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豆腐脑 已是深夜,校园静悄悄的,只有沙沙的下雨声。亦琼撑着伞,送连英到周老师家去住宿 。单独的一间书房,原是周老师的儿子住的,进出很方便。 亦琼说,你休息吧,不要再看书了。睡个好觉。早上我来接你。 连英抱着亦琼,在她耳边说,你也好好休息吧,累了一天。 亦琼嗯了一声,挣脱连英的怀抱,告辞了。 独自撑伞,走在夜雨中,亦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夹着两声哭后的抽搭。她确实感到 累了,回到家就上床睡了。突然,她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刚才连英去周老师家时, 给了她一个他来之前写的东西。亦琼翻看起来…… 一个幻想者的梦 ......火车在浓绿的山岭间行驶。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子是敞开的,他可以 随时伸头朝前看。前方出现过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个个山洞,从远处看都象巨人的眼睛 ,带着不同的表情:或活泼,或沉静,或呈笑意,或现出怒容。 见到她时,她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他走进了一个宁静的校园。树,很多很多,每一棵大树都温柔地守护着一片清水般的凉 爽的绿荫,象是在守护着一个静谧而美丽的梦。天色渐晚,几片玫瑰花瓣一样的云彩飘在天 空上。校园中浮动着阵阵悠远的香气,这香气仿佛是从云霞中散落下来的。 他进入一幢楼,来到一个房门前,轻轻地敲着门,他觉得很怪,不懂这门是什么材料做 的,敲出的声音跟他心跳的声音一模一样。……门自己无声地开了,他迟疑地走了进去,看 见了她。她正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很大的镜子面前,细心地梳理头发。他从没见过她本人, 只看见过她的两张照片。可是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也从镜子里看见了他,但没有站起来 。 "请你等一下,我得好好地把头梳完。”她说,“因为我要结婚了。” 他呆住了。好象喃喃地对她表示祝贺,可是他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什么话。 "你家里好吗?”她转过身,问道。“我记得,我在给你的信中告诉过你,应该好好与 妻子相处……” 是的,他想起来了,她是这么劝过。要不是这么劝,他还不会在给她的回信中,表明他 爱自己的妻子。他是一个男人,有自己的自尊心,当他爱着的人向他反复劝告,要他爱自己 的妻子时,你叫他能说什么呢?……后来的事情不知怎么记不清了。好象是,他回了次家, 同意了妻子提出的离婚要求。 他是自由的了。他很想到她这儿来看看,看她时,说什么呢,他没有想清楚。因为她曾 经给他写过一封信,告诉他,她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要他把她的信都退还给她。他翻看她 的信,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副图画,她对他讲过自己哭、笑,自己在哪儿休息。她告诉过他 ,她的整个经历。他眼前不时地浮现出她的面容,她的身影。她还对他讲过,自己小时候穿 家里人做的凉鞋,上学是中队长,放学是野丫头,她的脚趾至今可以象螃蟹爪一样张得很开 ,开玩笑时能把好友挟得直叫痛……她把这些都告诉了他,他觉得她是信赖自己的。也许, 该怪自己写的那封信……可是,她又能叫他怎么说呢?她那么聪明,应该能理解…… 他这么想着。 "......现在,我也要有一个和美的小家了。更得这么劝你了。”她说。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他说。 "怎么……”她认真地打量他,表情在迅速变化:惊讶、怀疑、嘲讽。“噢,我明白了 。所以你到这儿来了。对吗?也许,你可能还想对我说,你爱我,是不是?大概你还要告诉 我,因为这种爱,你失去了原来的家?……可惜,已经晚了。”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心里想的,好象真的是这些。她怎么知道的呢?不过,问这又 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应该知趣:自己该走了。“祝你幸福……你就要有 一个和美的家了。”他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也许不该问,可是你知道,我再也不会 来了……在我们通信的那段时间里,你爱过我吗?” "爱过,”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表情也有些凄然。这叫他看了心疼。 "那时我多么盼你的信呵。给你写信时,我常常是流着泪的,”她说着,俯身从桌子下 面找出一个墨水瓶,“你不知道吧?我写信,不光用墨水,也用泪水。我流泪了,就让泪水 滴落到这个墨水瓶里。在那段时间,我写给你的信,墨迹是很淡的,就因为,墨水中有泪水 呀。后来,当我不再爱你的时候,就用另一种墨水给你写信了……墨迹淡,说明我对你感情 深,这是用泪写的;墨迹颜色深,就表明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你是聪明人,细心的, 怎么就没理解我的这种暗示呢?”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好象分成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听了她的话,要流泪了;另 一个则嘲笑他,不相信她说的话。 他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他爱她。他多么想能为她做点什么事!他想告诉她, 她误解了他的那封信。她的信来了之后,他多难过,最后,他终于同意了妻的要求。他就这 样来到她这儿,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只能为她祝福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目光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她似乎懂得了他要说而没 说的这些话。这真奇怪呀! "你说的,真的吗?”她问。 他想,我没说呀,可是他说道:“是的,这次,我本来是想……不,我不说了,已经晚 了。”他说着,把带给她的信递给她。 她却没有接。 "这些信,不是我的呀,你再看看!”她笑了,“我的信,你早已寄给我了。” 这么一说,他忽然也觉得,手中的信原来是他的信,是他用那么多中午和晚上,写给她 的。大都是他在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之后,他写的。他记得,这些信只是给自己看的,写完 ,看一遍之后,就撕掉了,现在怎么又都整整齐齐放在一起了呢? "这是信,也是你的心”她很感动。“我替你保存吧!……要么,我们共同保存吧!” "共同?”他不明白,“我们……已经晚了。” 她站起身来,看着他,并走上前一步,依偎在他胸前,拥抱他。他也一下子拥抱了她。 "没有晚……”她说,“我刚才说的话,是骗你的,你呀,真不灵光……我,还是一个 人,没有爱人,只有你……” "那么我们一起生活吧!”他不敢放开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立即失去她,失去一种 最珍贵的生活。 "晚上,我们一起去看夜景,好吗?”她抬头问他。他用热吻代替了回答。 他们登上了这座山城的最高处,这座山,曾引起过他多少想念、憧憬和盼望,那时,她 似乎在遥远的天外。可现在,她就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一起望着山城的繁星般的灯光。 她深情地依偎在他身旁,对他说:“你在给我的信中,已经描绘了这里的灯火,你还说 ,千万家灯光,每个都有一个美丽而忧郁的故事,可我不愿意过忧郁的生活,你也不该忧郁 。你说,我们将来的生活会快乐吗?” 他无限温柔地拥抱了她。 六月六日夜——六月 七日上午 亦琼读完连英写的“一个幻想者的梦”,眼里噙着泪花,又禁不住自个儿笑。她想起她 最初给他写信的墨水颜色确实很淡,他却扯到是泪水写的了。那时,他们之间一点事都没有 ,她一心帮他找接受单位。要是他们之间的通信就停止在用浅墨水写信的时候就好了,就不 会陷入以后的感情旋涡,有那么多的内心冲突和大悲大痛了。可是人的命运是难以预料的, 就象今天连英来重庆,她也不能完全猜透他的心思。他倒是想得美,她在这里痛彻肝肠的时 候,他那里,已经在幻想中和她一起爬山,看夜景,还热吻她了。男人和女人的思想是不一 样的。她上床睡了。 一早醒来,亦琼伸了一个懒腰,跳下床,就忙乎去买早点,并准备中午的菜。她住一间 18平米的单间,有一个小厨房。母亲住在她这里,这两天正好到小弟家去了。收拾停当以 后,她到周老师家去接连英了。 她刚走到门前,房门就自动打开了。连英拉着门把手,站在门里,对她笑。她也对他咧 嘴笑。连英一把把她拉进屋子,关上房门,搂住她说,昨晚休息得好吗? 亦琼说,应该问今天早晨休息得好吗? 连英仰起头来“噢”了一声,笑呵呵地说,我们是凌晨1点钟睡的了。他点着亦琼的鼻 子,你可是一个鬼精灵。 亦琼躲着他的指点,咯咯咯地笑。她仰起头来,看着连英说,我看了。 连英注意听,什么? 亦琼说,《一个幻想者的梦》。 连英说,嗨,你昨晚好大的脾气。他边说边拍着亦琼的背。 亦琼把脸贴着连英的胸膛,双手围着他的腰,轻轻说,对不起。 连英说,看来你以后发火的时候,我不能跟你争。我是男人嘛,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亦琼一下抬起头,女人见识?我昨晚说的都是女人见识?我说得对的也是女人见识? 连英忙说,又当别论。我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免得破坏了我们见面的气氛。 亦琼说,回去吃早饭吧。都准备好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天,连英对他的作法又再作解释,他没有欺负她的意思,也从没 想过捉弄她的感情。只是他确实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遇到事情难于一下子作出决断。况且 这是离婚的大事呀,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比亦琼的离婚,比较单纯,连婚姻存在的基本条件 都不完善,结个死婚,谁能认命?他最初和她通信,也有对她的同情和惋惜。 亦琼听他讲,态度不那么激烈了。她说她能够理解。只是他得有个明确的态度。如果他 仍然留在原来的家庭,她不怪他,两人把话说清楚了,也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她决不再 和他联系了。 连英说,就真的不再联系了吗? 亦琼说,当然。一年一度寄张贺年卡可以,甚至连寄贺卡都没有必要,平时通信就更没 必要了。既然我们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朋友感情,还这样通信就显得矫情了。不利于你 搞好家庭关系,也不利于我去建立自己的家庭。 连英说,我是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我也会去办离婚。只是我有担心,万一我自由了 ,你却变卦了,和别人结婚了。叫我怎么办?我是爱你的呀。 他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颤。亦琼垂下了头,心里不好受。她说,你真要办离婚,我变 卦了,那不是连做人的起码道德信誉都没有了吗? 连英停了一会儿,换了一种轻快的声音说,你说你看见我下火车就喜欢,我一看见你拿 着张纸片迎上来,对我笑,我也喜欢呀。你上身穿白色的衬衫,下身穿黑色的西服裙,很好 看。心里想,这就是活生生的亦琼呀。我们并肩走在一起,我发现你在扭头看我,我也在看 你呀。当然,也许我看你不是那么纯洁。我看你脸,也看你的乳房,你穿的短袖衫是能够透 出里边的胸罩的。这也许是有点罪恶。 亦琼听他这么说,瞪大了眼睛,天啦,看乳房?她“哇”的一声叫,然后捂住脸,扑哧 哧地笑起来。哎呀呀,你怎么这么坏哟! 连英也笑得喘不过气,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了。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对任何 女士都这么去看乳房的,那不成流氓了吗?你是我亲爱的人呀,我当然要看,要欣赏。我还 没有欣赏过你嘛。坐公共汽车的时候,我还抬手去把车窗,碰了一下你的胸脯,当然,是很 谨慎的,你没有发现。在车上,我始终把手放在你的身后,靠着你的背,表示我对你很喜欢 ,很满意,这是我在给你发信号。 亦琼一下想起昨天在车上的情景。她说,你把手放在我身后,害得我动都不敢动,原来 你是在发信号呀。 连英说,是呀,可惜你对男人的经验不多,没有领会到。虽然你已经36岁了,可是你 的外貌,你的身体,一点不老,也很年轻呀。可能跟你坚持锻炼,冬泳、骑车有关系。 亦琼很得意地说,当然,我还想生孩子呢,没有好身体能行? 连英收起了笑容,很正经地问,你真的那么想生孩子? 亦琼说,是呀,我是女人呀,女人就要生孩子呀。母性是女人的天然本性。 连英说,现在好多知识女性不要孩子,你还要生孩子。其实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完全可 以不要孩子,和丈夫一起把日子过舒服一点。好多女人要为自己所爱的男人生孩子,可以理 解。我已经有了孩子,我就不要求你一定为我生孩子。 亦琼听了,一下警觉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为你生孩子?你有孩子是你的,原 则上我们结了婚,也是我的。但是我没生过,我就要生。这是我的权利,上帝赋予女人的自 然权利。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就应支持她生孩子,否则就是不善良的,自私的。我们的关 系还没到谈生孩子那一步,现在说到这里了,我就表明我的态度,不论我跟谁结婚,我都要 生孩子,生我的孩子。我生不出来了,那又当别论。任何人要阻止我生孩子,我就跟他过不 去。你搞清楚点,这可不是女人见识。 连英说,你看,你看,又严肃起来了。你一严肃,就让人生畏。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很奇 特,思想言论很现代,写出那么些在学术界有轰动效应的论文,怎么在家庭生活,生孩子问 题上这么传统? 亦琼说,这不矛盾,现代也是传统来的。我只求活个实在,尽我做人的本分。大概这跟 我的家庭影响有关。我家就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违背自然的现代女性 。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不愿生孩子,这样的现代女性,我不敢苟同。 连英不言语了。 亦琼对连英说起北碚街里有个恐龙博物馆,是重庆博物馆的分馆,她问他有兴趣吗,要 去看吗? 哇,恐龙博物馆,连英一下子兴奋了,他没想到走到恐龙的故乡了,这里离发掘恐龙的 合川只有一百里呀。他一向喜欢自然博物知识,当然得去看。于是在连英到重庆的第三天, 亦琼和他一起去恐龙博物馆。 他们从学校的后门到文星湾,沿着下坡路到博物馆去。博物馆座落在上北碚正街隧洞外 的老街上,弯曲的马路,路面很窄,三和路十分陈旧,已经露出了下面铺的碎石子,街道两 旁长着茂密的梧桐树,古色古香的,非常幽静,还有些五四时代的街道风情。 连英对老街欣赏不已,他喜欢古老的东西和节奏缓慢的生活,多么幽静的老街呀,那样 有思古之幽情。亦琼总觉得他的心态有一种惰性,这和她从小从抗争中走过很不一样。 博物馆象个植物园,所有的陈列室都掩在树木花丛中,展览分两部分,一个是生物进化 展览,一个是恐龙化石展。连英对陈列的恐龙化石说出一套套的知识。走到合川马门溪龙的 化石展厅,看到庞大完整的恐龙化石骨架,他说,这是蜥龙类,你看它的脚象蜥脚,它的头 部很小,牙齿象细木棒一样,一点不锋利,它是食草的。要是食肉的,牙齿就很锋利了,颈 部也不会这么长。这么长的脖子,好树上树下都能吃到树叶草木呀。你看长颈鹿的颈子长, 它的重量轻,脖子是朝上长的,这种蜥脚类恐龙的脖子是朝前长的,还有些朝下,知道为什 么吗?它的骨架大,太重,支撑不起来。你看它的脊椎,多么粗大笨重。它毕竟是侏罗纪时 期的爬行动物,从进化的角度看,还没进化得那么好嘛。 亦琼对连英讲的感到很惊奇,他连说明介绍看都没看呀。她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连英说,书上看的。 亦琼说,你的记忆真好,什么都能记住。 连英说,有记忆,也有我的合目的性解释。你看我刚才说那恐龙的长脖子和长颈鹿的长 脖子的区别,就是我灵机一动的合目的性解释。把你蒙住了吧。咱们继续看,我还能说出别 的道道来呢。 不觉到了嘉陵龙展厅。连英说,你看,这种恐龙就比刚才的马门溪龙小多了,体态比较 轻盈,它是剑龙类。为什么叫剑龙呢,你看它从颈部到尾部的背上长有两排左右对称的尖板 ,象剑板一样,所以叫剑龙。它前肢短,后肢长,尾部生有骨棘,你看是三棱形的,长来干 什么?抵御后面的袭击。它也是食草类。 还在一个展厅里看到飞龙的化石模型,连英就说,其实飞龙并不是真的有翅膀,只不过 它的前肢第四指和体侧之间有一层皮膜连在一起,成了翅膀,它的飞行能力并不强。它的身 子很小,牙很细,吃点沼塘湖地的鱼类,牙齿就完全退化了。 连英每说一种,亦琼就将信将疑地凑上前看介绍的说明牌。上面写的和连英说的一点不 差。这不能不让亦琼佩服,这人确实有非凡的记忆和广博的知识,还有那么多聪明的合目的 性解释。身边有这么一个能干的解说员,亦琼觉得跟连英看博物馆真是一种享受。连英见亦 琼喜欢听,颇有些得意,大脑袋一摇一晃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说得更有劲了。 他们看罢展览,在馆内花园里转悠。不是什么节假日,参观的人很少,幽静的花园里就 他们俩人在那里转。到了一片竹林,他们停下来。连英对亦琼说,让我亲亲你吧,这儿没人 。 亦琼转过头四周看看,确实没人。她回过头来,望着连英笑。连英捧起她的脸,亲吻起 来。亦琼心里一阵潮起,她用手围住连英的脖子,踮起脚尖也去吻他。连英用胡楂去扎亦琼 的脸,弄得亦琼又痒又痛,她咯咯咯笑起来。这是怎样一种享受哟!她又象嚼到了豆腐脑中 的黄豆粒,硬硬的,吃在嘴里有嚼头,扎在脸上,痒痛得舒服。她不由得仰起脸,左右转动 ,去和连英的胡楂摩擦。连英感觉到了,就用胡楂更加起劲地去扎她的左脸右脸和下巴。亦 琼觉得心都酥了。 这样的享受。亦琼在童年时体验过一次。那年亦琼12岁,父亲受了工伤,被机器轧断 了两个手指头。他出院回到家里,靠在床头,精神很好,瘦削的脸和一向突出的腮骨都长饱 满了,还泛着红光,下巴的胡子是修剪过的,刚长出浅楂。亦琼觉得父亲美极了。 他笑眯眯地望着儿女,要四个儿女挨个让他抱抱。他拍拍老大的头,打打小弟的屁股, 拧了一下小妹的脸蛋。亦琼一直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父亲的举动。就她还没上去了。父亲 伸着手,来呀。亦琼慌忙上前,她凑着父亲的耳根说,“神仙保佑爸爸。”父亲捧着她的头 ,用胡子扎她的脸。弄得亦琼又痒又痛,咯咯直笑。她边用拳头擂打着父亲,边大声叫“爸 爸疯了!”父亲用胡子更加起劲地扎她。小弟小妹扑上去搔父亲的胳肢窝。三个儿女和他滚 成一团。老大站在旁边憨笑,母亲在那里抹眼泪。 父亲就这么和儿女疯过一次。亦琼感动不已。爸爸是爱他们的。也就是那一次,她体验 到了胡子的感染力,就象豆腐脑中的黄豆粒,硬硬的,吃在嘴里有嚼头,扎在脸上,又痒又 痛,非常舒服。以后每次嚼着豆腐脑中的黄豆粒,以至红油小面中的榨菜粒,饺子中的虾仁 粒,汤元中的冰糖粒,亦琼总想到父亲的胡子。虽然每次回家她都要和母亲亲热拥抱,却不 敢对父亲也如法炮制。好不容易在父亲60大寿时,她鼓起勇气,以极大的夸张上前去和父 亲拥抱。她把脸靠在父亲的耳根后,却没有勇气用脸去碰他的胡子。当她正想那么去试一试 时,父亲呢,这个糊涂老头子被女儿的亲热冲昏了头脑,把头仰得高高的,呵呵大笑。亦琼 忍不住在心里叫“哎呀呀,真是懂不起的老头子呀。”但她嘴上却叫,“哎呀,我的老爸呀 !” 二十多年过去了,胡子的豆腐脑效果,深深印在亦琼的脑子里。连英用胡子扎她的脸, 一下触发了她心中压抑多年的女性意识,她呵呵呵地欢叫起来。就象粘在连英身上了一样, 舍不得分开。 她由着连英扎她的脸,心里有种欢喜和悲哀交织在一起的感动,她感到喉头发哽,鼻子 一阵抽动,想哭。终于她没能忍住,伏在连英肩头嘤嘤哭起来。连英忙问,怎么啦?他想扳 开亦琼的手,扳不动。亦琼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只顾哭自己的。她的所有委屈,所有等待 ,所有渴望都在这哭泣中发泄出来。连英只好拍着她的肩头,由她哭。 过了好一会儿,她止住了哭声。连英小心翼翼问她怎么啦。她说,说不清楚,一股气直 往上冲,就想哭。她说了豆腐脑的感受。 连英很惊讶,说,你的感受总是很特别。说来也有道理,痛快痛快,有痛才有快嘛。这 也是合目的性的。 他突然又说,回家,回家,赶快回家,我要让你痛快个够。他拉着亦琼就走。 连英第二天走,亦琼和他在下午就乘车到市中区了。他们去枇杷山公园。观音岩上的枇 杷山公园是市中区的最高点,山顶的红星亭象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在那里翘首远望,和两路 口方向的鹅岭公园遥相呼应,就象是两个相思的情人,站在高山之巅,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那样的深情,那样的专注,一点不为山脚下的铁路、公路、长江、嘉陵江、火车、汽车、轮 船、行人、喇叭,人世的所有喧哗所动。 站在红星亭,看山腰的公共汽车象甲壳虫一样盘桓在通往解放碑的公路上,整个半岛是 星罗棋布的房舍、建筑,上空罩着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隐隐听见雾霭下面传来的嗡嗡声, 宛如机器在发动,远处的人民大礼堂鹤立鸡群,耸立在一片灰色的房舍中,好象平民层中站 着一个撑洋扇的贵妇人。大溪沟的红房子是看不见的,它只是一个小黑点淹没在那片房舍里 。 夜幕下垂,远处的景物变灰了,黑了,红星亭塔尖的红星率先亮了,远远近近,高高低 低都能看到。一点、两点,一片、两片,突然,象是红星亭一抖精神,点了一下它的魔杖, 城市的所有灯光都亮了。车灯、街灯、窗灯、招牌灯、桥灯一起闪闪发光。一圈一圈的,一 层一层的,一团一团的,层层叠叠,连成线,象蛇形,人字形、十字形,构成块,象方形、 三角形、圆形、五边形、六边形,还有些说不出是什么形、什么线状的灯光,象天女撒花一 样随意地点缀在山城的每一个角落,天上有银河的星星,地上有山城的万家灯火。在天与地 的边际,黑色的苍穹下,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哪是地上的灯,山城的灯在夜空中进入银河 系的轨道,银河落到了山城…… 亦琼和连英从枇杷山下来,一直下、下、下,下完观音岩的石梯坎,红房子的窗口在黑 夜中亮着灯。到家了,亦琼拉着连英的手,小心地在漆黑的走廊中间走,摸到自家的门了, 开了挂锁,划上火柴,点上圆桌上的蜡烛,屋子亮堂了。红房子的家很久没有住人了,父母 轮流住在三个儿女所在的大学宿舍,红房子烧煤炭,是注定不可改变的,大学里烧天然气, 煮饭方便。尽管红房子还是一个总电表管着,但各家各户早就安上电表了,用自己的电,出 自己的钱。可是不再当居民委员的罗妈还是有意见,你这个房子时常没人在家,就是用了电 也不知道呀。小弟不愿跟她罗唆,把屋外通电表的电线拔了,这下该没意见了吧。买把蜡烛 放在桌上,万一谁回来了,就点蜡烛吧。 连英坐在桌边歇气,还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多的石梯坎,腿都发颤呀。亦琼摸索着到厨房 里去打水,把屋子的灰尘抹了,今晚住在家里了。收拾停当了,她打开挎包,拿出买的卤猪 舌、鹅翅膀,还有一瓶酒,她拿着瓶子,在连英眼前晃了一下,泸州老窖。连英眼睛都在笑 ,好东西! 两人就着烛光,吃着卤肉喝着酒,你一口,我一口,是真正的喝,嘴巴呷出了声,杯子 放得笃笃响,象是两个兄弟在对饮。 连英问,你平时也喝酒? 不,逢年过节喝一点,有什么聚会、活动也喝。当知青男女都喝酒的。重庆女是自带三 分酒,喝白酒,不醉的。 我也喝白酒,天天有酒都可以喝的。 吃饱了,喝足了,亦琼收拾桌子。连英说,别收了,别收了,睡觉吧。 亦琼停下手来,看着连英问,你说怎么住,是铺一间房的床还是铺两间房的床? 连英喝得脸红红的,说话比他平时说话干脆,一间一间,开两间房干嘛?我都要走了, 你还跟我说铺两间房。你就真的不想跟我住? 亦琼的脸也是红红的,她咧开嘴笑了。 她背着烛光,连英看不清她的脸,追问一句,你真的不想? 亦琼用手捂着嘴笑,嘴里说,想。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亦琼从柜子里拿出枕头被子,弓着身子铺床。连英从后面双手围住她,按住了她的乳房 。她不免有些紧张,直起腰,反手抓住了连英的手,只觉得心跳气短。 连英用嘴贴在她的耳边说,别怕别怕,把手放了,听我的,转过身来。 他取下亦琼的眼镜,让我好好吻你。他吻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耳根,她的嘴。他用 胡子去扎她,亦琼痒得咯咯咯笑。 怎么样,好吧? 好。 把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 他一下咬住了她的舌头,吸吮起来。亦琼觉得心里热辣辣的,她也用她的舌头去进攻了 ,在他的嘴里扫荡。连英的舌头伸过来了,她张开嘴,使劲往里吸,好象要把那舌头吞下去 似的。 连英拍着她的肩头,来来来,别动,别动,让我把你举起来。他用双手夹着亦琼的双肩 ,往上一举,亦琼的身体立在了一个直挺的硬物上,尽管是隔着一层裤子,她还是非常敏感 地知觉到了那是阴茎。她惊呆了,哇,承不住的。 连英使劲扣着她的腰,身体往后仰,嘴里憋着劲说,别动! 亦琼象是立在耍杂技的棍子上一样,也真的不敢动了,她怕一动,把下面顶棍子的人伤 了。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身子往连英身子上靠,想减轻棍子的压力。 连英放下她,亦琼松了一口气,你真是不要命了,我把你伤了怎么办? 连英很得意地说,这就是男人的了不起,一个生殖器托起一个地球。 亦琼说,你怎么就挺起来了? 连英说,我一碰着你,就唰的一下立起来了,几天都这样,把我憋得难受。看看吧。 亦琼点点头。连英解他的皮带,亦琼拿起一支蜡烛,在桌上的烛火上点着,拿在手里, 转身向着连英,连英赤裸着下身站在她面前,两条腿的肌肉结实得象青蛙腿一样一股一股的 ,粗壮的阴茎骄傲地竖着,象根火腿肠。她用手去抚摸那大腿,手感非常光滑细腻,她禁不 住嘴里发出啧啧声,多么美的肌肉,多么美的腿呀!她在两腿之间跪了下去,放下手里的蜡 烛,双手抱着臀部,把脸埋在阴茎上摩挲。了不起的生殖器,多么令人崇拜呀! 烛光把这个连体的影子映在墙上,大大的,不停地闪动。 亦琼用手紧紧地抓住连英的胳膊,她感到痛,汗水都出来了。 伏在她身上的连英说,别紧张,放松,放松,进去就好了,进去就好了。慢慢的,慢慢 的,你看,你看,没有那么痛了吧。 他完全放进去了,亦琼出口气,真的没那么痛了。 连英说,歇会儿,歇会儿。两人伏在一起,一动不动地休息。 连英开始上下抽动了,亦琼又感到痛了。轻点,轻点。 好,轻点,轻点,慢慢就好了。 连英抽动一阵,停一阵,他怕亦琼不适,对性爱没了兴趣。可怜见地,36岁了,还没 和男人睡过觉。不过她的感觉很好,那么由衷地赞美裸体,赞美生殖器,她会喜欢性爱的。 他要引导她。 连英上下不停地抽动,时而左右摇动,摩擦得亦琼又是呻吟又是叫,不得了,不得了, 不来了,不来了。 连英学着四川话说,要来,要来。抽动的声音出现了咕噜噜的水响,满出来了,满出来 了,亦琼只觉得自己全被淹住了,一点不痛。 连英用嘴对着亦琼的耳朵,轻声问,感觉好吗? 亦琼搂住他的脖子说,好。 怎么好? 舒服。 怎么舒服? 痛、痒、胀、稣、触电,还有刺激、惊心动魄。 你的感受真是好啊,你先前那个男人真不中用,真没福…… 不许乱说,这么美妙的时刻不许说别人。有了他的还有你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的身体就象二十几岁人的身体,你看我一动,你那 水就哗哗响。 象在通下水道,想流尿。 什么,什么,通下水道?哎呀呀,我的教授呢,这么美好的性事,你说是通下水道! 亦琼咯咯咯地笑起来。你不是要问我的真实感受吗,我听着那水声,那抽动,真的象是 通下水道。 有你这样比喻的吗?你应该比喻美好一点嘛,象是轮船驶进了港口,象是铁犁在富饶的 的土地上耕耘,或者象是把魔鬼打入了地狱,都比你那“通下水道,想流尿”美呀。 亦琼笑得蜷曲着身子,她被连英怪模怪样的摹仿腔调逗得直乐。我知道,我知道,书上 都有。你听听《俄狄浦斯王》是怎么说的:“哎呀,闻名的俄狄浦斯!那同一个宽阔的港口 够你使用了,你进那儿作儿子,又扮新郎作父亲。不幸的人呀,你父亲耕种的土地怎能够, 怎能够一声不响,容许你耕种了这么久?”还有那魔鬼下地狱,《十日谈》里也讲得有。都 是书上说的,我不要。 这么美的东西你不要,你要什么?他去搔她的胳肢窝。 亦琼拼命躲,我要吃的,糯米团裹油条,面包夹火腿肠,还要擂钵舂花椒,又稣又麻。 我看你野得很,让我来舂你。不要乱动,在哪,在哪? 哈哈哈,《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说:“爱情本来是盲目的,让他在黑暗里摸索去吧。 ” 他那挺直的硬物,直楞楞地摇晃着在沟里撞,象是一挺机枪在扫荡。 亦琼哎哟一声,进去了。她突然来了兴致,猛地把连英拽下来,她翻到连英上面去了, 火腿肠还紧紧地夹在面包里。看我来倒着耕耘你那心爱的犁头吧。 她把双手撑在床头,使劲前后犁,犁头触着了沟底,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都同时发出了 哎哟的颤声。她咬着牙,忍着那传遍全身每一根神经的战栗,继续冲撞。连英被撞到床沿了 ,嚷着,不行,不行,要掉下去了。 我要你行!亦琼身子前探,象狗一样,双手触到了地,她和连英都掉到了床下。 两人汗流满面地坐在楼板上,直喘气。连英说,你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呀。 亦琼说,我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棋逢对手。 棋鼓相当。 两人呵呵呵地笑起来,拍一下对方的屁股,爬上床去。 连英吻着亦琼的头发,问,还要吗? 亦琼在他的胳膊弯里动了一下,把一条腿搭到他的大腿上,不要了,我累,我要睡觉了 。她说罢,就在连英怀里睡着了。 连英抚摸着贴在自己肉体上的另一个肉体,多么热情的女子,多么真率的感情,难得呀 ,美呀。他也累了,好久好久他都没有这样的体验,而且还不一样,没有这样独特,这样享 受。他的手停在她的背上,他也睡着了。 天亮了,窗外早就有了上下观音岩的脚步声,屋里的两个人还缠在一起大睡。有人在抚 摸她的乳头,围着它打转,手是那样轻,那样细。亦琼睁开了眼睛,翻过身去,连英正看着 她。她望着他笑了。连英用手指去抹她的嘴唇,别动!他在上面划了一个“一”字,你笑起 来很好看,还有点顽皮。我一下火车,看见你偏着头笑,就发现了。你的笑是有魅力的。 亦琼忍不住又咧开嘴笑。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的,很美。他顺手拿起床头的火柴盒,打 开拿出一根火柴,平举着说,你看,就是这样的“一”字。 亦琼说,你是第一个说美的人。她用手去搂他的脖子。 10点多钟了,我们再来一次就起来了。 你还行?她用手去摸他身体的下面,软的呀。 我不放进去,让我来慰劳你。 他下床来,跪在床前,把亦琼的身子往床沿拉。听我的,把腿分开。他用手指去轻轻地 摸,好吧? 好痒。 你呀,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爽快的女子,好就说好,痒就说痒,舒服就说舒服,一点不惺 惺作态。 你那意思你还和很多女人了哟? 哎呀呀,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男人在一起,总要议论一下女人嘛,交换一下经验。 他把头俯下去,用舌头去代替手指舔。 好细好细的触摸,比手指还细,象是在研磨珍珠一样。好痒好痒,亦琼张着嘴,呵呵地 吐气。舌头象虫子一样在阴道口钻,摩挲着往上爬到阴蒂,在那里踮着舌尖跳芭蕾舞。飞到 空中去了,又轻轻地降落在阴蒂上了。滑下去了,又爬上来了。亦琼的身体开始涨水了,漫 出来了,连英用嘴巴去接住。怎么接得住呢?是嘉陵江发大水,1980年的那场百年不遇 的特大洪水呀。 温柔的嘉陵江变成了咆哮的黄河,它在没有堤坝的嘉陵江两岸肆虐。大水迅速地把沙滩 、礁石、鹅卵石、树丛都淹没了,河床在不断地变宽,涨到碉堡了,大溪沟轮渡停开了,四 维桥下面的肥料站、铁工厂全被淹了,大水和四维桥桥身齐平了,粪便、菜垃圾漂浮在水上 ,滞留在水的边缘,形成水和马路的临界线。大溪沟马路的对面堆满了从河边逃上来的住家 的包袱、锅瓢盆碗。一片浩淼的黄汤,上面飘着草房顶、散架的柜子、死猪、狗,向下游冲 去…… 怎么大水涨到红房子来了,须知这里离河边的水位很高很高呀。大水漫到了大腿,亦琼 赶快把腿抬起来,涨到腰部来了,她用手去撑起身子,要把下身悬空,还是不可遏制地上涨 ,亦琼慌得直喘气,赶快逃呀,洪水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她,跑不过呀,它追上来了,漫到胸 口了,她出气不畅了,她往前面的山峰爬,那里,只有那里还是一个制高点,那是红星亭, 可以呼救,可以逃命。洪水掀起了巨浪,也跟着往山峰爬,终于它把爬上红色乳头的的亦琼 淹没了。那一刹那,空中一个霹雳炸响了,阴电和阳电相碰,乳峰崩裂了,两座山头被洪水 推倒了,亦琼一阵痉挛,救命呀。她用手拼命地在洪水下面抓,终于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 ,她把连英的头往上一提,嘴里叫,不要碰我! 她夹紧双腿,蜷曲着身子,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了。她的身体内部的肌肉还在有节 奏地一张一弛地搏动,水在缓缓地流。 连英俯上身来,用毛巾擦着她满头、满身的汗,她真的是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他抚摸着 她的背,轻轻说,不要紧,不要紧。 江水退了,亦琼把头露出了水面,她又能呼吸了,她伏在滩头,慢慢平静下来。 你好凶呀,感觉好吧? 说不出来。 好哇,你也有说不出来的时候,那是最高境界了。你那么一激动,我的也起来了,现在 让我进去,是最好的时候。 你真行啊,也不年轻了。 我不行敢来找你?那你不说又遇上骗子了?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好在不是经常这样, 我上了火车就睡觉。 他站在亦琼两腿之间,放进去了,两手把着亦琼的腿,象是推着独轮车一样,他轻轻地 上下抽动。亦琼坐起来了,她觉得累,用手紧紧抱住连英的腰,双腿夹在连英背上去了。连 英也就象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那样不停地摇晃。亦琼闭上了眼睛,多么享受呀…… 一个屋子乱糟糟的,桌上杯盘狼籍,楼板上甩着衣服裤子。亦琼下了床去找裤子穿,嘴 里说,咱们住了一晚狗窝窝。 嘿,又成狗了。 你是狗哥哥,我是狗兄弟。 从宁子那里取了票出来,亦琼送连英去火车站。他们靠在两路口山城电影院的石栏上, 看着石梯坎下两路口转盘穿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电影院正在三岔路边的山头上,象是一个 面向三岔口的大舞台,右边是两路口百货公司,通文化宫中门、上清寺,左边是两路口糖果 店、通文化宫大门、三人民医院、枇杷山、观音岩,正前方是重庆图书馆新馆、大田湾体育 场的跳伞塔、重庆急救中心、通鹅岭公园、大坪。在三岔路口与电影院成对角线的一个平房 门面,不断吞吐出人流,那是缆车站进出口,旁边是下火车站的石梯坎。下面一层马路是菜 园坝火车站。昨晚在红星亭上看这里,象是雾里观花,只能听见一片机器的嗡嗡声,现在它 撩去了黑暗的面纱,一切都是亮堂堂的,急救站那白色的建筑体上嵌着大大的红十字,格外 醒目。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流精神抖擞地,又是匆匆忙忙地过街、赶路。过了那个只穿青 蓝二色的时代,漂亮的重庆女人永远都是花枝招展的,一个比一个美。在山上听见的那片嗡 嗡声是这座城市大机器在运转的声音,夜游银河的山城人,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连英说,南方的城市比北方的好,到处都是绿色,很生动,很有动感。重庆真是出美女 的城市呀,在北京都看不到这么多、这么漂亮的姑娘,北方女人很大个,很铁板,不象这里 的女人很滋润,热情洋溢。还是水土关系。北方风沙大,燥皮肤,重庆潮湿,水份重,成了 女人天然的化妆品。 亦琼笑着说,所以你就来了。 是为你来了。我都有些后悔了,该晚订两天的票,再好好和你住两天。把票退了吧。 别瞎说了,你还要回去读书呢。你以为卧铺票就那么好买? 我真怕我一走了,你又和别人好了,你都知道性爱的乐趣了,能守住自己吗? 你都说些什么呀,那乐趣,那笑谈,也是只有我们两人才有的呀,能说出去?我不是说 了等你吗,说话算话,我不开玩笑。 9次列车驶出了重庆站,在前面王家坡山脚转弯了,看不见了,送行的人早已后转,出 站台了。亦琼站在站台的尽头,呆呆地看着前面的铁轨,转弯的山头。太阳斜照在那两条并 列的铁轨上,闪闪发光,它们把自己的闪光映到对面的铁轨上去。枕木把它们钉死在两边, 它们是永远没有相交的时候,只能这样寸步不离地互相守着,看着。她的身体里还有夹着硬 物的痛胀感,凉悠悠的,她和连英的轨道什么时候才能接轨相交呢?她心里是充实的,又是 空空的。 第一次见面,亦琼就和连英定下了关系,答应死等他。她对他的内心深处并不了解,对 他的家庭生活也只是听他一个人说,没有向任何友人调查和打听。离别前那令人眩目的性爱 让她心醉,也增添了等他的砝码。她过去没有得到过,也就十分看重它。她缺乏与男人交往 的经验,当她后来与别的男人有了肉体关系后,她才知道那性爱永远都是令她心旌摇曳,乐 趣无穷的,只不过连英是第一个启蒙她的人。她喜欢性爱,就象她喜欢吃肉一样,她是一个 食肉动物。 但在当年,她就这样相信他了,把自己吊死在一窝树上。这不能不说是她的冲动和莽撞 ,她没有计这种承诺的后果,也没考虑这种承诺对她将有多大的压力和多大的牺牲,并对她 后半生的生活造成怎样的影响。 多年以后,她反复追问自己,是什么使得她一口答应了连英呢?尽管她已经36岁了, 但在她的生命中,作为人性的热情从来没有被激发过,她的心态,还有一些年轻姑娘的小儿 女心态,只是她不自知罢了。不管是遇到连英还是别的男人,不管是婚内恋还是婚外恋,这 座沉睡的火山,注定是要喷发一次的,她注定是要尝试一下那地动山摇的浪漫激情的。何况 她这人,骨子里是一个易于冲动的人,做起事来常常不管不顾。死婚的挫折,更使她对好多 事不管不顾,只求要把那爱情的禁果尝一尝。 这一点,她曾经是骄傲的,她感到她比宁子幸运。你看宁子,尽管结婚安家了,可是她 和她的丈夫连情书都没有写过。没有写信的倾述,没有盼信的焦虑,没有收信的快乐。都在 一座城市,家又离得近,哪里需要写信?加上袁成不善言谈,写信就更是笨拙了。他给宁子 写的第一封信就称她是“心爱的宁子”,把个宁子羞得不行,哪有第一封信就写“心爱的” ?何况宁子心里对他还肿着一块包。但袁成的理解不一样,这个学工科的人,以为象宁子这 样喜欢文学的姑娘,是喜欢这样称呼的,他也就没去深究宁子究竟是不是他“心”所“爱的 ”,就把“心爱的”抛给她。 宁子常说,你这人怎么不懂“音乐”,不看小说? 袁成说,男人的小说是写给女人看的,看小说的都是女人,搞文学研究的男人也是带女 人气的。 现在她亦琼遇到一个懂“音乐”的人了,不仅看小说,而且是搞文艺理论的研究生,说 起文学来一套一套的,她被他的高谈阔论迷住了,没有细辨他有什么企图。她不免沾沾自喜 。谁说她亦琼没有恋爱能力呢,你看她现在不是“抓”到一个研究生吗,如果别人知道会大 吃一惊。又如果别人知道他们的认识经过,是会感到惊奇的。在当今的社会,在大龄女子中 ,有几个人的恋爱是这样浪漫呢?人都没有见过,就闭着眼睛在那里通了一年的信,写了一 百多封,都是够发表水平的。这样的情书编成“两地书”才是够生动,够让人羡慕的呢!亦 琼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还没有感动别人,就先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 连英离开后,她就把自己禁锢在专思专恋连英一人的氛围里,竟破天荒地写起了日记, 对不能见面的连英滔滔不绝地讲说自己不尽的爱意。她和连英做爱,那只是一种肉体的高潮 ,她的这些日记,才是她真正惊醒的灵魂的高潮。与其说她是爱连英或是爱男人,不如说她 是爱自己这份被激发起来的热情,对着她的空幻的恋人诉说自己的衷情。在等待连英的那一 年里,她每天不停地写,她的笔又哭又笑又唱又跳,那是心的恋歌。她独自写下了60万字 的日记——准确地说,不是日记,是自恋的情书,她爱的是她自己。 但她没有觉悟,象发高热一样,要把自己的感情记录下来,完全没有考虑是否符合她和 连英的实际,是否她对连英真有那么多的相思,是否连英值得她这样去付出。她只是要浪漫 ,要浪漫,要惊世骇俗的浪漫。 这个现实主义者第一次陷入了浪漫主义的泥淖里,她陷得太深,不能自拔,她又有了盲 点,忘了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在她,根本就浪漫不起,以致她后半生要为这种浪漫饱尝 苦果,苦得她晕头转向,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