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九O 年元旦,孟京辉导演了他的第一部戏剧、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 名剧《升降机》。这是一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戏,写两个闲极无聊的杀手在一间原 来是厨房的地下室等待指令,那里有一架通往楼上的送菜升降机。孟京辉为两个杀 手准备的早餐(道具)竟然是咖啡和油条。最后指令来了,一个人奉命干掉了另一 个人。两个杀手分别由韩青、胡军扮演。按照指令,胡军杀死韩青,戏就完了。这 时候,却突然从观众席中冲上台一个头上蒙着丝袜的人,对着死尸拍照。他拍完走 了,观众还在傻等,却没人再上台,演员也没出来谢幕,戏就这么结束了。观众不 明就里,傻傻地鼓了半天掌,最后只好悻悻地离去,有人还不停回头,生怕错过什 么。而这时候,剧组的人已经在后台开庆祝会了。 客串拍照人的,是后来的青年导演张扬,拍过《爱情麻辣烫》、《洗澡》、《 昨天》等电影。一九九二年,他在中戏导演了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 主演是已毕业的中戏表演系八五级才子贾宏声,这个在八十年代独来独往的硬朗小 生,与巩俐、史可、伍宇娟是同班同学,演过许多电影,是当时好多女孩子的偶像。 后来他沅寂了多年,一九九六年三月,过士行编剧、林兆华导演的《棋人》在北京 人艺小剧场上演,他在剧中出演儿子。散场后,我和孟京辉、廖一梅在剧场门口碰 见他,和他打招呼,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大夏天戴顶毛线帽子,走路像在云中 漫步。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刚戒毒。再次被人们关注,是因为他主演了自传影片《 昨天》。 不谢幕,是《升降机》给人们留下最强烈的印象。二OO五年第六届大学生戏剧 节上,王种导演的《哈姆雷特主义》,也采用了这个招数,演出结束时,演员鱼贯 而出,骑着自行车飞奔离开剧场。但他们做得不彻底,最后还是回来了,站在剧场 门口向观众道别。 一九九一年一月中戏黑匣子剧场里,五六个演员在台上狂躁地叱骂、跳到凳子 上撕书、声嘶力竭地背《陋室铭》,演出将要结束时,所有演员突然僵在那里,停 顿了三分钟之久。观众开始窃窃私语,却又不甘心退场。这就是孟京辉的《秃头歌 女》,他总是独出心裁,这次他是想和观众较劲儿。 一九九一年,孟京辉在中戏发起组织并举办了“实验戏剧十五天”演出季。那 段时间的每个晚上,中戏校园里都上演着不同寻常的演出,像过节一样。不同年级、 不同系的十几名戏剧狂热分子组成的创作集体,把他们用自信、狂想、冒犯、理性 等做成的大菜一股脑儿端出来——尤金- 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导演孟京辉)、 《飞毛腿或无处藏身》(编剧刁奕男、导演施润玖)、R.基蒂的《黄与黑》(导演 张扬)、哈罗德·品特的《风景》(导演蔡军、张晓陵)、萨缪尔·贝克特的《等 待戈多》(导演孟京辉)。在此演出季之后,又演出了哈罗德·品特的《沉默》和 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导演张扬)。尽管这些演出没有豪华的布景 和完善的灯光、音响,其中三部戏还是在地下室演出的,但丝毫不影响创作者和观 众的热情,大家都陶醉在热烈的戏剧氛围中,倍感震撼。 这里面最不能不提的就是孟京辉的《等待戈多》。说起来这部戏磨难颇多,一 九八九年十二月,孟京辉和张扬他们想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天,即一九八 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中戏操场边的巨大煤堆上演出《等待戈多》,不知怎的被校 方洞察到,予以严令禁止。无从发泄的几个年轻人只好穿着军大衣在图书馆楼的台 阶上分角色朗读剧本,后来实在太冷了,大家干脆把剧本一扔,开始踢球。孟京辉 还一再告诫大家:“跑动要积极!”这句话后来经常被大家翻出来调侃,孟京辉也 一直靠这句话撑着做事。 这一不幸事件使得《等待戈多》的演出推后了两年,也成为孟京辉在中戏期间 最重要的·部作品。倒也不错,也许当初在煤堆上草草一演,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演出是在办公楼、也就是中戏老校门对着的灰色砖楼的四层小礼堂进行的。演 出前两天,孟京辉发动全剧组成员,点灯熬油把礼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因为他觉得 礼堂的墙壁太脏,不够雪白,跟演员的黑西装不足以形成反衬。刷到后来,他认为 玻璃也应该刷白,这样才能像教堂般封闭,医院般恐怖。所以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完 全雪白的空间,连树、钢琴的影子都是白色的——在这部剧中,柳青把他的聪明才 智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剧中需要一棵树,柳青把一束枯枝的一侧刷上白漆,另 一侧刷上绿漆,然后固定在吊扇上,随剧情要求旋转,一会儿白一会儿绿,借以传 递希望和失望的情绪;剧场里有一架黑色钢琴,校方不许挪动,柳青就用白油漆在 地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礼堂粉刷完后,刷墙的同学都累得躺倒了,打扫战场的活儿是廖一梅干的,真 不知道那么赢弱的她是怎么完成的。中戏的同学都管廖一梅叫“宝宝”,也不知是 大家随孟儿叫,还是他随大家叫的。宝宝在《升降机》剧组里担任剧务,《等待戈 多》演出的时候,她已荣升为音效,就是拿着一个闹钟,到预定时刻按响几次,营 造某种气氛。某场演出时,她出了一次错误,无缘无故多按了一次,台上的胡军马 上跟了一句:“怎么又响了?”观众竟然没察觉出错,还以为是故意调侃呢。 演员是胡军、郭涛、王涛、雅特(张越)、许数敏、许数彬等。胡军、郭涛扮 演流浪汉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分别穿一件黑西装和一件白西装,敞着怀,里 面什么都没穿。两个流浪汉轮流擦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是孟京辉的私人财产,当场 被拆成几部分,也不知后来孟京辉骑的是不是复原了的这辆车。“希望迟迟不来, 苦死了等的人。”最令人动容的,是他俩亲亲热热搂在一起吹口琴的时候。 负责通报戈多到来的孩子,由一对双胞胎姐妹扮演,穿着孟京辉所钟爱的护士 服——孟京辉对双胞胎也情有独钟,电影《像鸡毛一样飞》中也出现过一对双胞胎 姐妹。据说这部戏到德国演出时,评论界对这个处理大为赞赏,认为一个孩子说的 话似乎是实情,两个孩子同时说就证明其纯属谎言了。 与原著略有不同的还有一点,在结尾处,剧场里灯暗,外面走廊的灯却亮了, 一个瘦小的男子走进来,没等他说话,两个流浪汉就过去把他掐死了。孟京辉的这 个改动简直是神来之笔,也许他就是戈多呢,戈多先生真的来了。但是来了又怎样? 来了我们也要把你弄死! 扮演被掐死瘦小男子的,是后来唱《(姐姐》出名的张楚,这部戏的音乐也是 他创作的,后来还为张扬的《蜘蛛女之吻》作过曲。当时有“中戏四大混”之说, 指不是中戏在编学生,却吃住在中戏的四位神仙,名列榜首的就是张楚。 这部戏花的钱极少,最大的一笔开销恐怕就是镶玻璃了。按照导演的要求,胡 军最后要抡起雨伞把玻璃窗砸碎。第二天,孟京辉会找师傅去安装玻璃,刷白,晚 上再继续砸——在每一扇窗户外面,都专门安装了牢固的窗纱,因为担心碎玻璃掉 下去误伤到人。孟京辉是一个叛逆的人,同时又心细如发。 一九九二年冬天,史航从图书馆馆长办公桌上的台历撕下十二月七日这一页, 复印在了《思凡》的说明书上。这一天,由齐立、关山策划的《思凡·双下山》在 中戏首演。这是孟京辉在中戏排的最后一部戏,也是以“穿帮剧团”名义演出的第 一部戏。以此为剧团名字,孟京辉似有戏谑之意,“别人属于无心,我们则故意穿 帮。” 在没有工作、游荡的一年中,人们经常看见孟京辉在中戏的操场上溜达,若有 所思的样子。到了饭点儿,有人问:“吃了吗?”“还没呢。”于是就跟着人家去 蹭饭。为此学校还给了他一个处分,理由是毕业了还在学校不老实。 事实证明,孟京辉同学并不是一个捣乱分子,进入实验话剧院仅一年,他就排 演了《思凡》和《阳台》,迈出了稳当的第一步。 与牟森、孟京辉认识后,我做照片的量陡增。当时我用的仿意大利都斯特斜桥 式放大机,是从搞摇滚的王迪手里趸来的,他嫌忒大。在暗房枯燥地工作时,只有 一台收音机相伴,我始终把频率固定在FM97.4兆赫上。一九九三年北京音乐台刚成 立不久,有一次我听到一首烂熟的歌,非常惊讶并且气愤,马上就给黄燎原打电话, 举报一个叫老狼的人盗唱王阳的歌,这才知道,老狼就是王阳,那首歌就是红遍大 江南北的《同桌的你》。在此之前,还叫王阳的老狼尚是清华大学的一名学生,好 几次和我们喝酒,喝多了就靠在墙根儿唱这首歌。张楚、何勇、窦唯、唐朝的歌差 不多也是那个时候通过音乐台听到的。当时北京音乐台最著名的主持人叫张有待, 他在没做主持人之前,是中戏戏文系八六级的学生,大家都叫他“有带”,因为他 有很多音乐磁带,每天拿个录音机放在窗口向外播放,看来早有做DJ的潜质。在校 期间,他参与了上述中戏的许多剧目,却做着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工作——设计、编 排音乐。牟森《大神布朗》中的音乐也是张有待设计的,他为“大地母亲”、“妓 女西比尔”选的音乐主题是从平克·弗洛伊德的作品中截下来的一段灵歌吟唱,戴 恩和布朗都是在这段音乐声中死在西比尔怀中的。 许多事情不能假设,如果假设当初赵友亮院长没有发现孟京辉,他的戏剧道路 将会怎样?他肯定会继续搞下去,但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也是在=OO 八年十月《新京报》组织的公益讲座上,我当场问了孟京辉一个憋 了许久的问题:“你后来逐渐转向主流戏剧,是不是与《我爱XXX 》和《阿Q 同志 》被禁演,为了保持创作的主动性,才不得不转型的?”当时孟京辉的回答是否定 的,“不是,那个时候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上面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的原因,也有 我们操作上的问题。其实,后来经历协商,是可以演的,但我们主动放弃了。” 我更倾向把孟京辉后来的作品归为“主流戏剧”,以区别于当下的纯商业戏剧。 我和牟森曾经谈论过这个问题,牟森认为,主流戏剧就是有较高艺术水准、与 当下社会道德价值观相符、大众喜闻乐见并且接受起来没有障碍的戏剧,比如北京 人艺的经典《茶馆》,台湾表演工作坊的《暗恋桃花源》,还有美国百老汇的戏剧、 音乐剧等。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主流戏剧肯定是需求最多的。 而孟京辉一直在变化之中,他可以在一个阶段藐视权威、发泄愤怒,也可以在 另一个阶段“恶毒地利用商业”。早在一九八八年“鸿鹄”成立之初,他们已经意 识到了“商业”的重要性,《我爱×X X 》和Ⅸ阿Q 同志》可能只是起到了推动作 用。按他“主动放弃”的说法,可能他当时认为《阿Q 同志》没有什么突破,观众 也未必喜欢,不会有市场,主动放弃会减少许多麻烦。 孟京辉的观念有根本性转变,是一九九八年从日本回来开始的,之前他还去香 港排过两部剧,眼界的开阔对他有决定性的影响;社会大环境的变化和自身地位的 改变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社会大环境无需多言。孟京辉从一个愤青变成一个 “既得利益者”,从一个无所顾忌的学生变成一名国家剧院的专业导演,可以操控 更多的社会资源了,同时职业化也要求他必须遵循游戏法则,承担更多的义务和责 任。“作为艺术家,什么是最重要的?是表达的结果?还是表达过程的权力?抑或 是产生表达的欲念?一般人都会看重结果,但现在对我来讲,表达过程的权力感, 这种东西对我是有诱惑力的。” 现在,美术市场卖价最高的几乎都是当代美术作品;摇滚也蓬勃发展,逐渐为 大众所接受。那么,孟京辉的转变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我不能停止变化。这个时代不是个停滞的时代”,“观众必须容忍我的变化”。 经常以“愤青”姿态示人的孟京辉,有时又像个矫情的孩子。这个孩子只是贪玩儿, 从未忘记回家。其实直到今日,孟京辉也没有停止探索,但这种探索与人们的期望 产生了距离,而且经常重复自己以前的东西,给人造成江郎才尽的感觉。 孟京辉后来的戏剧严格来说也不完全属于主流,其观众群主要集中在年轻人当 中。 一九九五年六月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七点一刻,帽儿胡同西端都要锣鼓喧天 一阵子,那是《放下你的鞭子·沃依采克》开演了。装扮起来的演员由胡同里敲着 锣、打着鼓走进当时实验话剧院的院子,在围成一圈儿的观众中间开演《放下你的 鞭子》,挺像当年的街头活报剧。很快演完了,观众又呼啦啦涌进小剧场,接着看 《放下你的鞭子·沃依采克》。 这是当时的实验话剧院与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合作的剧目,孟京辉与德国留学生 安琪·布德联合执导。布德是位长相比较中性的高个儿姑娘,她对《沃依采克》部 分进行了一些改编。郭涛、伍宇娟分别饰演沃依采克和玛丽。因为饰演沃依采克需 要付出巨大的体能,郭涛每天都要在当时狭小的单身宿舍里给自己炖一锅牛肉吃。 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每当玛丽祈祷上帝的时候,水流自上而下,浇湿身穿长裙的 她,曲线毕露。有一天伍字娟一演完幕都没谢就匆匆离去,后来才知道开演前她接 到电话,她父亲突然重病住进了医院,而她愣是把戏坚持演完。 一九九六年,孟京辉赴香港为沙田话剧团导演莎士比亚名剧《第十二夜》;之 后又为“进念二十面体”排演根据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名著《百年孤独 》创意的戏剧《百年孤寂之第八年——万岁万岁万万岁》。从香港回来后,有一次 孟儿和我聊天,说香港那么一个弹丸之地,居然有七八十个业余剧团,有的只有两 三个人,他们大多有赖以谋生的职业,对于戏剧纯粹是喜爱,业余时间排演,有时 就在谁家的大客厅里演出,观众都是朋友。说起这些,孟儿无限向往和感慨。当时 在大陆,别说北京、上海,就是在全国范围也找不出几个业余剧团(大学剧社不算)。 孟京辉向我说起《阿Q 同志》的构思也是在公交车上,也是冬天,一九九六年 的初冬。我陪他乘四十四路车去东直门取一样什么东西,漫长的路途使他可以从容 地讲故事。车到崇文门,故事快讲完了,他又补充:阿Q 第二天就要被砍头了,来 了一位世界精英精子库的代表,说服阿Q 为他们捐献精子,这样他即使不和吴妈困 觉,将来也会有无数个小阿Q 行走在这个世界上。阿Q 动心了,可是在签合同时, 画的圈儿不圆,甚是遗憾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