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如拉萨是西藏的中心一样,八角街是拉萨的中心。无论是旅游者还是朝圣客, 到拉萨后,八角街是必去的地方。 每每有朋友从内地来,陪他们逛八角街时,总会回答相同的问题:“八角街的 八只角在哪里?”其实,八角街并不是它本来的名字,它也没有八只角。在藏语里, 八角读作“帕廓”,意思是中圈。在拉萨,围着大昭寺释迦牟尼转经的道有三条。 外圈叫林廓,是从江苏路、二环路转圈。内圈叫廊廓,是大昭寺内围着释迦牟尼殿 转圈。中圈叫帕廓,是围着大昭寺外面转圈,即我们所说的八角街。 那么,帕廓怎么演变成了现在的八角街呢,这得从十八军进藏以后说起。 十八军进藏后,由于多数的军人是四川人,把“帕廓”念成“八角(bago)”, 在普通话里,“角(go)”念“角(jiao)”,久而久之,报上登的,书上印的, 都成了这个名字:八角街。不过,如果是转经人,还是说“转帕廓”,如果购物, 则说“去八角街”。 八角街没有八角,三角倒是有的。即西北角、东南角、西南角。这三只角现在 依旧存在,分别有三条小巷通向各方。 我每次行走在八角街的青石板上,耳边是商贩的叫卖声和转经人的念经声,心 底总有一股奇异的潮流激荡。总想知道这条街曾经是什么样子?那些陈旧的老房子 里都住过什么样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藏历二月初十,按照习惯,又是 一个转经日,我拖着老爸去了转“帕廓”。 我们中午一点到了大召寺正门。唐柳刚发新枝,细嫩的枝条在阳光和桑烟中轻 轻摇弋。公元823 年立下的唐番会盟碑,虽历经千年风雨,仍然完整无缺,昂然屹 立于大召寺门前,见证着藏汉两个民族共同建设新西藏的历史。 在帕廓路上行走,得顺时针前进,无所谓终点起点,一圈儿大约三十分钟。我 们慢慢走着,不时有认识的人上来和老爸打招呼。老爸德穆·旺久多吉是西藏第一 代摄影家、十世德穆活佛的次子。从小受藏文化和汉文化的双重熏陶,其特殊的人 生旅程和心路历程,使其成为西藏本土的第二代摄影大家。老爸一边指着八角街两 边的房屋,讲着那个年代的尘封往事,那些远古的人和事经过他的述说,仿佛就像 发生在昨天一样鲜活。 上世纪50年代前的拉萨,常住人口几乎都集中在八角街,布达拉宫的转经道还 没形成,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来朝佛的人,都涌向八角街,围着大昭寺转圈儿。听 老年人说,每年冬季朝佛高峰期时,八角街的人流真可以说是前胸贴后背,大伙儿 得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动。正是由于人气聚集,一些大贵族便也围着大昭寺修建房 屋。如努玛家族、次仁家族、商颇家族等等;那时候,每个贵族家庭,都有专门为 该家族经商的商人,他们的进驻,使八角街的商业渐渐繁荣起来。一些大的商号也 陆陆续续进驻八角街,如以经营内地丝绸、瓷器为主的北京商号,经营茶叶、盐为 主的云南商号,经营枪支、钟表、德国黑啤酒的克什米尔商号,经营印度手工艺品 的尼泊尔商号(尼商),经营羊毛、氆氇(做藏袍的专用布料)的邦达昌商号,经 营佛教用品的热振拉康商行等等。八角街的商品五花八门,大到枪支弹药,小到针 线,都有卖的。那时候的商品交易跟现在不太一样:比如说五十年代尼商卖手表, 他们把所有的表装在一个口袋里,说好十块大洋买一块表。交钱后,客人自己伸手 到袋子里摸,好坏全凭自己运气。 老爸说,1954年,他只有五岁,挨过父亲一顿打,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八 角街是很吸引小孩的。因为拉萨只有八角街才能买到各种玩具。不过,那时候的八 角街也比较杂乱,常常有人喝醉打架闹事,血流五步的事时有发生。当时流转很广 的一句俗语说:天黑了不能去八角街,经常有坏人把转经的姑娘弄哭了。一般贵族 家的少爷小姐如果没有佣人跟着,是不会去转经逛街的。听老爸讲,他五岁那年, 有个朋友到家里来打麻将,赢了很多钱。晚上老爸趁他睡着后,偷偷从他装钱的黄 袋子里偷了五个大洋。第二天一大早老爸趁佣人还没醒来,偷偷溜到八角街,希望 能买到一支枪。结果一般的枪都要一百二十个大洋,他只有五个大洋,买不到枪, 便买了一大堆小孩的玩意儿,得意洋洋地回去了。哪知道德穆活佛已拿着皮鞭和绳 子在大门口正等着他呢。那一顿狠揍,老爸说他好几天屁股都不敢坐下。 过去的贵族家庭,主人自己是不亲自经营生意的,聘有专门的人员打理。老爸 说,在他小时候,家里就聘了两个尼泊尔人做生意。尼商能吃苦,加之也信佛教, 跟主人一般都处得很好。尼商住的房子跟回商和本地商人都不一样,门口和窗户涂 成蓝色,很容易区别。现在八角街的北面有处叫冲赛康的三层旧房子,30年代前曾 经是驻藏大臣衙门,不知怎么后来演变成了尼商的聚集地。“我们家当年的尼泊尔 商人就住在那个房间。”老爸朝右边一个有铁网的窗户指了指。 冲赛康的对面西南角,就是大名鼎鼎的朗孜夏。朗孜夏本是堆龙朗孜庄园在拉 萨的驻地,后被嘎夏政府收作拉萨市政府办公室。一楼关押犯人,二楼办公。过去, 这里每天都会传出农奴的惨叫声和官员的喝骂声。和平解放后,该处废弃。2004年, 朗孜夏经过维修,现已对外开放。 朗孜夏往前拐过弯,从右边的巷子进去,就到了大召寺的东门。这个门,过去 开传召法会时,只供色拉寺的僧人出入,所以有“色拉寺后门”之说,门的左边就 是木如寺。传说大召寺建成后,在它周围又建了六座神庙,分别是:木如、嘎如、 嘎瓦、嘎瓦畏、参康、参康塔玛。今天,这六座神庙只有木如寺还在。木如寺在50 年代前,还是四川、云南客商装卸货物的集散地。 从木如寺出来,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左面拐角处有座两层楼的黄房子。老爸说, 这里曾经是他母亲的娘家,过去叫“色波冲康”,意思是黄色的商店。现在,“色 波冲康”已变成了玛吉阿咪甜茶馆,在一些关于八角街的文字里,玛吉阿咪成了仓 央嘉错当年约会情人的地方。尽管至今为止,仓央嘉错的诗到底是情歌还是修行歌 还没个定论,然而玛吉阿咪甜茶馆却因了仓央嘉错的诗而蜚声海外却是不争的事实。 走过玛吉阿咪,转经道改向西。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南面就是曾经在八廓街上 叱咤半世纪的邦达昌大院。 谈到八角街的过去,不得不谈到当时最大的商户:邦达昌。藏地有这么一句民 谣:“天是邦达昌的天,地是邦达昌的地,我连撒尿拉屎的地方都找不到。”由此 可以想象,邦达昌当时在西藏的势力大到何种程度。 “说起邦达昌的发家史,主要得力于十三世达赖。邦达昌本是西藏芒康地区的 一个小商户,家族主事的男人叫邦达·尼江,生有三个儿子:长子饶嘎,次子洋培, 三子多布结。”老爸的叙说,如打开了一幅古老的八角街画卷,眼前的小楼似乎又 变成了那个车水马龙的邦达昌商行。“邦达·尼江最初只是茶马古道的一个普通商 人,他为了把生意做进拉萨,便把一个女儿嫁进了桑颇家族,又娶了阿沛家族的一 个女儿作儿媳。这种联姻的方式,让邦达昌很快在拉萨扎下了根。邦达·尼江和次 子洋培又先后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海关关长,深得十三世达赖信任,被赐于贵族头衔, 并把羊毛、牛绒的专营权赐给了邦达昌。在极短的时间内,邦达昌家族的财富急剧 增加,很快成了西藏第一首富。” 在邦达昌的顶盛时期,势力遍及全藏,远涉海外。在税收和支差方面,跟嘎夏 政府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嘎夏政府寻找机会,把邦达·尼江的长子饶嘎流放到了 印度。当时西藏的著名学者更敦群培也在印度,汇集了一批人,组建了西藏革命党, 饶嘎是主要的出资人和组织者。饶嘎此举无疑激怒了嘎夏政府,趁他回拉萨时,派 人把他暗杀了。从此,邦达昌家族渐渐走向衰败,老二洋培和老三多布结先后病逝。 曾经热闹一时的邦达昌大院也在1952年卖给了拉萨邮电局,成了邮电职工的单身宿 舍。 老三多布结的儿子阿布贡扎现任堆龙德庆县副县长,另一个儿子在昌都。邦达 昌大院几经变迁,现在成了八角街打工者的出租房,曾经的八角街商贸巨头已消失 在历史的尘埃里! 继续往前走,转经道慢慢向北,又回到了大召寺正门,一圈“帕廓”算是转完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