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湖重宝人重义 坦胸心怀义气昂烈酒金刀任我行 ~~豪胆金刀伍三桐 此时天色已暗,时过戌初,食堂进食的人客逐渐离去,百青棠便拣了靠边角的 座位坐下,叫来两碟青菜卤味配着白面烙饼,一壶清茶,倒也吃得自在过瘾,他自 小在家由二位姊姊照顾周全,像这般单食生活颇有新奇的滋味。 食堂中用餐客人不多,有些冷清,间夹着柜台上掌柜的结算资余的播珠脆响, 形成一股韵律。 百青棠生性便是喜好这种纯朴自然的环境,在气氛的笼罩下,恍似回到六盘山 上听涛临风的日子,若不是隐约传来人声耳语,真要开口吟起诗句不可。 “帕!”一声拍桌巨响,混合着“锵锵”碗盘震击声,打破了这一份清幽,百 青棠不由一皱眉,抬头向来声处瞧去,看是谁这么煞风景? “可恨!”隔着五席远的右侧,五人在座的桌边站起了一名坦胸灰衣壮汉,大 声道:“那臭小子真不识抬举,咱们同他谈了十来回,他还是扭扭捏捏地吭不出半 个屁来,照老子往日的个性,早一拳送他回姥姥家拜大仙去, 个什么劲儿!” 壮汉身旁一名瘦高个儿好说歹说地扯回座,说道:“伍兄不必发怒,咱们也非 软脚货,只要那东西到了手上,便是你不肯,我谭长七也要教训这小白脸。” 对面坐着的胖汉咧着嘴道:“不错,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跟他耗上了,见 不到东西不走人。” 一旁留着鼠须的小个子眼珠一转,给壮汉斟上一杯酒,笑道:“伍哥,你稍安 勿燥,且喝下这杯酒消消火气,那小子不就是一个人么?凭你我五兄弟还怕他跑了 不?那东西既然在他的身上,我柳虎就有办法教他乖乖地将东西奉上,事情不用急, 急也急不来,反而会坏事。” 壮汉仰头“ 咚”一声吞下那一杯烈烧的“二锅子”,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咬牙道:“要不是为了庄主的病,我伍三桐根本不来受这鸟气,人人都说他师父 ‘要命金针’柳一针的技术高绝,精擅炼丹,那七颗‘通宝回气丹’能起沉疴、治 七伤,但说归说,谁也不曾见过那丹长的什么模样,等是不打紧,受气受累我也甘 认,就怕耳闻非实,给江湖传言耍了,害了庄主那条性命,我伍三桐受庄主知遇之 恩,怎的说也要救庄主这一回!” 在座四人都点头应是,语声又低沉下去,讨论着细节。 百青棠初见那壮汉,还以为是个粗鲁伧俗的混混,强取豪夺的人物,要夺人家 的什么宝物,那知这名叫伍三桐的壮汉说出这等义气的话来,顿时改了观念,对这 五人起了敬重之心,也暗自惭愧,眼光怎的肤浅了,所谓:“人不可貌相”、“以 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先入为主的观念真个要不得。 他看着五人,有心想去结交,却因为愧意而呆坐着难以启齿,终至五人起身离 去,不觉摇头吁叹一声,收回目光来。 待百青棠目光回转自己桌前,不由又是一怔,见对面歪坐着一位老乞丐,起箸 如飞的将那两碟青菜卤味一扫而光,连一壶清茶也喝了干净,正朝着他点首滋牙一 笑,露出那斑黄不齐的牙来。 百青棠愣了愣,释然一笑,对那老乞丐颔首回礼道:“老先生尊姓大名,可曾 吃饱了么?” 那老乞丐本来还准备好他开口骂人时的回嘴词儿,这时倒也意外地愣了一下, 将眼珠上下瞧过一遍,抚着肚皮嘿嘿笑道:“老丐我三天没有吃过东西,现在还饿 着呢!怎么,你可是要赏我一个饱?” 百青棠微微笑道:“在下出门在外,盘缠也是不多,但请老人家吃一次粗茶饱 餐还勉有余力……” 这时那掌柜的结算了个大概,满意地抬起头来,瞧见那老丐,高声怒道:“咦? 又是你这老乞头,去去去!别在这里搔扰我的客人,竹东,你还抹什么桌子,连老 乞头进来都不知道,快!去给我把这老乞头撵走,三天两头的来,也不嫌烦!” 那在另一头收拾桌子的伙计闻声回头一瞧,也提高了嗓门:“嘿!你这老小子 又来白吃偷喝,还不快走,走慢了我竹东一拳揍翻了你!” 百青棠摇了摇手,朗声道:“店家慢来,这是我的朋友。” 那掌柜的脸上换了付笑脸道:“客爷,您别被这老乞头骗了,他是隔两天就来 闹了一回,附近的店家都给他搅乱得够受了……” 摆摆手,百青棠道:“别再说,烦劳拿些酒菜来给老先生,钱算我的帐。” 那掌柜的无奈地应着,转头又朝伙计发火:“竹东啊!你这小子又在发什么愣? 客爷交待下来了,还不快去端来。” 那伙计摸着鼻子,暗骂一声,走进后头,他对那老丐实在有气,进了厨房故意 不挑好的菜肴,却端来几盘冷菜硬馍,往老乞丐面前一放,道声:“慢慢用啊!老 小子。” 老乞丐倒也不在乎,手抓筷落,吃得不亦乐乎。 百青棠看得一皱眉,又叫道:“等等!再给老先生带一斤酒,用葫芦装着,外 加一斤卤牛肉,包好了送过来。” 那伙计心里直嘟嚷,只有照办,对这个客爷真是气忿在心头,笑他是个大白羊, 大孝子。 百青棠却不管伙计心里怎么想,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道:“这绽银 子结算桌上的酒食费用,够不够?” 伙计伸手接过掂了掂,哈腰笑道:“够!够!用不了这么多,有小半锭也就够 了。” “多的就存在账上。”百青棠倒不知道伙计端的是冷菜,不值几何,点点头道: “往后老先生再来这里,就向这银子上扣。” 伙计摸摸鼻子,连应了两声是,转身将银两交予掌柜,两人望望百青棠,又对 看一眼,都不禁摇头,替他不值。 老乞丐吃得倒也不慢,三扒两送的便吃了个干净,拿起葫芦和油包卤味,仰天 哈哈一声笑,站了起来,两眼凝光注视百青棠。 这一声笑,苍劲宏亮,震得伙计和掌柜大吃一惊,都瞪目结舌的望了过来。 “你小子不错!”老乞丐点头道:“老丐我在这里十年有余,从没有一个像你 这般的对我,多的是呼喝鄙夷的家伙,小子,你是谁?学过功夫么?” 百青棠也听出老乞丐不是个平凡人物,闻言起身拱手道:“前辈原来是真人不 露相,晚辈眼拙了,家父也是跑过江湖,晚辈仅自幼随家姊学过几年内修心法,以 保身体强健,其余的就不曾练过。” 连连点头,老乞丐打量着,最后眼睛也眯了起来,再度哈哈笑了一声,突然上 步欺身,右手五爪箕张幌成一片掌影,左划圈斜带,偏向 叼百青棠的腕脉,一把抓 个正着,两人都愣住了。 蓦然,老乞丐大声长笑,笑声震动瓦梁,积尘纷纷坠下,形状畅意至极。 百青棠讶然运劲一挣,却挣脱不开,只得道:“老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老乞丐刹时止笑,眼睛又打量他一瞬,说声:“跟我走!”声出人沓,竟然与 百青棠一齐消失不见。 那掌柜与伙计直愣愕好半响,才清醒过来,直吓得哆嗦,有如见到鬼魅勾魂, 不是吗?那年青的好心客人就这样在眼皮底下被勾走了………… 风声呼呼,百青棠被老乞丐带着如乘风而飞,几下闪幌间便脱出了人群,朝向 平凉西方数里外的崆峒山奔去,单就这轻功身手,已然十分高明。 百青棠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急奔下迎面的罡风灌入口里,呛咳了几下,连眼泪 都呛了出来,立即闭上了嘴,心里想:“算了,人已被挟制,再说也没有用,就等 着看老人要做什么,我与他无怨无仇,想来应该不会要害我。” 老乞丐一直将他拉奔到崆峒山下一座河边小庙,进得里面,呈现半颓 的状态, 看不出是什么庙来,老乞丐吆喝一声:“两个小鬼头跑哪儿去了?我老头回来啦! 还不出来迎接客人。” 庙后传来两声童稚欢呼,庙幔一掀,蹦出两个小萝卜头,冲上来扯着老乞丐便 是好一阵子歪缠,老乞丐呵呵笑着,松开抓脉的粗手,抚摸两小童的头,慈祥关爱 溢于言表。 百青棠站在一旁,见这两个小童大约十一、二岁,顽皮又精灵,面貌清秀端正, 穿着虽是加着补丁的粗衣,却干净整洁,没有污垢,倒也不像被老乞丐拐掳来的孩 子,老小之间笑谑欢愉,神情自然。 老乞丐与小童闹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拍拍小童的背肩正色道:“我老丐今 儿个收了一个大哥哥来陪你们,快去喊声好听的!” 百青棠听了大吃一惊,刚要说话,那两个小童已蹦跳着围过来喊:“大哥哥! 你要陪我们玩么?” 百青棠挣出笑脸向小童应了声,才向老乞丐道:“前辈,你这是……!” “收徒哇!”老乞丐大马金刀的昂然站立,手指着面前正色道:“小子,还不 快来磕几个响头,喊我一声师父。” 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百青棠苦笑道:“拜什么师父?” 老乞丐怔愣了一下,才失笑道:“瞧!我还没说呢!总而言之,我老丐看上你 了,决定收你当关门弟子,将我一身的绝艺都传给你,凭你的根骨资质,定能将我 老丐的绝学发扬光大。” 百青棠摇头道:“多谢前辈厚爱,晚辈不想习武。” 老乞丐将眼一瞪,怪叫道:“咦?我老丐的绝艺还有人不希罕,这可是前所未 有的事,你小子可知道我老丐是谁?” 摇头叹了口气,百青棠道:“就算你是那个丐帮现今最高长老‘铁脚丐’封河 曲,我也不会拜师的。” “呸!”老乞丐不屑的道:“丐帮长老有什么了不起,我老丐可不是丐帮的人, 嘿嘿!他丐帮的人虽然多,也管不到我老丐头上。” 百青棠看老乞丐一副不屑的神色,似乎真的并非丐帮中人,然而却想不起听闻 中有这么个非丐帮的乞丐高手,说道:“既然前辈与丐帮无关,怎么又做起乞讨的 事来?” 嘴一噘,老乞丐嘿嘿笑道:“讨饭的未必就是丐帮独揽独包的事业,我‘死要 钱’万金求做得,丐帮也管不起,乞讨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怨叹老丐生得也晚,那 丐帮便是我来兴宗立派,做人嘛!既不偷又不抢,不违王法天条,那就是好的,手 掌摊开钱来饭就,不但没有花费,反而有吃有拿,老丐干了七十年了,日子可快活 自在得很。” 百青棠扬眉讶道:“前辈有七十岁了?我当是五十多岁,那是驻颜有术了。” “我呸!”老乞丐大大摇头道:“老丐也不想长生不死,管那脸皮是老是少, 人活在世上,就只为天天生活得自由自在。” 说到这里,老乞丐拉拉破衣道:“老丐我今年九十九了,过了年就岁及百龄, 混江湖混了一辈子,见过不少人,偏偏单单喜欢上你小子,往日老丐我静下来时, 也想过自个儿寿限将至,这一身旷世绝艺总该找个人传下去,便算是无愧我那授艺 的先师,但这世人看到我老丐便嫌脏嫌臭,纵有遇上两回好根骨,也是有主的娃儿, 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你这没师父的佳材良质,有意想收你做徒弟,怎的,你倒看扁 了我老丐,把老丐比成那黑脚货。” 老乞丐越说越火大,竟一巴掌拍在供案桌上,掌过无声,整个桌面颓然碎成袒 粉,灰屑飞扬。 百青棠不禁对这老乞丐的功力惊讶十分,其火候纯青之极,想来那丐帮长老 “铁脚丐”也不及此人,点头道:“这是纯阳真力,前辈果然修为高深。” 老乞丐一听,气便消了,大手连摆,哈哈一笑道:“好眼力,老丐这‘三阳功’ 可未曾遇上过对手,嘿嘿,今儿个选上你小子可是给了天大的便宜,来!给老丐我 磕个头,叫声‘师父’,老丐便将‘三阳功’传授予你小子,快来!快来!” 百青棠摇头道:“前辈好意心领了,晚辈不想学。” 老乞丐听了连头发都耸了起来,跳脚大吼:“好你个小子!我‘死要钱’万金 求向来只占人家便宜,走遍大江南北无人敢说一个‘不’字,今儿个赔本倒贴你功 夫,你倒不肯了,你你你……” 百青棠连连摇手解释道:“晚辈自小便不愿习武斗艺,所以家学一概未练,并 非嫌弃前辈,请前辈见谅。” 伸手比了比,老乞丐穷自突目瞪眼地发了阵狠,最后大叫一声:“气煞我也!” 居然坐倒地上,号淘大哭。 巾上这等怪事,百青棠真的愣了,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有呆呆望着老乞丐。 原来扯着他衣角的两小童见状,气得一甩手,鼓嘴比着手指道:“你这坏哥哥! 把我们好老头儿弄哭了,坏哥哥!臭哥哥!” 百青棠苦笑一声,心想:“江湖人物竟然离奇至此,强收人家做徒弟不成就耍 赖哭闹,这……” 老乞丐一面哭得眼泪鼻涕四溢,一面拿眼看着百青棠,见他没动静,又猛跳了 起来,头一低,便往庙柱上撞去,老乞丐是何等身手,动作之快,两小童连惊叫声 都没来得及出口,便“劈啦!”一声,将庙柱撞缺一大块。 两小童这才来得及惊叫出声,急急围了过去,揽着老乞丐便放声大哭。 “这是在干什么?”百青棠真个有哭笑不得的感受,但也无法放着不理睬,就 走上前去道:“前辈这是何苦来哉?” 老乞丐一昂头,露出额头上红肿青紫一片的老脸,放赖地哭道:“我何苦来哉? 老丐我不想活了,成名江湖七十年,就没有今天窝囊,当真‘八十岁老娘倒绷娃’, 老丐活到九十九,今儿颜面给你拉下,可没脸见人!” 两小童一伸手又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地仰脸道:“好哥哥!你就答应了罢, 我们就只有老头儿一个亲人,他要死掉我们也活不了,好哥哥!答应好么?” 百青棠正在皱眉难推之际,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清朗的长笑,笑声满含揶揄意 味,直震得庙身都在颤抖,这份内劲之强,也不比老乞丐笑声逊色。 老乞丐一闻这笑声,便一跃站起,大骂出口:“臭道士,你笑怎的?” “笑你!就是笑你!”清朗的嗓音在门外飘摇而至:“你‘死要钱’与二个小 娃娃成天到处演戏,坑、蒙、拐、骗,占尽人家的便宜,今儿个对这老实人可说用 到极致了。” 老乞丐“呸!”地一声大吼:“臭道士,我老人家惹了你么?就会找机会捣蛋。” 清朗的嗓音笑道:“你没惹我,可是我看不过去,要这老实的年青人被你教成 了第二个‘死要钱’,若有机会,我连那两个娃娃都要拉走,免得跟着你学坏……” 话声未完,老乞丐已然听出道士的位置似地怒吼一声,灰影一闪,撞破右边的 窗扇冲了出去,跟着笑声与吼声渐渐远去,终至消失。 百青棠到了这时候,才算是听清楚了大概,他朝两小童看过去,那还有两娃儿 的人影,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心想:“我这是上了一堂课,原来老丐撞墙大哭、要 死要活的都是在演戏,为了什么,就为了要收我为徒吗?” 转而又想:“我还留在这里干啥?再不走,待那‘死要钱’回来,那便走不了 了!” 百青棠左右看了看,没有半个人影,便赶紧退出庙门外,匆匆离开,走出十几 丈外回头看那小庙,心想:“听说崆峒山麓河边有座小庙,是当年黄帝和广成子论 道之处,该不是这一座破落小庙吧?” 他在夜暗里不择路径,跑了半个时辰,还没有看到平凉的灯光,知道走错了方 向,只有停下来稍作歇息,度量身处的环境。 只见周遭林木茂盛,高有寻丈,仔细一看,乃是柏木夹杂着马尾松,约莫是来 到近崆峒山腰了,现在一静下来,清风阵阵,松涛呼啸,也是别有一番滋味,闹得 他又发了书呆子气,在这林间踱起步子,浑然忘怀要赶回客栈的事。 就当百青棠摇头幌脑,想吟上两句诗以助兴的时候,突然下方传来阵阵衣袂鼓 风声响,打断了拟好的诗文,他只得皱着眉,隐躲在一处石后,看看是谁在此大煞 风景。 “大哥等等!”一声低唤传来,十分耳熟,百青棠正在猜想,见十几丈外已连 连扑上五个人来,就在离他隐蔽处不到三丈停伫。 当先奔上来的是个坦胸的壮汉,大声道:“虎弟你干什么?走得慢慢吞吞地, 几时才能到‘天榭卢’,唤我怎的?” 百青棠瞧见这壮汉竟然就是刚才失之交臂的伍三桐,看他手中提着一柄带鞘紫 金鱼鳞刀,模样像是要和什么人打斗一般,便注意细听。 留着鼠须的小个子柳虎赶紧加快两步,走近道:“大哥你赶快了又有什么用? ‘要命金针’柳一针的针法我们不要说打不过,就算拚赢他,也拿不到‘通宝回气 丹’,白白浪费力气。” 伍三桐眼一瞪:“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就差没给姓骆的那臭 小子跪地磕头,那臭小子就是一付要死不活的德性!眼看庄主的命危在旦夕,我也 顾不得了,软的不行,那便来硬干!狠狠给他几刀,怕他不低头。” 瘦高个儿谭长七举起手中的吴钩长剑,道:“大哥要干,咱算上一份。” 胖汉吁吁地跟了上来,抹抹额上的汗道:“也有我‘地牛’查古,伍哥,让我 歇歇,我可走不动了,喘两口气便可上路。” 伍三桐点了点头,转过头望向一直没开口的黑脸汉子道:“朱玉方,你怎么说?” 简短的,朱玉方道:“一句话。” “好!”伍三桐点头拍拍手中刀鞘,发出清哑的声音道:“为报庄主的恩义, 便是掉了脑袋也无所顾惜,查二弟歇过气没有?我们走!” 柳虎急急喊了声:“大哥等等!” 伍三桐猛的回身大骂:“好你个柳虎,沿路你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拖延阻, 你打的什么主意?” 柳虎脸色一变,沉声道:“大哥,我明白你急,但急不能害事,否则你我丢了 命那也罢了,连庄主也失去指望啊,大哥!要丹,我说过有办法,只要过两天,你 也等不得?” 伍三桐闷哼道:“你又不肯说是什么办法,教我心里虚,怎等得下去。” 柳虎仰天一叹,说道:“说是说不得的,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就同我回去,否 则,就去送死吧,兄弟一场,柳虎决不怕死,要去我便陪你一块儿去!” 楞了楞,伍三桐道:“自家兄弟,连透露一点也不成?” “说了便没有效。”柳虎道:“大哥是想现在知道重要,还是取‘通宝回气丹’ 救庄主重要?” 脸上一热,伍三桐道:“当然是救庄主重要了。” 柳虎好气又好笑地白眼道:“大哥,你肚子里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明白吗?兄弟 多年了,讲句难听话,五个人里除了朱四哥,其余两个连你在内,灌得下几两马尿 我都了如指掌,就这么装腔作势想套我的话,那是白相处生活五年七个月。” 这话说得三人脸上都是尴尬十分,有如偷糖吃被逮到的娃儿,只有朱玉方黑脸 看不出喜怒哀乐,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胖汉查古大摇其头,对伍三桐道:“还是输给柳五弟了,伍哥,只有等着看两 天后的结果罗!” 谭长七也叹了一口气,嘟嚷着道:“五弟老是这样子神神秘秘地不爽快,总教 人憋着气闷。” “得啦!”伍三桐赌气地挥挥手,大声道:“回去!统统回去啦!还在这里喂 蚊子吗?” 于是五人又向着来时的方向奔了回去。 百青棠站起身子,透出一口大气,心想:“所谓的江湖就是这样吗?老乞丐为 了收徒弟演戏骗人,连这伍三桐四人也为了想知道五弟柳虎的计谋而联合演了一段 戏码,真是做兄弟也不老实,江湖上尔虞我诈,诡计百出,我算是见识到了。” 既然来到山林迷失路径,百青棠也就定下心来,顺着伍三桐等人离去的方向慢 步而行,想那伍三桐应该是回到平凉的客栈休息。 “轻生一剑知!”蓦然,从松林上翻落一个黑影,猛然喊了这么一句话,教百 青棠吃了一惊。 黑影彷若落叶,轻如鸿毛,着地无声无息,竟然“呼噜噜”陀螺般打转起来, 平空旋起一阵劲风,掀扬满地针叶积尘。 百青棠为这股劲风所迫,不得不后退十来步,心想:“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净 遇见一些怪事,刚离开一个怪人,现在又被一个怪家伙堵住去路。” “轻生一剑知!” 黑影又喊了一句,旋动的身影突然化作一道长虹,带着啸啸剑鸣,直往十步外 一株松树撞去,看起来就像是要以血肉之身去撞树一般,速度之快捷、之幻渺,教 人来不及反应之瞬间,黑影已与松树擦身而分,松树的树干竟然无声无息被削去一 个大窟窿,残缺的部份承受不住重压,倾刻间发出“劈啪”脆响,上半截树身裁倒 在地,针叶纷飞,差一点儿打到百青棠。 百青棠自然是识货的了,他点头脱口说道:“好剑法!快、狠、准三项皆全, 身随剑走,这是取意于刘长卿五言律诗中的名句:‘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轻生而剑知,知剑不轻生,这是行‘搏浪一击’的招式……” “哈哈哈……”百青棠话未说完,黑影已长笑飘至身前,一把抓住其肩头: “有你的!小子,居然切中了咱这一剑的要诀,咱心爽痛快,走!咱俩去喝几杯, 交个朋友!” 这黑影也不管百青棠愿不愿意,将他拉了就走,百青棠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多 嘴惹祸,又要被人给拖着乱走了,大概是霉运尚未消褪,有得瞧了。 没多久,便走出了松林的范围,在月光下百青棠赶上一步,心想:“走就走吧! 倒要先看看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转头看去,嗯,好粗犷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个子粗壮不高,混身肌肉扎实 贲起如丘,脸上浓眉于思,倒也端正不差,那两眼灼红的精光闪闪欲出,太阳穴高 鼓而起,功力不差,外功颇深的模样,以此相貌看,应该不是个为恶之人。 百青棠松了口气,道:“承蒙抬爱,在下百青棠,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汉子抬头笑笑道:“你这书生味太重了,咱听得有些累,叫咱陶岗,是个自 了汉,没妻没子,父母皆亡,练这身功夫,就是要上阵杀敌,为咱父母报仇。” 百青棠点头道:“原来陶兄是个有志之士,在下失敬了。” 陶岗咧嘴一笑,道:“去!那瘟生皇帝的事咱才没兴趣,他只会给敌人送钱, 屁的尊严都不顾了,咱只想要上战场杀敌,那是为父母报仇,咱想,等咱的功夫练 好了,就到汴梁去‘风波府’投效杨家,上战场去杀敌!” “去杨家?”百青棠道:“陶兄,刚才那一剑似乎尚未十分完美?” 喟叹一声,陶岗道:“可不是?你小子……老弟又说对了!咱的学问低,识不 了几个大字,‘轻生一剑知’这一招只知道个大概,怎练也体会不到那股子意境,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这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刘……刘……” “刘长卿。”百青棠接道。 连连点头,陶岗眨眨眼道:“对!刘长卿,就是他!家师说‘轻生一剑知’的 心诀窍门就是取自姓刘的这一句五律,是他所创剑法的最后的一招,也是保命的一 招,但咱听不太懂,去年底家师死前也没有说明白,老弟,可否给咱指点指点?” “这……”百青棠犹豫着道:“各家武学有别,忌讳甚多,在下不好僭越……” 陶岗不以为然的道:“咱才不管这些江湖臭规距,咱可不是江湖中人,那江湖 事咱不想沾,家师生前也没有开立宗门,老弟,咱是要上战场杀敌才拜师学武的, 但万一要是战死在疆场上,岂不是要对不起咱那位早死的师父,那是眼看着咱将这 门绝艺给带上黄泉了,如今正好有你老弟可以代咱将这功夫传下去,便算对得起家 师了,也不算过份……” 说着他伸手一指道:“到了,这是咱住的地方。” 小屋是由松木搭建,打桩上梁,墙上平敷麦草填土,宁实风干,倒也古朴自然, 上 云瓦,已然是个相当耐久实用的住家门户,门前空旷约有四、五丈,只在右侧靠 门边摆着几个树根制成的桩椅,一方四尺小石桌,另一侧堆着几个木架子、石锁、 石球,像是用来练拳掌臂力的地方。 两人走至门前,陶岗松手比着桩椅道:“你老弟将就着坐,咱去拿点吃的、喝 的来,咱们就在这门外月下谈。” 百青棠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坐下来谈了,好在只是讲解,自己不去练它也 就是了。”这么一想,也就安心坐下。 陶岗进了屋内,很快地端出几盘熏肉、花生、炒松子,名加一小坛酒、两个陶 杯、两付竹筷。 百青棠一见,忙道:“陶兄,在下酒量极浅,这酒……” “不打紧!”陶岗笑眯眯地放下酒菜道:“山上天气尚寒,喝些酒趋趋寒气, 再说咱们一见如故,也该喝点酒庆祝庆祝!” 说着便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送到百青棠面前,道:“咱们干了这一杯,打个底 儿,接下来你老弟便随意,咱也不勉强。” 话一说完,陶岗“咕咚”一声便将杯中酒喝干,百青棠只得苦笑着也咽了下去。 那灼热辛辣的烧刀子顺喉而入,百青棠不禁咳了几声,才回过气来,但酒至腹 中化为丝丝热气,循经走脉,已布达周身,冲向脑门,脸面立即便泛上赤红。 陶岗一见,哈哈笑道:“你老弟果然不会喝,一杯就红了脸,得了,吃点菜, 压压酒气。” 百青棠摇摇头,苦笑着举筷挟肉,连吃了几口,才稍觉好些,道:“在下平生 甚少饮酒,让陶兄见笑了,这酒在下不能再喝。” 陶岗摇头道:“你老弟真是奇怪,看你举步轻盈,分明练有上乘内功修为,咱 在松树上便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你老弟气质不凡,想是个有墨水的高手,便想到在 你面前试展‘轻生一剑知’招式,看看你的反应,你老弟倒也识货,一口便道出了 剑意,怎的咱伸手抓你,你却没有还手招架,被咱拉着走,咱听说内功练至上乘, 那是可以运气压酒,千杯不醉,你老弟又一杯也挨不下?” 百青棠苦笑一声道:“陶兄太抬举在下,练有内功不假,只是在下一生不喜欢 练武,除了内功,其他是一概不学,这迫酒的法门,在下也不曾听过。” 陶岗又摇了摇头,但对这年青的老弟颇为欣赏,咧嘴笑道:“得了,要不是为 了报仇,咱也不想练这捞什子的功夫,老弟,你给咱说说,那刘……刘……” “刘长卿!”百青棠接道。 双手在胸前一合,“啪”的一声,陶岗笑道:“对!对!刘长卿,咱老是记不 住这名字,老弟,给咱说说,这刘长卿吟的这句五律是啥意思?” 百青棠点头道:“这五律乃是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所写的赠别诗之 一句,轻生一剑知,亦即一剑知轻生,轻生之意,便是指李中丞作征南将时将自己 生死看得极淡,不顾性命杀敌,一剑知就是知自己,宝剑为人所用,是人身体的一 部份,当年李中丞为家国征战三面边疆,奋不顾身,将剑意淋漓发挥在杀敌上,化 作剑意,此招‘轻生一剑知’便是取其意境,在敌强我弱之际,倾全力御剑取敌, 拼死一搏,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搏浪一击,敌人若要硬对厮杀,则非敌死便我 亡,全在一招见分明,敌人若是退避,则既然轻生不得,就能脱出生天,顺着剑势 曳空远遁,教敌人无法追来,便可解去危机。” 陶岗连连点头,含泪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是 了,咱师父教时也曾这么说过,就没你老弟说得简单明了,原来招中套式,拼不过 便逃,咱可终于懂了,往日练武习剑,就是一心用在取敌杀敌上,怎的也没想过要 逃,这一招是咱师父临死前特意给咱留下的保命招式,他是怕咱杀敌杀蒙了心,枉 死在战场了,师父啊!咱谢谢您老人家!” 说着,陶岗朝着屋子跪下来“噗!噗!噗!”将泥地磕出一个凹坑,转过来对 百青棠也磕了一个头。 百青棠吓得跳了起来,赶紧趋前将陶岗扯起,苦笑道:“陶兄,你这是干什么? 这不是要折在下的寿吗?” 陶岗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道:“咱是谢谢你老弟代师授艺的恩,人说‘灵犀 一点’,咱今天给你老弟一指点,这剑招算是通澈大悟,已臻小成,咱明天便要离 开前往‘风波府’了。” 百青棠灵机一动,道:“陶兄,你要去投‘风波府’,在下倒有个途径,你可 迳去找那位二郎杨文觉,就跟他说:‘是六盘山松下抚诗的人要你来投靠的’,那 杨文觉便会明白。” 陶岗吓了一跳,听成了“抚尸”,心忖:“莫非杨二郎与这老弟有什么牵连过 节?要咱用这个教杨二郎作为补偿?” 心里虽然嘀咕,但也没多问,陶岗只点了点头道:“咱记住了,‘是六盘山松 下抚尸的人要你来投靠的’对不?” 一字之差,音同意不同,百青棠也没注意,点头道:“你一说,杨文觉就明白 了,若要再问,就说是姓百的人家,他便知道该怎么做。” 上上下下打量着,陶岗道:“得了,咱明白该怎么做,你老弟将来有用得上咱 的一天,咱必定全力以赴。” 百青棠一愣,心想:“这粗犷的汉子倒也粗中有细,知道我要藉他探那杨文觉 的消息。” 两人各想各的,一字之差将意思全弄拧了。 陶岗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水湖绿绢帛制成的本子,递给百青棠道:“咱有件事 情拜托老弟你,这本子便是咱师父交给咱练的功夫,老弟你收好,将来替咱师父找 个好人材传下去,别教这绝学给失传了,那咱就对不起咱师父了。” 百青棠正想推辞,陶岗又道:“老弟,咱说实话,这本子里原有的功夫,咱是 一点皮毛都没学到,仅有学会补添在后头,咱师父特地为咱新创的功夫,咱师父说 了,咱的根底不够,加上又不识几个字,肯定不能学这千古绝艺,然而要我传下这 功夫也是枉然,老弟你学识人才都不凡,实在说是学这绝艺的人选,本想收你为咱 师弟,可惜你说过不想练武,咱只有托你代为传艺,将这门功夫替咱师父传下去, 老弟,你不会不肯吧?” 百青棠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在下勉力以赴。” 陶岗哈哈一笑,道:“好兄弟,有你的,咱真没看错人,来吧!今日一别,不 知何日才能再见面,师兄弟作不成,咱俩义气一场,咱想同你结为兄弟,你想如何?” 百青棠欣然离座跪拜道:“小弟自然同意,大哥,小弟百青棠见礼了。” 陶岗也磕了一个头,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 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时,百青棠感到头疼得很,好半响才使得出力,撑臂坐起一 看,才知自己是躺在小屋卧房内的床上,也不知昨夜醉后如何找来的。 睁着朦胧的眼四顾,不见陶岗的人,正要抬脚下床时,发现身侧正放着那个水 湖绿绢帛制成的本子,本子下压着一张素黄纸笺,拿起一看,那是陶岗的留言: “咱走了,好兄弟别忘记,这屋子借你住吧,走时不用锁门,扣上就成。” 字迹虽然歪斜潦草,但诚意感人,百青棠怔怔地看着纸笺,想到昨日的交往, 心里涌起淡淡的离情。 继而想来,住在这里倒也是个不坏的环境,崆峒山人杰地灵,风景也好,既能 培育出如陶岗这般豪义直爽的人物,令百青棠对此地的印象颇佳,起身匆匆收拾盥 洗过后,他便决定暂时待下来,先花点时间看看陶岗托付予他的秘笈本子,将那内 容熟悉贯通,既然受命要替陶岗师门教导子弟,那便要亲自指点说明,否则如何教 起? 然而这一打开本子,百青棠才猛然一拍大腿,呆愣着叹了一口大气。 到了此时,他才 悟到,一接受这个要求,自己便免不了要学要练这本子里的武 功了,身教、言教是分不开的一体两面,既然要教得透澈精到,便不能够马虎行事, 必须要牢记心中,还得深切体会,那么这武功就在他身上生了根,再也拔不掉、剔 不走了。 “谁说粗人笨?粗中有细,拙里藏精,我中计了。”百青棠摇头苦笑,却是无 可奈何。 这便是给陶岗有意转着弯儿将功夫传给百青棠,哪里是要他代传武功,也许真 有这意思吧?百青棠终有年老归山,需要授徒传艺的时候,莫怪陶岗要灌醉他后急 忙留笺离开,这是怕他醒来反悔。 百青棠一时给陶岗的义气豪迈所感,脱口应承下来,现在这本烫手山芋已经丢 不掉了。 他能对老乞丐“死要钱”万金求的威胁压逼无惧于心,不肯拜师,对家人软逼 硬拉坚守立场,拒绝练武,但现在却给陶岗“代师传艺”的帽子一扣,如今明知陶 岗的计谋,仍然把他给压得翻不了身,这一招真是比软求硬逼都还更高明。 百青棠苦笑着将眼光落在本子上,无论如何,接受了托付的事必须做到,“人 无信而不立”,失信失义要比起习不习武更加严重,命可以失去,但信义二字悠关 志节,绝对要守住。 但只看了第一页,百青棠就不自觉沉迷下去了,如同陶岗所说,本子上记载的 武学的确是超凡绝伦,字字都是珠玑要义,若非像百青棠从小醉心诗词文学所积累 的才赋底子,根本难以体会字里行间的蕴义,当年这本武学秘芨的着者,亦应是一 个学养极深的高人天才。 然而百青棠纵使再精通文墨,也才十来岁的年纪,看得懂的也只是粗浅的表面 含意,精微之处就需要长时间的琢磨了然,此刻他尚有为父亲寻找解毒方法的任务 在身呢!看过一遍之后,他便从沉迷中幡然惊醒,察觉到自身的处境。 想了想,只有花去三天时间,将内容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随即收拾行囊, 离开小屋。 临步出屋门前,他低头想了想,把本子用屋里现成的油布加兽皮包扎结实,塞 入昨天喝完的空酒坛中,埋在屋外石桌下三尺深处,将土填平踏实了,再放回石桌 压着,这就藏得十分隐密了,想来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来挖掘这石桌下面,待父亲的 事情办妥了,再来处理。 他还在门前加贴一张纸,上书:“主人有事暂离,此屋借住可也,内外请勿擅 动!” 弄妥善后,百青棠满意地笑了笑,大白天里认清了方向,直朝平凉方向奔去。 中午过后,百青棠便回到了投宿的客栈门前,适巧有一名伙计端了盆水要往外 倒,看见他施施然走来,吓得松手倾盆淋了自己一身,湿淋淋地转头便往里头跑。 大白天里,百青棠看得清清楚楚,那伙计正是那天在食堂里要打老乞丐“死要 钱”万金求的人,记得掌柜叫他竹东吧?看那一付见了鬼似的神色,不禁摇头失笑。 掌柜的却不像竹东那么胆小没见识,瞧见百青棠安然走来,便十分高兴地招呼 道:“客爷,您真是老天保佑哇!恭喜客爷历劫无恙,爷,您的房间我还给您留着 呢!竹东,臭小子你干什么去啦?快过来,去准备热水让客爷洗洗尘土,去去晦气, 听到了没有?” 百青棠笑道:“干啥这么麻烦?我又没事儿。” 掌柜的摇头道:“客爷,江湖上总有一些不成文的风俗,您历劫归来,给敝店 省去了官司麻烦,这洗浴是敝店该做的礼,也没花费什么,热水浴房都是现成备好 的什物,等您洗好了,我再陪您喝上两杯,过过喜气,往后一路平安,这也算是讨 个吉利。” 拱拱手,百青棠笑道:“多谢,承教了,我初次出门,不懂得这些规矩。” 掌柜的笑着又叫了两次,那位叫竹东的伙计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看见他们相 对站立,胆子才壮了起来,对掌柜道:“汤水准备好了。” “带客爷去,另外要厨房弄四拼四喜,外加一斤好酒,送到客爷的房里。”掌 柜的又道:“对了!通知管客房的张福,把客爷的房间好好整理一番。” 连连应着,竹东带着百青棠到后头浴房去了。 经过洗浴之后,确实有着轻松畅快的感觉,百青棠回到房里,那掌柜的已然在 里头等待着,看到他来,隔着尚远便笑着起身大声道:“客爷,我今天陪您喝两杯, 去去火,小店照顾不周,多有怠慢,客爷您可别见怪。” 百青棠也拱手朗声笑道:“掌柜的你太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 是那老乞丐看我对他不错,要和我交个朋友罢了,此事与贵店无关。” 千句万句,掌柜的只要他这最后一句,那是故意要他说给店里的客人听的,生 意经算盘打得快,藉这一句话便可把事故抹消,客栈的名声不致于被掏走。 这几日人人都传闻着客栈闹鬼,本就不多的客人又空了几间,掌柜的是愁眉苦 脸,内里心急如焚,见到百青棠无恙归来,再经这一说,店里的谣言不攻自破,那 倒店的危机就过去了。 掌柜的为他斟上一杯酒,满面带笑地道:“客爷,来,我敬您一杯!” 百青棠初次喝酒就醉得昏天黑地,那滋味记忆犹新,实在不好受,这时见了酒 心就虚,捧起杯来抿了一口,嘿!味道醇厚香郁,不像陶岗那一坛“二锅头”辛辣, 倒挺好喝的。 放下酒杯,百青棠道:“对了,那老先生……就是那老乞丐还有来过吗?” 掌柜的摇头道:“没有,往日两天、三天便来一次,不是偷酒吃菜就是骚扰客 人要讨钱,这一次连续四、五天没来,也许是那一天露了底,不好意思再来,您放 在柜上的银两,折算下来还有好多余额,要不要我给您送来?” 百青棠摆手道:“店钱另外算,那银子就放在柜上,即使那老先生不出现,我 以后有空也还会再来这儿住。” 着哇!就这一句,掌柜的可又高兴了,赶紧站起来拱手大声说道:“欢迎!欢 迎之至!客爷您再来时,我给您将这房留着,整理得干干净净!” 他这语声传得很远,却听得一声笑道:“吕掌柜,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百青棠转头看去,竟然是那多日不见的伍三桐,心里一怔:“我还以为他们走 了,没想到还留在这里,那柳虎不是拍胸脯说过两天就有消息吗?怎么三、四天了 仍没拿到‘通宝回气丹’?” 掌柜的回头一看便笑了,上前去拉住伍三桐的手,将他拉到房里来就坐,介绍 道:“客爷,这一位伍爷是个有义气的好汉子,住在这里有一个月了,跟老汉颇谈 得来,您别看他是个江湖人,样子粗,这一带的江湖侠客都对他很看重。” 伍三桐哈哈大笑道:“吕掌柜的你是在替我说亲事还是怎的?我伍三桐混江湖 的小人物被你说成了一方大豪了。” 吕掌柜笑道:“事实就是事实,我可没有瞎说,伍爷,您来得正巧,喏,这一 位就是我跟您提到过,被老乞丐带走了的客人。” 百青棠拱手道:“在下百青棠,见过伍兄。” “哦?”伍三桐眉梢一挑,打量着百青棠,一拱手道:“先时还没注意,看阁 下气机健旺,也是练过上乘内功的同道,能掳走你,那老乞丐想必并不简单,敢问 他是谁,老弟可知道么?” 百青棠摇头道:“我不认识,听他自称‘死要钱’万金求,一手‘三阳功’功 力颇高。” 伍三桐露出吃惊的表情道:“是‘死要钱’万金求?那可是一个邪正不分的前 辈怪人,‘三阳功’、‘摘金手’、‘浮空踏雪’轻功都是江湖上一等的功夫,吕 掌柜,你可真是危险啊!好在‘死要钱’万金求有个怪癖,只要讨了便宜,任什么 气都没有,要是换了别的恶丐,你的命伸一根指头就勾走了。” 掌柜的并不在意,摇头道:“他也不是只光顾敝店,平凉一带的酒店客栈,连 清真馆都闹过,再恶也不致于将全平凉的店家都杀了吧?” 伍三桐嘿嘿笑道:“真要是邪门人物,杀几个人那比吃菜还简单,十年前轰动 武林道的‘白家灭门惨案’,上老下幼男女妇孺,一共死了三百多人,到现在还查 不出凶手,亦不明原因,吕掌柜,你这平凉一带店家加起来也只这个数目吧?” 吕掌柜听了身子一颤,道:“老天!这还有王法天理吗?” 伍三桐叹了一口气,哼声道:“对邪门讲天理王法,那是对牛弹琴,他们遵守 了王法天理,还会叫做邪门人物么?吕掌柜,不是我在吓唬你,江湖中千奇百怪的 事情都有,你这执拗脾气可得要改改了,见到特殊人物,那多少要有一点警觉,放 低一点姿态,可保百年性命。” 吕掌柜的连连点头道:“我知道,知道,多谢伍爷指点。” 伍三桐转过脸来:“老弟,瞧你的模样,那‘死要钱’万金求似乎没有对你怎 样?” 百青棠笑了笑道:“那位老先生只是想找个传人罢,将我抓去硬要我拜师,正 在纠缠中,有个道士在门外同他吵起架来,老先生就怒冲冲地冲了出去,我也趁机 逃了出来,在崆峒山里迷了路,今天才下得山回到客栈。” 吕掌柜摇头说:“这老乞丐自己做个穷鬼也就算了,还想找人收徒?” 哈哈一笑,伍三桐点头道:“老弟的运气也算挺好,能平安归来,老弟,你的 内功不错,可否请教贵师是武林人物中的那一位高人?” 百青棠摇头道:“在下没有师父,内功是随家父练着强身的,其实并未习武, 也不想练武。” 伍三桐虽然有些不相信,江湖上徒忌师讳,隐 师承的事也常见不鲜,便没有再 追问,只笑了笑,将话题转开,漫谈些江湖趣闻,武林逸事,那一斤酒有十两半进 了他的胃。 这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已是申末时分,三人尽兴用过这席酒菜,由伙计撤 去残肴碗盘,喝上几口香茶,伍三桐便与吕掌柜一齐拱手离开。 到了这时,百青棠才得以安静下来,三、五杯酒下肚,虽有茶水冲淡,现在犹 仍觉得有些燠热气闷,但他并不能像伍三桐如此江湖人物,可以豪放地拉开胸口衣 领图个凉快,只有走出房门,来到廊外庭院赏花兼吹风,舒解酒气。 这座客栈客房不少,围绕的庭院倒也不小,种了十数株榕树、冬梅,花圃处处, 间夹白石小径,还有一个丈宽的石砌小池,池里几尾小鱼悠游其中,倒也颇见雅致。 走在小径上,凉风徐徐拂面,偶尔几声鸟鸣轻哨,虽然冬已尽,梅花凋零,但 这里景色还是甚有韵味。 百青棠立在一株榕树下,大约是这间客栈兴建之前便有了的古树,已是苍郁盘 生,树根粗壮累生,上面打横架了几根厚木板,用来让人乘凉坐憩,但他没有坐, 只看着这株榕树发呆。 今天经由伍三桐的口中,谈到了“白氏一族”江湖上灭门凶案,勾起了他对 “白剑客”的想法,那不也是十年前突然消失的吗?其中不知有没有什么牵连,若 有,则他要寻找“白剑客”讨取“ 毒散”的希望便渺茫了,或许他们全被斩杀殆净, 或是秘密潜藏起来,那又要往何处找?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百青棠低喟一声,抬头向被屋舍隔着的崆峒 山望去,又道:“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正自吟哦感伤之际,忽见伍三桐在廊下匆匆走过,向后面一排客房行去,那粗 犷的脸容上有着可见的气愤,不禁讶异好奇地跟了过去。 只见伍三桐走到后面一间客房前,伸手推门不开,便“蓬!”、“蓬!”敲拍 着门,大声说:“虎弟!虎弟!你快开门。” 连喊两声,门里没有动静,伍三桐像是发了火,伸脚一踹将门踢开,走进一看, 房里哪里有人影? “好你个柳虎!”伍三桐跳着脚大骂:“今天你要不给我个结果,我‘豪胆金 刀’的刀锋便拿你来喂招!” 说着气冲冲地跑出房外,看见百青棠走来,呆了呆,脸上火气稍敛,点了点头, 便急急往外赶。 百青棠远远听见伍三桐那一声吼,知道取药的事还没完成,也就不过去了,待 伍三桐离开之后,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房内。 他躺倒在床上,对伍三桐有些同情,却也无可奈何,他不是江湖人物,对这些 事是无法插手。 呆想片刻,百青棠翻过身子,觉得为此烦扰白费精神,没有丝毫益处,便转移 心思在背熟的秘笈上,打发这段时间。 陶岗交给他的秘笈里,并没有内功心法,只有十剑、六掌,以及一个诡谲的人 形,本子后面则是陶岗所练的十三剑。 百青棠在看那绢册时,就已经猜测那绢本并不是原来的秘笈,而是一个不完全 的抄本,否则那有间杂拳剑招式却没有内功心法的秘笈?说是拳经剑谱也不该只有 注解而没有图式,这拳剑招式陶岗的师父从那里抄来大有可疑,百青棠考虑再三, 暂且不去练它,决定只先研究后面的十三剑,那是既有图式又有口诀,红笔勾勒注 批,较容易理解。 这十三剑的剑意心诀,都是脱胎自前人诗句,分别为: 第一剑招名“一灯影,无尽灯”,取自钱起的五律“送僧归日本”的“惟怜一 灯影,万里眼中明。”,这一句诗引自维摩经,经里有云:“有法门,名无尽灯,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口诀就是在于不尽不灭,“一灯燃 百灯,生生不绝。”之意,剑诀以快为主,剑一出手便不休止,能演化出千剑,剑 剑取敌方位各不相同,十分凌厉。 第二剑招名“涵虚混太清”,取自孟浩然五律的“临洞庭上张丞相”中的“八 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剑出时下方剑气层层前推,呈如湖波粼粼,而上剑光 袅而来,如云气腾空,涵盖上方,这是一招攻中有守的剑式。 第三剑招名“小园花乱飞”,取自李商隐“落花”之“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 飞。”,这一剑招中的剑意是纷乱四迸而落,乃是仿效花絮飞舞缤纷四散,是对付 围攻的招式,撒出百千朵剑花可以挡下四面八方,若是收拢向一个方向,则可以包 住敌人,反将敌人围在剑光中,“客竟去”,指的就是敌人要躲闪逃走,用此剑招 将人包住,便无路可逃。 第四剑招名“美人卷珠廉”,取自李白五绝中“怨情”第一句开头,这一招可 承接第三剑,由千点剑光涌出,自下向上卷去,对付上方的敌人最有效,每一剑都 是圈绕而上,含有缠化的力道,可以将敌人攻来的剑势消减缠出偏门。 第五剑招名“江流石不转”,取自杜甫五绝“八阵图”的“江流石不转,遗恨 失吞吴。”,第一至第四剑招的剑诀本来是以快疾为主,自此突变,转为以静制动, 以慢打快,敌人快攻我徐守,觑机而动,以内力摧动八方简单剑式,形成罡阵,化 解敌人层层楔入的剑气,这是纯粹的守招。 第六剑招名“动如参与商”,取自杜甫五言古诗“赠卫八处士”首句“人生不 相见,动如参与商。”,剑势来去诡妙,看似缓慢,实则快疾,忽由左来,当敌人 左挡,剑光却自右攻到,能杀得对方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剑的来去,像参商二星 一般,此起彼落,声东击西,出乎敌人的意料。 十三剑中,百青棠刚通这第六剑招,房门已响起敲门声,打乱了他的思维,睁 开眼,是一片昏暗,天已黑了。 吁口了气,百青棠开口问道:“是那位?门没上闩,请进。” 房门开启,是那伙计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笑着哈腰道:“客爷,敝店掌柜的见 您没出来用膳,叫小的准备了酒菜过来。” 百青棠向门外一看,轻啊一声:“现在是什么时辰?” 伙计一面将碗碟从食盒中取出放在桌上,一面回应:“亥初时分了,今天的食 堂桌椅也收了。” 百青棠又轻啊一声走向桌前,对伙计道:“这么晚了,代我向吕掌柜的道谢, 这碗盘明儿个再来收吧,你也早些休息。” 伙计咧嘴一笑,道谢着退了出去,正好伍三桐走了过来,对伙计道:“常安, 百老弟在里面吗?” 伙计应道:“在!在!小的刚送晚膳来。” 挥挥手,伍三桐伸手推开门笑道:“百老弟,怎么现在才吃饭?” 百青棠早听见他在门外与伙计的问话,还没动筷呢!见他进来,便笑着站起道: “迷糊了会,不料睡过头了,伍兄吃过没?一起吃罢。” 伍三桐摇头道:“我早吃过了,不饿,老弟自用,我来是想和老弟说一声,明 儿个想请老弟你替我写几份名帖,可否?” 百青棠微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就写几张帖子罢了,伍兄,要不我这就写?” 伍三桐摇手道:“不忙,不忙,明天写即可,老弟,那么我不打扰你用餐,告 辞。” 百青棠拱手相送他出房门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奇怪,伍三桐不找掌柜 这现成的人,却来找我写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