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本人爱猫,街头巷尾,庭园阁楼,多见猫们悠闲散步,往往体态丰盈,十分 可爱。就是无主野猫亦能怡然自处。学校多猫,工学部旧楼一带最多。夜里放学路 过,远望三两只端坐树影之中,急忙蹑足屏息,唯恐搅扰。 我也是极爱猫的,童年时家中养过一对白猫,秋天时双双睡在竹匾内晒太阳, 毫无机心地敞着肚皮。后来猫妹走失,猫兄一直养在家中,长成肥白俊美的大猫。 我坐竹椅,它也要攀上来,一点一点把我挤开,独占那把椅子,还要向我咪唔一声, 爱娇极了。我看电视,看书,它也一定要来,蹲在旁侧,俨然平起平坐。有一年它 少年多情,夜不归宿。我愤怒地发现它竟与邻居家的黑猫共枕而眠,便用挑衣棒赶 那黑猫。而它很有气概,一只爪子搭在黑猫身上,眼只睨我,意思是,其实你明明 不舍得打我罢?又无赖又可恨。我气急。然而几天后它还是回来了,在院子里抻长 身体伸懒腰,照样和我抢竹椅。邻家女黑猫也努力,一气为它添了七只幼猫。有纯 黑纯白,也有奶牛猫,满院嗷嗷待哺。它是不去管的。那七只小猫陆续给人家要走 五只。剩下两只奶牛猫一直在邻居家待。某年立夏我也为它称重,居然有十二斤。 我拍它头,你只晓得长肉呀,可真是肥。它喵了一声。再后来它走失了。当时我已 读中学,平日不回家。月假回去,四处不见它。祖母说年纪太老的猫大约都不愿留 在家中,自己悄悄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了。我恨它凉薄,又为它伤心,多年耳鬓厮 磨的情分,它却自己走了。 日本本土似乎不产猫。文书记载中最初出现猫,也要到平安朝初期。奈良时代 的古典作品,如《古事记》、《日本书纪》、《万叶集》中,均不见有猫。《夫木 抄》中有一句:大和不曾产唐猫,为君苦苦去寻觅。家猫是奈良时代初期随佛教一 起由中土传入日本,据说是为了防止典籍经卷遭遇鼠患。这些猫成为宫中贵族娇养 的爱宠。平安朝有一位宇多天皇,在日记里写过一只黑猫,言其毛色墨黑,身长如 弓。卧时如玄璧,行时如云龙,绝擅捕鼠,极尽溢美之词。因此爱称做“骊”—— 黑骏马的名字啊。 《枕草子》也写过清凉殿的猫,是一只叙爵五位的命妇猫,极受天皇宠爱。某 日猫在廊下小憩,被一只叫翁丸的狗惊吓。天皇大惊,下令将翁丸痛打流放至犬岛。 《源氏物语》若菜一卷中,年轻的柏木爱恋六条院的三公主,渴慕而无果。闻 说三公主养了一只温驯的中国猫,便请求三公主的亲兄皇太子借来这只猫看一看。 柏木趁机抱走猫,日夜照拂。那猫也渐与他亲近,动辄牵他衣裾,又躺在他身边玩 耍。如此睹物思人,他是再不舍得把猫还回官里的。并作和歌日:欲慰相思苦,见 猫如见人。缘何向我啼,岂是我知音? 到江户时代,“猫恋”成为春天的季语,形容求取爱情的执著之心。流行的假 名草纸中,有一种《猫之草纸》。其时政府有明文禁止抓猫,日洛中的猫被束缚之 时,必须立刻放开,令其自由。且禁止买猫卖猫。若有违背,按律论处。草纸文学 配有绘图,通俗易懂,读者广及妇孺,故事也简单,《猫之草纸》所叙无非鼠患令 人不堪其扰、猫儿捕鼠骁勇英健云云。 明正德朝曾有禁屠猪令,称武宗未有子嗣,医书说猪肉食久,令人少子。亦有 人从旁怂恿,言国姓朱,武宗亥生,故有此一节。无独有偶,东国的德川家五代将 军纲吉也颁布过一条《生类怜悯令》。该法令以成文法形式发布,并经多次补充, 保护的动物对象也越来越广。首先因《生类怜悯令》获罪的是幕府的台所头(职官 名)天野五郎。他管理的区域有一只猫坠井溺亡,于是被判重刑,流放八丈岛。这 条法令原意崇佛护生,执行时却成恶政,以致民怨沸腾。所以纲吉死后此法立刻废 除。彼时猫犬还需登录户籍,传世实物中可见,大约是以毛色分类,有封为新兵卫 的虎斑猫,庄兵卫的黑猫,三右卫门的白猫。想起数年前和歌山市贵志火车站那位 猫站长,被人抱在怀中,戴上站长的小帽,授以勋章,懒懒摆首,仿佛帽子的扣带 束缚得它不自在,好不可怜。 浮世绘歌川派有一位歌川国芳,是十八世纪极负盛名的画家。他爱猫,作坊里 到处养着猫,作画时常常抱着猫,也会在画面角落添几笔,多画一只猫。或仰望美 人梳头,或抓着美人的衣裾,或轻挠美人的屐齿。家中设有猫的佛坛,为死去的猫 供奉牌位,连弟子都觉困扰。他有一幅自画像,背身跽坐,矮几上是书册、砚箱与 松木盆栽。身旁有烟袋,手巾,还有猫。坐垫上睡着一只虎纹猫,卧着的一只黑白 猫在舔毛。另一侧睡着三只幼猫。前番在学校看到讯息,说七月里京都有国芳的猫 绘展,那自然是要去看的。他从四十四岁到五十一岁的八年内,与作家山东京山共 同创作《胧月猫乃草纸》,以拟人笔法将猫们绘作歌舞伎的姿态,艳妆丽服,或执 舞扇,或傍于花树之下,樱云冉冉。又云猫食了木天蓼,即熙熙醉态,舞袖作歌— —木天蓼即是猫薄荷呀。 初到京都,一日路过四条大桥,桥头有一位年轻人,向路人募捐,为救助流浪 猫。一只大黄猫伏在他怀里。另有一只幼猫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躲在他臂弯里。我 在盒子里放下一枚硬币,年轻人送我小礼物,折纸小猫,还有一张幼猫的照片儿。 我忍不住要抱一抱猫。年轻人问,你喜欢么?我答,非常喜欢。因为想到自己的猫。 他问,真幸福啊,和猫在一起。我道,可是我的猫现在留在北京。说到这里忽然很 难过。 二OO八年独居京中,并未料到日后种种辗转,只想自己可以收养一只猫。友人 告知北城芍药苑有一只流浪猫。我自南城过去,途中秋雨淅沥。见到那只猫,身体 弯成一道弓,极戒备地盯着我。我抱它回去,它初时不信我,哀号不绝。喂它食水, 它亦不理。黄昏渐转作黑夜,我在灯下枯坐读书,它无声无息从角落出来,小心试 探,绕盆三周,终于轻轻抿了一口水。沐浴过后的猫现出柔长的白毛,红润的鼻头, 粉嫩的肉垫。秋夜已到深处,暖气尚未供应,朝西小屋有些冷。第一晚它并不睡我 布置的地方,不理我铺好的小毯与软垫,兀自伏到床下角落。我唤它多次,它毫不 理睬。夜里醒来几次看它,它也警惕,睁眼望我,两相对视,它咪了一声,又勾着 颈子伏下去,抱着头。薄明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寂静无波的一夜。 我为它起名,因它毛色洁白,于是唤阿白,或阿玉。因它琥珀色的眸子,又想 叫琥珀。龚自珍诗有咏狮子猫:“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那么叫长 安?叫缱绻?这些文艺腔的名字它都不理,还是要喊咪咪才会回头,大名就叫“白 小姐”罢,日文则是“shiro ”。它抬首顾我,或拿脑袋温柔蹭我。它已不睡在角 落,而是与我共枕并头。我若不睡,它也不睡。熬得实在太晚,我到厨房煮面,它 殷殷跟来,倚在门边,一双杏样眸子晶亮剔透,楚楚望着我。有几次我忍不住抱起 它,和它贴得很近,它咪唔一声,算是回应。一瞬之间我肺腑波澜。 它多时流浪,偶尔野性难驯,打翻厨房排骨汤锅,跃得极高偷取整段甜肠,坐 在枕头上舔沾满鸡肝汁水的爪子。见我暴跳,又迅速钻进沙发底部最深处,任我温 柔还是怒吼都毫不理会。我泄气,只有拿新煮的鸡肝哄它,待它吃到心满意足,咪 唔一声登床梳洗去,才放下惴惴,知道“白小姐”已不生我气。 转年经春历夏,它已长成端庄俊美的大猫,懒,馋,无赖,愈发爱撒娇。有一 日在稻香村买了新做的苏式月饼,酥皮,滚热,有肉馅和梅菜馅。跑回来捧在手里 就吃。肉馅月饼的味道真不错,简直就是……酥皮包子!猫闻得香气,哀哀凑近, 小鼻子湿漉漉蹭我手臂。它尚能端着闺秀气,没有嚣张到拍爪就抢的地步。见我照 吃不误,它大施美人计,拧着身子又摇又晃,一唱三叹款语温言,若再不分给它吃, 简直会有罪恶感。偶尔邻家烹煮美食,它便在厨房娇啼不已,伏在窗台,小粉鼻子 抵着纱窗,哎呀呀,对面人家厨房飘来迷人的花椒香与孜然香。“你为什么不做那 种好吃的?”它的眼睛会说话。 而我要到京都,却不能带它走。惶惶想了许多方法,最后拜托给一位高中同学。 送它走的那几日,为它准备了新的食器与猫粮,许多平日不常买的鱼罐头。它似乎 懂得要别离,郁郁寡欢,终日伏在书柜里。初秋的阳光照进来,缕缕如金线。日影 与窗下树影重叠,错落摇荡,一把团扇落在风里。我要与猫合影,它极不情愿地别 开头,低低叫一声,伸足蹬开我,怪我无情。送走那一日它一直哀啼,一如当日初 来。行到同学家中,置身陌生环境,它又躲到床底深处的角落,无论我如何召唤都 不出来。罐头打开,它也不为所动。临去时我再回头,它始终在角落。我俯身看它, 它背身向壁,似乎是睡了,又或者不愿见到我。我不能多作言语,悻悻返回。数日 之后到京都,发现笔袋一角有几缕细软的白毛,应是往日它撒娇磨蹭时留下。若它 此时在,大抵会伏在窗台静静望我,杏样的眸子晶莹剔透。窗外花枝轻摆,扫拂过 细细秋风。 极想念的几日,觉得十分落寞,竟要再养一只猫。路过邮局,恰好看到街边人 家院前贴着告示,说自家母猫新诞幼猫两只,如欲收养,即可从速。我当下就要动 心,就要揭了告示叩门求猫,而最终怔怔停伫。未知以后身在何处,我又有多少辰 光陪伴它?瀛海漫漫,来日难道也要令它们辗转漂泊?那墙里开着当春的木香与蔷 薇,枝子上坠着花团,沉沉下坠,弯成一道弧。多情顿收作无情,即时转身,不再 留恋。 后来一天又到邮局,目光扫过那家庭园,告示已不在,想来猫们有了去处。花 也至阑珊。 住处附近有一家杂货店,叫做吉田茶太郎。说是店里养了三只猫,分别是吉田、 小茶、太郎,吉田已经去世。我几次到店里想看猫,然而主人都不在。店里打工的 小姑娘指着窗台上摆的木雕小猫道,这只像小茶,这只像太郎。木猫形态拙稚,她 噙齿微笑,说太郎很肥,小茶又懒。我也笑,猫们都是有些共性。 去银阁寺散步途中会路过一家手工小店,都与猫有关。手绘明信片尤其可爱。 我买过几张,与店里人渐渐也熟了。闻说总店在哲学之道,店主常在那里。一日午 后去哲学之道,恰好看见这家店。店主是一对姊妹,一位是典子,擅绘。一位是智 子,擅七宝烧。自十三年前收养第一只猫开始,如今店里已有七只猫。与她们聊天, 说的也是猫。 “真想看看猫呀。” 典子望了望楼道,轻声抱歉道:“夏天来啦,天气好热。它们都在昼眠呢…… 怎么睡也睡不醒。” “偏偏还要睡在阳光里。地板上阳光投下的影子缓缓西移,它们过一会儿也换 个姿势,随着日影而去。”智子笑说。 “晒着太阳好热……” “它们吹空调!”典子大笑。 回去后把“白小姐”的照片儿发给她们看,不一会儿她们回信来,赠我一张筒 笔画,正是“白小姐”。 三月里手工市,下课后到知恩寺闲逛。黄昏欲雨,远道来的职人已准备收拾摊 铺。有一处卖包袱皮的观者甚众,我也停下来看。却见主人怀中有一只硕大的黄猫, 颈上挂着铃铛,脸上的肉将眼睛挤得很小。客人逗它,它也不恼,娇憨地侧着脑袋, 任人亲近。我挪不开步子,伸手就要抱它,主人忙着答应客人,便笑着随我抱,一 边将猫送到我怀里,一边提醒:很胖哟。 一真的很胖!它扑通一顿坐到我怀中,险教我趔趄,需要张开怀抱才能托住它 滚圆的身子。我忍不住要笑,主人也笑,唤它名字:该减肥了吧?大家都抱不动你 啦。 它只管往我身前蹭,要紧紧挨着才好。我爱它的信赖与天真,抚它头,颊,颈, 猫都喜欢如此,它也乐于享用,丝毫不与我生分。主人收摊将要离去,它已在我怀 里睡着,迷迷瞪瞪不想挪动。主人在它耳边道:不走么?那我走啦?它睁开眼,很 委屈,咪唔一声,这才回到主人怀中。 后来每月手工市我都会去看一看,想抱这只胖猫。但职人们并不固定设摊,也 许那位主人到别处云游了罢,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