名,什么在陇右残杀多 少普通百姓,在蜀中刺杀多少当地大户望族之类,每一件都罗列得详尽无比,并有 相关证人画押控告。他缓缓翻看,只见最后罗列了自己的姓名籍贯等人犯信息,其 下有人批注了一行小字“此犯凶残成性,罪大恶极,惹得天怒人怨,百姓谈之色变, 江湖中人将其视为百年不遇之魔头,均暗地里以斩头校尉称之,可见此犯为祸之烈 于一斑……。” 守候在旁的胖侍郎看不出他的神色变化,等了良久,劝道:“这其中任何一条 罪状,也足以判你死罪,只要你确实犯过其中之一,又何必一一细看?何况就算你 不认罪,迟早也会被定罪上刑……”他正滔滔不绝,却见萧云咬破手指,在状纸后 面印上一个清楚的手印,并写了自己的姓名,还加上四个字“认罪求死”。 次日一大早,便有大队兵卒前来提人。萧云情知昨日签字画押之后,三司主审 官员定已会商通过,报于皇帝知晓,今日便是过堂宣听判决。他求死之心已决,对 此毫不在意。心里既有将与黄泉路上的父母相逢的喜悦,又感到在这尘世间,似乎 还有什么东西总是牵绊着自己,甚难割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