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总觉得,童年是带有深深的母系色彩的。乡村孩子,恐怕没有哪一个不是围 在祖母或外祖母的膝下长大的,直把那时光围得像一个小小的部落。我的童年和少 年,几乎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外婆家度过,但不是绕了外婆的膝,而是姨娘。至今想 起,依然觉得那岁月是篱笆上缠绕的素洁的喇叭花,来自往事之中的芬芳细细的、 静静的、悠悠的,能够缠进往后岁月的每一个寂静时分。 1987年夏天,刚放暑假,二舅就来接我去洲上玩,我自然开心,因为早盼着了。 妈妈在煮饭时背着奶奶偷偷从仓里挖了两箩稻子,上面用麻袋盖起来。饭吃过,奶 奶到大妈家午休。自从大伯去世后,奶奶就一直吃在我家,睡在大妈家。奶奶刚走, 我妈跟二舅说:赶紧走吧!于是二舅挑起那两箩稻,胳膊甩出风来,我背着塞了换 洗衣服的红格子布包紧跟着小跑,看二舅一路大汗直挑到无为长江大堤脚下的磨房 才停下。 洲上的人家,在沙地上种不了水稻,只能种一些棉花、黄麻之类的经济作物, 间以套种一些玉米、黄豆、红薯之类的杂粮。米都是花钱买来的,尤其显得珍贵。 那时大舅到荻港做生意,赔赔赚赚,自己又喜欢花花,也就无甚结余。二舅做手艺, 还是学徒阶段,至多混几餐饭,拿不到工钱的,过年过节还要给师傅送礼。三舅四 舅一个中学一个小学。以前作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姨娘现在又生着病,所以外婆家 的地基本是做一半荒一半,粮食来得就更是艰难。我在外婆家住着,有时跟外婆姨 娘串门,房下的舅妈外婆们总喜欢逗我:阿宝啊,住这么多天,你外婆家的米坛被 你吃空了吧?自己口袋里可揣米来了哇?那时,我总是低头一笑,知道这是玩笑, 不需要回答的。不过,我那时却从没认真看过外婆的米缸,更不曾将胳膊伸到缸底 捞一捞,我的舅舅们和姨娘在我面前似乎从来都是开心的,不曾为米粮犯愁过。 但其实,米粮总是不够。我妈想贴补娘家,又怕遭奶奶责备,明里过不去,只 能暗地里接济。二舅在磨房将稻子碾成米,糠就地卖掉,然后挑了两箩米,一路跟 我说笑,在稠密的蝉声和厚厚覆着浓荫的长埂上悠悠荡回洲上的外婆家。 夏天在外婆家,午睡成为困难的事情。半瓦半草的房子低矮,门和窗户又小, 艰难漏进来的穿堂风依然吹不走暑热。尤其是屋外蝉声,甚是吵闹。洲上的蝉似乎 远比我圩上的蝉多,大约是沙地疏松,又潮湿,蝉卵落在地下极易成活。外婆家门 前的泡桐、臭椿,屋后的桑树、槐树,都罩在一片密密的蝉鸣里。那蝉鸣的声线拖 得很长,横七竖八,“知——知——”从各个方向灌向耳朵来。躺在竹床上,左右 睡不着,总要以为自己是粘上了蛛网的小虫子,越翻身,越被人家捆得牢实,来去 不得。 串门吧。姨娘举着蒲草扇遮在眉边,我跟着,去东边的表奶奶家。表奶奶住在 大路边,也是半瓦半草的矮房子。表奶奶家的大女儿我称呼她大表姨,是表奶奶和 前表爹爹生的,她在造纸厂上班一年,见造纸厂不景气,想想又回到高中复读,考 我们以为很遥远的大学。大表姨和我姨娘差不多大小,感情也好,经常相互换衣服 穿。姨娘一去大表姨家,大表姨就套了手中的钢笔,合上书,从幽暗的房子里抽身 出来,陪姨娘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大表姨说话语速快,每一句后面都像是安装了 弹簧,充满激情,姨娘跟不上,就陪着朗声一笑。 表奶奶家的小女儿叫妹子,是表奶奶跟现在这个表爹爹生的。听说现在的表爹 爹在娶寡妇表奶奶前,是个孤儿,讨饭为生。表爹爹脾气坏,经常举着木槿条跟在 他自己生的儿子、我的矮个表叔后面追,但从不打骂读书的大表姨。小表姨妹子躺 在大路边一棵锯倒的杨树上睡午觉,路边的两排冬青树撑开一片清凉的绿荫,密密 遮着了烈日。杨树有水桶粗,妹子表姨在上面仰面躺下,叉开四肢,短裤短衫短头 发像个小子,睡得好死。冬青树那边的黄麻地有虫声唧唧传来,黄麻的清气经过烈 日蒸腾,像一壶窖藏的酒开了封。地上有好多洞洞,大约是蝉们破土上树时留下的。 远房表哥小龙也不喜欢睡午觉,举着带兜的竹竿在大路上捕蝉,路过妹子表姨,从 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放在妹子表姨露出的肚脐上,觉得好玩。看妹子表姨没动静, 带着恶作剧的窃喜又放一颗……大家笑,也不责备,妹子表姨醒了,睁眼起身,抓 起从肚脐上滚下的石子:小龙你要死啊!一句笑骂,伴着碎石子一道朝小龙屁股后 头掷去,小龙逃了,笑声中,蝉也不叫了。 三四点钟,太阳稍稍欠了欠身子,坐在梧桐树的斜桠间,外婆给姨娘送来了下 午茶。也就是藕粉,冲调得不稀不稠,白亮亮的,像白玉。都是亲戚们送给姨娘吃 的,外婆给姨娘做了一碗,也给我做了一碗,又香又甜。吃完,外婆将碗带回去, 我们依然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 待太阳又掉下一截,落在黄麻梢头了,姨娘坐得也乏了,牵着我的手回去。回 去路过一截弯弯的篱笆边,姨娘伸出细长的瘦得只见汗毛的手指来,在篱笆上摩挲 而过。那篱笆也是姨娘从前编插的,用的是木槿条,隔年之后,木槿条有的枯死, 有的长成了茂盛的几丛木槿。夏天,木槿都开了花,紫色的,很安静。 三舅和四舅在夏天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敢和远房舅舅们一道去长江里游泳, 追大轮船。江水凉,他们也不怕会脚抽筋。二舅做手艺一般要到吃晚饭时才回家, 吃过晚饭,他在屋西边的篱笆边用大木盆盛水洗澡,哗哗的水声,到了天黑,水声 中的西屋篱笆边是心照不宣的禁地。但是三舅和四舅的澡却是在长江这个大澡盆里 洗的,出发时他们就带好了大舅用的香皂。晚饭前,我去江边迎他们,他们一路高 歌着回来。远房舅舅只穿着裤衩,光着又瘦又黑的背,肩膀上搭着蓝白条纹的海魂 衫。我三舅那时还没有海魂衫,但是,也一样威武。 吃过晚饭,照例和姨娘一道去江边吹江风。那风来得慷慨,从头至脚,吹得透 彻,连头发里残留的汗味也似乎被吹到千里之外。江滩上,芦苇叶子的清气随江风 吹送,到处都是,十分好闻。站在小江埂上,看亮着灯的大轮船像异域城堡,上面 灯火层叠。能听见船尾的水声,夹杂着风过芦苇弄出来的刷刷声,然后是江水行进 中水和水碰撞、水和岸碰撞的声音……江声浩荡啊!不过是三盏茶的时间,浑身便 凉透了,摸自己,摸姨娘,肌肤都凉得像早晨水边捣衣的青石,于是牵手悠悠晃回 去。星星在天空,是疏朗的几颗,像散散落落没有规划的村庄。篱笆边的紫木槿花 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色,像神秘的眼睛,像将熄的火焰…… 在洲上,夏天于我,是这样充满了欢愉,分分秒秒都是欢愉。像紫薇花,所有 的枝节枝梢上都缀满了深红的花朵,把夏天的色彩一下子垫到了制高点上。以致, 我那时以为,姨娘的病会一直这么生下去,不好也不坏。正如这篱笆上的木槿,即 使花色不艳姿态不妖娆,也会一直这么开着,一年一年开下去。我也以为,时光, 将会一直这么呈现蓬勃的生气,如浓荫,如蝉鸣,如浩荡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