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啼血观音 以指代笔,慢慢在老人背脊上写下“云娘”二字。 然而,老人没有反应。只见他抓起石锤,铁凿,似乎准备将观音双眼也雕刻完 成。 方临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将“云娘”二字,如此这般书写了三次…… 毫无结果,方临耳畔再次想起锵锽凿声——“也许”,方临想:“这果然只是 巧合,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多如牛毛,自己胡思乱想,想必是错了!” 最后一次,方临将手指伸向老人后背,如果还是一切如故,方临也只有放弃。 只是,方临他慢慢写下了“云”后,手指顿了一顿,紧接着,却写了个“姑” 字。 “云姑”,方临心想:“云娘少年时,只怕应该如此称呼……” 声音——刺耳而尖锐。 方临手指很快感觉到老人浑身一颤。接着,便是那声凄厉声音传来;再然后, 张八大呼一声,猛然抢身向前,一把将方临推开,眼神中充斥着愤怒和懊悔。 方临退开一步,避开了张八全力推搡;他丝毫不奇怪张八会如此恼怒,事实上, 他自己也后悔非常。 “云姑”——因为这两个字,老人右手中本该轻落的石锤猛然下坠,砸在铁凿 上;而左手也颤抖得无法将铁凿持牢…… 于是,一凿下来,一条白色凿痕从观音眼角蜿蜒而下,直至嘴角,刮破了观音 那原本圆润清秀的面庞! “我到底作了什么?”方临很后悔,他后悔自己莽撞冒失,未曾考虑后果,便 急不可待地付诸行动,结果——老人辛苦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功亏一篑…… “我……”,未等方临解释,张八再次拼命似得扑来。 方临下意识让开,望着张八,用手指了指老人。张八回头发现,老人俯下身子, 用手中斧凿在地上刻了个斗大——“说”字。 “说”,张八念将出来,望着老人,只见老人又站直身体,用手轻轻抚摸着那 条刻痕。 老人那字,刻得朴实无华而又遒劲有力,一蹴而就,很是让方临有些惊讶;可, 老人要他说什么呢?是说自己来历?还是解释自己如何得知云娘故事?还是想知道 云娘现在如何?或者…… 总之,老人只写了个“说”字,于是方临就放开来说,从自己如何被抓入九窟 十八洞,到地震山塌,然后自己被投入水牢,顺着水流来到“回音洞”……当然, 是用手“说”! 起先,方临只是用手指将这些话语写在老人脊背;但片刻间,他发现张八神情 困惑,似乎很是好奇而又不好意思打断,于是,他便一边书写,一边读出所写字句 ……不久,张八也听得聚精会神。 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再次拿起斧凿,似乎不甘心将那尊雕像如此放弃,于是, 他一边“听”方临“笔书”,一边又锵锽作响地雕凿起来,慢慢得,观音双眸渐渐 变得清澈。 云娘那卷帛书,方临也不知读了千遍万遍,一字一句烂熟于胸,于是故事讲到 自己发现了金银珠宝,以及玉簪血书后,方临便开始默写帛书文字,便在这时,锵 锽声也慢了下来,可想而知老人“听”得越发认真起来。 一边“讲”故事,方临一边侧目观察老人神情,然而,自始至终,老人都面无 表情,令他察觉不出其心中所想。 然而,方临不知是否错觉,当他讲到土匪霸山,穷逼乡里时,老人凿下,那双 明眸似乎羞涩而惶恐;而当故事讲到薛诚被官军征走,接着官军全军覆没时,观音 双眼又似乎满是痛苦与失望。当老人听到云姑居然为了他,只身闯入山匪营寨,顿 时锵锽声急促起来,原本清澈的双眸,在老人手下,竟然变得那么坚毅刚直…… 紧接着,方临吞吞吐吐地“述说”云娘当年如何被匪首虐待,不如猪狗,老人 面庞上仍无表情,但斧凿顿了下来,慢得几乎不无法更慢。方临再看观音双目,神 情一片凄迷。 方临心情激荡,于是越写越快,可几次老人却比划着,似乎让他说得再快些。 因为,方临明白,自己就要讲到故事结局,断龙门被关闭,山匪被困洞中,观音原 本凄迷神情中,终于再次显出些神采。 不久,这些神采随着云娘亲生子女亡故,而再次化为迷乱。是爱,是恨?是苦, 是痛?方临无法从中读出观音神情,这一刻,方临几乎再次迷失在雕像眉目之间, 无法自拔,“那眼神,当真仅仅属于一具没有生命的石像么?” 方临继续讲述,故事在悲伤和兴奋中结束。 茅舍中一片默然,匪首身亡,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却谁也料不到他会在大笑 中毙命;而云娘数年来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最终却出人意料地爱上了,牛马鱼肉 她,威胁恐吓她,虐待凌辱强迫占有她的匪徒…… 老人愣住了,面无表情,却停下了手中斧凿。 张八也愣住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滴落,低声啜泣起来。 方临同样愣住,因为一只手,老迈枯槁,而又老茧密布的手,平平地伸在他面 前;同时,一种含混不清,沙哑嘶竭的声音从老人口中传来——“玉……簪……玉 ……簪,给……给……我……” 方临侧耳倾听,半晌终于明白,拔下头上玉簪,交在老人手心。 “物归原主”,方临不由欣慰:“看来,老人并非真哑,想必因为耳聋,听不 见声音,所以才无法说话……” 老人捧起玉簪,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八关心地前去搀扶,却被老人挥手遣开。 老人将玉簪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又拿起斧凿,再次雕凿石像双眼。 这一此,观音神情依旧痛苦和哀怨,但方临发现那些并非全部,在明眸深处, 似乎一股冲动,一种激昂,一息如火的热情,似乎是一点幸福,虽然只有一点;然 而同时,似乎还有些许认命,些许凄凉,些许无力胜天的愤懑,些许不甘的自责和 沉沦。 方临不知老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云娘终于没有领会老人当年暗示,只落得留书 而亡;或者她已然猜出了那个谜底,但她没有选择离开,放弃回到一直在山外苦苦 守候她的薛诚身边,因为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所爱之人,而那个人因为云娘自己过失, 和孩子们一起困死山洞中……也许因为这样,她不忍离开,也不愿离开,她更愿意 默默陪伴着自己亲人,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总之,心爱之人已然身故,老人心中一定伤楚。然而,云娘在身亡之前,居然 毫无廉耻地移情别恋,老人又作何感想——云娘为他奋不顾身,知虎上山,入虎穴, 同虎眠,与虎谋皮,此情此义,足以感召天地;然而天地不仁,造化弄物,让云娘 最终爱上匪类,如此结局,是会让满心愧疚,无意为报的薛诚心中稍感安适?还是 让他那原本为失去爱人而破碎之情,因彻底失去爱人之心,而更受致命一击? 方临不知道,也猜不出,更想不透。他在第一次阅读云娘遗书时,只有十四岁 年纪;如今即使又是四个春秋逝去,方临已逾成年,须髯皆生,已有大人模样,却 于情爱之事,依然不甚明白…… 老人咳嗽得更剧烈了,双手也竟然第一次在雕琢时颤抖起来。 终于,老人雕刻完毕,放下斧凿,再次用双手轻抚观音面庞,秀眉如柳叶,薄 唇似樱桃,耳融鼻端,一双美目,深邃幽蕴,似有说不完的得失荣辱,道不尽的喜 怒哀乐… 方临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几乎可以从那双明眸中看出任何情感,唯独没有— —后悔。 没有后悔,是老人不会后悔,还是云娘不曾后悔,或者两人都不愿后悔,方临 无从知晓。这世上,最易的就是后悔;最难的岂非也是后悔,而最难得的,恐怕就 是从未后悔……方临感到自己渐渐有些明白了,泪珠在他眼角徘徊。 老人最终抚摸到那道划痕,从观音眼角,到唇边——晶莹蜿蜒,就好像泪迹! 猝然间,老人一口鲜血喷出,清响两声,原本含在口中的玉簪跌落脚下,竟然 断成两截。老人颤巍巍俯身摸索,将之拾起,却无力再站立起来。 望着老人挺身跌倒,张八和方临同时冲了过来,张八扶起老人头颅,发现老人 已然气绝,于是乎放声呼唤;而方临抬起老人手臂,四指切脉——脉象低弱得几近 断绝,而且混乱不堪——已然无治。 方临悲凄地放下老人手臂,泪水漾然。泪光中,他发现老人手中断簪,居然中 空有物。抽出其中物事,方临发现那是一卷黄皱笺纸,一面写着四个字:“远山之 海”,而另一面却提着似乎一首诗: 朱门无二色, 金壁有玄关; 空山含日月, 一梦六十年…… “六十年”,方临心中默念:“六十座观音像,老人岂非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 六十年,六十年来,音信皆无,只怕他早已想到所爱之人,要么亡于乱世,要么困 死山中,再见一面只怕难有机缘;然而,他依然在此苦苦守候,而他守候得到底是 云娘,还是仅仅一个梦……” 方临走上前,劝慰起哭得不成人形的张八,道:“老人二十岁从山中逃出,在 此雕刻了六十年,今年已经八十高寿了,此刻撒手人寰,是寿终正寝,这是喜事, 若是放在大户人家,还要吹打相送,酒肉酬宾,我们又何必要哭得死去活来,倒让 老人在天之灵笑话……” 方临虽是如此说,其实心中也甚是悲伤,只是张八如此哭法,怕不出三天也要 病倒,于是温言宽慰。 方临如此劝了数遍,效果不佳,只好无奈放弃。他见老人鲜血喷在观音头上, 于是取来清水洗涤,却不料血迹尽褪后,划痕中的血色却始终难以清除。方临试了 各种方法,竟然又是徒劳无功。 正在这时,方临蓦然发现张八居然不哭了,张着嘴巴呆呆望着观音。 “你……”,方临不解,可当他退开三步再看时,顿然发现,观音脸庞上,竟 然一滴血泪从眼角流下,直到唇边。 “泪已干,血已尽,而此生不悔……”,方临望着石像,忽然有些明白什么是 “爱”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