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说给父亲的大实话 父亲和母亲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很硬朗。住惯了家乡土,喝惯了家乡水,离不开。 我求学出远门,后又参加工作,在家的时间少,几乎成了客人。偶尔回一趟,逢年过节 看望老人,像借火取暖的过客亦或像拜年的客人一样,吃饱喝足后装上一些就走。 在交通不方便的时候,一打听到我回家的日子,父亲便有事没事地守候在路口迎接 我。后来交通便利了,父亲知道我要坐班车回家,每当我从车上下来时,附近的山头上 总会有一个人在观望着我,不用问那人一定是我爸。 我调动了工作,工作环境及一切都变了新样,回家的时候不再乘坐长途汽车,干脆 就坐单位的小车回家,很派。一个月前,我准备回家看望父母,刚要路过乡镇小街时, 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我这个同学能说会道,出口成章,伶牙利齿,在当地小有名气。 他对我说:“嘿,老同学,坐着公家几十万元的高级小车跑自家的私事儿吧?” 我微微一笑,想应付过去,不料他给我就地编了一段顺口溜:“没有显赫的权势也 无滚滚的财源横竖一介普通官员大概您算一个吧不懂捞财的高招也不会玩弄权术就这样 一天天地熬过眼看就快要退休不会巴结权威的你只能坐这样的小位子会爬的人平步青云 老实的你一场空虚……” 他的这一段现编现说可把我愣住了,脸上直发烫。我悄悄地观察司机的表情,只见 他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样子,似乎在想:“此人乃是神算子。” 不一会儿车子开到家门口。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忙碌着。喝完茶,我说:“单 位还要用车,要拿的东西也拿上了,我就不等了,告诉父亲一声我来过了。” 母亲说:“孩子,你不见你爸一面就走么,每次都来去匆匆的。你爸怪罪下来,我 可担当不起啊,好像是我把儿子赶走了似的。”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我只好留下等父亲回来。 我父亲讲究干什么工作都要彻头彻尾认真细致地做好,把每一样事都安排得有条不 紊,所以一般收工回家都较晚。父亲一辈子为了生活而奔波操劳,坚持认为这世上没有 不劳而获的好事,也不相信会从天上自个儿掉下金银财宝。父亲一辈子为了这个家勤勤 恳恳起早贪黑地操劳,和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成为一家的顶梁柱和靠山。父亲当了 几十年的小队长,过了七十岁后才好容易推掉了这门差事。 那天天色擦黑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于是我们打算住上一宿,明天一早动身。 晚饭之后,父亲和我唠起了嗑儿。 父亲说:“瞧这孩子脸色怎么生了锈似的面黄肌瘦的?” 我说:“昨天单位上来了客人,陪着多喝了几杯,醉了。身体不太舒服。” “那边有枕头呢,想躺就躺一会儿吧。最近也没有消息,在忙什么呢?” “也没忙什么,听从上面的安排,让陪客就陪客,让吃就吃,喝不了酒,受了不少 罪。” “如今的圆桌儿也是方便简单了,坐哪儿都行,我们蒙古人的习俗里,讲究尊老敬 长,客人赴宴的座位还有许多规矩呢。” “说是那么说。但是,在餐厅里以餐厅服务人员插在茶杯中的花为标志来确定主客 的席位。” “那么,谁坐中心席位是不是还要相互推让客气?” “偶尔也有。但大多数的人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各自就坐。平常是十个人为一桌 面对面地就坐。公家吃饭不像乡下人家吃完饭后上酒,而是饭未吃先上酒,空腹饮酒, 等喝得快醉时才上饭。每人面前放三四只杯子,一个里面是酒,一个里面是茶水,一个 里面是饮料或酸奶。大圆桌面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桌,小桌面上摆放着各种下酒的 凉菜,五颜六色,把最名贵的菜肴摆在贵宾面前。然后由主人像主持会议似的讲几句开 场白。” “说些什么呢?” “首先是介绍贵宾及其职务;其次再解释摆这一桌酒席的缘由和意图;三是祝大家 吃好喝好玩好,最后还要求客人长来长往。然后就开始端杯敬酒。这酒场和会场可不一 样,会上每人发言却不喝酒,而酒场上每人发言提议,大家都干一杯,所以每人至少要 喝十杯酒才算轮一圈,这十杯酒不能不喝。” 父亲问道:“那昨晚你们是用什么招待客人的呢?” “躺着的烧鱼、卧着的全鸡、鲜烤羊肋、油炸牛排、香喷喷的扒肉……美味佳肴, 应有尽有。现在的事,都爱讲究,招待客人也不例外。据说酒席上吃五种动物的肉,是 象征吉祥如意,于是吃五种动物的肉,喝五谷杂粮的酿造精华,还要加上许多吉利好听 的说法,比如,端盘子的姑娘吆喝着进来送上一条刚出锅的鲜鱼,放在主客面前报上菜 名——红烧鲤鱼,然后逐个地分发,每个部位还有说法:嘴唇部分是:唇齿相依,不可 分离友谊长存,上天保佑右眼是:站得高,看得远左眼是:年轻人长智老年人明目顺着 背鳍是:形似梳子的背鳍好比骏马的鬃髻两翅是:海鱼的两翅为游动的双手风船的扬帆 是进步的动力鱼腹是:鱼腹鱼腹鲜嫩可口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叉开的鱼尾是:与其捕角, 不如逮尾与其出头,不如善后鱼背是:使劲不如动脑四两能拨千斤最后敲着鱼头说:吸 收了水中精华营养之首鱼头吉祥而又尊贵吃了聪明伶俐嘉,现在吃吧吃吧! 于是十双筷子便从四面八方伸过去纷纷夹着吃鱼。 突然门外响起了''咕咕!''的鸡叫声。大伙儿还以为是什么鸡叫唤呢,这时门开了, 只见服务生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全鸡,那个学鸡叫的姑娘把盘子转到主客面前。为了 庆贺这带翅的鱼和鸡都双双上了酒席,大家还要再干两杯。” “现在每个大概已喝了十四、五杯酒了,该收场了吧?” “嗨,散席还早着呢?歌手还没到呢。就在这时候,酒厂的宣传人员走进来,向大 家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后示意手下人将等候在外边的歌手和器乐手进来,于是咚咚当当 的乐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十个人的二十只耳朵‘享受’了一番音乐风暴后又被 人家灌了两银碗酒。演出完毕,歌手还要到其它雅座进行表演,告辞而去。这时候,在 一个平底的铁锅里放着油星四溅的烧羊肋,端上桌面。 这期间又碰了两杯酒。在场的一个没有化妆就红了脸的业余歌手自愿地站起来为大 家唱歌助兴。” “是啊,现在该多唱歌少喝酒,对醒酒有好处。先前喝得有点猛了。” “但是人家可不是给白唱。唱歌的人端着小盘里的三个杯子,坐着的人对唱歌的人 说:‘你要是不把敬的酒让对方喝下去,那你就自己消化’。那个唱歌的人也不是省油 的灯,鬼样机灵,一曲之后,想方设法地让大家把酒都喝干了。 按照点菜单,先后又上来荤的、热的、肥的……各种美味佳肴。 在云雾般缭绕的烟雾中又有一人站了起来唱歌敬酒。这回为在酒盘子里放几个酒杯 而扯起了皮,有人说放两个,有人说放三个。歌手听从主客的意见,减了一杯。此人也 是个''执法如山''的人物,他首先先干为敬,干干净净地自扣了两杯,然后将杯子倒满 后依次敬酒。此时的酒席已渐入佳境,气氛格外热烈,没有一个不喝的。 最后的一道热菜是肥而不腻的猪肉肥条。而此时,喝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两个人 见了肥得流油的扒肉条,差一点一口吐在酒桌上,旁边的两个人见状连忙一人搀了一个 上了卫生间。 蜗牛一样坐在主宾席上的两位客人是个大酒桶,在我的醉眼里,他们竟毫无反应地 稳坐在那里。其余几人口气虽然还硬,但到底是撑不住了,有人开始捣鬼,做小动作, 趁人稍不留意,就把酒倒在茶杯里,或者把酒洒在地上,想方设法躲几杯酒,尽量保持 脸面。” “现在大概每人喝了一瓶了吧?” “差不多。就这样,大家光顾着陶醉在五谷的精华中,把满桌满盘的肉菜佳肴都浪 费在了那里。” “这么一桌饭菜要花不少钱吧?” “至少也得四、五百块吧。” “唉,多可惜的饭菜,都给浪费了。” “我也是从小在父亲的手下长大的,从小受到珍惜粮食的教育,连掉在地上的一颗 半粒都要捡起来。起初遇到这种场面,觉得吃不完浪费了怪可惜的,不如带回去,但心 里虽这么想,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后来说给熟人听,朋友说,''那多不好,宁愿浪 费在那儿也不能带回去,会丢人的,若给大家留下小气自私的不良名声和影响,日后还 怎么混啊!别人都会另眼看待你的。''听了朋友的这番话,我想,若真是这样的话,就 不管它了,浪费就浪费了吧,扔了就扔了吧。 前面出去上卫生间的几个人上吐下泄地折腾了一阵子,再没有回来,直接钻进了车 子。剩下的几个人继续较量,斗智斗勇斗酒量,直喝得天昏地暗,直到发现没人给倒茶 水了,才知道时候不早了,于是摇摇晃晃地走出餐厅。这还只是午餐,晚上还有呢。” “啊呀,你们也真是的,没治了。”父亲生气地责备了一句。我这才懊悔说了一些 不该说的,惹老爸生气。 这时候,母亲听到父亲在生气,插了一句:“哎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 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大呼小叫的!” 父亲怨气未平地说:“从老百姓手中收来的那一点税收是交给公家的,是用来服务 社会的,收那一点税多不易啊!我在当小队长的时候,一到收税的时候就头痛。上面下 来一纸公文要求我们按时交纳税款,我们到牧民家收税,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到嘎 查上说明情况,''牧民手头紧,没有现金,有的人家还准备去借高息贷款,是不是再宽 限几天?''嘎查达也着了急,''哎呀,这可咋办?苏木上已有好几个月没发职工的工资 了,要帐的人满院子沸腾呢。这事儿要是上头查下来可不得了,但是逼得让牧民去借高 利贷,也不是个办法!''嘎查达急得抓头挠腮,似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而你们, 你们却高枕无忧地挥霍公款,浪费纳税人的钱……” 听到父亲气不打一处来的怨言,我无话可说。想起我们单位也是每天各个餐厅催饭 钱的人络绎不绝,百分之百地相信父亲所说的都是真的。 仔细一想,父亲生气也对,他的生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知何时母亲也站在了父亲 的一边,满口牢骚。 他们是普普通通的牧人。他们懂得最朴素的真理。 我当时虽然替自己感到害臊,但一想我并没有撒谎,心里顿觉坦然多了。我又想, 我是给父亲讲了真话,就算不给父亲讲,也是要讲给像父母这样的群众,讲给老百姓听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