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寂静的群山》 在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也就是在30 年代初期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我就酝 酿写几部长篇小说,反映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故乡所目睹和经历过的社会动乱。这 动乱是历史性的,虽然它发生在中国一个封建落后、闭塞的穷乡僻壤,但影响则波 及全国,甚至扩大到整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农民所展开的革命斗争,也 是中国现代近四分之一世纪的革命斗争的缩影——我就是想在这个理解下写这几部 长篇的。 我的故乡隐藏在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大别山区的一个现在所谓“将军县”——即 红安县——境内。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清王朝已经被推翻,精确地说, 是“民国”三年。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社会风习和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与在封建 王朝的统治下时没有两样。他们的生活来源是土地,而土地在长期封建官僚和地主 豪绅统治之下,分到真正耕作土地的人手上,已经所剩无几。绝大多数的庄稼人都 是佃户,长年与饥饿打交道。一到农闲时期,像冬天,大家只吃一餐真正的饭,其 余两顿喝稀粥,凄苦的状况,使我永久不能忘记。只有到了1926 年,由国共第一 次合作所展开的“北伐”战争扫荡了封建军阀统治以后,我那个与世隔绝、死水一 潭的山乡才受到震撼。武汉革命政府派来政工人员改造旧有的政治体制。他们开始 发动农民,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农民协会,建立工农政权。但是当改革正在轰轰 烈烈地进行的时候,蒋介石变了卦,展开“反共”的大屠杀,动起来了的农民只有 拿起武器——最初是菜刀,“以武装的革命来反对武装的反革命”。 生我育我的那片山乡成了革命与反革命搏斗的战场。在搏斗的过程中,农民的 武装逐渐壮大。不到两三年时间就发展成为声势浩大的红四方面军。 蒋介石以帝国主义提供的武器所装备起来的30 多万军队,开到我们那个穷乡 僻壤来“围剿”,企图一举而消灭红军主力。红军主力当机立断,转移到陕西和四 川,蒋介石的“壮举”扑空,但我们那个山乡从此就成为了游击和运动战的拉锯地 区。革命武装既要对付蒋介石的军队,后来又要与日本“皇军”和他们仆从伪军周 旋。直到1949 年全国解放。这样在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地区持续了四分之一世纪的 大动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但在那战乱的年月,我哪有机会安静地坐下来思考和编织那些有关动乱的错综 复杂的故事?只有到了1945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我在英国做完了一段战时的 工作以后,去剑桥大学研究西方文学,才有生第一次能生活在一个较安静的环境之 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故乡的那些农民和他们所进行的战斗便在我的脑子中活跃 起来。于是我便安排出一定的时间,开始写他们的故事。那时我已用英文写了一些 短篇小说。在英国报刊上发表,接着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无知的和被遗忘的》 (The lgno rantand The forgotten),在英国和欧洲大陆有一定数量的读者。这 样,我写长篇也有了社会基础。这个三部曲的头一部《山村》(The Mountain Village) 就是这样完成的。 在当时的情况下,这部长篇当然是直接用英文写的。用一种外文创作,比起用 我的母语来,感觉有些不一样,让中国的农民讲外国语——小说中的对话自然也是 用英语,感觉就更不一样了。一想到小说的读者将是不了解中国、特别是中国穷乡 僻壤的农民的外国人时,我的感觉就更是很特殊了。这些复杂的感觉就使我观察中 国农民的角度和表现他们的方式,与我用中文写作的习惯方式也有些不一样了。这 里无法解释,读者只能从作品本身去找说明。但我究竟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 国人的气质仍然在作品中流露了出来。西方的读者对此感到很新鲜,这本小说出版 后,由英国出版家和评论家组成的“书会”(Book Society)评它为英国1947 年 7 月份出版的“最佳小说”(Book Society Choice )。 这种评价自然对我是一种鼓励。我本想继续写下去,但是一接触到农民展开武 装斗争后的一连串的大规模战役和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我就感到有些无从下笔了。 我想我只有留到回国、进行了充分调研之后再写。1949 年秋,我得知全国就 要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成立,便立即束装返国,12 月到达北京。 国家立即安排我做外事工作。当上了干部。这干部一当,加上一连串的政治运 动,个人的写作计划只好高搁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抽空把《山村》译成中文。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已年近七旬,我的工作任务才得以减轻,才比较有点 多余的时间。 我们那贫穷的故乡,由于长年的斗争,产生了二百多位将军。他们绝大部分是 我同时代的人。他们有的偶然读到了我的这部长篇的中文本,觉得很有意思,使他 们回想起他们在故乡战斗中所度过的青少年时代。于是有位将军,吴昌炽司令,劝 我接着写下去。并且两次陪我回返故乡,参观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同时安排我访 问了一些尚存的老红军。邻近几县的党史研究部门也给我提供了许多有关当年战斗 和建立革命政权的资料。这就使我有条件完成我长期想写的那个三部曲了。《山村 》的两部续集于1980 年开始,1984年完成。 那时我国已经全面对外开放。在文艺方面外国的新思潮也渗透了进来。 与我国“新潮”作品相比较,我这个三部曲的内容(也包括写法)似乎有点 “过时”了。发行部门对这类作品的推销采取一种谨慎态度,因而它的出版陷入困 境。但是在国外,可能是由于《山村》的影响,有些出版社得知我又开始了长篇创 作,而且是《山村》的续篇,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两位汉学家先后把《旷野》和《 远程》译成英文,接着伦敦一家最大的“现代派”出版社费伯出版社(Faber and Faber )——(它的董事长是著名现代派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T ·S ·艾略 特,现在是他的夫人)于1988 年出版了这个三部曲,第二年又以普及本的形式重 版。这个出版社是以出版“现代派”或“先锋派”作品而知名于世,意识流小说开 山之作、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比此书更难懂的《为芬尼根守灵》就是它推出的。 它推出我的这个三部曲也是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因此,雅典的一个“现代派”的出 版社坦兹克尼特出版社也于1990 年出版了这个三部曲的希腊文版。到1993 年, 30 年代出版过许多重要文学作品(如巴金的作品)的开明书店前不久在北京恢复 营业,才接受了这个三部曲,并分三册于1993 年出版。它能以一个完整的形式与 我国的读者见面,总算完成了我的夙愿。 三部曲的最后,红军作“远程”转移的时候,正是五更时分,驻扎地周围的群 山,正如山里的农户一样,还在梦中没有醒来。为了怕惊动那正在休息的农民,红 军悄悄地动身走了,向川陕转移。蒋介石的“围剿”大军,虽然安营在不到十里远 的地方,却不敢尾追。一切是那样“寂静”,因而我就给这个三部曲起名为“寂静 的群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