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院,如——册靛蓝布面的线装书,随手抽出其中的册页,就能翻检出许多读 书人的故事。 读书人里有很多江西人。江西人会读书。 会读书的江西人,一读就读出了唐宋三大家——欧阳修、曾巩、王安石。 自古江西“好学重教”,办了大大小小,不下几百座书院。这些书院形态各异, 办学风格也因师而异,有的重义理之学,有的偏诗赋辞章,也有的讲求经世务时, 当然也有纯粹为了登科入仕的。 江西的读书人,大都从书院出来的。 从书院出来的江西人,素以文章节义而名世。且不说“临川才子金溪书”,仅 吉安,古代庐陵就出过欧阳修、杨万里、江万里、胡铨、文天祥、解缙等一代骄子。 庐陵一带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民谚:“五里三状元,一门三进士,隔河两都堂,百 步两尚书,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你没听说“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吗? 读书读出如此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天地雄心,是庐陵人也是江西人永远的骄 傲。 在江西偶然出去走走,不经意间,一走就走进了书院。 鹅湖书院鹅湖书院,久久吸引你的目光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历史情怀。 鹅湖书院因了两次“鹅湖之会”,在中国的哲学史、文学史、教育史上产生过 久远的震荡。一些大师、一些读书人响亮的名字,永远跟鹅湖连在了一起。 鹅湖书院轻烟笼罩,走过雨的屋瓦上起了雾。 古老的庭院,无言地坐落在赣东的铅山县鹅湖山北麓。鹅湖原名荷湖,山上有 湖,多生莲荷。相传,东晋时一‘名寒士隐居山间,利用湖蓄鹅。这隐士蓄了一对 双鹅,“其双鹅育子数百,羽翮成乃去”,故称鹅湖。 或许,东晋的名士都有蓄鹅的嗜好吧?由鹅湖遂想起兰亭,想起大书法家王羲 之“白鹅换字”的逸事。 鹅湖书院隐在深僻处。这座静静的庭院,到处吊挂着小青虫,士子的号舍,结 满了蜘蛛网,泮池的莲花顾影自怜。棂星门的匾额上迎面镌刻着“斯文宗主”,背 面题写“继往开来”,那意思当然是极好的,只是这斯文之地,却少有人来。 问及一旁织毛线的管理人员,她淡然一笑,国内游人不多,但每年总有一两批 日本、韩国人来。 时间在这里渐渐被忽略了,只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木,长着参差不齐的叶子, 幽灵一般出现在墙头瓦棱上…… 谁能想像,这座似乎被人遗忘了的庭院,曾经发生过两次震惊华夏的“鹅湖之 会”呢y 拂去八百年的岁月苍茫,让我们看看南宋的书院,会会南宋的理学大师: 朱熹、陆九渊、吕祖谦。 朱熹,这位千载之上的读书人的“导师”,以家乡婺源的山水为底色,游学山 林,融贯古今,一辈子涵养学问。一首《源头活水》诗,不知激活了几代读书人。 高蹈远志的朱熹,以光大儒学为己任,皓首穷经,集《大学》、《中庸》、《 论语》、《孟子》为四书,详注阐发。他定下“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读书人的终极关怀。 他以一介书生之微,主张皇帝也要诚意正心,到底书生意气。 他多番上书,犯颜直谏,痛陈朝政弊端,甚至不惮触怒皇帝和文武两班,以致 四面树敌。 他穷毕生之力,孜孜砣砣,创立了他的“理学”,被人尊为“朱子”。 他标举“道问学”,主张“格物致知”,读书穷理。 朱子是两宋儒学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峰。 与之对峙的,是另一座高峰——象山先生陆九渊。 陆九渊心性高傲,不肯居人之下,也和朱子一样情辞激烈,常给皇帝上书,敢 为君师。中年以后,在贵溪聚徒讲学,人称“象山先生”。 象山与朱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敢大胆质疑圣人思想,大胆宣称:“《六经》皆 我注脚。” 象山和他的兄弟崇奉“尊德性”,认为理在我心,我心即理。 用传统的文火煎自己的药,孔孟儒学到了陆九渊,就彻底转化为发明本性的 “心学”。 第一次“鹅湖之会”的倡导者,是婺学领军吕祖谦,浙东丽泽书院著名的主持。 他温文尔雅,有一颗包容之心,他的理学也兼取朱陆两家之长。 心境平和的吕祖谦一向与朱熹交好,又跟陆九渊同登进士第,见朱、陆两家学 说分歧,试图从中调停,促成两家“会归于一”。于是派人致信,约陆氏兄弟会于 鹅湖。 淳熙二年(1175)暮春,吕祖谦亲自陪朱熹及门生八人,从福建寒泉精舍越分 水关抵鹅湖,一路浩浩荡荡。陆九龄、陆九渊也带着抚州家乡的众多弟子,由金溪 出发,泛舟东行。兄弟俩在船上吟诗作对,悉心准备好辩折,到了鹅湖稍事歇息, 就和初次见面的朱熹“唇枪舌剑”。 朱熹、吕祖谦、二陆相聚鹅湖,闻讯赶来的,还有两地父母官——抚州知州, 信州知州。 “鹅湖之会”好不热闹,针尖对麦芒,当面论辩整整十天。论辩涉及的话题非 常广泛,争论的焦点为“论及教人”。 朱熹主张:“先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不以为然,强调“先开发 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读书须专精”。 朱熹批评陆氏兄弟教人的方法“太简”,两陆很不服气,反过来以朱熹教人 “支离”相讥。双方各持已见,争执不下,朱熹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言辞锐利的陆九渊,甚至以“尧舜之前,何书之有?”来诘问朱熹,被他宽厚 的兄长婉言劝止了。朱熹标举“道问学”,陆派推崇“尊德,这就是所谓的”门户 之见“吧?”君子和而不同。“鹅湖会晤后,朱熹、陆九渊仍书信往来不断,继续 论辩不已,彼此却更加尊重了。 “鹅湖之会”,一次灵感的触发,一次大胆的创意。历史在这儿凝眸了一瞬, 然而,一次看似寻常的学人之间的集会,有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一座原本 默默无名的小寺院,一夜之间成了理学圣地,跻身为江南四大书院。 是偶然,还是必然? 瞬息即是永恒。十三年后,又有了一次“鹅湖之会”。发生在淳熙十五年(1188) 的第二次“鹅湖之会”,曾长久地被第一次“鹅湖之会”的光辉遮蔽了。 这次相聚的,不再是穷究据理、会文讲学的理学大儒,而是热血喷张、狂歌痛 饮的文学大师。 一位自诩“酒圣诗豪”的辛弃疾,一位自许“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的陈亮。 提起辛弃疾,这位“眼光有棱”的南宋名将,自然会记起他“想当年,金戈铁 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词。这位一心想抗金复国,干一番大业的英雄,却因“主 战”横遭挤对,被朝廷罢官落职,长期闲居上饶带湖、铅山瓢泉一带,一闲二十年。 壮志难伸的辛弃疾,只有遣词解恨,没想到“一觞一咏”、“樽酒风流”却成就了 他的另一番事业。然而,纵然有清风明月,也难解他郁结的愤懑不平,纵使“把栏 杆拍遍”,也“无人会,登临意”。 江东才子陈亮,读书人中的“异数”。他标举异帜,创立了与理学相抗衡的 “永康学二十年间,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陈亮不屈不挠,连续五次上书,力主 抗金中兴,反对偏安妥协。昏聩的当权者不仅不予理睬,朝臣们还趁机中伤,陈亮 气愤至极,在朝廷上当众大怒,被”主和派“目为”狂怪“。 一向畏金如虎的“太上皇”赵构驾崩后,陈亮见时局有了转机,便四方奔走, 一度非常活跃。他向孝宗上书献策,提出“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 在恃才傲物的陈亮眼里,满朝文武,只有朱熹、辛弃疾(当然,还有他自己), 称得上“非常之人”,真正“四海所系望者”。辛、朱、陈三家联手,无疑是在野 “主战派”的最佳阵营。 闽赣官道上的紫溪,是闽赣两省交界处。陈亮选定铅山紫溪,作为三方会晤之 地。 为了争取朱熹到主战派来,陈亮放下彼此间的学术分歧,以国事为重,在紫溪 迎接朱熹。 然而,朱熹爽约。他借口年纪大了,再一年就六十岁了,只想躲在山里,喝喝 自己栽种的杞菊,啃啃莱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朱熹晚年的消沉, 很让陈亮失望,不由得怀念起吕祖谦来,若这位温厚长者出面,兴许朱熹肯出山, 可惜他病逝了。 此前,陈亮与朱熹早有接触,并同在永康等地一起讲学。朱熹以·浙东常平茶 盐司的身份巡视衢州婺州(金华)时,年少气盛的陈亮找上门去,与朱熹围绕着 “王霸义利”辩论了一旬,以后又以书信的形式进行了数年之久的论辩。 陈亮跟朱熹舌战时,朱熹与辛弃疾有了一桩“公事”。彼时,辛弃疾正威风凛 凛统领湖南军,派客船满载牛皮过南康军境,恰被军守朱熹截获(查走私船?), 按规定货物全部没收。眼见得损失惨重,辛弃疾紧急修书求情,货物才得以发还。 朱熹虽放了辛弃疾一马,但修身严格的他,实在看不惯辛弃疾的放浪不羁。 辛弃疾则是吕祖谦介绍给陈亮的。当时陈亮再次上书,刚巧辛弃疾由江西安抚 使调任临安任大理少卿,“北定中原”、“雪耻洗辱”,共同的政治主张使他们互 为知己,意气相投。 淳熙十五年冬,陈亮冒了严寒,自浙东往紫溪拜访辛弃疾。陈亮心切,一路打 马狂奔,快到瓢泉时,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挡住了去路,陈亮引马过桥,马止步不 前,策马三次,马退却三回。陈亮大怒,遂拔剑斩马,剑起,马首落地。 (瓢泉附近的那座“斩马亭”旧址,容易让人想起,时时准备行动的陈亮是何 等躁动不安。“斩马亭”虽在,然而,小桥、小河都梦一般消失了……) 有朋自远方来,偶感风寒的辛弃疾,陡然来了精神,他在瓢泉新居接待了陈亮。 两人“同憩鹅湖,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辛弃疾后来写的《祭陈同父 文》,点明了这次会面讨论抗金复国大计的性质。流连十日,陈亮飘然东归。 望着陈亮离去的背影,辛弃疾恋恋不舍,离别第二天,又赶去挽留,一直追到 鹭鸶林,只因雪泥路滑,无法前行,才怆然歇步。当晚投宿村店,夜半听到邻人悲 切的笛声,更想起十天来与陈亮朝夕相处的情形,惜别之情与家国之恨一起涌上心 头。于是披衣下床,挥笔泼墨,一气写下《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辛弃疾把陈 亮比作古代的先贤,对陈亮为国奔波、上下求索,作了高度评价:“看渊明,风流 酷似卧龙诸葛。” “鹅湖之会”后,辛弃疾、陈亮别后相互酬唱的六首词,千载之下,那披情入 文的直接感染力,仍令人震撼不已。 近代国学大师梁启超认为,这类作品“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 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进裂到字句上,这类文学作品,真是 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