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聚诗存》读后 时当盛夏,病居无俚,枕边幸有三联书店新出的钱钟书《槐聚诗存》杨绛手录 本一卷,诗好墨香,伴我吟哦,不禁前尘往梦,浮想联翩,一往情深,顿消永昼。 忆及30 年代之初,在水木清华读书时代,钟书学长高我两班,他与曹禺、孙 毓棠、吴组缃、常凤瑑(笔名常风)等同级。他是当年全校闻名的才子,传说他博 闻强识,语妙天下,知人论世,往往言谈微中,即使有时入木三分,开罪于人,然 以嘲讽问心无他。闻者也就一笑置之。我虽心仪其人,但以在校忙于学习,“恶补” 古今中外经典,已感目不暇给,也就很少请教。 1936 年我去英国爱丁堡大学进修,次年到巴黎短期度假,住在清华窗友盛澄 华寓处。适巧钟书偕其夫人杨绛也由英牛津来巴黎,同住在拉丁区,与盛处相去不 远。澄华专攻纪德作品研究,并常就近向纪德本人请益(后在抗战期间译出《伪币 制造者》等问世),不同于一般留学生唯学位头衔是务,钟书对此颇有好感,因而 大家在街头朝夕不期而遇,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钟书伉俪与我终于熟了起来,还是在1941 年上海沦陷前后。他由内地来沪省 亲,道路阻隔,因而滞留。当时两家相去又复近便,遂常相往还。除了和杨绛各自 担任私人家庭教师以勉维生计外,他已开始撰写《谈艺录》,并对《围城》小说的 写作有所构思。贤伉俪首蓿生涯虽属清苦粗安,但也不改其乐。在交往中,钟书非 常健谈,锋芒所指,鞭辟入里,汪洋恣肆,趣味盎然;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直可谓人生一乐。他聪颖过人,过目不忘,通常抑且以手记自随,每遇心得,辄予 批注发挥。古人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们在他身上正可看到 学思合一的独到体现。他之所以学识精湛,功力深厚,对中西文化融会贯通,往来 胸中,历历如数家珍,绝非一朝一夕浮光掠影所能获致者。然即令如此,他还对诸 前辈十分尊重,并常向他们请益。《诗存》中不乏唱和之作,就中《石遗先生挽诗 》、《访李拔可丈》、《送徐森玉丈入蜀》、《贺陈病树丈迁居》、《赠乔大壮先 生》诸作,以及与冒效鲁(叔子)迭有唱和,可以想见一斑。抗战胜利后,他改应 刘大杰之聘在暨南大学任教;1949 年全家迁往北京,彼此各有所忙,遂很少通讯 了。 “文革”既兴,南北友好音讯全无,直至1973 年,形势有所松动,我对故旧 的思念不免与日俱深。其时我已久不作新诗,却私下常常写旧体诗自娱。 在那种时代氛围里,似乎也只有旧体诗才能抒发我的所见所感,而又可深沉含 蓄,吟有余味。试致钟书杨绛伉俪一笺,投石问路,旋奉飞鸿,喜不自胜,因而作 了两首七绝作为回报: 三年强半在城西 向暮江东雁迹迷 门巷辙深依旧否 教从何处觅灵犀 珰札飞来喜不禁 琅嬛饱墨谱新声 及今断线从头拈 一任鸣筝逐晚晴从此京沪间一度唱和往还,不绝于途,钟书以《老至》七律见 惠: 徙影留痕两渺漫 如期老至岂相宽 迷离睡醒犹余梦 料峭春回未减寒 耐可避人行别径 不成轻命倚危栏 坐知来日无多子 肯向王乔乞一丸 我曾步原韵叠和,其中之一: 杜鹃声里怯余寒 为爱轻阴但倚栏 水绘一生呼负负 风鬟双照路漫漫 奋挥尽羡如椽笔 偕和偏拈险韵“丸” “莫笑吟诗淡生活”(东坡句) 沉酣无事不心宽 我还写了一首七律,略叙平生交往一二: 清华当世羡翩翩 坡谷波澜胜概全 老我能无三宿恋 从公愧负卌年缘 花城邂逅游仙侣 歇浦流连欲曙天 绛帐本多佳弟子 且客隔代拜门前 稍后,为答谢寄赠女儿新茶,钟书寄来两首绝句兼及往事: 降魔破睡懒收勋 长日昏腾隐几身 却遣茶娇故相恼 从来佳茗比佳人 雪压吴淞忆举杯 卅年存殁两堪哀 何时榾拙炉边坐 共拨寒灰话劫灰 (忆初过君家,冬至食日本火锅,同席中徐森玉、李玄伯、郑西谛三先生、陈 麟瑞君皆物故矣) 80 年代,人事鞅掌,南北纷驰,音讯复归沉寂,而钟书先生杨绛夫人巨著迭 出,士林激赏;《围城》衍为电视剧后,尤为广大世人瞩目。但他皓首穷经研艺, 澹泊明志,一如既往。只是我辈俱已渐入老境,衰病不邀自来,盖亦自然规律使然 耳。前年夏,我在病中惊悉钟书因病损一肾,夫人亦以护理过劳致疾,良深系怀。 顾念贤梁孟几砚相对,各尽所长,唱随之乐数十年如一日,殆有胜于画眉者。嗣承 笺告病体渐安,略慰怀想,兼荷学长以拙况见问,拳拳濡沫之情,令人感念无已。 衰朽不才,乏善足陈,虽已介乎夕阳黄昏之顷,体气日益难继,然老骥伏枥,犹时 思有所补苴,诚不自量力矣。 因倚枕率成两绝句,以报故人,并用自勉: 损肾回春庆及时, 贤如梁孟互扶持, 碧梧不续围城梦, 边上人生但写诗。 千里回鸿获好音, 衰残北望耐追寻, 当年承教知多少, 无限钦迟是此心。 1995 年夏追忆 (王圣思代笔)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5 年10 月7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