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确实算得上是一口老井了。 这口老井在我们晓塘冲院子后面一座并不高的岭脚下,这岭全是容易风化的 “牛骨石”,风化之后就变成了褐色的沙子。所以只要一下大雨,老井就会被山洪 淹没。待到雨停了,就得淘井,也就是要把井里浑黄的山水一桶一桶地提出来,倒 进井边的水沟里。把这些水清干之后,剩下的就是小半井的褐色沙子,这都是随山 水冲进来的。把这些沙子清理干净之后,井内的一大块“牛骨石”的缝隙里才会有 一泓清泉冒出来。这是一泓很小的清泉,只有筷子那么粗细,瘦瘦的,也不知是从 石头缝里的哪个更远的地方一路奔波走到我们晓塘冲来的。也许她原来并不这么细 瘦,而是粗粗壮壮的,只是在那褐色石头的迷宫里寻找进入晓塘冲的路径,一路上 绕道而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从那石头缝里窜出来就把自己累成了一泓细细的水 线。 就是这么一泓细瘦的清泉,曾经居然是我们晓塘冲这么一个一百多人的院子里 唯一的饮用水。洗衣洗澡的水都要到院子前面那口十亩水面的鱼塘里去挑。也有不 怕辛苦的人家会到离晓塘冲四五里路远的一个村庄里去挑水。这个村庄有几口好井, 怎么挑也挑不干。但大多数人家不会去这个村庄挑水,一是怕远,二是怕这个村里 的人讥笑。那时的晓塘冲就因为没有一口好井,导致许多小伙子打了单身。一个姑 娘嫁人,有没有好水可是她们决定嫁不嫁的一个重要的附加条件。 晓塘冲很多人的人都想争这口骨气。 于是,这老井里的水就显得比油还要珍贵了。 于是,这老井边便随时会有老人和小孩在这里守着,他们不是守井,而是守水。 这守水的人中其中也包括我。 老井的上方是一个小山坡,坡上长了稀稀拉拉的几枝毛竹。因此,我们常常在 夏天老井里的那泓清泉更细瘦的时候,爬到坡上去摘这毛竹的叶子,然后将竹叶插 进流出清泉的缝里,竹叶下面摆一只脸盆或一只杯子,那泉水就顺着竹叶流进了我 们置放的脸盆或杯子里。要是天旱久不下雨,那泉水就不是细细地流了,而是像医 院里打点滴那样地滴,在水杯或脸盆里滴出我们难耐的等待和兴奋。 其实,这口老井曾经也有过清泉奔涌的时候,但那早已成为民国时期的昨日黄 花了。那时的老井还不是老井,她容光焕发百般娇媚,就像刚被嫁到我们晓塘冲来 的一个丰满的少妇。那时的老井的井沿全是用铁青色的火砖砌成的,一直砌到离井 底只有半米高的地方,那没砌的空间便露出褐红色的“牛骨石”,就像刚嫁过来的 少妇贴身穿着的红肚兜。那时的老井还不是露天的井,她在一个长方形的木亭子里 面,井里面的水很旺盛,就像新嫁娘刚被开启的情欲,膨膨胀胀没完没了。晓塘冲 的人每家都有这亭子里的一把长钥匙,来挑水了就得先打开亭子门上的那把铜锁, 挑了水再把那铜锁锁上。 我知道晓塘冲有这么一口老井时那亭子早就荡然无存了,我看到的只是裸露在 一片褐色“牛骨石”的山岭脚下的一口残破不堪的老井。老井里的井沿上那些铁青 色的火砖早就松动,露出了一条条缝隙和小洞。于是,便常有青蛙躲在里面,发出 孤清的鸣叫。井底里常常只有一两桶水,到这里来取水的人只能用杯子去舀,或是 用竹叶插入石缝里用脸盆或杯子去接,接满了再倒进桶里。 每年的夏天,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打禾的时候,晓塘冲的人打完禾之后就会 迫不及待地跑下来,喝一杯老井里的泉水。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这老井里守水,不 管守了多久,不管桶里水多水少,都会非常乐意让喝水的人喝个痛快,他们都知道 这些打禾的人为了水稻所付出的劳累和汗水,更知道这老井里的泉水最能解除他们 打禾的疲惫和辛劳。 晓塘冲的人就在这样一口比乳汁还少的老井的滋润下一代一代地活着,麻木而 又坚韧。 这老井现在依然还在晓塘冲顽强地活着,只是再也没有人到那里去取水了,因 为晓塘冲几乎家家户户都打了自己的压水井。 因为没有人再去老井里取水,那水也就枯了,也就成了一口枯井,这就像一个 女人的乳汁,没有了孩子的吸吮,自然就断了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