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奇思妙葬 不知多久了,方临愣愣地站在日光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情也温暖起 来…… 而张八——方临回头望望,怪不得已听不到他那啜泣声,只见他倒在老人身上 ——睡着了! 难怪,他年龄还小,熬了一夜已是不易。再加上昨夜被歹徒殴打,今晨被故事 感动,以及为老人猝死所惊吓,悲痛欲绝乃至痛哭流涕……他那瘦小身躯一定已经 无法承受,所以——睡着了。 睡梦中,他仍用他未曾折断的臂膀,搂着老人,埋首在其怀抱,面颊上泪痕尤 湿,让人看了也是一阵阵心酸。 老人突然离去,确实出乎意料,让方临不禁有些自责——如果他不曾从地洞走 出,不曾来到这里,不曾见过老人,或者不曾告诉他一切……也许,他不会死,这 一尊尊观音也许还能一年年雕刻下去,收藏起来,就像埋藏那些回忆,那些梦想, 那些宝藏。 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方临一直不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他所告诉老人的一切,没有半分虚假, 一些故事即便自己不曾经历,但也白纸黑字地写在帛卷上,方临只是一字不易地默 背出来——既然自己不曾撒谎,那么,自然也不会做错什么! 方临这样想,但老人突然离去还是让他很伤心,更是害得张八哭得死去活来… … “不偷,不抢,不丐……爹爹这样说”,方临努力告诉自己,自己没做错事, 老人希望听到这些故事,更希望听到故事的真实,自己完成了老人心愿,自己问心 无愧。 但老人还是这样死了,是因为阳寿已尽,还是因为伤心而绝……方临无从知道, 但他隐隐觉得,老人在世时过得并不自在,也许此刻才能真正地安眠。 记得小时候,方临问爹爹为何要喝酒,爹爹说要自在;方临又问爹爹为什么要 自在,爹爹回答——因为痛苦。爹爹说:生为徭役,死为安乐——活着便是受苦, 受苦便不自在,要自在只好喝酒,可酒醉后的自在却并不是真自在,大自在。 方临那时问:什么是真自在,大自在。爹爹告诉他,真自在,大自在,便是自 由自在,便是无所不在,而又毫不在意,没有前,亦没有后、没有喜,亦没有悲、 没有过去,亦没有将来…… 方临不解地问:那如何才可这般自在。爹爹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要想如 此自在,说难也难,说易还易,要寻寻不来,要躲躲不开……”,方临好奇地问: “便是如何?” 爹爹问:“但凡活人皆不自在,你说便是如何?” 方临那时自然不明白,现在或许有些明白了——相比于无奈地活着,老人此刻 或者更自在些。 “哎呀!”,一声呻吟打断方临思绪。 原来,睡梦中,老人从张八手中滑下,而张八亦因此翻倒,疼痛从断臂出发, 将他自睡梦中惊醒。从梦中醒来,张八呆呆地望着老人,双眼血红,不知是因为渴 睡,还是因为痛苦。而泪水,依旧充盈其间。 “不许哭!”,方临喝了一声。 “为……为什么?”,张八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 “你还不明白么?”方临道:“老人解脱了,彻底地自在了……” “解脱?自在?”,张八愣住了,他不明白方临为何如此说。 “如果我从未来过这里,或者从未告诉老人他渴望知道的事儿,于是老人最终 在一无所知,在不甘心中故去,至死无法瞑目——你当真希望这样么?”方临问。 张八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希望了解真相后……”,方临又问:“老人日日生活在无尽苦闷,内疚, 痛恨和绝望中,一日都不得安宁么?” 张八抹着泪水,抽泣着,又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你既不希望老人永不知真相,又不愿意老人因此而痛苦,那么, 现在岂非就是了……如今,老人去了,他可以安祥地睡了,再也没有了痛苦和烦恼, 再也不用思念和绝望;或者在另外一个世界,老人已经和那个他等待了六十年,无 法忘怀的人重新相会,难道他们希望听见你哭嚎,希望看到你落泪,希望你,形销 骨立,哀鸣三天三夜,然后追随他而去么?” 张八摇着头,拼命地摇着头,似乎要把痛苦如此地摇出自己头颅…… “老人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方临将张八拉在自己身边,切声道:“有了 你,他便不用担心暴尸荒野,为鹰叼狼食;也不用担心雕刻技艺从此失传,不是么?” 张八终于开始点头,轻轻地,然后重重地:“对,我要将老人好好葬了……我 要选最好的石料,雕刻一块最好的墓碑……” 出乎方临意料,张八如此轻易便被自己说服,方才还埋首在老人怀中哭泣的他, 此刻却在满院料石中,里里外外寻找着合适的墓碑。 方临忽然想到,爹爹落葬时,是一位姓白的老人前后料理,墓碑也是由他选定 ——当然,方临没有忘记,那日还有——笑儿…… 不一会儿,张八已经选好墓碑,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拖将进来,方临很惊 讶地听张八道:“这块大石板,本是爷爷的床——如今没用了,却也正好派上用场 ……”方临很是好奇,这块石板居然如此合用,正是一头方来,一头圆。 正在张八努力用折断的手臂握住铁凿,并信誓旦旦地发誓要将这块墓碑雕凿成 天下最美,最精致,也最让人赞叹的墓碑时,方临正帮忙将石块竖在墙角,两人几 乎同时发现,原来石块背面竟然有字——石鬼薛诚!不同于那些观音雕像,这是四 个大字如此之大,就好像刻墓碑上那些铭文! “这……”,张八愣住了,而方临似乎了然地点点头,两人对望了一眼,方临 在他眼中看到了不解。 “这——就是一块墓碑,老人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方临猜道:“也许老 人早已想到了死去,于是为自己雕刻好了墓碑,可是他一直都不愿倒下,直到今天 ……”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陋……”,张八不解地问:“老人雕刻了无数精美 石像,石碑,却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归属弄得如此简单,粗劣……” “也许……”,方临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是说:“也许老人认为,最朴实的 才是最好的……” 方临说罢,却见张八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嘴里默默嘟囔着。这不由让他 很是担心,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接下来的事儿,让方临觉得很是奇怪。 张八竟然将老人的墓穴选在了地窖中,地窖之下,岩石坚硬,这让两人在挖掘 时很是头疼,好在方临记起了自己那把断剑,于是在利剑帮忙下,两人才将老人顺 利安葬。 安葬了老人,张八又点燃了地窖中所有油灯。灯火辉映,映得阴暗地窖好似白 昼。 方临想了想,又觉得张八考虑得十分细致周到。没有上好棺材,将老人葬在石 穴中可以避免蝼蚁蛀咬,泥水侵蚀……而点亮所有油灯,方临以为,或者是当地风 俗。 接着,等两人爬出地窖,张八掘了堆泥土,又请方临帮忙挑了担水,于是和成 泥浆,将地窖里外入口,统统掩埋起来。 方临点点头,以为这样不无道理,如果不将地窖入口封死,下雨时必有雨水漏 入,日积月累,地窖中岂不成了一片泽国…… 但接下来,张八借了那柄断剑,绕着茅屋,将附近荆棘灌木砍倒一片,然后堆 在茅屋旁和地窖之上…… “这又是做什么,难不成……”,方临想着,就发现张八举着杆火把立在一旁。 此时太阳已近下山,天色黯淡,明艳艳的火光映着张八苍白面孔,让人有些不忍, 而张八呆滞目光,深深地望向茅屋,似乎将“舍不得”三个字写了满脸。 “难道……”,方临忍不住奇怪,想要问寻,就在这时,张八将火把投入地窖 上的柴草中……随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火苗终于窜了起来,接着冒出浓烟…… “这又是……为什么?”,方临刚想发问,却不料张八望了他一眼后,拍着脑 袋,“哎呀”一声,竟然钻进了此刻已然腾起火光的茅屋。 方临大吃一惊,一愣神功夫,却又见张八从火堆中转了出来,手中不知拿着什 么。再看张八衣服,已经被烧破了几个大洞,黑黑地散发着焦味;而本来捆绑他断 臂的布带也被烧断,断臂凌空悬着,前后乱晃。 “不要动!”,方临怒喝一声,吓得张八僵在他面前。而方临扑灭了他身上余 火,然后再次为他束扎伤臂。 “给”,张八痛得泪水连连,却将手上那的物事递在方临面前。 方临惊喜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套衣裤。 火势终于扬了起来,映得落日更加鲜红,一股股热气将两人逼到远处。 “你冲进去,是为了……我”,方临不知是要谢他好意,还是骂他愚蠢,自己 没有像样得衣服,确实令人难堪;可是,万一,总之……他这样冲进火立,也太鲁 莽了…… “是啊……”,张八道:“我们要去人多的地方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我差点忘记了,真该死” “谢谢……”,方临心中感激,却又问:“我们要离开这里?” “是啊……这里都烧了!这大火至少要烧两天两夜……” “可是……你为什么要烧掉这儿呢?”,方临好奇心又起,终于问道。 “当然要烧……不然那些封盖地窖的泥水如何能够快快烘干,有如何能看不出 痕迹?”张八答道。 “可是……”,方临又问:“为什么要赶快烘干,有为什么要看不出痕迹?” 张八奇怪地看了方临一眼,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打我的那些黑衣人,难道你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听张八一说,方临才明白过来,原来封闭地窖,并将之掩埋,是为了防止那些 要窃取老人遗物之人。 张八继续道:“我用泥水将那个地窖遮盖起来,又用大火烘干,这样火烬时, 便再也看不出哪里是土地,哪里是烘干的泥水;而且,我又砍了附近灌木,将那间 茅屋也整个儿烧了,就算那些黑衣人再来,也无从参照,只怕一时三刻也找不到地 穴入口……而等他们找到时,只怕地穴中那些烛火也已经灭了,于是他们也进不去 了……” “或者……”,方临问:“他们自己带着火把,这样,就算地窖中火烛熄灭, 他们也能进去……” 张八望了方临一眼,不无嘲弄道:“你好好想想,既然地窖中烛火不能燃烧, 他们那些火把岂能有用?” “这……”,方临十分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张八痛快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这可是我家祖传秘技,代代相传,从来 是传男不传女,只可惜……”,说着说着,张八脸上神情黯淡下来,方临知道他又 想到了死去的亲人。 只听张八缓缓道:“那还是我十岁那年,开始帮家人干活。爹爹说,我们脚下 是地,头顶是天,天地之间除了有人,有树,有花鸟鱼虫,还有一样东西,你知道 是什么?” “不知道”,方临摇摇头。 “是——气!”张八道。 “气……”,方临一听之下,想到了“虚碧凝华”,不由问:“是指我们体内 的内息么?” “内息?”,张八一脸茫然。 “就是……就是……好像我们呼吸,一呼一吸,生生不息……”方临解释道。 张八这才点头,道:“原来你也知道,可是不光是那样。爹爹说,天地之间, 气有两种,一种是我们呼吸的气,叫养气,这种气可以供人呼吸,还可以令火焰燃 烧,令铜铁生锈……却不能供树木发芽开花!” 方临听着,觉得甚是新鲜,于是又问:“那另一种呢?” 张八道:“另一种正好相反,我们不能用来呼吸,却能让树木花草生长,而在 这种气中,铜铁不会生锈,但燃烧的火焰却会立即熄灭……爹爹说,这种气没有名 字,知道的人管它叫碍气……” “‘碍气’?”方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问道:“这和你封闭地窖,又有什么 关系呢?” “你不知道”,张八道:“当火燃烧时,会耗用养气,却放出碍气……我将地 窖中油灯点着,又加了很多油,然后将地窖封闭起来,使得外面养气无法进入,这 样随着烛火燃烧,地窖中养气越来越少,相反碍气越来越多;而等两三天后,烛火 熄灭时,地窖中就只有碍气,而没有养气了!” “是么?”,方临想了想,点点头,问道:“这又怎样呢?” “你想啊……”,张八道:“如果地窖中只有碍气,没有养气,火把就不能燃 烧;非但是火把,人也不能呼吸,所以如果有人三四天后终于发现地窖入口,并且 进入地窖,那么他一定会因为没有养气,无法呼吸,而被活活憋死……” “可是……”,方临不解地问:“如果有人打开了地窖入口,那么,养气不就 可以从外面进入了么?” “你不知道的……”,张八解释道:“爹爹说了,养气轻,会浮在上面,就好 像油;碍气重,沉在下面,就好像水。所以,虽然那时入口被打开,但由于碍气在 下,养气在上,所以养气很难进入地窖——就好像,你什么时候见过油钻进水下面?” “真是这样么?”,方临心中暗自不以为然,想:“果然要是碍气重,养气轻 ;碍气在下,养气在上,那么当人躺在地上,贴着地面时,又没觉得因为养气少, 碍气多而呼吸不畅;相反,反而是在高山上,那里本该都是养气的所在,望望会呼 吸艰难,胸闷气短……” 不过方临并没有反驳,只是道:“那岂非,我们也无法进去了!” 张八摇头道:“以那个地窖的大小,打开五六天后,应该就会有足够的养气进 入,于是进去的人也就没有危险了……所以,大概十天之内,如果我们准时赶回去, 那些观音像就一定不会被人偷走……” “回去?”,方临问:“我们要去哪里?既然烧了房子,又为什么要回去?” 张八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将爷爷葬在地窖里!” 方临点点头,张八继续道:“我害怕,我害怕那些人为了找爷爷的‘宝藏’而 掘坟盗墓,所以,我就将爷爷和那些观音石像一起埋起来……我想好了,县城里微 尘寺那个老和尚是个好人,我会将那些观音都送给微尘寺,然后……”,张八顿了 一下,抬起头,自信道:“我要成为一个石匠,用从爷爷那里看来,学来的技艺, 雕凿同样好的石像……” “从这里到……到微尘寺要多少时间?”方临问。 “五天……”,张八道:“如果我们抓紧时间,十天便可来回,那时我会请微 尘寺的和尚一起来,将观音石像搬出,运走,也要将爷爷的尸骨重新安葬——可惜 我没有钱,否则我一定要在城里开一间我自己的石匠铺……” “没关系”,方临拿起那个金银珠宝填装的灯笼,解开,摊在张八面前,道: “你看,这些都很值钱,你如果需要,就尽管拿去……” 张八望着这个令人惊讶的‘灯笼’,吓得失了魂,半晌才能说话,却不料他道 :“没想到你穿得如此破烂,却很有钱,只是,这些钱我不能要,否则,我当初也 不会拒绝来买石像观音的那个员外……” 张八顿了顿,自信道:“我一定会有一间石匠铺,真正属于我自己……” 张八的决心,很让方临感动。方临似乎找到了一个知己。 “饿死不丐”这是爹爹遗言,岂非也是告诉他,做什么事儿,都要靠自己,若 是依赖了别人,岂非像乞丐一般可耻!想到这,方临几乎要将手中‘灯笼’扔掉, 但想到这几天只怕要在林中赶夜路,没有这个‘灯笼’只怕不行,于是终于没有付 诸实施。 “你……”,张八问方临:“你是不是要……要和我一起去?” “好!”,方临一则乐于和张八同行,再则也暂时无处可去,于是答应同他一 起进城,这让张八非常开心。 “对了”,方临问:“关于那个养气和碍气,当真是你家祖传秘技?” “当然是!”,张八回答? “那……”,方临问:“那你们家是作什么的?” “我们家……”,张八骄傲道:“当初名声很大,要不是我们不愿意离开村子, 恐怕会在城里发大财——我们家是方圆百里,最好的香料作坊” “是这样啊……”,方临点头道:“想必你们一定是用地窖中的碍气来储藏香 料的,是不是?” “是啊!怎么你也知道?”,张八很诧异地问。 “猜的”,方临又问:“对了,你们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村子,是因为族长不同 意么?” “不是?”,张八道:“村里姓张的很多,却不是一个祖宗,都来自五湖四海, 我们也是外乡人,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是因为我们村很有名,据说,连皇上都知道 闽中有个‘巧匠’村” “你们村叫巧匠村?”,方临问。 “不是”,张八道:“这样称呼只是因为村里居住着很多能工巧匠,这并不是 村名!” “那你们村叫……?” “三宝村!”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