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尽管我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我心里却清楚,在他面前我才是那个更加 卑微的生命。 那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几乎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一直以来我都是很小 心翼翼的避免醉酒的,怕酒后失态现出原形,毁了多年的苦心经营。可是今天晚 上我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只有让自己神智模糊才能使我在这 个男人面前不那么自卑,不那么鄙视自己。 懵懵懂懂之中,我竟然回忆起自己还是九尾狐时的一件往事。 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具体的世间我早已记不清楚。那是一个赤日炎炎 的夏季,耀眼的太阳无情的烤炙着碧绿的山林。我自己在山中觅食,追逐一只灰 色的野兔。那只野兔跑得极快,我追得非常辛苦。我本想放弃,却只能无可奈何 的继续没命的追赶,因为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濒临被饿死的边缘。 就在我马上便要追上那只野兔的一瞬间,我身后远远的地方射过来一支飞箭, 如同闪电一样快。我应声躲避,却仍是没有躲过,那支箭牢牢的刺穿我的一条尾 巴,将我钉在了地上。刺骨的疼痛几乎让我昏死过去,我默默的伤心欲绝。 没过多久,我看见远处一个魁梧的身影向我走过来,越来越近。那个身影走 到我身边,蹲了下来,看着我。我抬起头来看他——是一个猎人打扮的年轻人。 皮肤白皙,眼神忧郁。 我恐惧的望着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号。我努力的扭动自己的身体,试图 从那支利箭下逃脱,可是这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我的身体仍被牢牢的钉在 森林松软的泥土地上,尴尬的裸露在这个差点将我射杀了的男人面前。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等着他一刀将我杀掉,然后剥掉我一身美丽的毛皮,拿 到集市上去卖。可是过了半晌,那个年轻的猎人竟叹了一口气,将射穿了我的尾 巴的那支箭轻轻的拔掉了。 我的伤口一阵剧痛,身体却轻盈了很多。 我睁开眼睛看他,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冷漠的怜悯。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天地万物之间是多么的卑微。 我一瘸一拐的离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个将我放生的猎人一眼,生 怕多看一眼我会爱上那居高临下的目光。而在那以后的千百年间,我却对他那冷 漠而怜悯的一瞥始终不忘,仿佛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无法割舍的情结。 伯邑考的眼神,便和八百年前的那个猎人如此相象。 酒醉之后的我竟如同解脱一般的笑了出来。 此刻我已经坚信,伯邑考便是那个年轻的猎人。今天的邂逅,是为了同我了 断那段八百年前的恩怨。 深夜,我猛的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我挣扎着坐起身,头晕目眩。身体里的酒精显然仍在发挥着作用。 我转身看了看我身边熟睡着的纣王——他睡得很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鼾声。 那张熟睡的脸在七年之间从未变过——既没有变得更加热情,也没有变得更加沉 寂。始终如一。 我突然感觉有点厌烦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宫。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如同我曾经 居住过的那片丛林一样,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却经常饥肠 辘辘。 我并不是井底的青蛙,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却渴望一个闯入者,如 同那个猎人一样,即使他用利箭射穿了我火红的尾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也心 甘情愿。 我勉力起身,一个人朝宫外踱去。 外面更深露重,非常冷清。天上一弯蜡黄色的下弦月,如同狄安娜的弓箭。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在深夜散过步,几乎快要忘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当我还在轩辕坟做妖怪的时候,倒是经常会在深夜出去散步,不过多半有玉 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两个朋友陪着。现在做了人,尤其是做了如此尊贵无比的 人,反而孤独了起来。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是寂寞着的,尤其 是在午夜失眠独自醒来的时候。 我甚至想,如果姜皇后还活着,也许她会答应陪我出来散步吧。她虽然恨我, 却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这个请求。 深夜的御花园就如同轩辕坟外的山岗一样阴森恐怖。高大的树木中间细细簌 簌的窜动着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可能是松鼠,也可能是蛇。脚下的草地上盖着厚 厚的露水,淋湿了我的衣裙的下摆,冰凉的贴在我的脚踝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舒 服。 隐隐约约的,我竟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弹瑶琴,琴声宁静悠远,如同暗夜 里的一双温柔的大手在抚慰我浮躁的心。 我循着琴声的方向走,穿过了御花园里黝黑而高大的森林,来到了皇宫另一 侧的馆驿门外。朱漆的大门在夜幕中如同处子之血,妖艳蛊惑。 琴声就是从这扇大门中传出。 大门里住着那个让我心动又让我心碎的男人。 我在门外呆呆的站立了半天,直到被潮湿的夜风吹得有些冷,才终于鼓足了 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门内无尽的长廊,我看见了正在专心抚琴的伯邑考。 他也看见了我。 他止住了琴声,抬起头来看我。一切如故——灰蓝色的双眸清冷、忧郁、漠 然,全然没有半点惊讶。 我微微动了动嘴唇,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不知那样沉默了多久,他居然开口了:“皇后娘娘这么晚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先开口,我竟有些慌张。酒精仍在我头脑中发挥着作用,让我有点眩晕。 良久,我终于还是让自己镇静了下来,淡淡的说:“我是听到你的琴声,感 慨颇多,循着那声音找来了。” 伯邑考谦恭的起身,给我让座。 我侧目看他,他狡黠的双眼虽然有几分倦意,却比白天显得更加蛊惑。那眼 神愈是冷漠,我便愈是如同吸食了鸦片一般无法割舍。我甚至就想立刻逃离自己 的系统,变回从前那只火红的狐狸,扑到那个曾经冷漠的射中我,却又怜悯的放 掉我的年轻猎人怀里,用我光滑的毛皮去蹭触他矫健的胸膛,啮咬他的嘴唇,以 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那种交织着的爱与恨。 可我却不能那样做,无论我多么醉,多么不清醒。 我已经被人类世界同化,变得虚伪、做作、言不由衷。而眼前仍是那个以冷 漠射杀我的猎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无需对我再有任何怜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 那只需要他怜悯的卑微的狐狸——永远不再是。 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对伯邑考说:“你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吧,你弹得的 确很好。” 伯邑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他坐回自己原来的座位,开始弹奏一首新的曲子。我不知道这首曲子叫 什么名字,却不知为何,感觉它跳动的旋律中荡漾着无法抑止的欲望。那欲望比 白天时更加强烈,无助的吞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抬眼望了望专注抚琴的伯邑考,他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自己 的灵魂能够飘逸在这音乐之外,而那旋律里的欲望却如同被他玩弄于手心的小把 戏一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我从未见过对我的美如此无动于衷的男人,我却也从未如此热切的想得到一 个男人。渴望他瞪大了惊艳的眼睛正视我,暴风骤雨般的将我的衣服撕开,将我 的裸体抛在床上,之后疯了似的和我做爱。 在这个男人面前,我心甘情愿的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