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九叶”诗友杭约赫 杭约赫(曹辛之笔名之一)以心脏病猝发,1995 年5 月19 日逝世于北京, 终年78 岁,顾念我本人自1988 年夏间由新加坡访问归来,曾因急性前列腺炎动 了手术,随身带起导尿袋,不可须臾离卸,加上在前已患有糖尿病、腿部静脉扩张 诸症,苟延残喘,瞬已八年于兹,辛之小我六岁,却不幸先我而去,真是哲人其萎, 天不假年,伤矣。我和他缔交已逾半个世纪,每一晤及,无话不谈,临风洒泪,悼 念良深,迄拟执笔为文,以遣悲怀,殊不意屡经提笔,思绪茫茫,竟不知从何着笔, 因而一延再误,负疚兹多,光阴殆如白驹过隙,一转眼竟又是一年光景了。 辛之为人耿介,富有正义感,其“杭约赫”笔名即取自劳动号子的谐声。 他才华出众,而又重视友谊,从不矜己傲人。他以1917 年10 月29 日出生 于江苏宜兴。自幼即酷爱美术和文学。抗日战争爆发后,赴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 学习,在那里初次见到了诗人艾青。1938 年去延安,在陕北公学和鲁迅艺术学院 学习,次年参加抗战建国教学团,与李公朴到晋察冀边区工作,1940年到重庆,入 生活书店,任邹韬奋主编的《全民抗战》周刊编辑。1942 年编选普希金诗选两集 :《恋歌》和《高加索的囚徒》出版。1944 年在重庆发表《臧克家论》。1945 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撷星草》。抗战胜利后,他复员到上海,因克家的函介,与我 相识。彼此由于对诗歌见解相近,遂乐于时相过从,是为我们订交之始。其时他正 和克家、林宏、沈明、康定、田地、方平、天航诸人创办《诗创造》月刊,稍后他 又邀我、陈敬容、唐祈、唐湜共同主编《中国新诗》,本来还约了方敬同志,但因 他远在重庆,无暇兼顾而未果。 当时,我由于避乱,正在私人商业银行工作,恰好有条件对该两诗刊尽力予以 支持。 这两个诗刊在编辑方针上虽各有偏重,但都力求在风格上继承五四以来新诗的 优秀传统,面对四十年代的风云激荡,要求密切结合现实,和广大人民呼吸相通, 表达忧患意识和对未来的憧憬,而《中国新诗》更有意识地探索新诗现代化的审美 理想,企图找寻新诗发展的一条新路:即把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和谐地统一的可能 途径。这正是和已往30 年代的新月派、象征派和现代派不同之处,无须申说:时 间和历史是不可逆转的。但以上思路也构成了近年所通称的“九叶”诗人共同风格 的诗学基础。这两个诗刊在40 年代国统区影响很大。当时远在北平的西南联大四 杰:穆旦、杜运燮、郑敏、袁可嘉也和《中国新诗》合流。其他通过接受来稿支援, 并团结了不少在困惑中谋求进步的诗人,至竟招致了国民党的迫害,1948 年11 月两刊均遭查禁停刊,辛之亦被迫出走香港。在白色恐怖中,我在上海也东藏西躲, 夜间不敢回家留宿,以防万一。 辛之原来在主持这两个诗刊的同时,还先后创办了“星群出版公司”和“森林 出版社”,出版了不少诗文集,有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戴望 舒的最后一部诗集《灾难的岁月》;苏金伞的《地层下》;青勃的《号角在哭泣》 ;莫洛的《渡运河》;盛澄华的《纪德研究》;袁水柏的《诗与诗论》以及上述两 诗刊部分同人的诗集多种。处于当时政治反动、物价飞涨的年代,辛之任劳任怨, 独担重任,事无巨细,全力以赴,洵属难能可贵。如果没有他在黑暗隙缝中,那种 艰苦斗争坚持生存和发展的精神,则这些编辑出版工作的非凡业绩是无法想象的。 在抗战胜利后上海的三年中,辛之的诗歌创作也获致了大丰收。他运用与现实 生活搏斗之余的有限时光,还奋力写下了多首长短诗篇,至今脍炙人口。他善于以 各种不同手法来描绘黎明前这个动荡的时代,强烈而深沉地表现了人民的苦难和向 往。短诗凝炼蕴藉,长诗深刻雄浑。《火烧的城》和《复活的土地》是两首各长达 六百行的姊妹篇,前者抒述了灰色城市的生活基调,后者从多层次中透视出人民所 热烈期待的曙光的到来。两诗气势磅礴,结构宏大,堪称为辛之诗歌创作的最高成 就,也可说是他初次对时代史诗的尝试。 他这时期中的主要作品有诗集《噩梦录》(1947 年)《火烧的城》(1948年)、 《复活的土地》(1949 年)。1985 年各诗均选入《最初的蜜》一集中,并由艾 青写了长序。又有附录:辛之自己写的《面对严肃的时辰》一文,说明了创办《诗 创造》和《中国新诗》两诗刊的始末经过。 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编辑,专门从事书籍装帧设计 工作,成为海内有数的名家。写诗只是他个人的业余爱好,更由于他和诗友们的艺 术见解和创作风格长期受到不公允的指责和抑制,从50 年代起,不得不中断了新 诗的创作。他在1985 年4 月为《最初的蜜》诗集写的后记中,曾表示对重新提笔 写诗的希冀,但终以健康和工作关系,未及实现这一愿望。这在我们诗友中间也是 深深引以为憾的。不过,转而一想,辛之作为全身心投入真善美理想的诗人和艺术 家,如果在一度弥漫着“假大空”的氛围当中,只能成为一个世间并不缺少的歌德 派,那也不会具有任何光辉意义之举了。我们毋宁为他高兴:解放后这许多年,他 和他夫人友兰在装帧艺术方面的共同努力都已取得了不可磨灭的成就。 去年秋天,我从友兰夫人信中,获悉辛之灵匣已归葬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叨属故友至交,私心顿感宽慰不少,曾赋有旧体七绝两首志怀: 辛之苦酿蜜初成,心友兰馨不语莺; 已属诗书画意好,当年吟咏向人明。 曾因噩梦火烧城,无限烦哀待嫩晴, 毕竟满怀爱国志,宝山容听杜鹃声。 凡此种种,足以说明历史是公平的。辛之毕生怀着爱国忧民之心,终于可以在 地下安息了。 (1996 年6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