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殿无佛 “三宝村!”,方临重复道:“三宝村?” “是啊……”,张八回答:“难道你没听说过?” “不是”,方临道,他记不清是否告诉过张八,薛诚和云娘当年也是三宝村人, 但既然那些往事所承载的均非快乐,又何必将两份悲哀串在一起,令人徒增烦恼…… 于是,方临只是道:“听人说,三宝村人当年都随‘三保太监’郑和下过西洋, 因为天灾人祸才聚众而居,成为村落,所以村中能人辈出,手艺超绝,不知是否当 真?” “是,便是这样……”,张八言语中几分激动,道:“何止是手艺,十年前村 里还举了进士,热闹得好似过节一样,若非我是老八,上头有六位兄长,爹娘实在 供不起,我也一定也会开蒙拜师,读书识字……若是那样,地震那天我也就不会得 空到山洞中玩耍,也就不会……” 张八话音越来越轻,方临知道又触及伤心之事,心中虽不忍,却也不便出声安 慰,只是在心中暗自揣度:“若非张八不读书习字,若非他在地震那日被困于山穴, 他岂非早已和亲人一起,葬身在暴雨山洪之下;而如今幸存下来,却又不见他有半 分欣喜,似乎尤自遗憾未能随父母同去……相比一死,如此之生,到底是幸还是不 幸?” 说道伤心处,张八便也不出声了,两人默默地沿着山间小径行走,伴着落日一 起淹没在密林深处。 “幸,还是不幸?”,方临自无法猜测张八心思,何况即便是他自己,心中也 充满困惑——当初受困于山洞中,方临时而觉得生死有命,即便困毙山中,也没什 么大不了;时而又暗中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重见天日,于是想方设法地破洞而出。 “好奇怪”,方临怀疑:“这两个念头,到底那个对,那个错?那个才是自己 真心所想?” 方临无法解释,亦无法回答,当他感到“生死有命”时,他常常不只觉地怀念 起爹爹,丐郎中,五老和琅琊老人;而当他觉得自己“贪生畏死”时,他却往往在 回忆,回忆中有大妹,小妹,有小乞丐,还有笑儿,当然,想到最多的还是……娘? “娘在哪儿?娘为何要抛小自己和爹爹?娘……现在还好么?” 每当他想到这些,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渴望山洞外明媚日光,梦到自己又在和爹 爹不停地流浪。 每当他想到这些,他就为自己越练越糟的“武功”感到绝望,对害得自己无法 脱身的“蛇信子”李无盐感到愤恨…… 方临想到这里,他忽然觉悟,无论自己是对是错,无论自己是生是死,自己都 是幸运,因为自己并不孤单,亲人也许离自己很远,或者便在身边,但无论如何, 只要找,就一定找得到! 豁然开朗,方临至此不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决心要找寻自己的亲人, 从现在开始。 “当然,先要陪张八去一趟县城——既然自己已经答应了!”,方临望着张八, 这时方觉得自己如此幸运,如此幸福…… …… 山中黑夜,和洞中不同。 和光同尘珠,无法再似山洞中那般炫耀。在无边无际,墨般浓郁的夜林中,即 便皎洁明月也无法透照,时而涉水,脚下却不曾踏过半个月影;时而听风,身上也 舞不起一丝影乱……黑暗中一切都似沉寂,似诡秘,似乎并不存在,若非脚下崎岖 颠簸,张八几乎感到自己走在虚无中;若非尚有一团光明怀抱在方临胸前,自己便 再无以依赖——若是一个人走在夜林中,张八心想,自己一定会发疯。 但即便如此,和光同尘珠还是无法匹敌丛林暗夜,光华似陷在网中的鱼,挣扎 着无力;而黑暗似有生命,一口口吞噬着散逸的光芒,使之无法及远。 好在方临擅走山路,好在方临能暗中视物,好在方临手挽手搀扶着张八,避免 了他无数次和大地、树木亲密接触…… 山路似没有尽头,黑夜似没有尽头,张八有些怀疑自己当初决定,是对是错… …虽然生在山中,但由于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以从未曾独自入山;而他确曾在 地洞黑暗中独自潜行,以至失足落在水中,但当他再次清醒时,他已经被水冲在岸 边,随即耳边响起锵锽的斧凿声…… “五天……”,张八咬紧牙关:“只要五天就到了!” 然而,他从未出过山,也从未曾到过县城——更从未曾在山中跋涉五天。五天 ——记得微尘寺那个老和尚这样告诉他:沿着山路,只要走五天,就可以到达县城。 张八心想,老和尚不但很老实,而且也很老,所以,五天——最多五天,就一定能 到达……“ “哎呀……” 张八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方临,毫无征兆地后跃,巨大拉力,让他猝不及防,右 臂几乎被拉断,而双脚离地,被腾空拽回尺许,随即躺倒在地上。然而,张八还来 不及感到浑身疼痛,就随着一声巨响,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疼痛,刺骨钻心——他很熟悉,就好像他左臂被人打折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来自下身。 “别动”,方临紧张道:“方才落下一根碗口大的树杈……你的腿正好被…… 都是我不好,没有将你再拉远些……” 张八察觉方临正在为自己包扎,于是忍住疼痛,不敢挣扎,却忍不住痛哭起来。 “怎么办……”,张八哽咽着:“这可怎么办,我……这样,五天怎能赶到… …感到……” 方临也觉得事情很有些难办,如果照张八所说,十天内那些观音石像会十分安 全,但如果他们不能在十日内返回,那么十日一过,地窖中养气会重新充盈,那时 如果有人进入地穴,搬走石像,可谓易如反掌。 “可是……”,方临心中怀疑:“那个法子当真有效么?” 但,无论那个方法有效与否,现在张八断了一条腿,十日之内,别说赶回地窖, 就是连行走只怕都有困难……这可如何是好!“ 张八哭了一阵,反而不哭了,对方临道:“我没事儿了,你不要给我包扎了!” “这怎么行?”,方临顾不得自己身上穿的是“新”衣裤,撕下布条,坚持为 张八伤腿包扎。 “走开!”,张八嚷道:“我不是说了么?我不要你管!” 方临困惑地望着张八,坚持道:“一定要包扎!” “不要……”,张八近乎嘶吵:“你不要在是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完了,我走 了了,但无论如何——你答应过我——你一定要在五日之内赶到县城,一定不能让 爷爷一声心血,落在歹人手中……否则,否则……” “我不答应……”,方临道:“我也从未答应过你……” “胡说”,张八骂道:“你说话不算,你……你是小人,你答应过和我去县城, 和我一起为那些观音石像找个新家……你忘记了么,你……” “是,我是答应过你!”,方临道:“但我答应的是我们‘一起’,而不是我 一个人去,不是么?如果你留在这里,那么……”,方临一屁股坐下:“我也哪儿 也不去……” “你……”,张八泪水又流了下来,却不是为了腿上疼痛,他几乎哀求:“求 求你,我确实不能走了……要不这样,你给我找根杖子,我留在后面慢慢走,你先 走,快些走……” “不行”,方临道:“你现在不能走路,而且,我也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后面, 山中有很多野兽,你行动不便,会很危险……” “危险又怎么样!”,张八指了指头上还未愈合的伤口:“被那些黑衣人打就 不危险么,可是,为了爷爷,为了爷爷的心血,就是再危险,再可怕,我也不怕, 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怕……我可以去找我爹爹,妈妈……” “啪”,一声脆响,方临很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打了张八一耳光。 张八愣住了,只是毫无意义地低吟:“你……你……你……” “你……”,方临道:“亏你还记得薛诚,亏你还记得你的亲人——你和观音 石像相比,哪个更重要?石鬼薛诚虽然又瞎又聋又哑,但他一定心中明白,石像是 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你和石像同时有危险,如果让他只能选择其一,他一定不会 选择石像,而会选择你——因为石像丢失了,还可以再刻,而失去了你,刻石技艺 便会失传,他的心血就会白费,而世界上也许就再没有了能雕刻如此石像之人,因 为你是老人唯一传人——如果是那样,老人一定会更伤心,因为他的心血,不仅仅 是刻在石头上,而是刻在了你眼中,刻在你心中,刻在你的将来……” “我……我……” 不等张八说话,方临继续道:“还有那些亲人——如果你爹娘在天有灵,他们 一定会因你那些话而感到愤怒。我想天下每一对父母都希望和子女团圆,但如果团 圆方式是让子女失去勇气,失去理智,失去生命,那么他们绝不会答应;而即便你 如此去见他们,你以为他们会迎接你?不!他们也一定会拒绝和你相见,因为他们 不会认一个自暴自弃,作为家族唯一传人,却置家族姓氏于不顾,只求速死之人为 儿子,因为,他不配!” 方临面对着张八,但这些话却又似乎在对他自己说,他想到,如果自己当真现 在寻爹爹而去,那么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爹爹也会用他常用的教鞭,将自己打 回来——可是,说到“家族”,“姓氏”,爹爹到底是姓“方”,还是姓“袁”, 自己一直以来,都好生糊涂,如果可能,自己还真想向爹爹单面去问个明白…… “胡说……”,张八无力地反驳。 “如果你承认薛诚是你师父……”,方临放下心头胡思乱想,故作正经道: “那么就不要作一个令人失望的徒弟;如果你真心爱你父母亲人,那么,就不要作 一个令人失望的儿子!” “可是……”,张八绝望道:“当真要舍弃那些石像观音,那可是老人六十年 心血结晶,更是老人唯一遗物,我……” “唯一遗物……”,方临有些不以为然,心中暗想:“不是还有那枚玉簪,和 玉簪里那张纸条么——虽然那玉簪是自己带给老人……或者说,是玉簪将我带来给 老人……” 可是,方临并不反驳他,只是问:“你肯定那些黑衣人不会放弃……” “决不会”,张八道:“即便那些黑衣人不再来了,他们主子——那个员外也 有足够钱财,去雇请其他黄衣人,白衣人,紫衣人……” “那你肯定十日后,地窖便不再安全?”方临又问。 “当然……”,张八恼道:“这还用问,十日后,只要有力气,谁都可以走进 地窖,搬走那些宝藏,他们更可能毁坏爷爷墓穴,寻找其他物事儿……” “那好!”,方临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土,道:“那就让我们在十日内赶回去 吧!——走!” 张八瞪大了眼睛,呆望方临,不知他因何如此自信满满——可,自己这个样子, 恐怕无论如何也是走不了了! 方临伸出手,却不见张八来握,道:“放心,我们一定能赶到,在十日内—— 我虽然不能把你留在后面,但我可以把你背在后面!” 就这样,方临将张八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赶路。 张八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但当他发现,尽管背着自己,看上去并不强壮的方 临,非但没有减慢速度;反而因为没有自己拖累,脚下走得更快了。 惊讶之余,张八转而欣喜,又充满敬佩和羡慕。 张八问起方临原因,方临便将自己少年时在山中打猎裹腹,流浪为生那些日子, 当作故事将给张八听,随即赢得他啧啧赞叹和敬慕。方临边走边说,觉不得半分劳 累,讲着讲着,背后忽然传来呼噜声,原来张八又睡着了。 自从习练“虚碧凝华”之后,方临觉得自己越来越迟钝,不吃不觉得饿,不睡 不觉得困,“显然”,方临想:“这门‘武功练来可以省钱省粮食,看来也非一无 是处……” 不过方临也好生奇怪——刚才那根树杈碗口粗,掉落时竟无半点声音;而更怪 的是,自己一没有听见,二没有看见,更没有收到任何警示,竟然就感到了危险, 非但如此,还下意识地向后猛跳——难道自己能未卜先知? 方临越琢磨越奇怪:如果自己果然感到危险,进而大力后跃以躲避它,那么自 己拉拽张八的力气也应该会很大,不至于拉他不动,乃至让他受压断腿;而既然自 己手上无力,说明自己分明未曾主动施为,却为何会突然间如此大力,毫无缘故地 向后跃去,以至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最后双肩着地,差点扭断了脖子…… 想到这里,方临活动了一下脖颈,还好,现在已经一切正常…… “如果不是自己先知先觉……”,方临有些怀疑:“难道是因为——‘虚碧凝 华’?” 方临想了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以他的个性,自然不会穷纠硬缠下去…… 此时,黑夜将去,黎明即来。 日光渐渐扯破笼罩了一夜的浓黑,开始给生机勃勃的密林刷上色彩。 “要说先知先觉,未卜先知……”,方临忽而想到了那根玉簪,和玉簪中那张 纸条。 他停下脚步,将张八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取出了怀中那枚折断的玉簪,再次 抽出纸条,就着朝日默读起来: 朱门无二色, 金壁有玄关; 空山含日月, 一梦六十年…… 这岂非正是薛诚和云娘一生写照。 可是,这枚玉簪陪着云娘尸骨在回音洞中躺了六十年,而如果六十年前就有人 能够写出这些文字,那便是先知先觉。而如果更早——这枚玉钗是薛诚年少时送云 娘订情之物——若这纸条是在玉钗打造时便藏入其中,那岂非——神乎其神! 方临心思萌动,如果当真有如此能人,如果此人能为他占卜一下——娘亲下落…… 方临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这种念头只怕过于贪婪奢侈,而又不切实际! 再者说,这纸条至少已写了六十年,若非这人是神仙,现在恐怕也不再人世了。 忽然,醒来的张八在方临身后道道:“怎么,你去过微尘寺?” “没有啊……”,方临道,他流浪时虽然去过一些寺庙,却没有来过此处,自 然不会去过此地的微尘寺。 “可是,你手上……”,张八指着那张纸条:“好像是微尘寺特有的卦笺啊……” “卦笺?”,方临道:“这是卦辞?” “是啊……”,张八道:“你看卦笺上下左右四角是否分别印着——大、殿、 无、佛——四个小字。微尘寺那老和尚也曾送我几张,可惜我却只识得那个‘大’ 字。 这四个字颜色很淡,明显不是笔墨写就,然而方临早已看到,却不知什么意思, 只是点点头。 “这便是了”,张八忍着疼痛,坐直身体,道:“真奇怪,如果你从来没到过 微尘寺,如何会有这卦笺,莫非你先人……” 张八絮叨言语,方临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他只是在心中默念—— “大……殿……无……佛!微……尘……寺!” 方临猛然站立起来,背起张八:“走,我们马上走!” “你……难道不要休息一下……” “你难道不想睡一会儿?” “你难道不用睡觉?” “你……” “我饿了……” “我真得饿了!” 这些就是今后五天里,张八对方临说得最多的话……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