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那双眼睛是在那扇无门的黑屋子里闪现的,就象是阴鬼的眼睛,空洞惨青。 那双眼睛突然闭上了,一闭上就融入在黑屋子里,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并不意味着没有。 突然,黑屋子里闪过一道凄厉的刀光。 好快的刀。 刀光一闪,空中立刻抛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翻了几转,才滚落到地。 血,刹那间从颈脖处涌泉喷出,喷得漫天是凄零飘摇的血花。 然后,那断头的尸体在风中徐徐地斜倒。 院落里突然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腥尿味。 花鱼雁的裤裆全湿了,但更湿的却是他的后衫。 他甚至来不及看到刀光是如何出手的,身旁的无影手钱波的脑袋就飞到了空中。 他突然弯下腰来呕吐,一个害怕到了极致,是会连苦水都呕吐出来的。 此时的花鱼雁正是把苦水呕吐了出来。 黑屋子时突然响起了一阵阴森森的怪笑声,却比厉鬼的凄切哭声还来得难听。 花鱼雁的脸又青了一分。 他突然蹦了起来,喝道:“影鬼,只要我没死,那笔宝藏就有我的一份!”话 一说完,他又出手了。 数百道凄厉的寒光暴雨般向黑屋子里急射,他几乎掏空了革囊中所有的暗器。 他一出手,人就向后飞掠,竟比出手还要快。 人在逃命的时候,总比在杀人的时候敏捷许多。 寒光一射入黑屋子里,竟象石沉大海一样杳无声息,就象全部射入另一个时空 之中。 山庄又静了下来,只剩下花鱼雁远去的脚步声。 屋梁上已闪出了一条人影。 正是张永馨。 他的脸并不会比花鱼雁好看多少。 当时他正藏身在屋梁上的阴影处,他只看见梁下闪出一道刀光,然后钱波的脑 袋就飞了起来。 他根本就没看清那人是如何出手的,也根本就没看清那人是长什么模样的。 但他知道,如果那还是个人的话,现在就一定还在黑屋子里。 他当然也知道那个阴森恐怖的酒窑正是在黑屋子的下面。 他的冷汗又流了出来。 可是有些事不是你害怕就能逃避得了的。 他并不是花鱼雁。 所以,他走进了黑屋子里。 黑屋子里并没有人,酒窑里更没有人,他几乎把每个角落、每个可以藏身的地 方都翻开来看了,仍没有人。 他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他发现今天的冷汗一直流个不停,流得也特别地多。 人上哪儿去呢?他知道人是不可能会隐身的,他也知道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就 消失掉的。 除非有地道! 可是他又失望了,他几乎敲遍了每块墙砖,踏实了每块青板,也摸尽了所有的 酒缸和家具,可是仍没有找到想象中的地道。 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消失掉的,那鬼呢? 他心中一寒,牙齿竟不自觉地在打颤。 他当然没有忘记花鱼雁临走时提到的“影鬼”的那番话。 鬼是没有影子的,人却有。 可影鬼呢? 影鬼有没有影子? 影鬼到底是人还是鬼? 他不知道。 但他却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多呆一刻。 无论是谁,在这山庄,在这酒窑里呆久了,心里能不发毛的,实在不会太多。 谁也不会想再忍受那种身边仿佛有无数只鬼手伸过来的恐怖感觉。 他连鬼影也没有找到一个,更别说是人,所以,他只有退。 退得一点也不比进来的时候慢。 当温暖的阳光金子般撒在了他的脸上,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个人活在阳 光里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花鱼雁呢? 花鱼雁此时也在阳光下,他愉快吗? 花鱼雁当然不会愉快的。 死人是不会愉快的。 张永馨也不会再愉快起来的,因为他看见了一棵大树上吊着具死尸,惨红的舌 头几乎伸到了脖子上,一张脸青绿得吓人,整个五官也因恐惧而痛苦地扭曲着。 这就是花鱼雁死时的样子。 无论谁看见这样的死尸,很少不会吐出苦水的。 直到张永馨吐不出苦水的时候,他才站了起来。 这里离白云山庄大约就三、四里路吧,花鱼逃命时绝不会太慢,人本该可以逃 得更远一些的,可是现在的他,却再也无法逃出半步了。 杨锋死了,钱波死了,花鱼雁也死了,他呢? 他会不会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并不是个想死的人,也并不是个临阵脱逃的人。 所以,他决定再回到白云山庄。 他发现白云山庄并不象他想得那么简单,每个人似乎都和这山庄多多少少有点 关系,如果有根线将它们串起来,他就能找到最后的谜底。 他始终在回味着花鱼雁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花鱼雁曾说,“影鬼,只要我没死,那笔宝藏就有我的一份!” 宝藏? 什么样的宝藏? 多少宝藏? 为什么他还没死,宝藏就有他的一份? 他们是如何得到这笔宝藏的? 他们又为何要到这儿来找宝藏? 钱波和花鱼雁如果是和影鬼一伙的话,又为何不知宝藏的下落? 影鬼找到了宝藏了吗? 宝藏真的就是在这山庄里吗? 他使劲地搓着手,渐渐地兴奋起来。 是的,如果宝藏不在这儿的话,满天星和无影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到这么 偏僻的鬼地方来?他们当然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整个山庄翻得几乎底朝天了。 可是宝藏究竟藏在哪儿呢?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忽略了一些很重要却又毫 不引人注目的细节,所以才没找到呢? 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山庄。 好在他本来就离山庄不太远,很快便到了山庄门口。 他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突然,他的呼吸几乎停顿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正从那黑屋子里冲了出来。 那人冲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眼前。显然他的轻功并不弱。 张永馨当然认得他,因为他就是一阵风。 江湖上好象每一代都有人叫一阵风,每一代的一阵风的轻功好象都特别地高, 所以每一代的一阵风不是做神捕,就是做神偷。 神捕要抓人,当然要腿脚快的;神偷要不被抓,当然更要腿脚快的。 可是六扇门里面已有个轻功高手草上飞燕子飞,所以这一代的一阵风只能做神 偷了。 这一代的一阵风叫风飞扬,他偷过的东西若堆在一起,绝对可以被称为“宝藏” 的,他做下的案子,若有人将六扇门里记下他的案宗叠在一起,恐怕比他的人还要 高。 风飞扬在黑道上当然属于比较“跳”的那一类。 可是再怎么“跳”的人,总有失手的时候。 他的第一次失手,也是最后一次失手,就是发生在江南霹雳堂里的。 人言常道,唐门的暗器,肖家谷的刀,南宫世家的剑以及江南霹雳堂的火器, 堪称武林四宝。 风飞扬到江南霹雳堂里当然不是为了观光游玩,他感兴趣的当然就是雷门的火 药配方图。 确切地说应该是霹雳子配方图。 江湖上能炸死人的霹雳弹多如牛毛,可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霹雳弹都没有霹雳堂 生产的可怕。 曾经有个退隐江湖多年的绝代剑客到江南霹雳堂来挑衅,可是他只来得及拔剑, 人就死了。 他不是被炸死的,他竟是被活活震死的。 霹雳子的炸力可见一斑。 有人甚至做过实验,霹雳堂的极品霹雳子一爆开,五丈内的任何内功高手都会 被震得鼻孔流血。 和其他几个武林世家一样,江南霹雳堂能在江湖上历经风雨而不倒,除了有这 惊人可怕的火药配方图之外,还和他们严格的家规有关。 他们的家规有时几近残酷。 其中最严厉的一条就是,任何雷门子弟不得将本门火药配方图泄露给外人,否 则所有雷氏子弟将不择手段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所以保管火药配方图的地方,不仅在江湖上是个秘密,在雷门中也是个秘密。 除了几个人。 谁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 可是偏偏就有人不仅想知道这个秘密,还想知道藏火药配方图的地方在哪里。 所以那人出了十万两黄金,再加上三张快活居的精制人皮面具,才打动了风飞 扬的心。 可是他到了雷城之后就后悔了,看到了雷傲之后就更后悔了。 雷傲最傲,所以他给了风飞扬一个逃跑的机会。 可是当风飞扬跑出五百里地的时候,他又后悔了。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必要逃跑,因为在雷傲的面前,他根本就跑不到哪里去。 雷傲虽然经常给别人逃跑的机会,但是却绝没有人能因此逃脱性命的。 所以当他在一处断崖上看到雷傲的时候,心就死了。 他知道就算雷傲不用独门火器,他同样一点机会也没有。 但雷傲仍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雷傲让他先出手。 他没有出手。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跳下了山崖。 他宁可跳下山崖,也绝不愿意面对雷傲这样可怕的对手。 他跳下山崖可能还有万分之一的活命机会,而如果向雷傲出手,那是连百万分 之一的活命机会也没有。 他并没有选错路。 他那时的运气真的实在太好了,一掉下山崖就碰巧勾住了崖壁间的一棵大树, 更巧的是,张永馨碰巧就路过此过。 所以他被救了上来,所以他是唯一一个没死于雷傲手中的人。 风飞扬当然也没忘记张永馨。 他从黑屋子里一冲出来,就冲着张永馨喊了声“张……”字,然后就倒下。 他的上半身就象断腰的树一样倒下。 可是他的下半身居然还能跑,居然还跑到张永馨的面前。 血喷得他一脸都是,也喷得满地都是,张永馨当然知道,此时若有人闯进来看 到他,没有吓个半死,那也是吓个三分之一死了。 他此时一定很狰狞可怖,但是更狰狞可怖的却是断腰后的风飞扬。 风飞扬居然还没死,居然还想说话,喉头正喀喀作响。 谁都看得出他眼里撕心裂肺的恐惧神情,谁也都看得出他很想努力说些什么, 可是他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来。 张永馨紧紧地握着他的逐渐冰冷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风飞扬的轻功有多好,江湖上能杀他的人本就不多,能将他一刀拦 腰斩断的人更不会多。 可是风飞扬还是死了。 能一刀斩飞钱波脑袋的人,当然也能一刀斩断风飞扬的腰。 如果“影鬼”还称得上是人的话。 一想起影鬼,他的心就发冷。 是的,影鬼一定还在附近,也许他就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随时准备着拦腰一 刀。 他永远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也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他是谁,除了死人。 所以,风飞扬一定见过影鬼,也一定知道影鬼是谁。可是,这已成为了永远的 秘密,终究要随他那冰冷僵硬的尸体烟消云散。 张永馨想不通的是,风飞扬是什么时候搅进这桩凶案的?又怎么会搅进这桩凶 案的? 突然,他的目光被风飞扬怀中凸起的一物吸引了。 他心中一动,已伸手去摸索。 那是颗夜明珠。 康大户家失窃的夜明珠。 他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当然不会没想到那个已被他亲手掩埋的杨锋。 这夜明珠本该在杨锋的身上的,可是杨锋死的时候,夜明珠却不见了。 他当初判断是凶手杀了杨锋,抢了他的夜明珠,如果照这个逻辑推理的话,那 杀杨锋的凶手就应该是风飞扬了。 杨锋喜欢夜明珠,风飞扬难道就不能喜欢夜明珠吗?换了是他,也绝不会拒绝 这种罕见的夜明珠。 可是他唯一和风飞扬不同的是,他既不会去偷,也不会去抢,而是光明正大地 去买,只要人家肯卖的话。 这个推断其实并没有错,凶手本该就是风飞扬,可是张永馨却又觉得怪。 很怪。 既然每个人都喜欢夜明珠,那为何就影鬼不喜欢呢?他不是人吗?如果他喜欢, 又为何不取走风飞扬身上的夜明珠呢? 还有,风飞扬是个小偷,杀人并不是他的本行,当初自己将他从崖壁上救上来, 就是看在他并不是个嗜杀之人的份上。 也就是说,风飞扬本可以偷了夜明珠后远走高飞的,他惹的仇家本就不算少, 再多上一个三头蛇杨锋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他又为何要杀杨锋呢? 这并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他虽然也做下了不少的案子,但是能不杀人,他一向很少杀人,除非是万不得 已。 风飞扬杀杨锋真的是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吗? 风飞扬又与影鬼是什么关系?他是因为无意中看见影鬼而被杀的,还是因为本 来就是影鬼者的同伙,而被杀人灭口的。 从康大户家惨案到白云山庄惨案的一连串案件中,影鬼到底是在扮什么样的角 色?是半路插足进来,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他更感到奇怪的一点是,他居然还没有死。 所有牵涉进白云山庄惨案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影鬼还不杀他? 影鬼就是张若云口中那个第六个人吗?如果是,那张若云应该是认得他的,而 且还应该很熟悉的。那影鬼就应该为张若云报仇,可是又为何要杀死与惨案毫无关 系的钱波和花鱼雁呢? 如果山庄里真有宝藏,那为何张若云不知道,而影鬼反而会知道呢? 如果张若云口中的第六个人并不是影鬼,另有其人,或是根本就没这人,那张 若云在整个惨案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是因为无意间搅进这趟浑水中而被害的,还是因为一开始就搅进了这趟浑水 而被害的?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 风飞扬临死前是从那黑屋子里冲出来的。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从那间阴森恐怖的黑屋子里冲出来。 一想起那间黑屋子、那间酒窑,他的心就在发冷。 好象每个人的出现和消失,都多多少少与那酒窑有些关系。 可是他在酒窑里也曾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一次呢? 他什么也不愿多想,他的脑袋现在已经很大了,他并不想再大上一圈。既然风 飞扬是从里面出来的,那么无论里面有人无人,都是很值得一看的。 所以,他挺直了腰杆,走了进去。 这一次,冷汗居然没有流下来,但是他的脸色却也绝不会好看。 同样的黑屋子,同样的酒窑,他还能找出更多的珠丝蚂迹吗? 他的手心全湿了。 他突然发现,原来看到人并不可怕,看不到人才真正地可怕。 他想,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人,他会不会发疯? 他已来不及多想了,因为他已走进了那黑屋子。 ------ 书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