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7年的春天,现在回头看去,那色调总还算是明快的,像纯蓝墨水写成的一 首七绝,端端正正嵌在纯白的方格稿纸上。抑或,是早春篱笆下的一抹浅红薄绿, 红的是暖,绿的是涩。 那一年,我十二岁,是虚的,刚刚步入少年的门槛,那脚步也是轻快的,像露 水上奔跑的小松鼠。不似我现在,开始步入中年,老是犹犹豫豫,对中年怀着怯惧 之心,抬眼遥看中年风景,总觉是莽莽的风烟一片。 正月初二,去住在石板洲的外婆家拜年。石板洲是长江中下游无数个冲积洲中 的一个,许多年前,它应该是孑然独立于江水中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石板洲 早经人力改造,摇身变作一块肥硕的田园,紧紧贴在无为长江大堤之外,简直成了 葱绿的江北平原结出的一颗饱满的柚子。洲上的泥土,表层全是灰黄色的沙土,湿 润、肥沃、平坦。苏轼有词说“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用在石板洲, 也是廊檐下种芭蕉一样的贴切。雨后的沙地中间,一条细长小路,仿佛平民人家清 瘦女儿的小腰,微微摇曳着,穿过平坦的冬小麦垄子,袅袅远去。踩上去,松软却 不沾泥,裤脚干净,鞋沿干净。雨后青沙乖得像个早早懂事的乡下丫头,清清爽爽, 安守本分,不招人烦。我喜欢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走洲上雨后的沙路,人像一粒 隔年的种子,浸在甜蜜的忧伤里。 正月初,积雪还没有融化,薄薄的江北旧年雪还盖不住沙地,露出斑驳的青褐 来。矮墩墩的白菜棵子坐在小路边、地沟边,怀孕要起薹的安详模样。那时姨娘虽 然生着病,但是在过年的日子里,喜气盖掉颓败的病容。她初二上午老早就站在外 婆家西边的篱笆边,翘首眺望,等着我们一家的到来,等着我的到来,我是她的心 上宝贝。在薄薄的春寒、隐晦无名的疾病和还不至于挨饿的贫穷里,在贴着大红春 联的漏风的门内,我们和姨娘围坐在火桶边取暖,嗑瓜子,玩钉钩钓鱼的扑克游戏。 有时也在火钵子里炸豆子,嘣——赶紧拿筷子掏,迟了就煳,冒呛人的烟。至今, 我依然觉得,那一幕,是尘世边缘最让人惦记的一抹暖色。 大舅是家里最帅的男人,那时有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娶回舅母。在那个年代, 那个洲上,已经是越过警戒线,所以亲戚们都很担心他会成为光棍。外公在我三岁 时过世,妈妈常说外公是被三包“东海”烟害的。原因是某天晚上在生产队的大场 地上看大戏,人多,场地上有个石碾子,两百来斤重,有人跟外公打赌,说外公若 能双手将石碾子提起来,就得三包“东海”烟。外公是个烟鬼,力大胆大,间以旁 边人的起哄吆喝,他当真就抱起来了。外公放下后,揣起三包“东海”烟,没有说 话就回了家。没多久外公就生病了,然后去世,丢下四个舅舅一个姨娘,还有一个 不会做庄稼活的外婆。面对这样背景惨淡的家庭,我想,即使有漂亮姑娘喜欢大舅, 想想,一定也是叹口气,怅然作罢。也有等大舅好多年的姑娘,等他去提亲,可大 舅看不上人家。大舅娶老婆,不单是为了搭口锅搭个床来生孩子,他要自己喜欢! 没有老婆的大舅,过年依然风光。他有一帮朋友,都是和大舅一样,喇叭裤下 罩着火箭式皮鞋,烫着爆炸式头发,高大帅气。他们常常相约着,晚上去看电影, 在有着二层小楼的乡电影院。那时,我从半掩的门缝里常瞧见大舅在房间里用电吹 风吹头发,我记得姨娘曾用过大舅的电吹风和电梳给出嫁的姑娘烫头发,常揣一点 喜钱和喜糖回来。大舅吹好头发,还会擦上一点绿盖白瓶的“雅霜”,带一截后跟 的火箭武皮鞋早已擦得乌亮,临出门,一甩胳膊,刷地套上那件乳白色的风衣,掀 起一阵隐秘的风,然后和一帮朋友在薄蓝的夜色里浪荡远去。他们很会吹口哨,吹 《一无所有》的调子,春夜的空气被他们的口哨吹得有点为非作歹的味道。 有时候,还能看见大舅的朋友拎来卡带式的录音机,放流行歌曲,《信天游》、 《大约在冬季》、《我的中国心》、《恼人的秋风》……有人在扭屁股,听说那叫 迪斯科。迪斯科大约是从江南的荻港传来的,荻港的迪斯科是从芜湖传来的,芜湖 的是从上海传来的。在那个电视还寥若辰星的江北洲上,流行风似乎一直是沿着这 一条路刮的。在米黄色的灯光下,那样一群年轻人,被喇叭裤包得浑圆的屁股乱纷 纷在音乐声里滚。我以为,那灯光下的人群用舞动的身体搭起一座岛屿,对于外人, 是既神往又害怕。我不知道,这样的岛屿,将来我会不会登陆。十年后,我没有经 历像大舅那样不羁的青春岁月,我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我不怨。因为我知道,大 舅的那座岛屿叫“八十年代”,长梦初醒,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赶上。 二舅那时还是学徒,跟一位远房的大舅学手艺,他身上有着劳动人民的本色。 他没有做生意的大舅那些时尚花哨的行头,过年的二舅难得清闲,他外面体面穿上 米黄色灯芯绒褂子,里面的方格图案的高领毛线衣是大舅不要的旧货。二舅牵着我 到江边的几户远房外婆家拜年,舅妈们问我的成绩。“语文88,数学80!”我怯怯 还未开口,二舅已经响亮回答了。那时,这个成绩是拿奖状的成绩,舅妈们拉着我 的手啧啧赞叹,二舅一脸自豪和喜悦。我知道我替二舅挣了面子,他在师傅面前一 年的低眉与小心,这一回在拜年的细节里荡去,终于扬眉添了底气。 三舅和小舅在扫开积雪的门前场地玩一种掷硬币的游戏,一起玩的还有远房的 表哥和年龄不大的舅舅们。在青褐色的门前场地上,横置一块青砖,砖脚下一溜儿 靠一排硬币。捡一块碎瓦片或者一截小树枝,在硬币对面远远画出一道两三步长的 细线,人站在线外,拿手中的硬币去砸砖脚下的硬币,砸中了便赢了。三舅赢了钱, 便领着我和弟弟去江边的杂货店买气球回来吹。西瓜形的二分一个,长瓠子形的五 分一个。我们都鼓起肚皮鼓着腮帮子吹,吹得半蹲了身子,额头有了汗意,微凉的 江风轻轻掀起刘海,也托起慢慢变胖的西瓜或瓠子,渐渐盖住脸。在这个春天里, 我们和舅舅在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里胜出,成为赢家,成为一个小小的胜利者,并 且很快搭建起自己的城池国度与欢乐——在早春薄寒的风里,细线悠悠的那端飘起 几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来。 只是,外婆的厨房却像漏气的气球,一日日无声地就瘪掉。过完大年初三,吃 饭时,舅舅们跑厨房,端出来的碟子总是日渐少了,也日渐浅了。淘米洗菜时,外 婆也不似先前的斗志昂扬理直气壮,拎着篮子穿过篱笆去池塘时,她总要叹一句: 过了三天年,还是原还原;过了初四五,还是一样苦。我感受到了外婆的抱歉与无 奈。过到初七,外婆家的饭桌早已还原成往常一般冷落,以致,我暗暗要怀疑起自 已的客人身份。可是,我还是不舍得走。外婆家人多,饭前舅舅们叮叮咚咚碗敲得 像造反,吃饭是件热闹的事,尽管是没有多少菜的饭。而我在这里,总不会遭大人 们的训斥,因为,到底还是宝贝小客人。一般,我总要数日子数到正月十五前后, 等学校开了学才恋恋而归。 可是1987年的春天,我只住到初九就回了家。虽然姨娘每天晚上都会在枕边教 我唱《回娘家》一类的时新歌曲,让我在同学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甚至据此我可 以堂堂担任班上的文娱委员。但是,这个春天,我心里急,我要回去。不记得是初 几的晚上,我睡在姨娘怀里时,不小心摸到了自己胸前有一个硬块,怕生病的姨娘 担心,忍忍没说,哪知道很快又长了一个硬块。睡觉时,我背对着姨娘偷偷用手捏 了捏,比蚕豆大一点,接近桃核大小,捏时有一点移动。天啊,我的身上长了两颗 瘤子!而且还是活的瘤子,它还动!我想到了开刀。我曾听外婆和姨娘晚上对着黑 暗的屋顶睡觉聊天时,说到某某身上长了瘤,活瘤子会动,手术难做,搞不好,刀 一开,它跑掉了,打游击一样在身体里。我想到疼我的姨娘在生病,而我也将和姨 娘一样生病,身体不断地消瘦下去,茫茫然,不知道消瘦的尽头会是什么。我心里 充满悲伤。可是我不能跟姨娘和外婆说,她们已经艰难穿行在疾病的阴霾之下。我 急急回家后赶紧把妈妈拉到了房里,告诉她我身上长了瘤子,妈妈伸出一只冷手在 我的棉袄底下掏,噗地一笑。她说是奶骨,以后会长成奶的,当着弟弟的面说得不 遮不掩,丝毫没照顾我的羞涩。我又羞又臊,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 人。但是,我意识到,会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