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坐回椅子上,闭上眼思索着。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无可挽回了,除非我追 上雷肯叫他别发那封电报。地球中心对这类事件的态度很是荒谬。他们在某些方面 相当宽宏,惟有你提出辞职,他们决不容你再反悔。这是一条铁的原则,而在星际 事业中,绝大多数情况下它被证明是正确的。一个人必须对他的工作抱有100% 的热情才能做好工作,一旦他开始抗拒它,他就会变成一把钝刃的刀子。 我知道马上就会穿过“布区”了,但我还是闭着眼,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在能 够把钟看成钟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之前,我不想睁开眼。我只是坐在那儿,胡思乱 想。 雷肯接受那份电报内容时的漫不经心让我有一点受伤。作为十年的好朋友,至 少他该说句我要离开他很遗憾之类的吧?当然,我一走他很可能被提升到我的位子。 但即使他满脑子是这个念头,他就不能圆滑一些,装装样子吗?至少他应该——噢, 别再心疼自个儿啦!我对自己说。你已经跟波莱斯、跟地球中心毫无瓜葛了,他们 一放人,你很快就可以回地球找份工作,很可能还是当老师。 但是该死的雷肯!我又想到了他。在地球工艺学院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波莱斯 的这份工作也是我帮他找的。在一个人口接近1000的星球做行政助理,以他的 年龄而言,能得到这个职位是很难得的。真是个不错的工作。要是这么说,以我的 年龄而言——我自己只有31岁——我的工作也真的是份不错的工作。一份非常好 的工作,只除了你永远无法建起一座持久不倒的房子而且——噢别再唠叨了,我告 诉自己,你现在和这些毫不相干了,再回地球去教书吧,忘了这一切。 我累了,伏在桌上打了一下瞌睡。 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我抬起了头,不是雷肯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现在的幻 像还满不错的,我想。这是个——或者说看上去是个——迷人的红发女郎。当然, 不可能真的是。波莱斯倒也有个把女人,大多是工程师的妻子,而且——红发女郎 开口了:“瑞特先生,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这真的是个女人,声音是女人嗓音, 而且很动听。听上去也很耳熟。 “别傻了,”我说,“在‘布区’里,我怎么可能认出——”我的目光突然瞥 见了她肩后的钟:确实是钟而不是花圈或者布谷鸟巢之类的了。我忽然意识到房间 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恢复了正常。这表示“布区”已经过去,我看到的不再是幻像 了。 我的目光回到红发女郎的身上。那么这个一定是真的。忽然间我认出她来了, 虽然她已经变了样,大大地变了样。而所有变化都只使她变得更美,尽管早在地球 工艺学院,在我的外太空植物课堂上,麦琪莲娜·直就已经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了。 如果说那时的她很可爱,那么现在的她则是美丽。简直美得惊人。星际脱口秀 栏目怎么会没选上她呢?或者已经选上了而我不知道?她一定是头一次离开地球, 而且——我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她发呆。我慌忙站起来,差点不小心从桌上倒过去。 “当然我记得你,直小姐。”我结结巴巴地说,“干吗不坐下呢?你怎么会到 这儿来的?上面放宽了谢绝游客来波莱斯的规定吗?” 她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来游览的,瑞特先生。地球中心为你征聘一名技术员 兼秘书,我去应征并中选了。当然,最终还是取决于你是否满意;实习期为一个月, 就这样。” “太棒了。”我说。而这个表示实在是太过节制了,我开始大肆渲染:“妙极 了——” 传来一个清嗓子的声音。环顾之下,我发现雷肯站在走廊上。这回不是什么蓝 色骷髅或双头怪兽了,只是丑陋的雷肯。 他说:“您刚才发出的电报已经收到回电了。”他走过来把回电放在桌上。我 盯着它。“同意。八月十九日。”上面写道。有那么一会儿我曾妄想过他们会拒绝 我的辞职;现在这希望也破灭了。他们的回复像我发的电报一样,直截了当。 八月十九日是“亚克号”下次抵达的日期。当然他们不会浪费时间——无论是 我的还是他们的,还有四天! 雷肯说:“我想你一定希望尽快知道回电内容,菲利浦。” “当然。”我瞪着他,说,“谢谢。”怀着一丝恶意——也许比“一丝”要多 点儿——我想道,好吧,朋友,你也没得到这个职位,不然回电会写明这点。很明 显他们会派另一个人乘下班飞船来接替我。但我没这这么说出来。人类文明的虚伪 外壳太厚了。 我说道:“直小姐,我很荣幸地介绍你认识——”他们却看着彼此,笑开了。 我想起来了。当然,雷肯和麦琪莲娜曾经同在我的班上读书,还有麦琪莲娜的双胞 胎弟弟,沃茨勃德。一旦你和这姐弟俩熟识了,你就会叫他们麦琪和沃茨。“ 雷肯说:“麦琪一下飞船就碰见我了,还是我告诉她怎么找到你办公室的呢。” “谢谢。”我说,“合金钢运到了吗?” “我猜运到了。他们卸下了一些箱子。不过因为急着启航,‘亚克号’已经离 开了。” 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雷肯说:“得了,我这就去核查那批货物。我只是来给你送一下电报,觉得你 应该马上得到这个好消息。” 我狠狠瞪着他走出门的背影。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麦琪莲娜问道:“需 要我马上开始工作吗,瑞特先生?” 我调整一下表情,挤出一个微笑。“当然不必,”我告诉她,“你一定想先逛 逛,欣赏一下风景,熟悉一下环境。想去社区里喝一杯吗?” “当然。” 我们沿着一条小径漫步,走向一小群矮小的,四四方方的单层建筑物。 她说:“感觉——感觉很奇妙。好像我在踏着空气行走,轻快极了。这儿的重 力是多少?” “0。74。”我说,“如果你在地球上重——呃——一百二十磅,在这儿你 只有大约八十九磅——对你来说,当然,一百二十磅很标准。” 她笑起来。“谢谢你,教授——哦,对了,现在不是我的老师了,是我的上司, 我得叫你瑞特先生。” “但如果你愿意叫我菲利浦就更好了,麦琪莲娜。” “那你得叫我麦琪才行。我讨厌麦琪莲娜这名字,正像沃茨讨厌沃茨勃德一样。” “沃茨现在还好吗?” “很好。在玻利当学生导师,但他不太喜欢那份工作。”她看看前面的社区, “为什么盖这么多的小型建筑而不在数量上少一些,规模上大一些呢。” “因为在波莱斯,任何建筑的平均寿命只有三个星期。你永远不能预知它什么 时候会倒塌。有时还把人埋在底下。这是我们最头疼的问题。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 把房屋建得尽可能的小而轻。除了地基,地基我们总是筑得尽可能的牢固。采取了 这种措施,目前为止还没人在建筑倒塌事故中受重伤,但是——你感觉到了吗,就 在现在?” “震动?怎么回事,地震吗?” “不,”我回答,“是因为鸟群飞过。” “什么?” 她脸上的表情把我逗乐了。我说:“波莱斯是个疯狂的地方。刚才你说过感觉 像在踏着空气行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确实是脚踏在空气上。波莱斯是一 个极为罕见的由一般物质和重物质共同构成的星球。重物质由塌陷的分子组成,密 度很大,以至于你甚至不能举起鹅卵石大小的一块。波莱斯的地核就是由重物质构 成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小个子行星,面积不超过两个曼哈顿,重力却相当于地球 重力的3/ 4。在地核上生活着生物——动物,没有智慧型生物。地核上也有鸟, 它们有着与波莱斯地核相类似的分子结构,密度极大,以至于一般物质对于它们, 就像空气对于我们一样稀薄。事实上,它们能在一般物质中飞行,就像地球的鸟类 在地球大气中飞行一样。波莱斯的地幔——是由一般物质构成的——就是它们的大 气层。在它们看来,我们是在波莱斯‘大气层’的外壳上行走呢!” “所以它们在地底下飞行引起的震动造成了房屋倒塌?” “是的。更糟的是,不管我们用什么浇筑房子的地基,这些重鸟总能轻而易举 地一穿而过。对它们来说,穿过铁和钢并不比穿过沙子和泥土更困难。我们刚刚得 到一批地球运来的超强度钢材——就是你听见我和雷肯谈到的那种合金钢——但我 并不认为它们能顶什么事。” “这么说那些鸟岂不是很危险?我是指,不仅仅能弄倒房子。难道不会有一只 具备了足够大的动量,冲出地面飞到空气里来吗?难道它不可能正好穿过一个什么 人吗?” “重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说,“它们飞得最高时也会与地面保持几 英寸的距离。当接近它们的‘大气层’的顶部时,重鸟们似乎通过某种特殊器官感 应到。类似于蝙蝠的超声波。当然你知道蝙蝠是怎样在黑暗中飞行并不撞到固体的。” “是的,就像雷达。” “没错,就像雷达,只是蝙蝠靠的是声波而非无线电波。重鸟也用的是相同原 理,只是和蝙蝠相反,它们要避开的是对它们来说相当于真空的物质。因为是由重 物质组成的,重鸟不能在空气中生存和飞行,正像普通的鸟不能在真空中生存和飞 行一样。” 我们在社区里要了两杯鸡尾酒,麦琪莲娜又提起了她弟弟:“沃茨不太喜欢教 书,菲利浦,你能设法在波莱斯给他找份工作吗?” 我说:“我已一再要求地球中心再给我配一个行政助理,自从耕作面积扩大后, 我们的工作量越来越大了。雷肯确实需要协助。我会——” 她的脸发亮了,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已经是个局外人了。 我已辞职因此在地球中心,我的任何推荐将会得到同一只重鸟的推荐同等程度的重 视。我有气无力地收尾道:“我会——我会试试看能否帮沃茨说句话儿。” 她说:“谢谢你,菲利浦。”我的手正搁在桌上;有那么一刹那,她把她的手 放在了我的手上。我知道说“有股高压电流通过了全身”是个老掉牙的比喻;但是 当时真的有,而且不仅给了我身体,还给了我脑子重重一击,因为那一刻我觉得自 己好像头朝下倒地,比波莱斯有史以来任何建筑的倒塌都更具破坏性地轰然倒地。 我都不能呼吸啦。我没看麦琪莲娜的表情;但她一定也多少感受到了那股电流,因 为她的手在我手上滞留了1/ 1000秒后就像被电到一样猛缩了回去。 我挣扎着站起来,建议我们回总部去。 因为现在的情况绝对不允许这一切发生。中心已经批准了我的辞呈,我现在没 有任何明的或暗的收入来源。只因一刹那的发神经,我已自毁前途。我甚至不确定 能否找到个教书的工作。地球中心是整个宇宙中最具影响力的组织机构,各个领域 它都有染指,如果他们把我列进了黑名单——回去的路上,我心事重重,任麦琪莲 娜一个人自说自话。我想告诉她真相——可是又不想。 我在两种选择中和自己做着斗争。终于我输了,要不就是我赢了,反正我将不 告诉她,直到“亚克号”到来。这段时间我会假装一切正常,给自己一个机会,看 看麦琪莲娜会不会爱上我。瞧,我给了自己一个多么大的机会啊。为期四天的机会! 到那时——我是说,如果在那之前她爱上我的话,我就会向她坦白我曾经干了 件多么傻的事,然后告诉她我希望——不,在我从茫茫前途中找到一线光明之前, 我不会让她跟我一块儿回地球,即使她愿意也罢。我能允诺的只有:等我找到一个 体面的工作可以再一次干出点样子来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我还只有31岁,也许 能够——诸如此类的话…… 雷肯正在办公室等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像只落水的大黄蜂。他说:“地球中 心运输部的那群糊涂虫又把货弄错了。那些装合金钢的箱子里——根本没有!” “没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全是空箱子。一定是装货机出了故障而他们没发觉。” “你确定那些箱子是应该装合金钢的吗?” “当然确定。提货单上的其它每样货都到了,而且单子上还特别指明了那些钢 材是装在这种特制箱子里的。”他用手搔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这头发使得他比平 时更像只鬈毛狗了。 我冲他咧嘴一笑:“也许这是种隐形钢材。” “隐形,失重而且摸不着。我能在给中心的回电中这样描述吗?” “只要你愿意。”我对他说,“不过先等一下,我先去告诉麦琪她的卧室在哪 儿,然后想和你谈谈。” 我把麦琪莲娜带到整个总部最舒适的卧室。她再一次为帮沃茨找工作的事而感 谢我,这使我在回办公室的一路上心情比一只重鸟还要沉重。 “头儿,什么事?”雷肯问。 “是关于发给中心的那份电报。”我告诉他,“我是指今天早上我让你发的那 份,我不想任何人对她透露此事。” 他嘻嘻一笑:“想亲自对她说,是吧?没问题,我会看牢嘴巴的。” 我有些自嘲地说:“也许我发出那份电报是个愚蠢的行为。” “你这么认为吗?”他说,“可我却很高兴你那样做。真的是个好主意。” 他走了出去,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向他扔东西。 如果有必要提一下时间的话,那天是星期二。我只把它记作我粉碎波莱斯两大 难题之一的日子。 我当时正在口述一个关于青麦耕种的通告,波莱斯对地球很重要,正是因为这 里是某些植物的原产地和惟一产地,而它们的衍生物是一些药品的必需成分。我觉 得头晕目眩,因为我正看着麦琪莲娜做记录,她坚持在到达波莱斯的第二天就开始 工作。 突然,仿佛有如神助,一个想法从我晕乎乎的脑袋里跳出来。我停止了口述, 打电话叫雷肯过来。他进来了。 “雷肯,”我说,“订购5000安瓿J-17调节剂。要加急运送。” “头儿,你忘了?我们已经试过那种药了,以为也许能帮我们消除在布区的幻 像,可是它并不能对我们的视神经起作用,我们照样看到幻像,它能够控制的是人 的体温高低或——” “或睡眠时间长短!”我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我想要的,雷肯。想想看, 因为是绕着两个太阳公转,波莱斯上白天和黑夜交替得十分频繁而且毫无规律,所 以我们完全不依照它们制定作息,对不对?” “没错,所以——” “所以既然没有我们能够依照的波日和波夜,我们就成了一个遥远得看不见的 太阳的奴隶,以24小时为一天。其实‘布区作用’每20小时发生一次,是十分 规律的,我们可以用调节剂调节我们的睡眠时间,变成以20小时为一天——6小 时睡眠,12小时清醒——在人们的眼睛耍鬼把戏的时间,让每个人都在甜甜的睡 梦中度过‘布区’,而且在一个黑暗的卧室里,即使你醒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一年 会多些或少些日子——但再没人会精神失常了。这个主意有什么毛病吗?” 雷肯的眼神变得呆滞茫然,然后用手“啪”地拍了一下脑门。 他嚷道:“太简单了,这就是惟一的毛病!简单得该死,只有天才才想得到! 两年来我一直在慢慢变疯,解决的办法却简单得想不到!我马上就着手干!” 他朝外走了两步,又转回身:“那我们怎么让房子不倒塌呢?快,趁你现在还 是个天才或别的什么,赶紧想!” 我笑起来:“为什么不去试试空箱子里你那一堆隐形钢材呢?” 他骂了句“疯子”,然后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