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刹那顿悟 半夜里,沈栖倏然惊醒。 黑暗里他向些微有丁点光亮的窗口看去,长夜寂寥无声。 冰冷的双手掩上脸,他费力地回忆着昏睡前的一切。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 在回想中他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始终的平和淡漠,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回忆 一个陌生人的经历。 隐约间,他想通了很多东西。 这个世界终究是冷酷而无情的,一个你所厌恶你所排斥的环境永远不可能因为 你而改变,如果想从这样的环境里存活下去,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你自己——不 管你是否愿意。 是死亡还是改变…… 这个冰冷的问题无论你选择哪个答案都会毫不容情地割伤你,那伤口是如此之 深如此之烈,你几乎可以看到汩汩溢出的鲜血全然浸染了整双作出抉择的双手。 没有愤怒——沈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愤怒,他只是漠然地接受了这个由他自己 推理出来的结论。有时候愤怒真的是无用而且廉价的,唯一的例外也许是当这种愤 怒落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会成为可笑与幼稚的代名词。 抬眼再次看了眼晦暗不清的窗外,沈栖默然盘起双腿,开始运功恢复几乎油尽 灯枯的内力。 所以说在这样的世界里实力才是一切。只要你想生存下去,你就必须拥有实力! 生存——不要简单而轻蔑地看待这个词,当它彻底转化为动词时,它会沉重地 让你透不过气来,甚至会全然放弃那些原先引以为傲的尊严以及一切来求得它的实 现。 沈栖情不自禁考虑起现在的自己若是离开了白羽桐,离开了一身的武功,自己 又该怎样生活下去?!他不会种田,不会手艺,不会木工,不会打铁——也许他只 能去谋个教书的夫子抑或说书的先生混混日子吧,再不成,也只能去茶馆酒楼里当 个烧菜煮饭的厨师了。 生存毕竟是艰难的啊!一个普通人的生存就已经够艰辛了,一个混迹于江湖的 浪子怕是更加!更何况他沈栖能活到如今绝大程度上靠的都是运气,撇开了上天的 仁慈,仅靠他自己恐怕真活不到几日! 所以白羽桐说的没错。如果自己连“今天”都活不过,更何况“明天”与“将 来”?一个无法自己掌握“今天”的人是不配获得“明天”与“将来”的!毕竟一 个人终究是必须自己面对一些问题的,到那时应付不了,那还不如早点死了好,省 得浪费粮食衣物以及他人的关心照料。白羽桐是功利的,她是一个女子,但是她并 没有妇人之仁。况且她也有自己坚持的东西,相比于那些,他沈栖怕是连个芥末都 算不上。 温暖的气息从丹田腾起,有条不紊地涌入条条经脉中,全身的疲倦与酸痛渐渐 消除。同时,一股完全出乎沈栖意料的暖流竟也从丹田腾起,辅助性地汇入主流气 息中,顿时气息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短暂的吃惊后,沈栖立即发现这应该 是某种恢复功力的丹药在发挥药效,只是——这丹药是谁喂给他的呢? 轻微的风从窗缝门隙里涌入,舒缓地在房间内回旋流溢。沈栖很舒服地动了动 鼻子,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言——说实话,虽然处于对立的立场之上,但是他还 是无法厌恶和言这个温文的前辈,甚至于他每每想起和言时还有一丝亲切的喜欢, 总觉得在和言身上有自己幼时家塾里那位夫子的影子。 沈栖微微笑了笑,然后想起了管思。经脉中气息的涌动让沈栖的神思格外清醒, 他清楚地回忆出了自己几近发狂时的那些不顾一切章法的剑招以及管思脸上无法抑 制的恐惧和不可思议。刹那间沈栖忽然明白了过来,剑法——完全可以率性施为狂 放无羁的剑法,本应是不以所谓“套”、“法”为隔绝的!! 不错!穿花拂叶剑的精妙就在于它的剑意完全秉承了自然中的随意无束,但这 种随意无束被沈栖下意识地理解为只有在穿花拂叶剑中才适用的意境,而事实上任 何的剑法,任何的一次出剑,都完全可以通通如此!! 沈栖莫可名状地激动了,一种鲜少体味到的冲动让他当即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 拿起桌上的剑冲了出去!不管内力恢复得如何,不管此时天色漆黑万籁俱寂,他现 在所想做的就是拔剑尽情挥洒一通——如同他几近发狂时的那样,尽情、无束、狂 放、兴味纵横!!! 仿佛是一条飞泻而下却始终保持着静默的潜流暗涌,在撞击上一块僵硬突兀的 岩石时骤然爆发出的大片大片的水花。 冰冷,僵硬,即便在飞溅中也给人一种岩石般的冷漠和锋利。 沈栖明白此时的自己是全然清醒的,可是他那种越来越冷烈的内在却让他自己 也战栗了,所以他希望发泄,用一切激烈的手段发泄那几乎可以冷却他全部的严酷。 他知道自己已经变了,他已不复原先。 害怕和恐惧源自于失去自我的空虚,仿佛有一把握在自己掌心的刀子,飞快利 索地将一大块鲜活地涌动着脉搏并腾出热乎乎气丝儿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挖了出来, 握着刀子的手整个都是黏的,依然没有冷却的浓稠液体在指缝间滞留,让他冰冷的 手指感觉了一片流动的温暖。 可是他几乎被彻底掏空的身体并没有因此破败坍塌下去,它甚至如同抛却了一 大堆的累赘一般轻松起来,冷飕飕的风在那泛着血沫的伤口边飞来荡去,感觉是晦 暗的月光投在结冻的河面上。 冷意让他稍微从疯狂的思索中回过了一丝丝神。鬼魅般的身影飘荡在黑漆漆的 夜色中,他轻盈地踏过一个又一个静默的屋檐。进入宅院时的刻意留心让他隐约记 得一个小巧的练武场,黑夜里他眨动着精亮的眼睛,现在他已经看到了练武场青白 的地面在夜幕中与周围树丛截然不同的灰色。 他感觉到冷,从骨子根里透出的那丝阴冷。他癫狂地对着大股大股扑向他全身 的夜风,手中的剑试图彻底地绞碎这永无休止带来寒冷与恐惧的东西。 他的温暖被他丢在了脚下,他低着头从高处不带丝毫怜悯地看向那团东西,抢 先于空虚而冷却的躯壳依然直立着,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可以如此脱离 于那团东西,这种适应,也许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夜风很烈,毫无意识地抽向练武场上这个诡异的身影。四面八方的涌动让沈栖 几乎忘记了一切,他只想斩断一切粉碎一切然后冰冷一切,让周遭所有的纷杂繁复, 都如他的内在一般彻彻底底冷却粉碎成同样的陌生。 一个白色的身影,倏地出现在了沈栖眼前。在沈栖看清对方的刹那,一道流星 般璀璨的剑光跳跃出了绚烂华丽的流光异彩,沈栖闭了一下眼睛,在黑暗中,他的 剑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不顾一切迎向了那道流光。 “叮——” 刺耳如同野兽蛮荒之中厉嚎般的交鸣声让沈栖骤然张开了眼睛,幽蓝精亮的剑 身映出了这双冰冷严酷的眼睛,那睁眼的刹那,竟似剑身自己睁开了一双属于剑自 己的眼睛——那眼睛,根本不成之为它主人的眼睛。剑身一晃,带着眼睛的残影刺 向了那抹沉寂的苍白。 和言在飞退,但是他依然在进攻。他清楚对方这个小子的实力,但是他也清楚 对方的潜力。他甚至在想,如果这小子换个不痛不痒的身份,他就把他硬收成自己 的徒弟。但是……和言淡漠而平和地笑了,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他不得不敬服然后 屈从的人。 只是刹那的走神,和言立即有些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原先偷袭得来的优势 已经被对方彻底抹杀了。虽然他并不是非得需要依靠那一丁点优势来干什么,但是 作为一名剑客,优势的失去总让他有些失落。所以他想找个机会把优势夺回来。 从外表上来看,他和言可能的确如他的名字一般温和儒雅,毫无杀伐强硬的意 味,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在使剑的时候亦如此般。“神剑散人”的名号不是靠着虚 怀忍让得来的,当年刚刚出道时,死在和言剑下的对手没一个是体面的。 和言抬眼看向了沈栖的眼睛,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必杀绝技的关键。眼睛是 灵魂的窗口——这个谁都知道,但是问题在于谁会利用它,并且谁又能利用它。一 般来说,一个人在对决时总会从眼睛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内心的思绪,当一个人眼 睛中的神采发生转变时,他手下的招式路法必然也会随即改变。如果能精准地把握 这个规律,并且抢在对方之前做出应对或戒备,这场对决的胜负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不过问题在于,激烈的拼斗中,谁还能有这份心思观察对方的眼睛,谁又能通过那 眼睛中那些微不可细辨的变化准确猜测出对方下一步的举动,而谁又能抓住从做下 决定到实施计策之间这个刹那的瞬间出击得手——和言做到了,在他闯荡江湖整三 十年的时候,然后他迎来他武艺生涯中的颠峰时刻。 但是这次他却竟然失手了。 他惊讶地发现尽管沈栖已经连变几个极其巧妙的招式,但是沈栖的眼睛里愣是 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一丝丝的情绪起伏都没有!决然的冰冷和严酷,尘封了一切 可以涌动的情愫,而那层冰冷和严酷如此之厚,以和言如此之高的眼力竟丝毫也看 不透。 不对,绝对不对! 比沈栖冷酷肃杀一百倍的杀手他和言都曾见过,但是这种冷漠得仿佛连生命都 死寂下去的眼神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没有了生命么? 和言根本不相信! 沈栖的剑招根本就是生气蓬勃处处杀机,一个死了心志的家伙怎么可能使出这 样的剑招?所以沈栖绝对没有泯灭生机,他的身上——从躯体到内心,应该都正处 于一个和言所不了解的状态之下! 和言微微汗颜了。 这会是怎样的状态?竟然能使沈栖这种菜鸟级的小子与自己打个平手,虽然是 屏除了内力的因素,但也够超出常人的理解了! 其实沈栖此时可以说清醒得无法再清醒。 他知道和言此举的目的,他甚至能读出和言眼中的迷惑和兴奋。和言本来是想 趁自己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胡乱发疯的状态下与自己好好比试一场剑法,以此来推 测自己的实力并且揣摩自己的剑法,但是在发现他并不能完全占住上风后开始惊讶 自己的剑法实力——沈栖明了地推测出这一切,但却没有任何嘲笑抑或愤怒的感觉, 他觉得分开心神去产生那种心情实在太累了,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对精力的浪费。对 付和言这样的对手是容不得他分一丝神的,沈栖一眼不眨地看向和言的剑。虽然他 与和言并没有任何的恩怨,但是此时他竟对和言产生了尤甚于对之于管思的杀意! 实力,实力——你要看就尽情看吧! 穿花拂叶剑的要义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和管思的一战让他分明觉察出放纵自 己杀意的效果。何必要如此束手束脚?只要能活着赢下比试就好! 收敛凝聚起所有的心神,沈栖几乎可以感知到整个练武场的周围、上空以及地 下的动静。风涌动的脉络,全在沈栖脑海里实体化了一般,和言的剑招也立刻清晰 得简直可以用笔指当场画下来。清楚地察觉了和言周围风涌动的轨迹和纹路,沈栖 毫不犹豫轻盈地施展起轻功沿风而动。鬼魅的青色身影行云流水地在和言周身穿行, 看不出任何的套路,更看不出任何的步法,连和言也被这种诡异的身法震惊了,心 中一个咯噔,和言暗道不妙! 此时沈栖的感觉仿佛回到了翛然山庄里坐听夜雨的境况。他可以感觉出细微的 一切,从远处风过树梢的呼啸到眼前和言胸口时缓时急的心跳,甚至是和言的长剑 挥舞间割开气流那“咝——咝——”的滑音。 其实从本质上,沈栖从对着和言出剑的第一个刹那就明白自己必输无疑。和言 在剑法上的造诣对于沈栖来说绝对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沈栖只期待通过彻底的放 手一搏,不至于输得太惨太过丢脸。在他眼里,和言甚至连管思还不如,当时他对 管思出剑时还想到管思的眼睛是因为自己而瞎的,而对于和言,他没有丝毫的感觉。 如果硬说有点什么,那也是一种对于老前辈的尊敬。 和言有些羞怒了。 他实在没想到沈栖竟会是如此难缠!情知沈栖的剑法本质上绝对比自己差了太 多档次,他清楚如果正面交锋硬碰硬地打,恐怕不出三十招沈栖就必然输在自己手 下。但问题是,当他无数次试图迫近沈栖硬拼剑招时,沈栖总能像条泥鳅一般倏忽 闪到一边去,而且闪人的身法之行云流水轻松自如仿佛他本来就早已准备好这么做 的。偏偏和言自己脚上的伤根本好不及四成,哪能追得上幽灵般飘忽闪躲的沈栖? 可恶的小子! 和言气得几乎要磨牙了,但就在他狠下心来要彻底痛下杀招之时,沈栖忽然后 退两步抱剑在怀,摆明了收手不打的架势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多谢和前辈赐教, 晚辈自知不如,甘拜下风。” 和言硬生生提着剑顿在半空中,心口一个冷激灵打过,他忽然察觉到沈栖根本 不是如自己原先想象的那般陷于癫狂的不稳定状态。自己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如此一想,和言反而平复了下来。收剑回鞘,和言有些稀罕地看向沈栖,很是 欣赏地道:“你的剑法真是奇怪,一场比试一个样呀!” 沈栖暗暗惊叹和言的大度以及敏锐的洞察力,恭敬地答道:“晚辈只是每次的 心境各不一样而已。” 和言听完此句心下顿时大骇,剑由心生的意境是他在五十岁左右方才悟透的道 理,难不成这小子区区二十岁不到就参得了?转念一想,和言倏地莞尔——自己还 真是会异想天开,沈栖定然不过是随口实话实说罢了。的确,一个剑法尚不精熟的 使剑者很容易会受自己心境的影响而剑路大变,这么正常的事情哪值得自己如此惊 骇?!毕竟对方不是自己。 想通了这点,和言更是彻底轻松了下来,思路也渐渐清晰明朗,他觉得自己有 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突然出现了。 “这么晚,而且你又刚受了伤,为什么不在房内疗养一下伤势却跑这里来练剑?” 沈栖苦笑一笑,犹豫半天坦然答道:“晚辈身上其实并无大碍,除了一些皮外 伤外,只不过有点内力消耗过度罢了……” “然后你回想起和管思比试时的情景,很是惊奇怎么自己能使出那样的剑法, 所以跑出来回忆着练练是不是?”和言索性帮沈栖说完下半句。 沈栖彻底惊诧了,暗道五散人的眼力果然厉害。没等他点头,和言轻叹一声道 :“我也正是看着你练的剑法古怪所以忍不住想和你比试看看,你这剑法果然是奇 异,管思输的不是没有道理。” 沈栖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烦躁,按道理和言这些话等同于是在称赞沈栖剑法高 明,但沈栖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毕竟和言用的是“古怪”、“奇异”这些词。 “……这,这都是柳忘忧前辈所创剑法匠心独运。” 和言平静地看向沈栖,良久道:“……也许吧,不过如此说来,也即是柳忘忧 观摩的穿花拂叶剑独树一帜了。但是据我所知,穿花拂叶剑是不带丝毫杀气的,看 你和管思以及刚才和我的比试,杀气可是盛得很!” 沈栖心口咯噔一跳,情急之下竟想不出个完全的说辞来解释,忽听哈哈两声轻 笑,不知何时藏匿在树丛中的白羽桐走了出来,抖抖袖子道:“这还不简单?无意 剑法可是我师父创的,我师父是什么人?呵呵,你们说一个杀手创出来的剑法可能 不带杀气吗?!” 沈栖心下立时一松,但却也很是诧异白羽桐究竟什么时候来的。自从结束比试 之后他就全副心思放在回答和言的问题之上,根本没在意周围的动静。 和言微微一愣,既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这仿佛的确……” 白羽桐才不管和言如何去想,直接一拍沈栖肩膀:“你这家伙还不回去好好疗 伤,内力本来差得不行,以后再这样可别想我再有东西保你的命了!” 聪慧如沈栖一下子惊讶了,原来喂给自己丹药的竟是白羽桐——这个冷血绝情 吝啬狡诈残忍阴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无可抑制地,沈栖抬眼看向白羽桐的眼睛。情知白羽桐的脸是经过“处理”的 脸,沈栖只相信这双不可能伪装的眼睛。 墨黑、精亮,在冰冷的夜色里泛出星辰般的光彩,却用轻浮的不屑和讥诮掩饰 下那深邃如浩瀚星空般底色的双眼! 瞬间,沈栖觉得自己几乎迷失在这双眼睛之中。 “好了,你们都回房间好好休息吧,不要吵着别人。”和言平和淡漠的话语突 兀地响起,沈栖骤然回神,再回过眼时那双眼睛已经掩饰得更深了。 “是啊,沈栖你也真是莫名其妙,大半夜地跑出来练什么鬼剑,走走走,哎, 那忆羽真是难伺候啊,今天看你受了伤愣是缠着我问沈叔叔究竟怎么了……胳膊肘 子对外拐的小鬼头!!……” 白羽桐一路唧唧歪歪地抱怨着拽着沈栖往回走,和言一声不吭地跟着,微微下 陷进眼眶的眼睛里不时泛过精亮的神采。 罗嗦一番,有和言在白沈二人也不可能多说什么。当沈栖再次一个人呆在房间 里时,他静静地坐回了床沿。 长夜,漫漫。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