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似乎很小就坐在电影院里了。在此之前,我在乡下,五六岁就在公场上的露 天放映中见识了电影的神奇。我们是边打边跑,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嗷嗷叫着,奔 跑在成人的裤裆和腿边。孩子们似乎更喜欢在反面看。反面的感觉似乎更加 神奇。大风将银幕鼓起吹陷,那风中的人一会儿扁陷一会儿鼓凸。好人坏人在 风中说着话,声音嗡嗡的。一般来说,好人坏人我们还是能看出来的,因为我们生 产队也有几个坏人,和电影中的坏人一样,他们搞破坏,后来被人民群众识破。再 说了,坏人都长得丑但穿得好,好人长得好但穿得孬。我们看得出来,即使好人穿 得孬也比坏人精神,好人眉头高扬眉毛又浓,像我们队里几个出身仇苦的壮汉。但 偶尔也有坏人长得很好看的,这时候我们便糊涂了,这样的电影是比较高级的了, 少。 生产队公场上的电影让我们记住了: 糖儿甜,糖儿香, 吃吃玩玩喜洋洋, 读书苦读书忙, 读书有个啥用堂, 一般来说,坏人的话容易记得也容易学。 后来我坐在县城的电影院看电影了。我在电影院里看的第一部电影似乎是《地 道战》,因为我在电影散场时已经睡着了,并不是电影不好看,而是九岁的我一天 太忙碌了,以至于在电影散场时还没睡醒,人走光了还没睡醒。一直到不知几点, 我的父亲无声地来到电影院,来到漆黑的几百个座位上只有我一个人的电影院,还 有工作人员的一支手电筒照亮我时,我才醒来,我的父亲像牵着一只丧家之犬牵着 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街道上人烟稀少,我们听着自己跫跫的足音。 县城是最适合少年生长的地方。它与乡村联系最为紧密,可以使少年认识土地 和庄稼,又是城里。有水井、街道和电影院。我在我们县城的唯一一座电影院度过 了大半个童年。刚开始我是拼命地挤夹在成人的腿裆里混进去,坐在过道的地上, 一群孩子挤挤挨挨,把《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南征北战》 看了无数遍。后来有了些力气,便和一群半大的孩子翻墙头从厕所溜进去,被撵的 被打的被揪住的,也是有的,但我们记得的总是成功的喜悦。电影院对于我们就是 “一个流动的圣节”,永远是美好的记忆。 我们县电影院的门前是一口古井,井口边还有一棵大树,好像是一棵很大的树。 电影院的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着电影院的几户职工。我之所以要说起,是 因为院子里的孩子想看电影就看电影,而且还可以带别的同学来看(下午先躲在家 里),一个姓徐的大个子人家简直“腐败”透了,他家居然把后窗的钢条拿了,垫 上台阶,俨然一个后门,看电影的人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想什么时候走就 什么时候走。你要知道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啊!从那儿走的都是有关系的。我 就见过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大胖老婆和她长着四环素牙的漂亮女儿(她是我的同学) 从那里走过! 后来我也有了短暂的神气,我的一个钱阿姨从县旅社调到电影院工作了。她的 工作就是卖电影票。每个夏天的上午,我都从钱阿姨家看到正在加盖戳子的许多粉 红色的电影票。我的一些同学居然托我关系买好座位的票了。我就像余华《兄弟》 里的许光头吃了许多碗三鲜面一样吃了许多同学的伊拉克大枣(七十年代有一种蜜 枣名字就叫伊拉克蜜枣,我们并不知道有个叫伊拉克的国家),可这个时期并不很 长,现在想来漫长的童年其实并不漫长。 我们很快就是高中生了,青春的信息代替了我们对电影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