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口池塘。紫竹园。初春潇潇的、斜斜的小雨,或盛夏炽烈的毒日头下,秋风 扫净落叶的午后,一个少年,手里一根长长的鱼竿,在那口池塘边静静地站着,专 注地、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我童年的一幅画,它深藏在我的心里,它是我日后梦 里的背景,是我乡村感情的底色。 我究竟缘何热爱上钓鱼,又是何时第一次钓鱼,我现在真的没有准确的记忆。 我记忆中的第一回,是和一个叫小锅子的少年在机器沟的那回。我也才小学三年级 吧,是夏天。机器沟是县城北郊的一个排洪水渠,几天大雨,形成内涝,就将水翻 过北塔河大堤排进北塔河里。平时机器沟的闸门总是关着的。排灌池里一潭死水, 沿着排灌池是一条长长的水渠,水渠约两三米宽,沿岸栽的都是垂柳,站在垂柳的 树荫下,蝉在头顶上呜叫,仿佛那棵树在叫。两个少年静静地站在岸边,等待着。 水渠里水总是清冽干净的,水也静静的,一波一波,在夏日的小风下,有一丝一丝 的水纹,鱼漂也随着那一丝一丝的水纹一波一波。我们钓鱼总是用蚯蚓,这种肉红 色的蚯蚓,在我们县城的阴沟边和一般的灰堆里,一锹挖下去,就是好几条,我们 把蚯蚓在掌心拍晕,小心地穿到鱼钩上,再啐上一口唾沫,轻轻地放入水中打好的 “窝子”里,便有鱼们来轻轻地咬钩。鱼咬钩实在是美妙,鲫鱼的优雅,鲶鱼的鲁 莽,黑鱼的率真,昂刺的娇憨,白条(当地叫白产)的直接,青混的干练,螃蟹的 从容,老龟的耐心,罗汉狗子的顽皮……当然,这些鱼不都是在一个塘里。水渠里 钓的多是鲫鱼,而一潭死水的排灌池,则多是鲶鱼们的天下。 我之所以如此深刻地记得这一回,是因为我差一点被淹死。我在水渠边的柳荫 下,半天没等到鱼来咬钩,便有些心急,于是来到排灌池这边,想趁小锅子不在, 弄它一条鲶鱼上来。可我放下钩子不一会儿。蚯蚓便给同样心急的鱼儿叼跑了。我 想赶紧回去换蚯蚓,只顾心里着急,也不管脚下,一脚踩到渗水处的青苔,我一个 趔趄,失去平衡,便一头栽到排灌池里。排灌池下面就是水泵,你想想,该有多深。 我在水里扑腾了一气,喝了许多水,也该我命大,一脚蹚到了一块尖石上,勉强仰 起脖子能把嘴给露出水面,我的双手还得一划一划,以保持平衡,以免再滑下去。 这样支撑了一会儿,幸亏小锅子也走过来,见我落入水中,赶紧用三截杆伸入水中, 我摞住三截杆,双脚蹬在池边,攀上了岸。 攀上岸后,我并不后怕。我小时候胆量还是蛮大的。也许并非胆大,而是年幼 无知。我所怕的是我裤头和汗衫上弄得都是青苔,回去之后必定挨打,于是我便把 裤头和汗衫全脱下来,到水渠里漂洗干净,之后人躺在垂柳的树荫下,而把裤头、 汗衫摊在太阳下面去晒。我吊儿郎当躺在渠岸边的草地上,一边用柳条编织着柳帽, 一边等衣裳晒干。 夏日的阳光炽烈而持久,不一会儿,我薄薄的小裤头便晒干了。我穿上有脆生 生的阳光气息的褂裤,心情很好。 护城河也是我们常去的所在。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县城总是湿漉漉的。进城有一座木桥,桥上走着进城的人们。 他们挑着鲜藕,挑着小猪(小猪嗷嗷地叫着),挑着城里买的锅、芭蕉扇;进城卖 竹子的男人,他们打着赤膊,身上的肉都是通红的,竹子的一头拖在地上,把桥面 上刷出许多竖道道。城里逼仄的石板路,石板边上的阴沟里长着青草。那些低矮的 灰色的房子。屋顶上的炊烟。追赶着、打闹着的孩子。 护城河的木桥下总是有孩子在钓鱼。他们或下到人们洗衣的水跳上,或爬到木 桥的桥墩上,伸出鱼竿,在那里钓鲶鱼(俗称鲶滑遢)。古桥下的鲶鱼总是很多, 不知何故,它们又大又肥,长着白胡子。它们咬钩非常直接粗鲁,都是上去一口, 拖着就跑。拉出水面它们就扭着身子,牙齿非常尖锐,落在地上必须两只手去捉 (弄得一手的黏液)才能捉住。 我在护城河桥下钓的鲶鱼多矣。 有一年夏天,我们县里出了一件大事。县糖厂一个叫姚洪志的男人,因强奸厂 里的一个女工遭到反抗,竟杀了这个女工。那时杀人的事情少,这个案子在全县四 乡八镇引起了轰动。人们口口相传,把这个被杀的叶姓女工传成天仙一般的美女, 而那个叫姚洪志的杀人犯,杀人的细节也被人添油加醋加以详尽的描述,一个县的 人们亢奋无比。枪毙姚洪志的那天,县公安局在县中操场开万人大会。一时全县的 人倾城出动,奔走相告。公判大会之后,立即执行。可枪毙现场一会儿有人说在东 门二横山,一会儿有人说在西门红草湖,人们满街乱跑。 我和许小二子、小锅子和歪嘴在县中的操场等着。先是宣判一些坏分子和偷盗 抢劫之辈,最后宣判姚洪志,大喇叭里一声立即执行。之后就见有人开始奔跑。警 报声不绝于耳,十几台解放牌大卡车扬起满天的尘土呼啸而去,车上是荷枪实弹的 解放军,气势相当浩大。 我们紧随着车队飞跑,一路上人山人海,我们并没有看到姚洪志的人影,只是 远远看见车的高处隐约有一根木牌晃来晃去。我们知道,那就是插在死刑犯脖子上 的亡人牌,上面是杀人犯某某某,红字大叉叉。 果不其然。车开到了东门的二横山。我们抄小巷先赶到了现场。等车一到,我 们又随着车队飞跑。到得刑场,那里也已是人山人海,一切是乱得不能再乱。待我 们围过去,姚洪志已跌跌撞撞地被推到一个高坡上。我和小锅子拼命从人棵里往里 挤。刚挤到就听砰的一声闷响,姚洪志已一头栽倒在那里,单见他穿着一套蓝褂裤, 戴一顶蓝帽子,黑布鞋。帽子已歪到边上,一只鞋也蹬掉了。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 却被后面的人一推,差点趴到犯人的身上。我就势一跳,想从犯人身上跨过去,那 脚又差一点踩到犯人身上。我吓得要死,赶紧挤了出去。 我受了如此的惊吓,一天人都晕得不行。下午我到护城河的桥下钓鱼,一个下 午竟然一条鲶鱼没能钓到,却无意中被一条白鳝咬了钩。那条有一尺多长的白鳝被 我甩上岸时,白惨惨的颜色。我们那里的人那个时候是不吃白鳝的,人们都说白鳝 是吃死人的。没有人敢吃这种吓人的东西。 到了暮色围拢了小城,河面上起了一层白雾,人们匆匆从桥上走过,我还是一 条鲶鱼没能钓到。 晚上睡觉,我眼前老晃着白天的情景。夜里做梦,竟梦见白鳝钻进我的被窝。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摸摸身下,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