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弦上,往事如烟,丝丝缕缕…… 1990年,我回到河南故乡。这是我离开故土的第40个年头!40年,40年啊!骨 肉亲人隔断了音讯。堂兄带我到据说是我家残留下的半截土墙下。我跪在那里用双 手去触摸。我颤抖着,我让自己闭上眼睛,想感觉到一丝气息,那是我们曾经住过、 生活过、煮过饭的屋子啊,这屋子里曾经有过父亲母亲的身影……听堂兄说,母亲 最后几年,一直坐在窗前看着院里的一棵桑树。她说,这棵树是我儿子。你看它青 枝绿叶的。我儿子一定不会死,他一定到了一个好地方。等儿子回来,我要请一台 戏来唱,买一串最长最长的鞭炮来放……我还追到青海。父亲曾在那里劳改过。那 是一个奇寒的黑沉沉的夜,我站在梁上迎着漫天风雪嘶喊着:“爹,我是小二,我 来看您啦!爹!爹——!您在哪里?我是您的儿子小二呀……”寒夜的风一次又一 次撕碎了我的声音,却听不到爹的回应。 父亲的影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他曾在南阳民众教育馆管图书。他当年发明 了牛车巡回图书馆,把书拉到乡下给儿童看。牛车巡回图书馆由3 人负责,馆长, 父亲,另一人掌鞭,主管路线、快慢;我负责宣传,敲锣,招人过来看书。现在看 来,这巡回图书馆受益最大的就是我,我在这里读了不少好书,读了冰心的诗;读 了陆志韦的《渡河》,读了《上海儿童》,父亲一直寄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诗人, 当文坛一个“亮角儿”。我惭愧没能让父亲如愿。我能做的是在家乡建了一座祠堂, 还请洛夫题了匾,供孩子们去看书。 1948年11月3 日,在我的人生旅程上是个特殊的、令人伤心的日子。当时正值 战乱。学校告知,你们和家长商量,要不要跟老师一起走。我记得,那天夜里我是 一步三回头,流着泪离开父母的。那时候老师对学生像母鸡带着小鸡般好。于是, 我们在母鸡带领下,顺着襄阳、沙市、宜都,穿越洞庭湖到达湘西零陵。太饿了。 饿极了。同学们抢锅里的稀饭,老师非常生气,“别抢了!你们像不像中国青年!” 喊着,骂着,他哭了,背过身去抽泣。抢稀饭的日子每况愈下,同学们流浪街头, 看到街上贴着套红广告:“有志气,有血气的青年到台湾去!”第四陆军招生,三 个月培训,尉官录用。只见一个抄河南口音的人端着一大锅炖猪肉出来,“吃吧, 随便吃,吃饱了报名”。还说:“台湾四季如春,冬天照样吃西瓜,每人还发给一 件软玻璃雨衣……”饿极了的小伙子怎敌得过炖肉的诱惑,乡音描绘的台湾又是如 此般美好。于是搭火车,乘轮船,终于在高雄港登陆。一下船,这些人马上变了嘴 脸,在厉言呵斥声中,我成了通讯连的一名士兵。当晚,班长下给我一道命令: “12点半,你把电灯关了。”“是!”“是”时要立正。“是”完了立即意识到两 个问题:12点半怎么确定?电灯怎么关?表的问题解决了。可电灯太高,我找来一 把梯子,12点半差2 分钟时,我爬了上去,使劲吹。多亏有人帮忙,墙上摸了一下, 灭了。 部队纪律严,每天6 点早操。起床、集合、列队,唱着“向前向前向前”和 “团结就是力量”操练。一年半以后有人发现好像我们一直在唱着共军的歌,要改 过来。可国民党没有这方面的歌,过了些日子,还是唱“向前向前向前”。 唱完了“向前向前向前”,我考上了政工干校影剧系。台湾的政工干校相当于 大陆的鲁艺。当年蒋经国提出兵写兵,兵演兵,我没有照办,我按父亲的指点,一 头钻进文学百花园,读诗、写诗,沿着艺术的葱茏小径,一路探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