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种东西潜伏着,我们看不见。它隐藏在凝固的空气中,混杂在漂浮的灰尘 里。它习惯于躲在暗中偷窥人间的秩序。我为这么一种不明身份的事物,深感恐惧。 母亲端来一个瓷盆,盆里装满浊黄的液体。液体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味和辛辣 味道,呛得我流泪。我问母亲:这是什么水?母亲瞪我一眼,示意我别多嘴。她那 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祭祀活动。事后我才知道,那盆水,是 用艾草、菖蒲、大蒜、老姜熬出来的。母亲将我叫到院子里,让我脱掉衣裤,赤身 裸体站在天空下。我拒绝听从她的命令,又哭又闹,死活不肯脱。母亲板着脸,放 下手中的瓷盆,三两下便剥去了我的衣服和裤子。她在强行做这一切时,始终不说 一句话。仿佛冥冥中有人在监视她的行为,唯恐一说话,就会造成对监视人的不敬。 我被剥光衣裤的身子,像一条被人拖上岸的鱼,显得僵直。没等我回过神来,母亲 便拿起一根艾草,蘸了瓷盆里的水,从头到脚,在我身上拍打。一边拍一边念: 艾叶香,艾叶苦 驱痛驱寒在端午 菖蒲青,菖蒲尖 防灾防邪在今天 大蒜和老姜 蚊子螟虫全杀光 …… 我紧闭双眼,被母亲的咒语笼罩着。母亲的咒语,充满时空的奥秘。我仿佛被 这种咒语所感化,生长出翅膀,整个身体都在向着高空飞升,脱离开大地。等我睁 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躯体全被药水染成了黄色,像敷了一层保护膜。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身体都被一种苦涩之味包裹。甚至晚上睡觉,都感觉身子不是躺在床上,而是 被一盆药水浸泡,漂浮着。即使做梦,也带着苦涩的馨香。我童年的记忆,就这样 染上了艾草和菖蒲的汁液。这种汁液,还渗入血液里,把我的生命也过早地泡成熟 了。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资格享受一整盆药液的,那样太奢侈了。母亲替我沐浴 完身体,将剩下的药汁,端去洒在房屋周围。一圈一圈地洒,依然是边洒边念咒语。 洒完屋外,还要洒屋内。旮旯角落,缝隙洞穴都要洒到。再老旧的房子,被药水一 洒,也成了吉宅。人住在里面,不必担心生活中的坎坷,可以放心大胆地饮食起居。 这种古老的风俗,是世代传承下来的,错不了——它包含着博大的生存法则和高深 的民间智慧,以及敬畏自然的力量。 忙完这一切,太阳偷偷地爬上了院子的土墙。爬山虎的叶子,在风的摇晃下, 将光影切割成菱形的小块,投射在墙上,像正在上演的一场皮影戏。奶奶已经剥完 了麻,在收拾地上的残局。她不允许凌乱的垃圾,破坏掉隆重的节日气氛。端午是 干净的,任何来自传统的节日,都是干净的,也是神圣的,是乡间的大事。 母亲端张凳子,坐在院子里,开始包粽子——端午节的核心节目。我蹲在母亲 膝前,看她把一张张宽大的芭叶壳展开,抹平,卷成一个圆锥形的空斗。再抓起一 把糯米,像沙漏中的沙一样滑入叶壳中。压实,抄口,叠出一个三角形状。然后, 用沸水煮过的棕叶捆紧,打上一个活套,一个粽子即包成了。每包一个粽子,母亲 的脸上都会流露出一丝幸福感。我被母亲包粽子时的优美手势所征服,像在观看一 个手艺超群的民间艺人制作工艺品。美就这样产生了,在劳动中,在传统节日的风 俗中。奶奶清扫完地面,过来帮母亲包粽子。一对婆媳,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其乐融融。手上比着技艺,嘴里谈着往事,将女性的柔美和贤惠,发挥到极致。时 间慢下来,日子拉长了。两个朴实的乡村女人,仿佛从唐朝起,就一直坐在那里, 伴随一个又一个端午,坐到现在,坐成岁月深处的两尊雕像。 叼走糯米的那几只麻雀,在享受了端午的美餐之后,重新落在院子的晾衣绳上, 企图再满足一下口福。但这次,它们失望了,母亲和奶奶已经将簸箕里的糯米,全 部包成了粽子。饱满的粽子垒在一起,堆得像小山似的。麻雀眼馋,嘀嘀咕咕地闹 脾气。它们恨自己的力气太小,不能将一个个粽子叼走。否则,端午节,就是麻雀 的天下。 母亲将粽子放入锅内,羼水,盖上锅盖。奶奶坐在灶前,架柴,烧火,熊熊的 火舌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汩汩冒气泡。随着蒸腾的雾气,糯米的淡香弥漫开 来,覆盖了我的嗅觉,奶奶的嗅觉,母亲的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