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雪山乡支教,我的一个重要任务是给雪山下的孩子们讲趣味数学,或者功利 地把它称作奥数——一个被媒体人当中一部分人妖魔化的东西。奥数本身没有错, 错在小升初没有正常渠道,让本应该是思维自由翱翔的世界变成了孩子们可怕的魔 咒。这里孩子们的数学是用藏语教的,于是校长仅仅安排我每周3 次给教师们讲教 研课。其实数学是没有语言界限的,每一个考GRE (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数学的 人都应该有这个体会,即便你的英文是三脚猫水平,也可以依靠中国人扎实的数学 功底蒙个满分出来。所以牛顿牛师傅把数学称作“自然科学的基本原理”。记得 “Big Bang”里面有个女孩为了追一个物理Ph.D. (博士)帅哥geek(书呆子), 希望帅哥给他讲物理,帅哥的课程是这样开始的“在古希腊的一个仲夏夜……”我 这个没有语言界限的数学课应该起始于哪个“仲夏夜”呢?上中学的时候翻了翻《 数学简史》,现在早就忘了。我只好让课起源于美国一个山谷中NASA(美国国家航 空航天局)的天线阵列,它们向太空发送着最简单的数学原理,期待地外文明能够 读懂。所以,以我们人类的认识,数学不仅仅是人类共通的语言,甚至是全宇宙共 通的语言。 在教研中,我发现这里的数学教师水平比我想象中好很多,至少他们都在“汉 区”“留过学”,都最少是大专毕业。已经不像我中学数学老师讲他支边教学中听 到的边区老师“先加减后乘除”那样的意外,而那个老师在被北京来的老师指出来 应该先乘除后加减以后说到“先加减后乘除是日本人在的时候的老皇历了”,说明 这几年国家对教育的投入还是有很大成效的。最初的教研课,老师都觉得非常新颖, 也从没听过这么有趣的题,比上课的时候让孩子机械做题、谁不会就狂敲谁桌子要 有趣得多。但经过几次大强度脑力劳动以后,听课的老师积极性明显下降,我可以 看到他们要来听课的时候一脸的愁容,并一边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一边苦 笑。我想我一定是犯了王明式的“党八股”错误,脱离了教学实际,我决定考查一 下这里的数学教学究竟是什么水平。 我开始听数学课,并在几名老师去州上进行教师职称考试的时候得到了给孩子 们讲课的机会。这里的五年级和六年级都是毕业班,六年级相当于是留级的五年级, 这两个毕业班的数学全都是我带。用汉语给始终用藏语学数学的孩子们讲课听起来 似乎不太现实,但是基于我们从小用汉语学数学的孩子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往往在 数学学习上没有任何障碍,而且成绩遥遥领先的经验,我认为自己还是可以胜任这 个工作的。我还曾听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留留”(“留留”指女留学生)告诉过我, 她在美国上本科的数学老师是个中国人,这个老师的英语一塌糊涂,他讲课就写一 步、问一句:“understand?”如果回答是“yes ”,他就继续写,反之骂一句 “妈的笨蛋”,然后再把这一步展开写,继续问:“understand?”但是,等我开 始上课以后我就发现事情远非我想象的这么简单。 起初的第一节课,我讲的是分数加减运算,期望程度好的孩子在跟我学过以后 能够对于一些题目用简便算法口算计算题。然而,我发现,让孩子们做对都是件极 其难的事情。孩子们只知道把分数化成假分数然后按部就班地算,完全不理解先算 分母相同的分数,通分的时候也只知道分母相乘,所以,有些我一秒钟就能心算出 来的题目孩子们算15分钟还算不对,分子分母全上万。有些孩子整数加减法还要掰 着手指头数,对于他们来说计算这样的题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为,我曾经让一 个六门考试五门不及格的高中生在我辅导一个学期后考试全都及格,所以,我相信 我也能教好这些学生。 第二节课是立体几何,无非就是个正方体的表面积体积,但是还是大量的孩子 不会,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从小到大除了教具几乎没见过立方体的缘故,也就没 有追究。第三节,我开始讲方程,而这节课成了虫洞的入口,让我发现了孩子们的 数学世界简直就是个黑洞。孩子们不会移项,很多人方程只会试数法,X+2=6 这样 的方程也有大量的人得8 得12. 这些被“小红旗”、“大红花”惯坏了的孩子们始 终认为自已的数学很优秀。在我讲课的时候不停地举手,这种时候我只好愤怒地斥 责他们。后来我渐渐发现,孩子们在数学方面的问题远远不止不会移项或者思维僵 化这么简单。这些小家伙有很多人不知道2x是2 乘x ,6x+1 可以随便等于7 或者 7x,很多人不知道先乘除后加减。我在慢慢打开这个黑洞的过程中,除了惊讶于他 们数学水平的低下,也很好奇为什么这样的孩子能升到五年级。 我怀疑是否因为在这个学校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太多的缘故。于是我在乡里 搞到了一副扑克,并将“算24”这种开发智力的游戏带到了学校。这里的孩子显然 不会像“学而思”里的有些精英孩子一般,平均算一把牌只用1 ~2 秒,但是也有 个别人能在10到15秒算出一把牌来,这不是一个很差的成绩,而且孩子们爱上了这 个游戏,很希望晚上我能在自己的房间带他们玩。显然缺氧或基因都不能拿来作为 佐证他们大脑不如东部孩子发达的借口。在和老师们的交谈中了解到,很多孩子从 牧区拉来岁数就很大了,上了一个月的学就升到了二年级,有个几乎和我一样高的 很漂亮的姑娘是连跳两级上到五年级的。所以,有些孩子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居然 连四则运算都搞不清。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数学老师,那个藏族汉子每次上 完课就坐在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他刚刚接这个班的时候, 全班的数学没有一个人及格。这个血性男儿因此和校长以及教务主任吵过架,因为 他认为学习就要循序渐进,尤其是数学。国家的“两基”[ 国发(2003)19号“基 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 政策只是解决了数量而没有提高质 量,但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饼要一口一口吃,先解决数量,再解决质量,也许这种 景况就是西部教育“大跃进”的必然。 既然这个整体趋势的大跃进无法解决娃娃的数学水平,我就只好给他们来个 “小_ 跃进”。自从我挖开了这个“黑洞”,就开始给他们加课,从那天起,毕业 班的学生们再没有了体育课、音乐课、课间操以及这里特有的3 小时午休。在听多 了“我找一个北京五年级小孩可以在两分钟内做完这一黑板题,我给你们15分钟看 你们能有几个人做对”:“你们的数学水平只相当于北京小孩的四年级”:“你们 的数学水平只相当于北京小孩的三年级”:“你们的数学水平1 只相当于北京小孩 的二年级”。孩子们终于暴走了,因为被“大红花”和“小红旗”催熟的他们完全 不相信北京的小孩有那么神奇,他们对北京的了解仅限于课本上画的天安门,而绝 不可能理解“迎春杯”的初赛中关村一、二、三小有多少孩子能考满分。他们集体 要求我给他们出北京三年级小孩的题,我实在是被讲了一节课的脱括号加括号以后 全班没有一个人能标对符号而愤怒,有些冲动地夸下海口说:“如果你们能做对我 找的三年级五道题里面的两道我就把桌子吃了!”于是,课后一群自以为数学牛的 孩子跟我进了办公室,在我电脑里的三年级奥数讲义里搜寻着他们的猎物,一群人 挤得我喘不过气儿来。正在我后悔,开始琢磨桌子是刨花板的还是实木的,味道如 何的时候,孩子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例一”来。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有些幸灾乐 祸地对他们说,“这就是北京三年级小孩秒杀的题,你们都不会,下节课老老实实 听我讲吧。” 从那天起,他们连我任课的汉语课也被我剥夺了,从早到晚地做混合运算训练 和方程训练。孩子们从我进食堂时为了抢我去他们的桌子几乎把我撕成碎片,变成 见到我就逃跑,并在我背后偷偷地说“葛根×”(×老师)。也许我批评他们太多, 也许是他们习惯了抢着把做好的题给老师看,而我这个老师又绝望地看不到任何甚 至一个正确答案,我和孩子们都开始绝望。二十年的教育让我不至于像我的小学老 师那样把那稚嫩小手捧着的本子撕得粉碎。换来一个成人的一时痛快,一个孩子的 一天眼泪和一群孩子对老师从心灵上的背叛。孩子们 开始怪我不懂藏语,于是我把所有数学名词、数字的藏语都学会了,用双语给 他们上数学课。以至于这些藏族同事给我起了个外号“根登曲陪”,此人是民国时 期西藏的进步人士,据说他和几个国家的人一起出海,回来的时候所有的外语就都 学会了,其实他们哪知道我这垃圾的语言天赋但凡好一点儿,我早就考个高高的GRE 成绩在美国的实验室受压迫了。我开始请各个老师帮我在我的数学课上用纯藏语点 播孩子们,而这些老师往往说几句就跑掉了。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个疯子,因 为我一周七天的早晚自习,早上6 点钟爬起来,中午不休息,晚上11点用手电光判 完作业再回去睡觉。我的这种疯狂,并非源自我自己对数学的热爱,而是源自我对 这里数学如此荒芜的惊讶与愤怒。欧美人对不信神的民族感到悲哀,借用这句话就 是我对不懂数学的人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