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炊烟缭绕,盘旋着升上天空。田间地头不见一个劳作的人。老人们三三两两蹲 在村子里的大槐树下,吹牛,摆龙门阵。谈着谈着,竟回忆起过往的趣事来——谁 谁骑在牛背上,扮嫩,装英雄。被干活回家的儿媳妇撞见,吓得从牛背上滚下来, 像个熟透的老南瓜。从此,在儿媳妇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谁谁半夜三更躲在稻草 棚里学猫叫,勾引村西边的张寡妇。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张寡妇用竹筢打得 屁滚尿流……他们按捺不住性子,越说越风流。夸张地说,放肆地笑。老夫聊发少 年狂。倘若自家的孙儿,不喊他们回去过节。他们的话头,必得像蚕子吐丝那样, 不吐尽,是不肯收尾的。老人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有节过,就尽量过轻松, 过得风生水起,过得逍遥自在。哪怕端午这样严肃的节日,也不例外。 阳光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村子里顿时响起狗吠声,汪,汪,汪,汪。音调沧 桑,却也明快。白天的狗,不像夜间那样叫。在夜间,狗是防御战士,要看家护院。 一有风吹草动,必叫得分外铿锵,泼辣,把夜幕都撕裂了,险些连月亮也吼落似的。 人远远地听见,不说吓掉魂,至少可丧胆吧。白天就不同了,一切都在阳光下,明 晃晃的,看得清,看得实在。纵使有贼来犯,胆量也小。狗的职责便也减轻了。若 真打斗起来,两条腿的人是抵不过四条腿的狗的。况且,又是过节,狗的心情,自 然也是愉快的。连麻雀都知道分享过节的好处,何况跟人类亲密无间的狗呢。狗在 过节时,叫还是要叫的,这是做狗的本分。否则,就不讨主人喜欢了。一只被主人 厌弃的狗,即使过节,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的。故每逢过节,村里的狗,不但要 叫,而且要叫得有水平,要变着花样叫。大大小小的狗,组成一个合唱团,从村北 唱到村南,又从村东唱到村西。像唱民谣一样,营造、渲染出节日的气氛来。这样, 它们才能从主人那里获得吃不完的美食。人只过一天节日,狗可以过上三天,甚至 更多天。这大概也算是做狗的福分。 铁锅内的粽子,煮熟了。提起来,一串一串的,像些微型倒塔。母亲将其放入 清水里,冷却。菜是热的好吃,粽子要吃冷的。我等不及,围着母亲转来转去,唾 液在口腔内汹涌。母亲识破我的心事,伸手从水桶里提出一个粽子,剥去壳后,用 一根筷子,直直地刺进粽子黏软的肉里,交给我。我接过粽子,转身逃跑了,比偷 吃了糯米的麻雀消逝得还快。我是第一个尝到端午节味道的人。 时间将近午时,村中细细长长的路上,多出些陌生的身影来。不消说,这些人 都是赶来过节的。异地求学的孩子,从千里之外赶回,只想尝尝母亲包的粽子—— 粽子里不止包着糯米,还裹着亲情,思念和故乡。在路上边走边笑的,一定是出嫁 的女人回娘家。自从成为别人家里的人后,回娘家的次数也就少了。嫁出的女,泼 出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人的心,往大了说,能装天,能装地;往小了说,也就 一个火柴盒子。尤其是女人,心里既要装丈夫,又要装孩子,哪还有空间装下生养 自己的爹娘呢。但当爹娘的,是永远不会忘记子女的。逢年过节,都不忘通知女儿、 女婿过来聚聚,顺便看看外孙、外孙女。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终归还是疼爱的。也 有青年小伙子,背上背个背筐,或手里提个竹篮。里面装着好烟好酒,好糖好肉, 新衣服新裤子。一看,就知道是送未来的岳父岳母的。人虽年轻,礼数得周全。姑 娘还没娶到手,态度自然得诚恳,表现也要大方。说不定人家一高兴,端午过后, 就张罗把结婚酒给办了,这岂不是天赐良缘。 终于到了午饭时刻,每个人的味蕾,都似刚绽放的花瓣,吸收着来自餐桌上丰 盛的菜肴散发出的气息。咸鸭蛋是必不可少的。剖开,装在圆盘里,翻动的蛋黄, 像一个个藏在深闺的女子的脸蛋儿,被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羞得连心都在流蜜。 夹一块,放在嘴里,那种滋味呵,让人心跳。但心跳毕竟过于轻浮,真要体验端午 的滋味,还是心醉的好。心醉了,才能沉潜。沉潜下来的东西,会跟你一辈子,想 忘都忘不掉。怎么醉呢?喝雄黄酒吧。酒本身即是烈性的,兑入雄黄,就更烈了。 酒壮英雄胆,男人的本色。几杯酒下肚,乾坤自在心中。老人们说:小孩喝过雄黄 酒,一生都是男子汉。这话自然是有些夸张了。 不过,雄黄具有杀毒疗病的功效。人吃了它,能排除体内的霸气和浊气,而把 人性之中善的东西,真的东西,留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