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儿女们》前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资平是个复杂而又不容忽视的存在。他的作品至少有 三个第一,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也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长篇; 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纯文学作家中最多产的小说家,先后创作了24 部中长篇小说, 5 部并不重复的短篇小说集;再有,就是他是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三角恋爱” 作家,读过鲁迅《二心集》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书中有一篇《张资平氏的“小说 学”》,鲁迅把《张资平全集》和“小说学”的“精华”提炼成一个“△”字,真 是再简明不过,也再生动确切不过了。 张资平1893 年出生于广东梅县一个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1912 年负笈东 瀛深造,他的文学生涯是在日本开始的。与郭沫若当初是学医,郁达夫当初是学经 济,成仿吾当初是学兵工一样,张资平学的是地质,但是共同的文学兴趣使他们聚 集在一起,策划筹建了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社团之一——创造社。1920 年 11 月,张资平发表了他的处女作《约檀河之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短中长篇 并举,抒发留学生在异国他乡的内心痛苦,描写日本下层人民生活的艰辛,更多的 则是反映“五四”时期青年男女对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热烈追求,以及陈腐的封 建伦理道德和金钱势力对他们的束缚。客观平实的写作态度,清新流畅的笔调,再 加上甜熟柔婉的情致,使他的作品很快一纸风行。张资平成了前期创造社中仅次于 郁达夫的重要小说家。 20 年代中期以后,张资平小说创作的重点转移,三角恋爱成为他小说的主调, 成为他最为擅长,赢得空前成功,但最终也导致他走向庸俗、走向失败的创作题材。 1925 年,他完成了长篇小说《飞絮》,创造社刊物在《飞絮》广告中,称这部长 篇是描写三角、四角恋爱的“第一杰作”。《飞絮》是一幕知识青年的爱情悲剧。 反对自由恋爱的刘教授把女儿刘琇霞许配给门当户对的洋博士吕广君,但琇霞热恋 文学青年吴梅,对这爱情始终不能忘怀。婚爱相逆,遂使苦情绵生,悲剧迭出。其 间又穿插姨母与甥女争夺情人,使情节更为错综复杂。作者有意安排小说中的人物 具有新旧思想,既用心良苦,又颇合时宜。而对青年男女恋爱心理变化刻划或细腻 委婉,或脉脉含情,或妒恨拒斥,或变态堕落,或呕血弃世,均写得纤微毕露,从 而也就深深吸引了广大读者。 次年创作的《苔莉》是又一幕知识青年的爱情悲剧。小说女主人公苔莉与白国 淳自由恋爱后结婚,却发现白国淳在乡下另有妻室,她不过是第三任姨太太。苔莉 痛定思痛,转而寻找真正的专一的爱情。商科大学生、新进小说家谢克欧和苔莉都 热爱文艺,日益亲密,由同情而堕入爱河。因为苔莉对谢克欧来说是“表嫂”,谢 克欧又担心为社会舆论所不容,但苔莉的肉身对他已有无比的吸引力。他们终于同 居。谢克欧为前程计,不久又打算与苔莉分手。然而,他们已沉湎在无节制的性生 活中而不能自拔,结果竟都身患痼疾,自知不久于人世,两人相约一起出走南洋, 双双投海殉情。在这支爱情至上的悲歌里,奏出了低沉凄绝的和声。导致这一对青 年人死亡的,不仅是社会的不容,更是情欲本身。性心理描写的精细入微,引人入 胜,在《苔莉》中达到了极致,难怪张资平要自负的声称《苔莉》“可超过《飞絮 》”。这部小说也确实轰动一时,成为张资平三角恋爱小说的代表作。 到了30 年代初,“革命文学”的浪潮已席卷上海文坛,张资平在大量制作三 角恋爱乃至多角恋爱小说的同时,也尝试“转换方向”,但大部分牵强附会,弄巧 成拙,并不成功,长篇《爱之涡流》算是其中较为可取的一部。 小说描写官宦之家女儿曲折的婚姻遭遇。教会学校女生陈梅仙听从父命,与留 德医学博士罗洪元订婚,但她又暗恋大学生文俊英,直至失身于文俊英。 不料文俊英不肯与之正式结合,陈梅仙后悔之余,觉得在堕落的现代青年身上 找不到真正的爱情,终于嫁给罗洪元。但罗也是寻花问柳之徒,在爪哇染疾身亡。 他的堂弟启元于是与陈梅仙产生私情,但在宗法礼教束缚下,他们不敢吐露真情。 结果罗家逼启元与表妹结婚,陈心急如焚,却遇到普罗画家梁叔恺,梁开导她:色 欲是现代社会布尔乔亚阶级大多数人想犯的罪恶,包括罗启元之流,有了钱就以女 性为玩物,所以第一责任要改造社会。这一番话,竟使陈梅仙马上“明白社会主义”, 摇身一变,加入“左翼艺术家联盟”,但她又未能忘情于启元,在启元新婚之夜自 杀身亡。小说虽然对资产阶级对待爱情的虚伪态度和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爱情的压 制有一定的批判,但硬写恋爱至上主义者的女主人公走上革命之路,未免有点不伦 不类,从中倒可看出张资平是如何迎合“革命的浪漫蒂克”的时尚的。 张资平的小说中存在着较浓厚的宗教意识,他是现代作家中能够广泛地、多侧 面地描写教会生活,揭露教会黑暗丑恶的一面的一个代表。《上帝的儿女们》就是 张资平用力最多的一部长篇,自1922 年在《创造季刊》创刊号上开始揭载到1931 年定稿于上海,历时达10 年之久。小说描写教会学校学生余约瑟连做祷告时也在 欣赏女同学杜恩金的曲线美。杜恩金嫌他鄙俗,钟情于表兄文仲卿。谁知杜母也在 追求文仲卿,争风吃醋,强将女儿许配给余约瑟。余结婚后当上副牧师,他以“赚 了钱便可以当上帝”为信条,进谗言挤掉恩师,爬上主任牧师的职位。而文仲卿留 美归国后又与杜恩金偷情。 余约瑟组织屠牛公司不善而倒闭,辗转去南洋当淘矿工人,最后加入同盟会的 华侨暗杀队。他的儿子余阿昺则与姊姊乱伦,又视庄严绚烂的世界为“食和性的世 界”,大吊女人的膀子,后来考上陆军学校,加入革命党的战斗队,重逢同走革命 路已成残废的父亲。小说试图表现教会内部的阶级压迫与抗争,对教会世界的腐败 邪恶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对孙中山领导的反清革命也有所赞扬。但它只批判教徒 而不质疑教义,认为圣徒可以疗救社会。特别是小说对性行为、性混乱、性变态的 渲染有点过份,不能不说是一个败笔。 30 年代中期以后,张资平的小说每况愈下,走入粗制滥造的绝境,40 年代 他又堕入附逆深渊,为国人所唾弃。1959 年底,他在安徽劳改农场病死。 但是综观他一生的文学活动,尽管瑕瑜互见,毁誉参半,他毕竟还是对新文学 的发展,特别是小说创作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就总体而言,张资平的小说介 于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在当时拥有如此众多的读者,就是至今读来仍有相当的 可读性,固有其深刻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其中的经验教训却值得深入研究。张资 平在新文学作品如何适应当时的文化市场,如何走向大众方面作了一些有益的探索, 虽然后来跌入了媚俗的歧途。作为“五四”以后在新小说中进行性心理描写的最初 尝试者,张资平大大拓展了新小说心理描写的领域,增强了新小说的表现力,但后 来也陷进了色情的泥淖,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同样值得认真汲取。 (原载1994 年9 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上帝的儿女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