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苏和周作人佚稿 台湾《联合报》副刊1993 年4 月8 日开始连载柳苏先生的《北京十年》,海 外读者一定读得津津有味。当我拜读这组妙文之后,不禁想起6 年前与柳苏先生在 北京初识时的情形。 那年深秋,我北上参加鲁迅博物馆主办的“鲁迅周作人兄弟比较研究学术讨论 会”,因我搞过《鲁迅全集》注释,又编订了《知堂杂诗抄》,与这两位五四新文 学巨人都沾点边。会间,一位满头银发、温文儒雅的矮个老人作了60 年代香港《 新晚报》连载周作人晚年最后也是最有分量的一部著作《知堂回想录》有关史实的 专题发言,颇受欢迎。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柳苏先生。 柳苏?我大感意外,这位从1949 年起就在香港从事新闻文化工作的著名左派 作家当时正在北京幽居,其原因扑朔迷离,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我已管不了那么 多,作为现代文学研究者,直觉告诉我一定能从柳先生那里“挖”出许多有价值的 文坛史料,既然他能够参加学术会议,不妨虚心求教。因此,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 我俩在会上合影留念,并在会后到他的双榆树寓所拜访,畅谈了一个晚上。临别时, 我提出今后能否与他通信论学,他欣然惠允,但叮嘱我去信务必寄“史林安”收。 这就是我与柳先生交往的开始。从此我与柳先生鱼雁不断,他总是有问必答、 有求必应。我为能得到这样一位正直随和、学养深湛的前辈的热诚指点和帮助而暗 自庆幸。在此期间,他所写和所编的好几种书,也都及时馈赠,让我这个“书痴” 先睹为快。叶灵凤的一套《读书随笔》还是毛边本,尤为难得,我如获至宝,给学 生上课时还专门拿来举例说明新文学作家中的“毛边党”(鲁迅语)遗风犹存。我 每次一进京,除非实在匆促,一定会去看他,在他那间陈设简单的书房兼会客室里 消磨过好多个愉快的下午或夜晚。他还在《北京十年》中提到的那家中外合资大有 来历的广东餐馆请我吃过饭,这已经是去年12 月他即将返港的前夕,他有点依依 不舍地说,你下次来北京就见不到我了。没想到不到两个月,我们又再次在香港重 逢。 与柳苏先生聊天,如沐春风,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他妙语如珠,一如他的文 章那么引人入胜。说到幽默俏皮、行云流水般的“柳苏体”文字,他在北京羁留十 年,并未放下手中的笔,香港《明报月刊》数年前连载的《燕山诗话》(署名程雪 野),北京三联书店一版再版的《香港,香港》和新近才问世的《香港文坛剪影》, 以及好评如潮的香港三联书店版《丝韦卷》等等,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我们之间的 交谈主要也就围绕他多姿多采的写作生涯,谈他所熟悉而我又极感兴趣的叶灵凤、 曹聚仁、徐訏、聂绀弩等文坛前辈,当然更多的还是谈周作人。 柳苏先生五六十年代到北京八道湾探望过周作人,与周作人通过信,向周作人 求过字,曾被周作人戏称为有“嗜痂之癖”。更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生命的最后 几年,除了零星的一些翻译文字,已不能在大陆发表作品,柳苏先生却慧眼独具, 伸出援手,在他主持的《新晚报》副刊刊登了老人的许多小品佳作。正因为有了这 段可纪念的文学因缘,柳苏先生应我之请,认真修订了他在周氏兄弟比较研究讨论 会上的发言,收入拙编《闲话周作人》。这是一篇使拙编大为增色的精采的回忆录, 将来书出版,读者就可明白作者如何检讨自己从青年时代至今逐渐认识周作人,对 周作人的文学成就作了公正而令人佩服的评价。 在北京的一次闲谈中,柳苏先生透露他藏有一大批周作人手稿,厚厚的一叠《 知堂回想录》(原题“药堂谈往”)之外,还有不少小品随笔,很可能其中有未发 表的晚年佚文。这个消息令我大为振奋。当时我编的《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虽已出版,但以后如果有机会重印,柳先生所藏不是正可补入吗?可惜那时柳苏先 生身不由己,徒唤奈何。于是我们只好相约,有朝一日柳先生安然返港,再整理提 供给我。为此我等待了整整5 年。 而今柳苏先生终于回到他称之为第二故乡的香港,继续他的文字生涯。 他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与我见面之后,很快检出这批周作人手稿,慨然复印 相赠。当我见到老人娟秀清雅、一丝不苟的亲笔手泽时,不仅是惊喜万分,更是感 动万分了。 柳苏先生精心保存的这批周作人手稿总共36 篇,署名分别为岂明、知堂、仲 密、槐寿、山叔等。经我仔细核对,发现其中15 篇已在60 年代的《新晚报》副 刊上揭载,且已收入拙编《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剩下21 篇却是从未发表 过的,计小品随笔16 篇,即《诗与真实》、《现代的诺亚方舟》、《别国的迷信 》、《反对韩文公》、《洋八股的经验》、《小大自休》、《蝉的寓言》、《果子 与茶食》、《略谈乳腐》、《日本的米饭》、《陆奥地方的粗点心》、《敝帚自珍 》、《堕贫闲话》、《爱说诳的人》、《无名的先觉》和《爱罗先珂所说的缅甸佛 教徒》;译文5 篇,即《收集佛教书》(日本野间宏作)、《鱼鲙》、《肴核》 (以上两篇日本青木正儿作)、《普茶料理》(日本山路闲古作)和《希腊小喜剧 》(古希腊路亚阿诺斯作)。这真是近年来周作人研究界的一次重大收获,它们对 深入研究周作人,尤其是探讨周作人晚年心态和创作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是毋庸置疑 的。 周作人是公认的现代散文大师,他的小品随笔冲淡平易,从容清涩,耐人寻味。 无论是社会的、自然的、历史的、现实的、感知的、想象的,宇宙之广、苍蝇之细、 人生之杂,在他笔下全都切实生动,情趣盎然。这批佚文不就是又一个明证吗?虽 然其中若干篇是为稻粱谋的急就章,与老人创作巅峰期的那些名作杰构相比已略有 逊色,但只要想一想当时有不少文人骚客在“歌功颂德”,老人这些我行我素,保 持自己鲜明个性和独特风格,富于审美和史料价值的文字也就难能可贵了。 柳苏先生把这批周作人手稿交给我时,曾感慨的表示,既希望我有新的发现, 又觉得如佚文较多,当年出于种种原因无法发表,很对不起老人。柳先生真是忠厚 长者,其实,他是周作人作品的真正知音。这批佚文已由笔者提供给长沙钟叔河先 生,全部编入《周作人散文分类全编》,相信不久的将来即会与世人见面。柳苏先 生实在功莫大焉,老人如泉下有知,也当合十称谢。 (原载1993 年7 月28 日台北《联合报》副刊,收入本书时有修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