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尽的父爱 无尽的父爱 人到中年,在生命的旅途中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不停地奔波,小腿的骨髓都快被岁月 的风霜榨干了,还不能停歇下来,还要继续在茫茫尘世中跋山涉水挺身向前,没有谁能 绕过人生的这一坎,也没有轻松地跨过去的捷径。似水流年里不知不觉地就步入了中年, 上有老,下有小,上要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以传统的美德理念去孝顺老人,希望他们 无病无疾长命百岁,下要抚养乳臭未干的幼小子女,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还要为他 们的生活学习操心,望子成龙,呕心沥血,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为 人父母,真是不简单哪,孩子们! 我们也是经历了童年岁月的人,对自己小时候因种种原因没有好好学习文化知识而 懊悔不已,满腹遗憾。为了不让儿女们重蹈覆辙抱憾终生,父母们既要让孩子们过上好 生活,让他们健康成长,平时吃的喝的样样不少,把碗里好吃的挑给孩子,为了让孩子 上学念书,一分一分地积攒那挣得辛苦花得快的钞票,还怕自家的孩子在外头被人小看 而尽量给孩子买漂亮的衣服,让孩子在别人面前穿戴整洁不丢面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孩子们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潮流里也学会了“与时俱进”,就连衣着打扮都要跟随时 尚,一件衣服没怎么穿旧就看不上眼了,随手就丢在墙角。父母舍不得丢弃,看还合身, 就凑和地穿上儿女的衣服。于是,不管城市还是农牧区,穿着年轻人服饰的中年人日渐 多起来,被不知内情的人们讥讽嘲笑,还做为笑柄说这些人是“不怕丢人的二百五" 、 “老来俏的半吊子”。而这些辛酸的故事儿女们知道吗? 人到中年,见面问候,说话聊天都离不开孩子和老人。孩子多大了?老人家身体还 好吗?您今年贵庚?过了四十奔五十了吧?到春秋开学时分,那些圆睁着眼睛焦虑地奔 走的家长们,你问他干什么来了,回答肯定是孩子的事,孩子如何如何了,没考上学啦, 让家长不放心啦,学费不够啦,能给你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串儿。有的家长为了孩子筋 疲力尽地四处奔波,倘若不争气的孩子考不上学,反过来受责难的肯定是父母亲,责难 家长没有好好跑后门,家长只得厚着脸皮到处求人,到头来欠下了人情,花掉了存款, 还被不懂事的子女鄙视和误解,伤心失落酸甜苦辣应有尽有,满腹的委屈和苦恼不知给 谁说去。 甩着书包回到家的儿子心思不在看书学习上,可是摆弄车辆飞车兜风,却兴致勃勃, 来了劲儿,喝酒抽烟泡吧蹦迪肯定是高手,无师自通,不用说将来是个大酒鬼。 有些女孩子们把衣着打扮看得比学习还重要,悄悄地在耳垂子上打孔,把各色指甲 油染在脚趾甲上,还嫌颜料涂在脚趾甲上别人看不见,干脆把手指甲也染成五颜六色。 对她们稍微放松管教,便不听大人的话,追星赶潮,嘴里哼一些不知所云的流行歌曲。 考不上学了,没什么干的了,就想到社会上混着挣大钱,进城打工,餐厅里跑腿,着实 让父母不放心。别人问她“钱挣得怎么样啊,姑娘?" 她们便不知真假地海吹胡侃: “挣着呢,挣着呢,有时运气好,给大款唱歌,一支歌就能挣好几十块甚至上百元呢!” 说完一扭屁股就走人。唉,这些女孩,她们压根就不了解自己沉默寡言的父亲心里想着 什么。父亲的胸膛里愁得急得烧着一团火,她们却不知道。面对现实,父亲也没办法, 只能望女兴叹罢了,谁让他们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呢! 话说回来,牢骚归牢骚,说归说,儿女尚不懂事,他们所做的和所想的都如雾里看 花水中捞月,没有一个实在的,犹如香皂泡沫一吹就破。当他们的幻想破灭的那一天, 又“阿爸、阿妈”地叫着跑回家,做为父母的能撒手不管么? 苦命的父亲啊!你瞧,他早起晚归地奔忙于工作,一大早起来早点也顾不上吃就去 干活挣钱,糊口养家,为几个小钱而没日没夜地操劳,再把辛辛苦苦积赞的血汗钱用在 儿女身上,做为儿女,难道就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么? 让我欢喜让我愁,唉,沉甸甸的父爱,无尽的酸楚啊! 祖母的“坏分子”女婿 我祖母的一个女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了十几年的“坏分子”,每次嘎查上召开 批判大会,都少不了他,我曾亲眼看见他被推到群众会上遭到批斗,他的名字叫恩克巴 特尔。 那一年,史无前例的文革风暴席卷了我的家乡。文化大革命,要求好人和坏人必须 划清界线,保持鲜明的政治立场,所有陈旧的东西,都是坏分子这一边的,所有新生事 物,都在好人的这一边。春节前后,更是妖魔鬼怪猖狂的时候,坏人会乘机钻空子,革 命者,要时刻保持保持革命的警惕,跟踪那些可疑之人和坏分子。我的家乡在这方面的 “革新”取得了良好的成绩,成了典型,所以好多年黑五类分子和无产阶级革命派相互 没有什么来往。祖母多子多女,但儿子们都不是什么坏分子,住得很近,不会出什么问 题,所以她老人家很放心。倒是这个女婿恩克巴特尔叫她不放心,他家住的较远,更是 担心相互间的来往被那些跟踪的探子们看到,牵累亲戚们。然而,母女之间的血缘关系 却是谁也不能割断的,俗话说,女儿、女婿都是儿女,女婿遭罪,女儿也跟着难过,这 个道理祖母明白得很。 “听说我那可怜的女婿瘦成了骨头架子,老天保佑,再怎么着也得留下活命以见天 日。”老人家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暗自伤心落泪,我是亲眼见过好几次了。 那时候,即便是理应充满喜庆的传统节日春节,对像他那样一个被人层层监视的人 家哪有什么欢喜可言?亲戚们不能互相往来,连“春节好”几句问候语都不能问。大人 们说,随着世道的纷乱,连过年的感觉都找不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场革命真是把 人和亲情都隔离开了。 又一个春节到了。年过完之后,快要到五月份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们家很晚了还 不开饭,连动锅碗瓢盆的迹象也没有。我忍不住向阿妈索要晚餐。 阿妈笑着说:“给你祖母说,要吃好的。” 我虽怕阿爸,但从不怕祖母。我搂住祖母的脖子亲昵地撒娇:“我要吃好的,祖母!” 祖母:“好,好。小家伙,马上就吃:”说着又陷入了沉思。我看出祖母的心情很 沉重。于是很懂事地坐到祖母的怀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 待到外面天擦黑的时候,我的姑妈背着敖特根吉日格勒,一手牵着敖特根其木格, 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当我接过敖特根吉日格勒时,姑妈二话不说径直跪倒在祖母跟前以 鄂尔多斯蒙古人的传统礼节拜见祖母。我在祖母怀抱里圆睁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对 苦命母女的悲喜相见场面的小敖特根也跟着哭。 那时候尽管我很小,但是那一令人难忘的场景却永远地留在了脑海里。多年以后, 我才知道在那样的世道里亲人不能相见,有理说不清楚,有口不能辨的无奈遭遇令多少 个家庭受到了心灵的创伤。 喝完茶后,萨莫日根姑妈对我妈说:“嫂嫂,借用一下你们家的盘子。”阿妈拿过 来一只盘子递给姑妈。 姑妈给母亲敬了新年的“德吉”酒,递上了新年礼物。“这是给母亲的点心”。说 着又给祖母磕头行礼。姑妈最后给我也送了礼物,说:“这是小侄儿的一份。”我磕头 接过礼物,在油灯下仔细看,是磨了边的一块玉米糕。 我不知道姑妈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些礼物带过来的。母亲在姑妈空空如也的裹巾里打 包了一点东西,祖母小声地叮嘱道:“把它放在路西边拴马桩以北的蒿丛里。” 这时候阵阵饭香飘溢开来。母亲时不时地走到门外站一阵,不知在观望什么。 饭做好了。大伙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香喷喷的白面主食,后又喝了茶。祖母开心地笑 着,说道:“你们几个还算有口福。我真担心又有什么人闯进来把锅里的饭给端走。” 屋里静悄悄的。在大集体的时代,我家所剩的唯一一件纪念物就是一只挤羊奶用的 黑色小桶,从山羊圈栏、门窗到挤奶的架子、捣酸奶的木桶、捣杆都被造反派们洗劫一 空。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好几次看见祖母独自一人双手端着那个空空的奶 桶凑到鼻尖上嗅闻,于是我好奇地追问,祖母才告诉我了真相。我还多次看见祖母顺着 羊群的踪迹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每天将那只空桶擦拭一遍后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碗柜 上。 那天晚上虽然我肚子吃饱了,但眼睛还没吃饱。我暗自寻思着,锅里剩下的饭明天 早晨定有我一份儿吧,没想到母亲却将剩余的饭全都盛在那个小木桶里用几层布包裹得 严严实实的,拿了出去。想必是又要藏在西边的蒿丛里吧。 姑母悄悄的走了。 这五月份,过得怎么这么慢?说好是二十几号要来的呀,祖母天天扳着指头算日子。 前几天祖母还阴着脸闷闷不乐地在小山头上转悠,而今天却犹如大襟里钻了风一样高兴 得坐不住了,下午太阳老高就熬了一壶浓浓的好茶,把茶水放在温火余烬上,然后把锅 碗瓢盆擦洗得干干净净。 看得出来,那天下午母亲也很高兴,但一直没有做饭的迹象。我还没问祖母晚饭的 事,祖母抢先告诉我:“今晚家里要来人。你别给外人说啊。" 我急着想知道是谁要来, 于是满口答应。 妈妈说:“你姑父要来呢?” 我问:“那今天晚上又要做好吃的吗?” 妈妈:“嗯。不要再嚷嚷了,好不好?” 我非常高兴。我们家一年四季吃不上几顿像样的好饭,我能不高兴吗?过年吃一次, 姑妈来的时候吃一次,现在姑父要来,还能吃一回。我心想,要是姑妈姑爹经常来我们 家该多好啊,那我就经常能吃上好吃的了。 天擦黑的时候,母亲拿出口袋里剩余的一点米,准备做一顿和上次一样香喷喷的饭。 那次姑妈来的时候,我家点着灯。在敬新年酒的时候熄了灯。今晚的情况好像很紧 张,不要说点灯了,连大声说话都不行。 我在院子里迫不急待地等着姑父的到来。突然在院子外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我 不知道是什么人,连忙跑进屋里躲在母亲的背后。过了很久,祖母一直盼望着的女婿进 了家门。 姑父进门后用低沉的声音问候道:“喳,母亲身体好吗?”刚说了一句就哽住了, 再也说不出话来。可怜的姑父哭得很厉害,那眼泪足够熬一壶茶了。姑父怎么那么能哭 啊,听着那酸楚的哭声,我们全家都心酸得忍不住哭了,犹如往心窝里扎针似的,别提 有多难过了。祖母是个刚强的人,平时在子女面前从不轻易流泪,而那天晚上她扶起跪 倒在面前的女婿,哭得比谁都伤心。 到后来,祖母让大家静下来。祖母的话低沉而有力,于是大家都停止了哭泣。母亲 拉上了窗帘,屋里显得更黑了,大家在黑暗中说话做活,零碎的干粮碎屑从瓷碗里掉在 地上的声音也能听清楚。姑父不一会儿就将一大碗茶点“扫荡”得一干二净,又舒坦无 比地喝了几碗浓香的酽茶。 姑父给祖母带来了去年留的小米。这次他把小米装在上次盛了米饭的那个小木桶里。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的见面是住在一个村的岳母和女婿的第一次的见面。为了那一 桶小米,姑父成了大罪犯,造反派把一个能称25斤物品的大秤砣用做兔子围栏用的铁丝 吊在他的脖子上进行了批斗。 那天晚上,姑父再三叮嘱祖母:“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他还说了很多,我记 不得了。 饭做好了。我和姑父分着吃了几块干羊肉,然后大伙儿吃了一顿香气四溢的小麦拌 面饭。 天已经很晚了,大概过了半夜,姑父要走了。祖母打开箱子,取出一件衣服,对姑 父说:“把这个穿在里头,兜里有一块冰糖呢,给孩子吃吧。唉,不知造了什么孽,遭 如此大罪。你在众人面前挨批斗时如果饥渴得难受了,就悄悄地把一小块冰糖含在嘴里, 会好些的。母亲盼着有一天女儿女婿在大白天里高高兴兴地来我们家做客。”说着说着, 又把全家人给说哭了。 姑父跪下来接过了饱含着岳母一片心意的礼物,又接受了祖母的摩顶礼后,抽泣着 走出我家大门,隐入深深的夜色中。外面静悄悄的,简直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