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山书院,祠废院荒,已不复存在。 你只能从浙赣铁路飞驰的列车上,从龙虎山附近的青山绿树中,远远望见一块 残留的石碑,上书“象山书院”。为着醒目,涂了红漆。 红漆的象山书院,显然与当初结庐而居的面貌,相去甚远。 没有书院的书院,你只能凭象山所说的“顿悟”,在昔日的遗址上,用“心” 去想像、去触摸。 象山书院始建于淳熙十三年(1187)。象山原名应天山,伏踞贵溪上清镇东南, 距道教发祥地龙虎山不过十数里。陆九渊的门徒彭宗兴往应天山访友,登山游览, 见山高谷邃,云烟出没,悬瀑如练,不觉怦然心动。此时林茂泉清,环境幽静,正 是讲学的好去处。于是和友人商议,先生讲学的槐堂过于狭陋,已容不下慕名而来 的学子,何不在应天山结庐,迎请先生上山讲学。不久,象山先生携二子一侄偕门 徒欣然登山。彭宗兴等人又忙着建草堂,安顿先生。 次年,先生以山形如象,将应天山改名象山,先生也自号“象山”。 云水、烟树、苍陵、悬瀑,构成一座象山,构成一块读书人的圣地。那洁净之 地有着一种怎样的场景呢?“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象山先生升堂讲学,闻风而来的学子,背着粮食,云一样聚合,影子一般追随。 早在家乡金溪槐堂,象山已有很高的名望,每开讲席,远近乡绅学子挤满了书 堂,户外鞋屐堆积无数,更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堂外观听。 象山先生以山为冠,以水为带,羽扇纶巾。 或读书,或抚琴,或观瀑吟楚辞,或登临诵经文,一派雍容自适。 象山先生办书院,别具一格:不建斋舍、不立学规、不供饮食,全凭先生的精 神感化,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 象山先生教人,有教无类,无论尊贵之身,布衣白丁,进得门来,都是陆派弟 子。 每当天一放亮,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象山精舍就击鼓鸣金。听到鸣鼓,学子 急急如令,漫山漫谷涌来,象山先生且乘一顶山轿,飘然来到讲堂。‘升堂讲学, 象山先生精神炯然。端坐堂前,门徒各举一小块木牌,上面写着姓名,年甲顺序, 依次拜见先生,数十百人,神情肃然,无一人喧哗骚动。 象山先生教诲弟子:首先要收拾精神,涵养德行,虚心听讲。弟子们俯首恭听。 讲经时,象山先生每每开启人的本心。弟子中有渴望表达又拙于表达的,象山 就代为讲述,并从中点拨启悟,只要有片言半词可取,象山“必奖进之”。 象山先生吐音清亮、有力,他告诉弟子,自己的思想是“因读《孟子》而自得 之”。学习贵在自立,“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人“不可自暴、自弃、自屈”。 他认为“天、地、人之才相等耳,人岂可轻?人字岂可轻?”“宇宙之间,如此广 阔,吾身立其中,须大做一个人。” 象山先生大胆放言:“宇宙便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 大音稀声,弟子们如醍醐灌顶。 象山先生讲论,每讲到痛快处,就回转头来对傅子云说“岂不快哉”!傅子云 敏而好学,是象山的得意门生。孩童时即登象山之门,因年龄小,先跟邓约礼师兄 学,后来才升弟子。 象山中进士时,傅子云也入太学。两人途中相遇,惊喜莫名,师生一道泛舟桐 江,樽酒痛饮。漫游中,才思敏捷的傅子云“答问如响应”,深得象山赏识,称他 “季鲁英才也”(傅子云字季鲁)。 初入精舍,童子隅坐。傅子云因年少坐于末席,象山却破例为他特设一席置讲 台侧,还时常让傅子云代讲。 象山另眼高看傅子云,颇有点像“徐孺子陈蕃之榻”。东汉高士徐孺子,清贫 至骨,不肯做官。豫章太守陈蕃,素来不接待宾客,只有徐孺子来时才招待,并为 他特设一榻(躺椅),徐孺子一走,就把榻挂起来,不准别人用。 一个礼贤高士,一个厚待弟子。 象山告诫他的门徒:轻易不要做官。因为政事猥琐,有害于个人身心修养。然 而他又深感国耻难伸,亟欲起来为国效命,因此,续续断断做了几任小官。 教人轻易不要做官的象山先生,自己却被“官”所困扰,身不由己做了湖北知 荆门军。赴任之前,他命傅子云为象山精舍的住持,紧紧攥住傅子云的手说:书院 的事,全都托付于你了,你要好好为我把这一束火薪传下去啊。他深切地对弟子们 嘱咐:我远守小郡,不能再为诸君授业解惑了,幸好有季鲁在,愿你们手足般相亲 相近。 荆门为南宋的边地,边地自有它特殊的战略意义。可这边地却毫无防务能力, 居然连一座像样的城墙,一道窄狭的护城河也没有。“治荆践履”,上任头一件事, 象山就奏请朝廷,修筑城防。 目睹荆门积贫积弱的惨状,象山先生痛心疾首,他以超人的胆识与魄力,抓了 荆门七大政:除弊风、重法治、严边防、修城池、建保伍(类似民兵)、堵北泄 (堵截粮食给北面金人)、抗旱涝。 荆门七大政极具现代意识,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八百年前的一代大儒所创下的 政绩。这些政绩使象山先生青史留名。 象山做官,恪守以安民为本。破除当时做官的惯例,到任先言明约束,见客、 受状、都规定了一定的日期;他客到随见,持牒即入,不分晨暮,迅疾使下情通达。 象山为官,实践着这样一句箴言:道在笃行,不在空谈。 经过一年多的治理,荆门民风为之大变,一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象山先生认真治学,认真当官,认真做人。这位过于认真的人,以中年之身, 死于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