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更像是一段心思已凉的情怀。 当蝉声开始稀落,像一颗颗小石子丢进池塘里,沉在幽暗的软泥里不见了回声, 便是砍黄麻时节了。我没亲见过那盛大的绿岛怎样被一把把砍刀吞噬,但是,当秋 凉时节,我到洲上时,黄麻已经晒好,被扎成捆,堆在屋檐下,像腊月里枯坐在墙 根下晒太阳的老人。 那年秋天,我靠在房下大舅家屋檐下的黄麻捆子上,看舅舅和表哥们打羽毛球。 球拍是从一个乡镇干部家借来的,估计绕了不少弯。那时刚下过一场不大的秋雨, 门前的青沙场地滤过雨后,平整洁净,像一床经年的老竹垫从床上扯下来铺在这里, 一片清凉之气在脚底。他们已经穿上了长袖子的褂子,在这样雨后的沙地上抡着拍 子,间以说笑。他们打球记成绩,不说几比几,谁输了几个球就说谁得了几个蛋, 输到八个蛋时,就要把手中的球拍让给别人。 球打得棒的是家住江边的那个大男孩,十六七岁吧,圆脸,嘴唇上有毛茸茸的 嫩胡子,像早春的河堤。看到他,我感到羞涩,我有一点喜欢他。这喜欢让我羞涩。 雨后清凉的沙地平得像水边的捣衣砧,那个打球棒的男孩,穿着白色软塑胶底藏青 色面子的布鞋,脚尖子轻轻一点,便接住了高处飞来的球。他打一场球下来,白胶 底的布鞋依然明眸皓齿一样的干净,仿佛仙人,不着尘泥。黄色野菊花在篱笆边高 高低低地开,雨后有白色的蝴蝶立在上面,空气潮湿而清凉,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 花香。蛐蛐的叫声也细细地从篱笆根下传来,也沾染着空气的潮凉,长一句短一句, 那声线在花香里微漾。 那个男孩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每次去江边时,会路过他家 门前。他家青砖瓦房,门前水泥阶下有并不茂盛的几棵泡桐,叶子硕大,春天开紫 色的花,香味呛鼻。他家的墙脚也是用石头垒砌,石块与石块之间用水泥勾出好看 的图案,窗子上用细铁丝绕成网状蒙在外面,算作防盗。他们家冬天也会在门口晾 上好几架挂面,千条万线,白色,细长,远看如帆。那也和洲上的许多人家一样。 我的几个舅爹爹都是在冬天帮人加工手工挂面的,从中赚取几升几斗的小麦。做挂 面很辛苦,头天晚上和面揉面,到半夜才完成一半的工作,第二天大清早起床,挂 面上架,拉面拉得浑身出汗,这是后面一半的工作。我不知道,那个男孩在家里会 不会帮他父亲做拉挂面这样的活儿。他辛苦不辛苦? 但是,这样的喜欢清浅无痕,如莲叶上的露珠,初阳蒸一蒸,微风掀一掀,慢 慢就消逝不见。 奶奶是在那个秋天去世的。我从圩上到洲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奔至外婆 家,去报信。外婆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我叫了好几声,姨娘从幽暗的里屋床上 爬起来,老远伸手拉我到她怀里。我看见姨娘的手指已经变得更细,手上的汗毛也 变得更长了。苍白的手,像是从另一个幽暗诡秘的世界伸过来的,穿过尘封蛛网和 朽木枯枝,带着黑暗、荒凉、冷寂的气息。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但心底有莫名的 害怕。我在外婆家大约只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我还要回家帮父母干活,或者守在 奶奶的床前。虽然奶奶在世时并不疼爱我,但我知道,此后我们将不再相见。回家 的路上,再次穿过洲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我看见那些人家的门都是关着的,我 知道他们都到地里忙着收玉米黄豆去了。没有人影穿梭的村落,锁着门的一户户农 家,虽然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可是我觉得村庄是那么荒凉与孤寂。岁月会不会从这 个秋天开始,也要掀开它荒凉凋敝的一角呢? 记得四年后一个秋天的晚上,那时我已上中学,三舅来我家玩。晚上停了电, 我点了蜡烛在房里做作业,舅舅和一个大男孩站在我的房门口。舅舅和我说着话, 问我成绩如何,问我停电了怎么还写作业。我静静地回答。那个大男孩,站在舅舅 旁边,默默地没有话。在蜡烛朦胧的光色里,他的脸看得不甚明朗,似乎是有了沧 桑的,那时他和舅舅一道出门打工刚回来不久吧。我忽然想起,曾经喜欢过他。想 起的时候,心里竟如潭底卵石一样的坦然淡定,不慌乱不羞涩。 我后来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就将他淡忘了呢?可能还是1987年的秋天吧,奶奶 去世,以及后面更大的悲伤,让我小小的心在那一年一下失水变成一块干硬的泥土, 让一颗刚刚爆芽的种子很快蔫掉,无声无息。 人和人,是不是像两颗星星,在浩瀚的宇宙和时光里,各自遥遥不识,但是却 有过一次星光的相互照亮?只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人生,好比秋风过境, 有些人,有些事,最后都散成千万片落叶隐匿在时光之后,不成章节,不成篇幅, 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阕小词,散散淡淡的,只剩一丝薄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