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东京铁塔》面世前不久,四十二岁的黛米·摩尔和比她小十五岁的男友阿 什顿·库切拉开天窗,让很多人感慨不已:年龄差距那么大的“姐弟恋”居然都修 成正果了?在《东京铁塔》中,黑木瞳和冈田准一演出的恋爱双方的年龄差距更大, 二十岁,基本上已经是“母子恋”了(在日剧《顽固老爹》里,黑木瞳和冈田准一 真就演了一对母子)。除了年龄差距更大之外,人物关系还更为复杂,这样的一对 人物要在结尾处呈现出一般言情片所要求的圆满结局,其讲述难度应该说要更大一 点。从江国香织的原著到该片编导的重新演绎来看,这个过程以及结局还比较有说 服力,作为一部言情片,它是成立的、美好的,赏心悦目的。这中间,黑木瞳的形 象和表演功不可没。 《东京铁塔》这个故事如果不放在一个言情片的框架里去讲述的话,其实是一 个很残酷的故事。清水(黑木瞳饰)是一个四十一岁美艳的中年女人,被丈夫宠爱 和供养,有家庭没孩子,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钞票。阿透(冈田准一饰)是一个 二十一岁的大学生,十八岁开始和清水成为情人。之后的三年,他的世界完全归属 清水,无力自拔也不愿意有任何改变。唯一的改变是,阿透逐渐强化了对清水的占 有欲望,之后涉及到的一系列事件都与此有关。这中间,这部电影强调的是这两个 人之间的爱情。是不是爱情呢?在影片中,是的,放到影片之外,我们谁都不敢这 么判断。如果放在生活中,清水这样的女人,背叛丈夫、背叛家庭,勾引朋友的儿 子,哪怕真的是从爱情这个角度出发,也是不可饶恕的。片中阿透母亲泼到清水脸 上的那一杯酒,显然比较浅显了,它没能充分表达出一个母亲的绝望和仇恨。爱情 这东西,在生活中,发生在不应该的时候,发生在不应该的人之间,是不成立的、 不被允许的,甚至是不可以拿出来商榷的,此所谓理不容情。 我之所以反复强调这是一部言情片,就在于它跟生活完全没有关系,它是一种 被描画被涂抹后的图画,它描画的对象和涂抹的底纹不是生活。如果说生活中的故 事跟它有对照的话,那也是一种概率非常小的例外。生活中的常理就像片中一段台 词所说的:“男孩子为什么喜欢年纪大的女人?”“因为她们的性能力和经济能力 都比较好。”所以,我们可以对生活中发生的黛米·摩尔和阿什顿·库切的结局感 到惊讶,但对片中黑木瞳和冈田准一的团聚,则只能报以一种文艺化的微笑了。还 不能说它是梦,我想很少有女人做这样的梦,但它很像梦,像一个不可思议的艳梦 ;或者说它像一个梦中之梦,不用醒来,在梦里我们就知道自己在做梦。而梦中之 梦,是没理由不圆满的。 继续说日本电影吧。也是二〇〇五年的电影。 “天气和煦,视而不见。”这是日本电影《春之雪》中女主人公随口念出的俳 句。我喜欢,觉得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妙意。 有一种电影,还没有看,就有一股气息透出来,然后我就知道会喜欢。这也是 不由分说的。比如,看《春之雪》之前,就知道它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电影。 首先,也最重要的是,它是由三岛由纪夫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春之雪》(一 般就译为《春雪》)是我最喜欢的几部日本小说之一。我喜欢它整体的唯美气氛中 复杂的人性刻画,像我喜欢某一类工笔版画,刀痕准确深刻,但画面安详静谧,疼 痛感不着痕迹。其实,当然是疼痛的,但疼痛在沉静之中。 其次,电影《春之雪》里有几个值得事先就给予观众信任的元素,这中间排在 首位是摄影李屏宾。导演行定勋邀请了曾经为侯孝贤、王家卫、陈英雄等多位亚洲 大导演掌镜的李屏宾,想最大可能地还原三岛原著中精致唯美的画面感。而之前, 李屏宾在《海上花》、《最好的时光》、《花样年华》、《夏至》等作品中的表现, 已经被称作是“绝美影像”的一代宗师了。就我的电影观后感来说,无论是行定勋 还是李屏宾,他们达成了初衷——这部电影影像之清丽之精致,堪称上品。 关于三岛由纪夫的《春之雪》,要想改编拍摄的人很是不少,据说科波拉和陈 凯歌也都曾经想拍。后来它由行定勋在三岛去世三十五周年(二〇〇五年)搬上了 银幕。 这其实是一个情节简单的爱情故事:二十世纪初期,两个日本贵族青年松枝清 显和绫仓聪子之间的情爱悲剧。情节虽说并不复杂,但其内在张力以及小说文本的 高度精美。另外,还有三岛由纪夫本人的传奇效应,将这部小说影像化成为某种仪 式了。行定勋可以说是中规中矩地将这部小说搬上了银幕。这种规矩对小说来说是 尊敬的,不造次的,但同时也通俗化和简易化了,它在人物的复杂性和穿透力方面, 都显得有点温吞。说得严重点,电影《春之雪》拍成了一部言情片,一部很好的言 情片。而小说《春之雪》中那些关于人性的欲望,关于禁忌之甘美,关于触犯禁忌 之后的破败凋敝,这些主题几乎很少或者说很浅地在电影中展现出来。这也是那么 长时间以来那么多导演渴望改编这部作品但又踯躅不前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部作 品在一个简单轻巧的外壳下面包含着非常大的难度:而这个难度对于电影的讲述方 式来说尤其艰难。 我很注意看电影里如何处理清显在得知聪子即将成为治典王王妃之后的表现。 这在小说中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清显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渴望那个本 来可以非常顺利地成为他的恋人甚至他的妻子的女人;他放弃了她,然后在她即将 嫁入皇家的时候拼命争夺她。这就是三岛美学中的一个核心:禁忌之美。另外一个 男人的存在,以及这个男人不可冒犯的高贵身份,使得清显陡然发现:“所谓优雅 就是触犯禁忌,而且是触犯至高的禁忌。”此刻的清显,在决定去触犯至高禁忌的 极度兴奋中,通过肉感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当然,在电影里,这一点是很难表现的, 只好把这种典型的三岛式的黑暗美学思想转化成一种明朗的浅显易懂的方式,也就 是让爱情统领一切,包括肉欲之欢。 看改编名著的电影,还有一个通例,那就是看被具体化的人物跟我们想象中的 那个人物有几分恰当,就像我们会非常挑剔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扮演者一样。小说《 春之雪》中,男女主人公清显和聪子都是绝顶俊美的人物,尤其是清显眼中的聪子, 更是一个气韵迷离妙不可言的美人。究竟怎么个美法?三岛当然不会直接描述,他 用了一系列的比喻,比如,“过了片刻,用紫色外衣的袖子捂着胸口的聪子,在收 拢了伞的蓼科的陪同下,低头穿过便门走了过来。清显觉得她的姿影,好像将一枝 大紫荷花从小茶室拽到雪中那样,华美无比,几乎令人感到窒息”。还比如,“在 淡淡的夕照的辉映下,她的侧脸恍如远方的水晶、远方的琴声、远方山上的襞皱, 远方的距离酿成了充满幽玄的气氛,而且,以渐渐增添暮色的树林间隙的上空为背 景,犹如黄昏时分的富士山一样,具有分明的轮廓”。 在电影中,应该说扮演聪子的竹内结子与我的想象十分吻合,她气质幽微柔顺, 同时骨子里有一种决绝的东西。很有意思的是,竹内结子在这部电影中酷似我一个 女友年轻的时候,容貌气质都像。很多时候,我甚至认为就是那位女友在镜头里。 这是看这部美丽的电影的一个意外收获。 在写这篇文字的这段时间里,刚看了韩国导演许秦豪的新片《好雨时节》。这 片子是许秦豪应成都市政府的邀请来成都拍摄的。主角是韩国男星郑宇成和中国女 星高圆圆。故事说的是,汶川地震后一周年,郑宇成来到成都,偶遇昔日一同在美 国留学的同学高圆圆。两人原来没能结果的爱情,在成都重新开花。但中间的隐痛 是——在新的爱情和对在地震中去世的亡夫的怀念之间,高圆圆将如何处理? 整部电影完全就是两个人的戏。场景主要在高圆圆所饰演的角色工作的杜甫草 堂,然后就是成都的街景,以及一些成都生活方式的展示,餐馆、茶馆、傍晚时市 民翩翩起舞的街头,还有就是成都晚春的夜雨。杜甫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 生”,说的就是这个时节。 两个人之间对话体的爱情电影,典范之作是著名的《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前 》。从头到尾都是对话,但非常精彩。《好雨时节》也是从头到尾的对话,但对话 质量太弱了,加上中韩两个演员之间明显不来电,各自的表演痕迹都很重。戏到后 半部分好了一些,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对应要自如一些了。总的来说,这片子让人 失望。较之许秦豪之前的作品,质量有所下降。是命题作文的缘故吗?还是许秦豪 自己对这种要求结局完满的电影类型根本不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